可是兩個媳婦以及她們的婆婆並不想這麽算了,她們經常去攛掇老頭早點確定房子以及遺產的繼承,並說老三沒有資格來得到應有的一份。不過趙老爺子究竟是如何想的,那就天知道。


    總之事情發生在高考前的一個月,一個夏日的晚上。老爺子對老三一再要求回家住,吃好點睡好點,雖然老三拒絕了多次,可能想想為了考試,最後還是回來了。


    一家人終於坐在一起吃了頓飯,村子裏的規矩女人是不上桌的。於是三個女人們端著飯碗去外麵走動,這也是老爺子要求的,把她們都趕了出去。


    於是老宅裏隻剩下父子四人,坐在餐桌的四個角上,老大埋頭喝酒不說話。老二倒是客氣的勸弟弟吃飯,隻是那口氣不像是和自家兄弟,倒像是對外人,客氣的過了份,老爺子什麽都沒吃,隻是抽著煙看著三個兒子。


    趙家習慣在客廳吃飯,諾大的房間裏擺著張方方正正的老木桌子,上麵正好是高高的橫梁。門外已經擦黑,星星也能看到少許了。“趙伯吃飽喝足,抽了根煙,我雖然聽的很有趣,但心中不免疑問,他為何對當時的細節如此了如指掌,仿佛就在現場一般。


    不過趙伯沒有注意我眼裏的疑問,繼續敘說著。


    “老大一個勁的悶頭喝酒,可能大部分家庭都是這樣,老大往往敦厚樸實些,不善言辭。倒是經常出入村委會與人交際甚廣的趙家老二,一直與久未蒙麵的弟弟,隻是這熱情的談話讓人總覺得有些例行公事般的虛假。


    酒過三巡,菜略見底。老爺子終於忍不住了。他咳嗽幾聲,將煙頭扔到地上,用自己的黑色園頭布鞋狠狠的踩了踩,仿佛下了很大的決心。三個兒子也察覺了,互相不說話,等著父親說出來。


    老爺子清了清嗓子,告訴三個兒子。自己所有的財產會分為三份,三人各拿一份。可是那些微薄的錢財並不是重點。大家想的都是這所神奇的老宅。可是沒等老爺子說完,老三忽然冷冷地說話了。


    ‘我不要我的那份,我也不要房子,如果能考上大學,我不會再回來。’老三說完,起了身子,老大顯的很驚訝,也很痛苦,似乎有什麽難言之隱,卻忍著不說。


    老二則很高興,但又設法不想表現出來,隻是低著頭用手推著鼻子上的眼鏡,用手遮蓋住臉上難以克製的笑容。


    老爺子更是驚訝,然後則是不解。


    正當滿桌子的人各有各的表情時,忽然從橫梁上撲的一下掉下一團黑乎乎的東西,砰的一聲砸在飯桌上,天色很暗,大家嚇了一跳,也都沒仔細看。


    等大家仔細一看,都倒吸口涼氣。


    桌子盤著一條蛇。大概搪瓷杯口粗細,青底黑紋,蛇頭對著老三,還在往外吐信。這蛇不小,雖然沒有拉直來測量,估計也有三米多長。其餘三人都嚇得離開了座位,就是平日裏向來膽大的老大也嚇白了臉。


    ‘家蛇!’老二用顫抖的聲音喊了句,然後不停的往後退。


    這條蛇仿佛睡著了一般,頭重重的低了下去,可能砸下來的時候有點不適,看來它一直是在橫梁上呆著。老三也有點害怕,可是不知道為什麽身體卻又無法動彈,隻是端坐著,和這條家蛇對視。


    很快,蛇蜿蜒的順著桌子腿爬了下去,如遊水般在老三的腿腳邊上轉了一圈,然後消失在門外的夜色裏。


    老爺子忽然痛苦地高喊道:“家蛇已走,趙家要敗了!報應啊,報應啊。‘他如同瘋子一般,重複著這句話,跌跌撞撞地跑出了屋子。


    老大攙扶起老二,也慢慢走了出去,臨出門,他似乎有話和老三說,可是看著弟弟一臉冷若冰霜,隻好咽下去。


    客廳裏隻坐著老三一個人。其實他在這個家隻和大哥關係很好,因為他出身的時候大哥就十六了,長兄如父,這個大哥對他非常不錯,經常跑上幾十裏來學校看望他,並希望他回家,可是這個家老三知道再也呆不下去了。許久,老三從幾乎坐的讓自己屁股麻木的長凳上起來,抬頭看了高高的屋頂,也走了出去。


    趙家走出家蛇的事不知道為什麽居然傳了出去。趙家人一下在村子裏仿佛成了晦氣的代名詞,平日經常打招呼稱兄道弟的人一見他們就嘩啦一下全散了。好在老三也不在乎這些,第二天就收拾東西回學校了。


    七日後,他接到了家裏的死訊。


    老大死了。


    死的莫名其妙,甚至老大臨死前恐怕都不知道為什麽。那天夜裏,他照例和朋友喝了一夜酒。其實量很少,遠不及平時的多,老大自然沒有放在心裏依舊在深夜往家裏趕。手裏還提這個酒瓶,邊走邊喝。


    可是他摔了一跤,而那時候他正好把瓶口放在自己嘴巴裏。


    於是老大厚實沉重的身軀完全壓了下去,整個瓶子也完全塞進了喉嚨,那種酒瓶是鄉下特製的,比現在的啤酒瓶瘦,但是更長,有點像可口可樂的瓶子。那時候是深夜,老大無法喊出聲來。


    第二天,老大的媳婦看見了老大在門外的屍體,據說是活活悶死的,嘴巴也被瓶子撐的完全脫臼了,兩隻手也僵立的伸了出來,上麵全是擦傷的痕跡。可是後來瓶子拿出來,老大的嘴巴無論如何也關不上,那嘴巴黑洞洞的,仿佛像蛇要進食時一樣,幾個後生用了好大氣力也合不上,最後沒有辦法,隻好找來錘子,把老大的下巴骨敲碎了,這才關上,否則一個張著如此大的嘴巴的屍體,如何下葬?


    大家私下裏多暗自恐懼,都聽說過死不瞑目,但那裏聽說過閉不上嘴巴的?


    老三幾乎是哭了一路趕到家裏,結果一來,臉上就挨了大嫂一記重重的耳光,打的他幾乎暈死過去。


    他不怪大嫂,因為大嫂一邊哭一邊喊著的話很對。


    ‘你就是災星,你害死你媽,一來又害死你大哥,你自己怎麽不去死?’而老二連大哥出殯都不敢出來,成天裹著被子蹲在房間裏。而老大的母親,也幾乎哭在房間裏,連罵人的氣力都沒有了。


    趙家老三在他大哥靈牌前麵跪了整整一天,然後走了,臨走前他隻看了看自己父親,那個為了自己短暫的歡娛而生下他的人。


    他隻和這個陌生的老人說了句保重,接著就回學校念書了。大哥死了,這個家更沒有什麽可值得留戀的,所以他反而要努力讀書,離開這裏。


    老大死後這個家敗落了很多,趙老爺子也一下衰老了下去,反應也大不如前。老太婆的眼睛也哭瞎了,老大的媳婦幾年後改嫁了,不過這是後話。


    老三果然考取了大學,離開了這個村子,他離開的時候沒有一個人送他,可是據說他走後,有村民看見趙老爺子一個杵著拐杖呆立在村子口,老淚橫流。


    幾年後,老四畢業了,整個大學期間他幾乎沒回過家裏,事情過去這麽久,他決定回去看看。


    一切如常,不過那時候是三年災害,好在這塊地方還算富庶,即便是全國災荒,村民們也可以自給自足,溫飽不成問題。


    可是老三一回來,就聽說了二哥死了。


    原因很簡單,老二幾乎每天醒過來都要看自己的腳,他老說有蛇在從他腳上開始吞吃他,而且他身上長出了非常奇怪的皮膚病,一圈一圈的,從腳踝慢慢往身上繞,大概兩個指頭粗細,摸上去粗糙的很,一塊塊如鱗片一樣,老二總是奇癢難忍,用手一抓,就抓下一大塊皮,脫光衣服看去,仿佛他整個人被蛇纏住一樣。結果被抓爛的地方就惡化的更厲害,皮膚腐爛惡臭,連他妻子多躲的遠遠的。後來老二身上沒有一塊好肉。


    終於,老二受不了這種折磨,用了最後點氣力,在房間裏用褲腰帶把自己吊死了。


    幾年之中,趙家就死了兩個兒子,家蛇的故事更加讓人恐慌。趙老爺悲傷過度,也入了黃土。老二的媳婦回了娘家。偌大的趙家短短幾年就敗的家破人亡,在老宅裏隻住了兩個人,老大和老二的親身母親以及剛剛畢業的老三。


    雖然老人非常討厭老三,幾乎不和他說話,唯一和他搭腔也是因為眼睛看不到需要幫助的時候,而且動不動就出言侮辱打罵他。可是老三卻絲毫不引以為然,隻是默默的照顧他,甚至放棄了自己的專業,甘心在村子裏接替了自己二哥的位置,做了名會計。而且他拒絕了很多姑娘的愛慕,隻是守著名義上也可以稱做娘的這個女人。


    村民們對奇特的一家抱著很高的興趣,各種版本的話也多,有的還傳出了趙家有積財,老三害死自己兩個哥哥,然後天天拷問老太婆逼她說出來等等。可是有個年代傳言和謊話是會演變成可怕的事實。


    特殊時期的時候老三天天被批鬥,逼他講出趙家老宅的秘密,而那個老太太也一言不發。結果那些人把老三關了幾天,見問不出什麽,隻好把他放了回去,隻不過不準他們兩個住在老宅,而是將老宅改成了造反派司令部,一夥愣頭青天天在那裏,白天就批鬥走資派地主,晚上就睡覺打牌,倒也不亦樂乎。


    而老三則領著瞎眼老太太找了間茅屋,依舊不辭辛苦的好好照顧著。日子就這樣過去,不過老太太還是沒有對老三有什麽好臉色。


    16


    後來特殊時期結束,村裏念在老三可憐,將房子破例還給了趙家。


    那天晚上,當老三扶著老人走進趙家大廳的時候,多年來沒有任何表情和多餘話語的老太太忽然哇的一聲痛哭起來,然後跪在了老三腳下。老三則麵無表情地望著老人。


    老太太泣不成聲的一口一個造孽,一口一個報應之類的,一直到老三將她攙扶起,坐到椅子上。


    原來老三的母親不是大出血而死。


    嚴格地說,是老太太做的,而老大,也知道這事。


    當年產期降至,趙老爺子的老婆怕這個傭人產子後和她平起平坐,就暗中買通了穩婆,抱了老三出去,自己則進去用被子把產後虛弱的老三生母悶死了。後來趙老爺子知道了,大怒不己,但估計顏麵,隻好將屍體安葬,對外則說這個女人生完孩子就跑了。


    事情原本以為會結束,可是趙家日後卻經常出現怪事,於是趙老爺子請來道士,道士出了個點子,說是將屍體挖出,打斷骨頭,像蛇一樣纏繞在一根細長園木上,外麵在套上一層空心木管,以這根木頭做橫梁,可保家裏無憂。而那個女子也會化為家蛇,為趙家看宅積福。


    可是道士還說,一旦家蛇跑了,將會禍連子孫,他就無能為力了。開始幾年家裏順風順水,趙老爺子也就沒有多想,結果後來就出了上麵的事情。


    而老大,那是窺視到了母親的動作,後來逼問後得知真相,但也隻好暗暗把事情放在心裏,隻好對老三格外的好些,至於老二,則對這事毫不知情,他不過是想獨占了老三的家產罷了。


    但是當老太太說完這一切的時候,老三卻麵如止水,平靜地說其實這一切他早知道了,以前老大去學校看望老三的時候,話語裏已經露出端倪,老三非常聰明,知道大哥嗜酒,於是他找了幾個能喝的同學,終於把這事情套了出來,當初他知道真相的時候也非常憤怒,隻盼自己早點學業有成,然後回家報複。


    不過當老大死後,他也就不去想這些了,之所以這麽多年伺候著老太太,實際上也是幫老大盡一份未完成的兒子的義務。


    那天晚上,老太太就去世了,死的非常安詳。


    之後,老三繼續留在村子裏,終生未娶,而趙家老宅,也歡迎很多孩子老人來避暑,他學的是醫科,靠著自己大學的知識和自學看書,將老宅變成了個鄉村醫院。“趙伯終於說完了,他把最後一點酒都喝了下去,似乎很高興,仿佛多年來的苦衷都說出來一樣。外麵已經將近黃昏,一位中年婦女牽著個孩子走了進來。


    “趙醫生,幫我看看孩子吧,瞧過去像是中暑了。”女人有些著急,我看了看孩子,果然,頭暈乎乎的,腳步都不穩,臉上紅熱不退。


    趙伯打著酒嗝站起來,給孩子看了看,在孩子胳膊,脖子,腋下處按摩了幾下。,然後遞給女人一些白紙包的藥丸,揮揮手說沒事了。女人非常感謝的退了出去。


    “原來你就是那個趙三?”我忍不住問道。趙伯醉眼熏熏地望著我。


    “是又怎樣,不是又怎樣?不過你長的和你父親的確很像,而且一樣喜歡刨根問底。”他說完,對著我笑了笑,充滿苦澀。


    我告別了趙伯。站在趙家老宅的門外,忽然覺得這棟房子在紅色的夕陽裏顯的非常陌落。


    趙伯在我麵前緩緩將門關上,陽光透過門縫,我好像看見趙伯後麵本該是空蕩蕩的空地裏,站著很多雙腳,很多雙鞋子。


    其中,就有雙園頭黑布鞋。


    當我揉揉眼睛想再看下,門已經緊緊關上,我暗想大概喝了些酒,加上光纖的緣故吧。


    第二天,我從夢中醒來,知道趙伯去世了。


    走的很安詳,這種歲數無疾而終是件高興的事,無論是對已還是對人。據說那天晚上有人看見一條巨大的蛇蜿蜒迅速的爬進了趙家老宅。不過,是否真的看得清楚,那人又不敢肯定了。


    周一還要上班,我匆匆祭拜了下趙伯就回去了,趙伯沒有子女,或者說很多子女,因為他教了村子裏很多小孩啟蒙知識以及做人的道理。所以他的後事都是由村子操辦的。


    回去的時候,我告訴了趙伯去世了。父親聽了唏噓不已,並說自己小時候由於特殊時期喪父,一直很敬重趙伯,因為他學識淵博而且熱情待人,還會醫術。


    “他又說什麽麽?臨終前。”父親問我。


    “他我很像你。”我老實回答,父親哦了聲,就沒再說話了。從此後他也沒在提及過趙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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