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已爬上柳樹梢。天色,朦朧著黑。


    事情來的太突然了,呂姣正忙的腳不沾地,此時此刻她已沒有時間去思考和公子重之間已造成的裂痕究竟能不能修補。


    她唯一知道的是,在這個命如草芥的時代裏,她還太過弱小,她懷著孕,還有一個隻有五歲的兒子,她不能離開公子重。


    說她委曲求全也好,說她貪生怕死沒出息也罷,她隻是要保全自己,即便生如螻蟻也渴望活著,每天醒來的時候還能夠呼吸。


    馬車上的原諒,多少妥協,又多少做戲,她心痛如針紮,懂得這愛已不純粹。


    午夜夢回,獨坐床畔,拋開自己最黑暗的一麵,自我厭棄著承認,這愛從一開始就不是純粹的。


    是,她是對他怦然心動,芳心暗許,但如若不是他足夠強大的為她撐起一片寧靜天空,她也不會對他那般死心塌地。


    她從小就羨慕那些天真無邪不知人間疾苦的女孩們,那樣的女孩,愛一個人就愛的簡簡單單,清晰透明,那樣的女孩,心裏沒有一丁點的黑暗,不像她,從塵埃裏爬出來,鮮紅的心髒裏裹著縷縷黑氣,那是猜忌、是警惕、是不信任任何人、是惡意、是衡量、是市儈、是斤斤計較、是偏執,是各種各樣負麵的情緒。


    公子重,他寵幸了別的女人又如何,隻要他心裏最愛的最疼惜的女人還是她,她就沒有輸,在現代,男人出軌還是如此普遍,更遑論在這個一切以子嗣為重的時代,隻要、隻要……呂姣長吸一口氣,苦笑,終歸是意難平,心不甘。


    但她還是要感謝他的,感謝他讓她有了這五年無憂無慮的幸福,有了這份記憶,是能夠她懷想一生,並且壓製住內心的那些不甘和偏執的吧。


    想到此處,呂姣下意識的摸了摸手腕上戴著的的沉香珠串,這些日子以來,每當她情緒即將崩潰的時候,她就要摸一摸這些她親手鑿刻出來的珠子,念一聲阿彌陀佛。


    如此,方可短暫的靜心安神。


    “夫人,這些大毛衣裳還帶嗎?”蘭草抱著一摞狐裘類衣物走來詢問。


    呂姣看了一眼,想了想道:“白日到還好,夜晚冷些,又在路上,多帶上幾件以防萬一。”


    “喏。”


    “夫人,這香爐還帶嗎?”靜女捧著呂姣常用的那頂青玉螭紋三足小鼎來問。


    “輕車簡從,這些易碎的,笨重的,用不上的都不帶了。”


    “喏。”


    正待此時,殿外走廊上傳來一道男聲,音色帶著少年人變聲時特有的沙啞,這是靜女的兒子,名喚戈。


    “夫人在此,你大呼小叫的成何體統,還不快給夫人磕頭。”靜女忙走來嗬斥。


    戈不知從哪裏急跑過來的,臉上脖子上都是汗水,這十五六歲的少年一把揮開靜女要給他擦汗的手,焦慮道:“夫人,不好了,主上拋開咱們先跑了。”


    正收拾自己首飾金銀匣子的呂姣驀地僵住,“咣當”一聲,一支鳳頭羊脂白玉碰在地上摔了個粉碎,麵色慘白的呂姣“呼”的一下子竄過來,抓住戈的前襟厲聲喝問,“你說什麽,再說一遍?!”


    “奴、奴看見主上的馬車已出府了,還有、還有那些黑騎衛,他們把自己的馬都牽走了,那些時常跟隨在主上左右的謀臣也都急匆匆離開了。”


    原本正坐在榻上,拄著下巴下棋的公孫雪驀地抬起頭來,一雙極似公子重的眼睛滿是冰寒。


    “我不信,我要去找他,對,他不是那樣的男人,一定是你看錯了,他一定還在前殿等著我,是的,一定是這樣。”說罷,呂姣提起裙擺就跑了出去。


    烏等人連忙要跟上去,公孫雪卻猛的揚聲道:“都給我站住!烏媽媽,隻你自己去。”


    靜女轉頭,滿眼含淚,惴惴不安的問道:“公孫,這是真的嗎,那我們該怎麽辦啊。”


    公孫雪赤著小腳走下塌來,背手在後冷靜道:“我畢竟是公孫,且靜觀其變。”


    公孫嗬,連公之子也不能保命,公孫又能價值幾金。


    公孫雪自嘲的笑了笑。


    奇異的是,那張有著嬰兒肥的小臉做出這般動作,這般表情時,頗具威嚴,細看之下便能發現,他那一雙眼,沒有五歲稚童的清澈,而是深邃,像寒潭像冰淵。


    靜女登時不敢再與公孫雪對視,慌忙垂下頭,拱手肅立。


    府門大開,黑騎衛已帶著公子重先行一步,前殿裏,狐偃並趙衰二人對著家宰鄭重躬身作揖,道:“請無論如何保住公孫。”


    家宰鄭重還禮,“我也把主上交給諸位了,請無論如何要輔佐主上,待主上不離不棄。”


    “我等甘願為主上舍生就死。”狐偃趙衰二人言辭壯烈。


    三人再度相互鄭重一施禮,隨後狐偃二人奔向府外,望著那二人消失在視線裏,站在走廊上的家宰緩緩的挺直了背脊,高昂起了頭顱,他周身謙卑的氣質倏然一變,雙眼湛湛散出傲慢的光,背手在後,仰望天際,可真像一個在家裏高高在上的男主人,囂張不可侵犯。


    就在此時,呂姣出現了,呼呼的喘著粗氣,眼睛直勾勾的看向殿內,對站在殿門口的家宰視而不見,如旋風一貫刮進去,將這殿堂的每個角落都掀起一股狂風驟雨,她所過之處,椅倒案斜,銅盤裏的時令鮮果滾落一地,薄脆的酒甕等物嘩啦啦破碎如濺落的雨滴。


    然而人去樓空,此時的殿堂唯餘那些令人心慌狂躁的碎裂聲。


    沒有,什麽都沒有。


    呂姣雙目空洞的站在殿堂中央,轟隆倒地,仰天便是尖嘯一聲慟哭。


    傷絕,哀豔。


    家宰麵上浮現濃烈的笑,轉身走了進去,看著哭的絕望的呂姣,看著她淚痕滿麵,單膝往她身前一跪,明知故問道:“夫人在找什麽?在哭什麽?”


    那般的笑掛在他的臉上,可惡之極。


    哭聲戛然而止,呂姣驀然冷睨家宰,麵上雖依舊淚痕斑駁,可那雙眼睛裏已然布滿警惕。


    天空已然塌陷,傷心無濟於事,她從塵埃裏掙紮爬起來,剝下自己安樂嬌弱的鮮衣,穿戴起鎧甲鐵刺,終於直麵血粼粼的現實,騎著馬的王子已死,城堡已崩塌,她不是就此過上幸福生活的灰姑娘,她是那個為了活著,為了自己想要的一切,爬上刀山火海的孤女。


    “他去哪了?”呂姣站起身,擦去眼淚,同樣的明知故問。


    “誰?”家宰目中無人的走到公子重常坐的位置坐定,自己給自己倒了一杯酒,舉起袖一飲而盡。


    “公、子、重。”呂姣一字一頓。


    家宰哈哈一聲大笑,又給自己斟滿一爵酒,拿在手裏晃了晃,眯眼打量著呂姣,“哦,你要找主上啊,主上走了。”


    “你什麽意思?”呂姣走近幾步,在他跟前半步遠處停下。


    家宰站了起來,身軀前傾靠近呂姣的臉,落井下石道:“就是拋棄了你的意思。”


    “不是問你這個,是問你是什麽意思。”呂姣步步緊逼。


    “我啊,我能有什麽意思呢,我隻是遵命行事罷了。主上是做大事的人,怎能兒女情長,要知道,現在可是攸關生死了。不過,主上到底舍不得你,這不,讓我留下保全你們母子。”家宰伸向呂姣的臉,要摸,呂姣登時喝罵:“你敢動我試試!”


    家宰頓了頓,從善如流的收回了手,但那一雙眼裏迸出的不懷好意與陰鷙也令呂嬌心生懼意,但她沒有後退反而前進一步,與家宰對峙道:“真沒看出來啊,你竟是這副嘴臉。是不是以為公子重走了,我就拿你沒辦法?但你別忘了,在這府裏,我的影響力絕不亞於你。家宰,我奉勸你一句,老老實實做你的管家,別妄想你不該得到的任何東西。”


    家宰看著呂姣笑了,手指著呂姣的鼻子道:“夫人啊,你可真是,要我說你什麽好呢,你現在竟然跟我說你的影響力?武士們尊你,那是因為主上還在,而今主上不在了,留下來的武士們可不會聽任你的調遣,而他們,嗬嗬,聽我的。還有,屬於主上的財產,你沒有任何支配的權利,夫人啊,現在你還要跟我談你的影響力嗎?你的所有影響力都來自於你的夫主,現在主上走了,整個蒲城都將由我說了算!”


    呂姣頓覺頭暈目眩,身子搖搖欲墜,烏和靜女連忙扶住,關切道:“夫人您要保重身子。”


    呂姣深吸一口氣,穩住心神,望著家宰道:“是啊,依照宗族規定,女婦不但不能有私產,更不能支配夫家的財產,但我有兒子,即便他現在還小。”


    家宰嘖嘖幾聲,“是啊,公孫還小呢,我可要好好為公孫守好家財才好,免得被年輕的娘侵占了去給野男人。”


    呂姣被他堵的吐血,可心裏卻知道他說的沒錯,這也是為什麽當公子重一走,那些還留在府上的武士們不聽她調遣的根本緣故,時下民風開放,當一個女人沒了夫主,她就有了很多選擇,管不住自己的女人甚至可以淫|亂,而為了防止這些年輕寡婦為了野男人白白侵占去了夫家的財產,當一家之主死去或者失蹤時,在小主子沒長成之前,整個家族是由家宰把持的,也正因為這樣,在這個瞬息萬變的時代,很多失去父母庇護的小貴族都是由忠心的家臣撫育長大的。


    而她女主人的權利,隻能等到兒子長大之後掌管了家族,權利從兒子那裏分享過來。


    也就是說,現在她沒有能力和家宰抗衡了。


    “我們走。”


    “喏。”烏領命,回身怒瞪了家宰一眼。但她不過一個內管事,呂姣尚且拿家宰無可奈何,遑論她呢。


    家宰陰陽怪氣道:“夫人,您這就走了?”


    “姐姐,你哭了。”妧站在殿門口,臉上忽然一笑,望著呂姣漫步走來。


    呂姣心神俱碎,方才強撐著與家宰周旋已花費了她全部的力氣,此番再遇妧,雖內心裏恨她之極,卻無力再回擊,隻用一雙黑洞洞的眼睛盯了妧一眼,便由烏攙扶著往外走。


    妧卻伸臂一擋,笑盈盈叫道:“姐姐,我的好姐姐,你模樣這般憔悴是為了哪般?”


    “妧夫人,請您讓開。”烏咬牙切齒道。此時呂姣已把全身的重量都放在了她的身上,這說明了什麽已不言而喻。


    “我若是不讓呢?”妧冷下臉來,揚手就給了烏一巴掌。


    然而,她最想扇的人是呂姣,隻是呂姣餘威猶存,她還不敢亂來。


    家宰一聲輕笑,對妧招手道:“來日方長,妧啊,你何必在此時髒了自己的手,等我打發了來捉拿公子重的人,你再好好‘孝敬’咱們的主母不遲。”


    妧收回手臂,昂首挺胸走過去,嬌嗲嗲的往家宰身上一靠,得意道:“你說的是,來日方長。”


    “夫人咱們走。”烏忙道。


    “嗯。”額前的碎發遮去了呂姣蒼白如雪的臉,隻強自嗯了一聲。


    待一回到主殿,呂姣再也支撐不住,身子一軟就往下倒,此時公孫雪等人早已站在殿門前等待,一瞧見呂姣就紛紛跑下石階來迎,眾人一起將呂姣抬入寢殿,安放在軟榻上放置好,靜女拿來一張薄褥為呂姣蓋上,諸人臉上皆麵帶憂色的看著呂姣。


    腹中微疼已被呂姣忽略,她躺在榻上歇了歇,強行睜開眼便道:“戈。”


    “奴在。”眾人忙讓開來,讓戈上前。


    “你去城門口盯著,若大軍壓至,你便來報。”


    “喏。”戈一拱手快速退去。


    “烏媽媽,雪的行囊具已收拾好了,請你答應我,一定要保護好他。”


    “娘。”公孫雪爬上塌,小小的一雙手牢牢握住呂姣的手,“雪和您共進退。”


    “好孩子。”呂姣摸摸公孫雪的頭,眼角滾落清淚,“你這臭小子,為何總這般懂事,有一個無憂無慮的童年不好嗎?”


    “好,等度過這次危機,就都聽您的,您讓兒子做什麽兒子就做什麽。”


    “讓你在我懷裏撒嬌也可嗎?”呂姣哭著一笑,冰天雪地一般的內心終現一縷陽光。


    “可。但憑您吩咐。”公孫雪漆黑的瞳眸一熱,強自忍去淚意。多久了呢,多久沒嚐過淚水的滋味,他以為自己是一個天生無情人。


    靜女抬袖飲泣,嗚咽出聲,烏也終是落下淚來,道:“嬌嬌。”


    呂姣把偎在她身邊的人都看了一遍,最後停在蘭草身上,見她哭的悲痛便歉意道:“還說要給你準備一場盛大的婚禮,看樣子是不能了,蘭草你可別怪我啊。”


    蘭草連忙搖頭,哽咽道:“不怪,不怪。夫人您快別說話了,您知道不知道您的臉有多白,好嚇人。”


    呂姣下意識的摸向自己的臉,滿目空茫,喃喃道:“我以為親眼看見自己的丈夫與別的女人苟合已是對我來說最大的殘忍,可現在我知道不是,對我來說,再一次被拋棄才是最慘的,心很疼,像有人在裏麵又插了一把刀子。但是沒關係,我能忍。”


    第一次被拋棄時,年紀還小,不知人間疾苦,隻是知道從此後再也沒有媽媽。


    那也沒什麽,不過是獨自嚐遍人情冷暖世態炎涼罷了,來自於世間的任何刁難都能忍下,然後奮力的爬起來。


    而現在,又一次被拋棄,心疼,但也可以忍,因為她還有兒子,這個身體裏流著她的血的生命,她僅剩下的親人。


    想罷她將公孫雪摟在懷裏,緩緩抱緊。


    為了保全他,她可以下地獄!


    “今夜,就是今夜。雪,你看著,我要你睜大眼看著。”


    “好,兒子看著,睜大眼好好看著。”公孫雪孺慕的回抱呂姣。


    作者有話要說:麽麽噠。


    ↖(^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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