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遙卿確實有急事在身,他幫襯著我打點了一下,午日剛過,便匆匆離去了。


    這孩子身上未曾找到什麽東西,隻有些許銀錁子與一封書信,書信也多是訴說心中苦痛與自己對這孩子的無能為力,看筆跡與言辭,應當是出自一位女子之手。銀錁子總共有三顆,還有些碎銀,這三顆銀錁子上分別刻了不同的三句詩,形狀也各不相同。


    第一顆柿子模樣的銀錁子刻著“紛紜覺夢不可辨”。


    第二顆形如元寶的銀錁子刻著“了了方知不落空”。


    第三顆饅頭鏤福的銀錁子刻著“但欠清歌對芳醑”。


    無論這孩子是什麽來頭,總歸都不是尋常人家——普通百姓至多會在銀錁子上刻上“平安喜樂”,而且也不會特意做成這樣的花樣。好在我也不是什麽尋常人,即便孩子家人找上門來,也不怕惹上什麽麻煩。


    因著總該有個稱呼,這孩子身上也沒有寫著他姓字的佩飾,我便為他起了一個名字,喚作“修齊”;望他能知進退揖讓之節,守忠孝廉恪之本,做好修身齊家便可,倒也不期望他去治甚麽國平甚麽天下。


    修齊有些怕生,性情頗為柔順乖巧,雖說並不難管教,但……罷了,他如今才不過兩歲稚齡,想那麽多做什麽。


    之後我又去打聽了藍玉泉的消息,其餘時日都在客棧中教修齊千字文與三字經,倒也不期望他懂得裏頭道理,隻要認認熟就好。尋常孩子來講,說話應當較為清楚了,但修齊卻說話含混,若可以絕不開口,若不是自身原因,便是環境所致;而我教他這些時日以來,卻發現他與常人無異,甚至還要聰明些,心中便了然了。


    第三日,藍玉泉回來了。


    這時修齊已與我較為熟稔,不知是否因為原先遭遇亦或是本性如此,竟變得頗為黏人。我憐他懵懂孩提便遭父母遺棄,又愛他聰慧機靈,倒也不認為他如何煩人,倒隻覺得他是說不出來的玉雪可愛。


    即便我當真日後無一人攜手白頭,好歹也有修齊為我送終。


    不過修齊如今才不過剛到我膝蓋較高些的地方,與他說什麽,他也隻會呆呆的歪過頭來看你,如此簡單柔弱的一個稚童,我卻想甚麽年老的事,未免有些過早了。


    修齊頗愛走路,然而又一定要抓著什麽,我早先被他抓著手指不肯鬆開,彎著腰陪他走了半個多時辰,第二日酸痛的不行,之後便心有餘悸的換成了袖角,由他捏在手心裏捏揉緊攥。修齊起初似乎並不開心,但還是接受了,沒過兩天小娃娃就找到了自己的正確位子,緊緊抓著我的袖子,沒走兩步,便要蹦蹦跳跳起來,有時發了懶,便直接掛在我袖子上,也虧得衣裳料好,才未曾被他扯壞。


    藍玉泉出門采藥三日,回來自然是要先休息打理的,他雖脾氣極好,然而我想我這身體又不急於一時,又怎好趕在人家精力疲乏時打擾,便擇了申時才前去。這時街上已經不剩多少人了,早早有人家點起燭火,染著天際紅霞,仿佛連天的火焰一樣明亮。


    這次總算沒有撲空,藥廬之中人也不多,我一眼便看見了藍玉泉坐在門口打理藥草。


    原先還高高興興抓著我袖子的修齊一下子藏到我腿後去了,我有些啼笑皆非,然而倒也理解。藍玉泉雖然生來一副慈悲心腸,卻麵如惡鬼,早在剛出江湖時便有了能止夜兒哭啼的名聲。人素來愛以貌取人,藍玉泉數年來遊遍天下,縱然名氣傳的頗大,卻也鮮少有人願意找他治病,他倒也無所謂,心甘情願的為一些窮苦人家義診。


    “藍大夫。”我帶著修齊上前去,輕輕問候了一句,修齊也從我腿後小心翼翼的探出頭來,藍玉泉看起來似乎十分喜愛孩童,見修齊如此,不由咧嘴一笑,於是修齊立刻把臉藏回了我身後。


    我克製住笑意,歉意道:“修齊不懂事,冒犯藍大夫了。”藍玉泉搖了搖頭,看起來倒也沒有特別沮喪與不高興,隻是收斂了他的笑容,說實話,他不笑時已經十分可怕,笑了之後,卻覺得他不笑時簡直純良無比。


    “沒關係,我習慣了。”藍玉泉擺了擺手,然後問我,“你來看病嗎?有什麽狀況?還是那個小娃娃有什麽狀況。”


    “都勞煩藍大夫看看。”我簡單說道。


    藍玉泉先為我號了脈,然而這一診脈,卻足足耗去了半個時辰,他神色也愈漸嚴峻起來,之後才與我道:“恐怕是巫蠱之禍,我實在無能為力,然而你真氣順暢,經脈亦不曾閉塞,也不如其他中蠱者那般內在被啃噬一空……隻是這巫蠱始終令人發毛,我對此涉及不深,也不好亂說。”


    哦,這蠱蟲想來還是個吃素的。


    我這般想到,它半分葷腥都沾不得,連帶我都吃不上一口肉,自然也不會去啃噬我的內髒血肉。然而,它又是什麽時候種下的,是誰種下的,為何種下的,我卻半分頭緒也沒有;但這倒不打緊,江湖上在巫蠱之道上堪稱數一數二的人物,我也識得幾個,若是那幾個朋友的玩笑,倒也沒什麽;但又哪有朋友會開這樣的玩笑呢。


    然而若對方心存不良,那想必我還有些利用價值,既然有一絲空隙可抓,倒也不算為難。


    這樣一番想罷,我也就不再在意了。


    “那勞煩藍大夫為修齊診治一番。”我看藍玉泉似乎還為我的病情介懷,便將修齊抱上小椅,一來的確是擔心修齊有甚麽不好不對之處,二來也是轉移藍玉泉的注意力。不過藍玉泉此人雖麵如惡鬼,然而心腸卻的確極好,於這江湖茫茫,似他這般好的人也是不多的,我心中不由記掛他上心,又思及未曾在書中見過藍玉泉的名字,心中不由寬慰些許,想來藍玉泉總歸是逃過一劫的。


    好人應得好報,當是此理。


    “這孩子倒是沒事。”藍玉泉見了修齊,心情似乎好了許多,微微笑道,“隻是體質虛寒了些……”他這句話話音剛落,忽然眉毛揚起些許,驚疑不定的“咦”了一聲,麵色漸漸變得難看了起來。


    修齊原先還怕藍玉泉,現下卻不知為何,忽然不怕這惡鬼似得大夫了,隻看著他咯咯笑。


    “這娃兒……”藍玉泉打量了我一下,又看了看修齊,麵色鐵青道,“被人下了毒手。他的膻中穴跟關元穴被人施過針,尾閭穴下手最重,你好在現在來尋我,若是等他四五歲了,暗淤積沉,丹田氣破,內氣彌散,恐怕失了神智事小,丟了性命事大。”


    我臉色登時大變,這三處穴道皆是要害,怎會有人對個三歲不滿的娃娃下這樣的狠手。


    丹田氣破無疑廢了丹田,即便一生不學武功,身體也要較常人差上許多;內氣彌散易迷失心智,容易大喜大怒,之後便會開始心慌意亂,最後神誌不清、瘋瘋癲癲……


    “你怎麽半分不曉得的模樣。”藍玉泉問道。


    我歎了口氣,便將事情一五一十說了個清楚明白,藍玉泉聽了,神色也漸漸緩和下來,對我笑了笑道:“你倒是個善心人,這娃娃福薄命不薄,命不薄就好,福氣總能慢慢來。”他笑起來實在可怕,然而我卻覺得他這醜惡容顏下有說不出的溫柔慈悲來,便也不覺如何可怖。


    “呀,痛痛。”修齊忽然叫道,我抬頭一看,藍玉泉按住他幼嫩脖頸上一處肌膚,鋪開一卷針具,隻見得銀光閃閃,已經施了四五針,修齊又叫道,“熱熱。”


    藍玉泉舒了口氣道:“知曉疼痛冷熱還好,最怕他什麽也感覺不到。”


    之後倒也沒什麽,我於醫理上雖略有了解,卻並不是十分精通,隻聽著修齊喊來喊去,一會兒熱一會兒冷,有時候他難受的厲害,卻又想不出怎麽叫喊來,便連“苦苦”,“不喜歡”都全喊出來了。


    藍玉泉仔仔細細施了兩個時辰的針,滿頭大汗,緊緊抿著唇,極為辛苦。本來這般棘手的病情就難,更何況病患還是個孩子,他自然更要萬分小心,我見他如此謹慎仔細,不由覺得眼眶酸澀,感動萬分。


    所謂醫者父母心,不過如此。


    施針完沒多久,修齊便睡著了,藍玉泉收了針具,將修齊抱到裏間一張木榻上休息,又生了火盆。現在天氣不算太冷,生了火盆,整個房間便有些炙烤起來,我站在簾門邊尚且有些受不住,更何況榻上的修齊,隻見他在睡夢裏掙紮個不停,豆大的汗珠不停的流下來,卻因為被藍玉泉裹了個嚴實而掙不開,便小聲小聲的哭了起來,但還是沒醒過來。


    藍玉泉麵無表情的等了會,伸手往被褥裏頭一摸,忽然道:“好了,你去櫃子裏頭取套新被褥來換了吧。”我便到櫃子裏頭拿了新被褥出來,隻見他熄了火盆後又拿了條小毯子來裹住修齊,再看榻上的被褥,已經潮乎乎的了,還有些髒汙,想來是淤毒排出。


    “小茹,白術、訶子、肉豆蔻、炮薑半錢,當歸、木香、甘草、炒陳皮各一錢,按桃花湯的法子煮四碗來,要快。”藍玉泉高聲一喊,隻聽見外頭一聲應答,然後他抱起修齊後又對我道,“廚房裏頭的一個黃銅鍋子燒得熱水,你打一盆熱水來。”


    我急忙應了,到廚房裏頭看見個高高的黃銅鍋子,四下一看,有個空著的木盆,便舀了一盆熱水到屋裏頭去。藍玉泉幫著修齊先用熱水擦去了一身汗,之後正趕上煮好的藥湯,便又吩咐道:“小茹,你再去換盆熱水來……你,把這碗給這孩子灌下去。”


    修齊換了手,藍玉泉一掀簾子走開了。我看修齊睡得不穩,卻一直在睡,便也不願意叫醒他,隻是小心翼翼的讓他喝了半碗,好在沒嗆著。藍玉泉沒過多久又來了,端出個小浴桶來,裏頭裝著新打的熱水,將剩下的大碗藥湯全扣進了水裏,見我手裏剩下半碗,便拿了去全潑在院子裏。


    “把孩子放桶裏吧,泡三刻鍾。”


    藍玉泉挽了挽袖子,有些憔悴的往外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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