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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下來若是弄丟了重要的東西,就去北方的城堡找找看吧。矗立於白薔薇花園中的古老城堡。務必小心,不要觸碰到囚禁於城堡塔中的黑薔薇詛咒。」


    一八八四年十一月十八日——


    晚秋的倫敦籠罩於濃霧之中。這座古老都市的東側,被稱作帝都垃圾場的貧民窟——東區一帶,拜濃霧所賜,髒兮兮的街道外觀也稍微上相了些。馬車及貨車來往的車輪輾軋聲、小販的叫賣聲,加上醉鬼的吼叫——雖然是每天一成不變的喧囂吵雜,卻總令人覺得有如脫離實體的亡靈一般。由骨瘦如柴的盲眼少女口中紡織出來的神秘神諭,也是那些亡靈之一。


    在髒亂的小巷中,一名少女盤腿坐在空酒桶上,破舊的灰色外套下露出一截藍色裙子。遭煤煙熏成黑色的頭發,事實上在洗頭後的幾天內是美麗的白金色。然而,現在修剪齊肩的頭發不但失去了光澤,還四處亂翹。朦朧的淡藍色雙眸在她氣色不好的小臉上,緩緩眨了眨。


    接受神諭的,是看起來與城堡或薔薇完全無緣的少年。年約十四。矮胖的身上穿著到處是補丁的格子上衣和長褲,上次梳他那一頭砂礫色頭發不知道是什麽時候的事了。隻見他直眨著惺忪睡眼,長滿麵皰的臉上總有種像蟾蜍般目中無人的神情。


    「重要的東西在城堡裏啊。」


    他像是半信半疑,表情遲鈍地嘀咕著。


    另外還有兩名少年圍著坐在木桶上的女巫,他們比麵皰少年小了兩歲。一個是衣著破舊但幹淨整齊的栗發少年,膚色白皙,看起來性情文靜。他挺直了背脊,一臉專注地聽著少女說話。


    至於在他旁邊大打嗬欠的紅發少年,雖然個子比其他兩人矮小,卻神氣十足,隻是少了點穩重。從剛才開始,不是跺著腳,就是雙手交疊快速地繞著十指,一刻也靜不下來。奔放的生命力令他的綠色雙眸閃閃發光,襯托出他瞬息萬變的表情。


    「安迪要去城堡?」


    打完哈欠,紅發少年假裝大吃一驚。


    「就算是童話故事也絕對不可能,不可能就是不可能啦。城堡的守衛怎麽可能放這種家夥進去?」


    「你少蠢了,所謂的預言就是比喻啦。城堡是指裝滿財寶的富翁豪宅,黑薔薇是指財寶。」


    「蠢的人是你吧?在這種火車跑來跑去,電報滿天飛的科學時代哪有什麽預言!那你說,黑薔薇詛咒又是什麽意思?」


    「是有來曆的財寶……嗎?」


    「那種東西才沒你的份。」


    「閉嘴,羅唆蘿卜!」


    「不準叫我羅唆蘿卜!」


    「羅唆連恩,紅蘿卜頭連恩。」


    麵皰少年心不在焉地笑了一下,一把抓住氣得滿臉通紅的年輕友人——連恩·麥坎的紅發。連恩大叫要他放開,揮開手並瞄準他的膝蓋後方,正要踢下去的時候卻被躲開了。


    這兩個人直到最近都還為了某件案子搭檔合作,因為太了解彼此的動作習慣和體能,也就無須顧忌,往往從口角發展成扭打在一起的情況。兩人握緊拳頭,滴水不漏地擺好架勢,互相瞪著對方。這時突然一道不知所措的聲音插進兩人之間:


    「喂……喂,我突然想到一件事。」


    是栗發少年。他成功吸引朋友們的注意之後,鬆了口氣繼續說道:


    「說到黑薔薇,之前有個上報的小偷也叫這個名字對吧?」


    「黑薔薇大盜!」


    連恩整個人跳起來大叫道。


    黑薔薇大盜是潛入梅菲爾的豪宅偷走寶石,真實身分不明的竊賊。


    大約在兩個月前九月中旬時,他偷走了梅多茲男爵夫人的藍寶石戒指。十月,奪走了迪亞茲伍德侯爵家的秘寶,有「拂曉少女」之稱的紅寶石。雖然在寶石被盜走的保險箱中也藏有其他許多高價的寶石飾品,卻都平安無事,現場隻留下一張卡片。卡片有名片大小,白底上繪有一朵黑色薔薇,這就是「黑薔薇大盜」的稱號由來。


    警方的搜查陷入困境,縱使迪亞茲伍德侯爵家提供了一千鎊的賞金,但別說是逮捕犯人了,連寶石的下落也沒有任何線索。


    報紙詳盡地報導了這件案子——話是這麽說,被挖出來的都隻是被害人的內幕罷了。讀者投書也如雪片般飛來,對黑薔薇的卡片涵義或是竊賊的真實身分提出種種論點。根據線索看來,黑薔薇並不是有什麽便拿什麽,而是隻盜走其中最為出色的寶物。巧妙的手法及謎點重重的卡片,一切的一切加起來仿佛小說情節般激起了世人的興趣。


    安迪得意地笑著,搓了搓下巴。


    「說不定是要本大爺直搗黑薔薇的藏身處,然後抓住竊賊去領一大筆賞金的意思。」


    「你一個人怎麽可能辦得到?福爾摩斯先生一定——」


    連恩說到一半閉上了嘴,因為他平常就堅持自己不信占卜也不信預言,要是在這裏被套出話來怎麽得了,於是便一臉固執、裝模作樣地說:「那種事光想都覺得蠢。」


    「你們全都是笨蛋。」說這句話的是坐在木桶上的少女,她聲音尖銳地問道:


    「我很冷,快一點,下一個是誰?」


    「卡萊特吧。」


    栗發少年被安迪推著肩膀,走上前來。他從口袋裏拿出一便士銅幣(注1),放到年幼女巫的手上。


    少女用手指確認銅幣的大小和雕刻後微微一笑,將硬幣緊握於手中,接著閉上眼睛,頭一歪,上半身開始搖晃起來。


    連恩大歎一口氣表示他的不耐煩,接著又開始玩起手指體操的遊戲。嘴巴一張三口地數著一、二、三,一邊用腳打著拍子,就算被安迪罵了句「吵死了!」也不管。就在他數到二十的時候,盲眼少女的身體忽然停止搖晃,嘴裏吐出令人不安的一句話:


    「炸彈。」


    卡萊特屏住呼吸,溫柔的臉上充滿不安。另外兩人也嚇得瞠目結舌。在緊張的氛圍中,少女緩緩抬起頭,低聲傾吐:


    「小心別受到牽連。如果不看好重要的東西,之後會欲哭無淚。在兩旁聳立氣派建築的大道上,公共馬車噴出火焰傾覆。鍾聲響起,四下。」


    「叫點的意思嗎?」


    安迪喃喃自語著。


    卡萊特一臉慘白,連話都說不出來。看起來他似乎深信不疑,十分擔心的樣子。連恩看到他這副德行不禁焦躁了起來,他雙手擦腰,瞪著木桶上的少女。


    「不要老說些奇怪的話,快點算一算我們問的事啦,那個義肢畫家住在哪——」


    「不知道。」


    嬌小的巫女架子很大地揚起下巴。


    「我說過了吧,我才不陪你們玩偵探遊戲。」


    「我們不是在玩!」


    連恩憤怒地回嘴。


    「我們是在幫夏洛克·福爾摩斯先生辦案!」


    夏洛克·福爾摩斯——


    當少年說出這個名字時,臉上的表情驕傲得閃閃發光。


    福爾摩斯是紳士階級出身的偵探,年約三十歲左右,黑發、身材高跳瘦削,長臉上有一雙銳利的灰色眼眸,運用天才般的頭腦破解犯罪真相。他以貝克街的租屋為據點,當作住處兼偵探事務所。讓連恩佩服的不僅是推理能力,他的行動力更是驚人,尤其是那出神入化的變裝術。平日穿著雙排扣長禮服的體麵紳士,卻能隨心所欲地變身為馬車夫、水管工人、醉醺醺的煙囪清理工,甚至是步履蹣跚的老婆婆。這些變裝術搭配上他那連演員也自歎弗如的演技,連他的至交華生都被他騙過不下一、兩次。


    連恩打從心底尊敬福爾摩斯,因此加入這位偵探一手成立的奇特組織「貝克街遊擊隊」,成為其中一員。


    「遊擊隊」的成員主要是東區的少年


    們,他們在福爾摩斯接受委托偵辦的案件中占有一席之地。這群家夥正如其名,或許也可以叫他們非正規少年偵探團。他們會依據調查內容或個案原因挑選班底,臨機應變的活躍表現至今已獲得了不少成果。


    東區無家可歸的孩子以及孤兒並不稀奇,能夠上學或工作的孩子們還算受老天眷顧的,還有人當扒手或竊盜維生。擦鞋或賣報的孩子、為了小費看守馬車的孩子、也有假裝賣火柴而以乞討維生的孩子。像他們這樣的少年散布在倫敦的各個角落,不需凝神細看就多到令人想撇開視線的程度。因此對人們而言,他們宛如不存在,也不會留在人們的記憶裏。福爾摩斯正是看準了這一點,視他們為情報活動的最佳人選。


    連恩以前就是個身手敏捷的扒手。


    在東區長大的孩子們大都是這樣活下來的,十歲以前靠自己東掙一點西賺一點。從車站的行李工到跑腿的差事都做過,他們覺得從紳士們的口袋裏摸出錢來也跟那些工作一樣,對此並不懷有犯罪意識。裝成擦身而過的樣子順手摸走錢包、懷表,不然就是手帕,並迅速將得手的東西交給同伴以免人贓俱獲。這樣一來,就算被警察逮到,隻要沒在身上搜到得手的東西就沒有證據,可以無罪釋放。那時候安迪也是其中一名同夥,他們幹得還挺不錯的。


    連恩一身出色的扒竊技巧是由他的父親麥可,麥坎親手傳授。麥可現在仍是活躍的扒手,能在當事人一無所覺中成功偷竊的技巧已達到藝術境界,連同行都甘拜下風,稱他的手指為「與惡魔交易得來的賞賜」這種黑社會獨有的雅號。對他來說,從紳士懷裏掏出錢包之類的物品不過是小事一樁,隻拿出鈔票再原封不動地把錢包物歸原主這種事也能輕易辦到。但即使扒來了大筆金額,也會馬上消失無蹤,因為既要貢獻給黑社會的首領,剩下的錢也在賭博中迅速花個精光。


    自從半年前因緣際會地加入「遊擊隊」,開始替他們工作之後,連恩知道了夏洛克·福爾摩斯的存在。偵探以出色的推理破解複雜難題的手腕令他折服,他也因而對偵探這一行懷抱憧憬,從扒手金盆洗手不再扒竊。


    雖然和扒手同伴們稍微起了點爭執,但也已經無後顧之憂地解決這件事了。那時福爾摩斯的至交,同時也是室友的前軍醫約翰·h·華生也為他出了一分力,連恩因而對這位軍醫抱以同等的尊敬、佩服。


    昨天,福爾摩斯對「遊擊隊」下達了新的指示。三天前,十五日的夜晚,在東區郊外的伊爾福德墓園,有位貴婦人買下街頭小提琴藝人喬治·哈沃德的小提琴,而他們要找的是當時為貴婦人描繪畫像的義肢畫家。


    這是艾蜜莉·貝爾殺害事件搜查工作的一環。


    艾蜜莉是在火柴工廠工作的女工,與喬治,哈沃德維持非正式的婚姻關係,兩人同居於商業路的宿舍。艾蜜莉的年紀比哈沃德年長三歲,今年二十九歲。發現她被勒住脖子,全身冰冷地死在床上的,是來催討房租的中年房東。


    哈沃德與貝爾已經拖欠了五個星期的房租,即使向他們催討,也總是被推托敷衍過去,沒個著落。因此房東看準了他們還在睡夢中的時刻,於十六日一大清早前去拜訪。當他敲門時,發現房中有人,房裏傳來啪搭啪搭的腳步聲,以及抬起窗戶時嘎吱作響的聲音。房東發現他們打算從窗戶逃走,於是跑到麵臨窗戶的小路上,卻隻看到哈沃德越跑越遠的背影,就算拉開嗓門大聲叫罵他的名字也不可能回來了。


    房東的腳患有嚴重的風濕症,所以他從一開始就沒有去追的意思。盡管覺得反正另一個女的也逃走了,房間大概已經空空如也,還是從開著的窗戶往房裏瞧,卻發現艾蜜莉人還在床上。房東大聲叫她的名字卻沒有得到回應,當他氣衝衝地踏進房間,才發覺情況有異,通知了警察。


    當天,哈沃德就因殺害艾蜜莉的罪嫌而遭警方逮捕了。雖然哈沃德和艾蜜莉兩人像夫妻般生活在一起,但他最近有了別的女人。案發的前一天,艾蜜莉得知這什事後,兩人爆發口角,左鄰右舍也都聽到了。


    然而,哈沃德卻否認犯罪。


    女子死亡的時間推定是在十五日的晚上九點到十點。根據哈沃德的說法,當時他人在伊爾福德墓園對麵的小巷中拉小提琴,聲稱有證人可以為他證明。包括從自教堂區跟他一起過去的律師、搭乘氣派私人四輪馬車的貴婦人及車夫,還有一位義肢畫家。那天夜裏,他所拉的那把小提琴周圍,發生了一段非常奇妙的故事。


    那把小提琴原本並非哈沃德所有之物,而是十五日晚上,他從一名自稱律師的陌生男子手中得到的。


    那名律師是這麽跟他說的——根據前些日子死去的物主遺言,要將這把小提琴讓渡給合適的演奏者。而為了證明受贈者確實為小提琴演奏者,不僅要和他原本的小提琴交換,並且要他在物主長眠的墓地前演奏,直到今晚十點的鍾聲響起為止。若不能滿足這些條件,委托律師的繼承人便喪失繼承遺產的權利。


    哈沃德雖然覺得遺言的內容很怪異,但也聽說過有些有錢人原本就性情乖僻。交到他手中的樂器色澤亮麗,音色也很優美,看起來像是一把曆史悠久的名器。反觀哈沃德自己愛用的小提琴,是在街上一家偷工減料的樂器行,僅用七先令就買到的便宜貨。雖然自己並不是什麽天賦異秉的演奏家,但那位律師似乎覺得隻要有個表麵形式就行了。


    哈沃德覺得這是一樁穩賺不賠的買賣,便答應了下來,接著被律師帶往伊爾福德。律師說,隻要音色傳達得到,就沒必要到墓前演奏,於是他從晚上九點過後到十點,都在墓園附近的巷子中拉小提琴。因為曲目沒有限製,他便以音樂廳的流行歌曲為主,從中選出幾首自己記得的曲子輪流演奏。中場休息時還接受那位律師的招待,喝了一杯紅酒,讓哈沃德的心情非常好。過了約定時間之後,交易完成,律師離去時與一輛漂亮的馬車錯身而過,那輛馬車在他麵前停了下來。


    車夫下了車,希望以兩鎊的價格買下他的小提琴。這對身無分文的哈沃德來說是筆大財富,足夠他買把新的小提琴、支付房租後還有零頭。但這把到手的樂器音色實在太過美妙,讓他怎麽也舍不得放手。他拒絕之後,車夫便回到了馬車上。這次則是坐在馬車上的貴婦人親自前來,她身穿優雅迷人的玫瑰色絲綢外套,並以同色的麵紗遮住臉龐。她果然也是希望哈沃德能出讓那把小提琴,並提出了三畿尼(注2)的報酬,但哈沃德依然拒絕了她。可是,那位女士仍不死心,她取下了麵紗,看著他,仿佛要望進他雙眼深處般地懇求,一邊流著淚,一邊訴說著這把小提琴音色與過世的父親所演奏的音色一模一樣,而今天正好是父親的忌日,令她感覺這仿佛是來自亡父的訊息。


    打動哈沃德內心的,並非那名女子關於父親的懇求,而是她的美貌與美妙的聲音。


    哈沃德在調查時供稱,當女子掀開麵紗時,他還以為是美麗的女神現身了。總之,他為女子的美貌及惹人憐愛的模樣所迷惑,最後以四畿尼的金額賣掉了小提琴。那時,在他們附近將全部交涉過程看在眼裏的,就是那個義肢畫家。


    畫家是一名六十歲左右,一臉疲憊的男性,據說是在克裏米亞戰爭失去了右腳,靠著替人畫肖像畫,過著和乞丐差不多的日子。原本哈沃德和律師在一起的時候,畫家還一副醉茫茫的樣子,然而在哈沃德與女子交談之際,他就露出了愛看熱鬧的本性,逐漸靠了過來。


    這名畫家也被女子的美貌所吸引,在他們交涉時,畫下了女子的肖像。那名女子心地仁慈,離去時也向可憐的畫家買下了自己的肖像畫。畫家平時過著極度貧困的生活,有錢的時候才好不容易能在便宜旅舍有個棲身之處,餓得發慌時就隻能輾轉於救濟院之間。如今有了女子


    給的六先令,讓他能為了暫時不愁棲身之所而高興。


    雖然那把樂器有著美麗的音色,不過一旦賣掉了,哈沃德也不怎麽感到後悔。他口袋裏有了四畿尼,不由得喜形於色地前往新戀人的住處。沒想到,卻被對方拿著錢逃走了,最後才失魂落魄地回到妻子那裏。那時他還喝了不少酒,一鑽進躺在床上的艾蜜莉身旁,就那樣睡著了。當他醒來時,才發現睡在同一張床上的艾蜜莉沒了呼吸。正慌得不得了的時候,房東的來訪更讓他陷入恐慌,才會不顧一切地逃走。哈沃德如此辯解道。


    哈沃德在說明當晚的事情經過時,拿出了給他美妙音色小提琴的律師名片作為證明。根據名片上的住址,的確有那麽一間律師事務所,也有個相同名字的律師在那裏工作。然而,那位律師卻對哈沃德的事一無所知,也沒有接受過與小提琴相關的遺書委托,那間律師事務所本身就不會接受那種委托。而且,據說那位律師在十五日到十六日的晚上,一直待在普利茅斯。加上哈沃德親眼見到自己指名的律師時,卻說他不是自己認識的那個男人,承辦的瓊斯刑警因此認定他是謊言遭拆穿,才想用支離破碎的借口企圖掩飾。


    但是,夏洛克,福爾摩斯聽說了這起案子後,不僅相信哈沃德是無辜的,更進一步地加入了搜查行動。為了找出能夠為哈沃德不在場證明作證的證人,他對「遊擊隊」下達了找出義肢畫家的指示。


    當然,福爾摩斯不是讓他們像無頭蒼蠅般地搜索。托那位貴婦人向那名義肢畫家買了肖像畫的福,他好歹不再是兩袖清風。稻爾摩斯推測他應該是躲進了能夠抵擋寒風的廉價客棧。這一類的客棧行情,大通鋪的床位一晚要價四便士。而在東區,像這樣的便宜旅店數以千計。


    「遊擊隊」的領袖約翰·威金斯知道該怎麽做。


    昨天,在索斯沃克橋附近的河岸邊聚集了二十人左右。雖然全是些衣衫襤褸的少年,但他們被煤煙熏得髒兮兮的臉上,清澈的眼睛綻放意誌堅定的光彩。他們在各自的朋友圈,或是地區不良少年集團中都是有如領袖一般的存在。在進行大規模搜索需要人手時,便呼朋引伴地找來朋友或手下。因為福爾摩斯的報酬比其他工作來得劃算,加上少年問彼此競爭的心態推波助瀾,他們通常是毫不保留地熱心參與這份工作。


    「有任務了!集合!」


    威金斯中氣十足地發號施令。


    「二列縱隊!報數!」


    少年們熟練地排成兩列,從至今為止的經驗中,他們學到了列隊之後接受指示比較有效率,所以一個接一個依序報上一、二、三、四的口號。威金斯以號碼劃分區域之後,他們隻要記住自己號碼所代表的區域,回去再通知夥伴們開始搜查就可以了。


    連恩和卡萊特隸屬於威金斯的分隊,他們遵從指令,繼續昨天的搜索進度,在自教堂路北邊成排的旅舍挨家挨戶搜查的時候,碰到了安迪。安迪同樣也是「遊擊隊」的一員,雖然他也在搜索同一條路對麵的旅舍,但因為覺得這樣下去沒完沒了,才打算依靠占卜。連恩雖然反對,但安迪堅持說就算隻有自己一個人也要去,硬是拜托連恩介紹傳聞中的女巫依芙·特蕾西給他。


    依芙·特蕾西和連恩住在同一間公寓,兩家就住在隔壁。依芙今年十歲,有很強的靈力,她本人說自己有預知夢的能力。最近坊間雖然傳出靠著依芙的占卜找到失物,或是躲開事故撿回一條命的謠言,連恩卻覺得那隻是許多偶然碰巧湊在一起罷了。


    最後,他們被安迪的花言巧語說服,三個人先後各請依芙占卜了一次。但安迪和卡萊特兩人都沒有從依芙那裏得到義肢畫家的線索。連恩看了看站在兩旁的朋友,口氣很衝地說:


    「我就說吧,她靠不住啦。」


    「別這樣,連恩。」


    卡萊特一副提心吊膽的樣子,瞄了一眼擁有不可思議力量的少女,安撫著壞嘴巴的朋友。


    依芙驕傲地揚起下巴,用可愛的聲音反擊:


    「沒關係,我才不在意連恩說什麽。因為連恩是個笨蛋。我喜歡連恩這種笨笨的地方,但有時會替他捏把冷汗。要是他幹了什麽蠢事遇到危險就糟了。」


    「不要笨蛋笨蛋的叫!」


    連恩不耐煩地跺腳,賭氣地想著——如果依芙不是女孩子,他早就用更尖銳刻薄的話反擊回去,讓她無話可說了。就因為平常父親耳提麵命地告誡他,不分老少,對待女性要有禮貌,不能貶低,更不能對她們惡言相向,所以他才以自己的方式忍下這口氣。


    依芙迅速地伸出手臂,一把拿走連恩手中的銅便士。


    連恩啊的大叫一聲,但一想到和朋友們約好了,也就放棄再拿回來。事已至此,還不如早早結束比較好。他擺出一副臭臉催促著:


    「快點算啦!」


    「昨天晚上夢到連恩的臉了,所以我要算那個。」


    「你說算那個是怎樣啊?這是作弊吧!說起來,你不知道我的長相吧?你遇到我的時候不是早就已經看不見了嗎?」


    「難道你想說因為我看不見,你人就不在那裏了嗎?而且我認識你呀。聽到你的聲音,我能感覺到你的動作,你長怎樣我當然知道。」


    「那我在夢裏長怎麽樣,你說啊。」


    「長得當然就是你的臉,你真笨耶。」


    依芙呼地歎了口氣,在連恩回嘴前,用比平常更低沉嘶啞的嗓音開口了:


    「連恩,你不小心一點的話,很快就會失去重要的東西。要打倒惡魔,得踏上艱難的冒險旅途。你將與王子殿下與隨從,以及黑色的野獸相遇,並接受招待前往城堡。王子殿下的城堡在白薔薇花園中,城堡的塔裏有位美麗的女王陛下,守護著黑薔薇的秘密。」


    依芙再一次發出了關於白薔薇花園的城堡,以及謎團重重的黑薔薇預言。


    卡萊特試著認真解釋:


    「安迪和連恩,你們兩個是不是都會牽扯上黑薔薇大盜的事件呢?」


    「不能說沒這個可能呢。」


    安迪一本正經地附和道。話是這麽說,但這個一臉目中無人的少年也不是打從心底相信預言。安迪之所以拜托依芙占卜是別有居心,連恩知道這一點,依芙應該也注意到了。


    連恩終於爆發了他的不滿,踱著步滔滔不絕地說:


    「我們想知道的是義肢畫家的下落。你算的不都是些毫無關聯的事嗎?剛剛你也沒有好好替我占卜,這樣太奸詐了喔。」


    「因為連恩你不相信吧?」


    「我不信啊。」


    「那就沒關係了吧?」


    「問題不在這裏,把錢還我啦。」


    「一便上是算剛才的夢唷。我已經跟你說過了,所以這是我的錢。」


    依芙將握在手裏的銅便士小心謹慎地收進掛在脖子上的袋子裏,然後咚的一聲從桶子上跳下來,說了句:「我要回去了。」後,轉身就走。輕快的腳步不受單手拄著的細拐杖影響,走向房子的玄關,房子的牆壁被煤煙熏黑,眼看就要剝落似的。


    依芙母女的房間在這棟老舊肮髒的公寓三樓,隔壁則是連恩父子的住處。東區的房租居高不下,大多是一整個家族住在同一間房間裏。六人的家庭全擠在同一間房的情況也不少。在這一帶,有個能睡覺的房間還算好,路上多的是無家可歸的流浪漢。


    卡萊特突然想起什麽似地抬起頭,叫住了依芙:


    「等一下。關於剛才的炸彈語言,你能不能告訴我們怎樣才能避免呢?」


    「不行。」


    少女回過頭來,幹脆地拒絕了。卡萊特不知道該說什麽,無精打采地垮下肩膀。這時,連恩代替文靜的朋友,毫不猶豫地往前一站,對依芙抱怨:


    「喂,你好歹也想一下吧。」


    「因為我不知道嘛。」


    依芙噘起了嘴。


    「連恩你真是笨蛋,不信的話根本不必為我的預言生氣。笨蛋中的笨蛋中的最笨的笨蛋!」


    「不要笨蛋、笨蛋的叫!」


    「因為你笨我才笨蛋、笨蛋的叫啦!」


    少女呸地伸出舌頭,正想跑上玄關前的石階時卻絆了一下,身子晃了晃歪向一邊。這時,迅速跑過去扶住她的人是連恩。


    「你啊,我不是叫你小心點嗎?」


    「我有小心啊!」


    依芙尖銳地說。可能因為差點跌倒還餘悸猶存吧?隻見她紅著臉頰,小臉上的神情有著無法掩飾的慌亂。


    「但還是謝謝你。」


    迅速說完以後,依芙打開玄關的門,身影消失在房子裏。


    「喂,我要先走羅!」


    安迪留下這句話便走進濃霧之中。連恩回到孤孤單單留在原地的卡萊特身旁,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鼓勵他:


    「喏,別在意。那種事不信也罷。」


    「安迪信了。」


    「他隻是在配合依芙而已啦。他想討好依芙,讓達妮埃拉對他有個好印象。他上次潛入音樂廳的時候好像對人家一見鍾情了。」


    達妮埃拉是依芙的姐姐,雖然兩人的父親不同,姐妹的感情仍然很好,達妮埃拉今年十六歲,憑借著楚楚可憐的姿色及惹人憐愛的聲音,在音樂廳登台演唱。


    「畢竟達妮埃拉小姐很漂亮嘛。」


    「也對啦,來,快走吧。我們可沒時間為了女人在路上閑晃。」


    連恩擺出一副男子漢的樣子說道。實際上,對他來說,能幫上敬愛的夏洛克·福爾摩斯的忙才是最重要的。雖然他有把對女生親切一事放在心上,但目前也隻是從父親那裏現學現賣而已。


    連恩在很小的時候就失去母親,一直和父親相依為命。他的雙親是從愛爾蘭移民過來的。他們現在居住的白教堂區,有條狹窄的理查德街,這一帶住了許多貧窮的愛爾蘭移民,依芙姐妹的母親也是移民的第二代。連恩本身雖然不曾踏上愛爾蘭的土地,但他在天主教教會受洗,禮拜人也會上教堂做禮拜,就連愛爾蘭的踢踏舞也能來上一段。他雖然聽不懂蓋爾語,但也感覺得到,隻要聽見歌聲響起,體內就會湧出一股力量。當時在場的某個人曾經跟他說過,那是因為同胞的血引起共鳴的關係。


    艾力克斯·卡萊特的父親是英格蘭人,母親則是愛爾蘭人。在英國,雖然英國國教占有優勢,但因為兩邊家族都信奉天主教,彼此之間聯姻並不會造成妨礙。連恩是七歲的時候,在教會認識卡萊特的。


    艾力克斯的父親是一名事務律師,母親雖然出身不富裕,但好歹也是中產階級出身。然而,在父親去世之後艾力克斯一家頓失依靠,最後在他七歲時,母子兩人淪落到自教堂區來。母親平時靠著針線活維生,但以想要在東區混下去而言,這對母子太守規矩了。


    艾力克斯曾經遭愛欺負人的孩子們盯上,被整得慘兮兮的。當連恩發現他被欺負時氣得七竅生煙,隻要一撞見欺負的場麵就奮不顧身地參戰,單槍匹馬地和對方大打出手。看到即使全身是傷也不願投降的連恩,愛哭的艾力克斯無法視而不見,於是擠出僅存的勇氣對抗那些欺負人的孩子。他保護著被打倒在地的連恩,對著那些大孩子們的腳又咬又抓。當察覺到騷動的老神父趕到現場時,那些欺負人的孩子們也鳥獸散了,他們兩人因此認同了彼此的勇氣,成為朋友。話說回來,在連恩認識卡萊特後,那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看到卡萊特對別人暴力相向。


    連恩加入「遊擊隊」後,卡萊特也惶惶不安地參加了。大約在兩個月前,生性認真且觀察入微的卡萊特,在福爾摩斯解決的案件中立下功勞,並因此得以在倫敦郵務公司工作。


    卡萊特以身穿信差的製服而自豪,但即使如今在倫敦跑來跑去,他也沒有棄友情與恩義於不顧。在工作以外的時間,他還是跟以前一樣熱心地執行「遊擊隊」的任務。這一天也因為放假,便和連恩一起搜索義肢畫家。


    但是聽了依芙的預言之後,卡萊特就沮喪了起來。比起自己,他更擔心重要的人,也就是母親身上不知道會發生什麽事。而且最近倫敦頻傳炸彈攻擊,是愛爾蘭獨立運動組織搞的鬼。愛爾蘭長久以來由英國統治,在高壓政治下過著貧窮困苦的日子。原本獨立運動每隔一陣子就會發生,但最近激進派團體使用暴力手段,使獨立運動有逐漸活躍的傾向。


    「不要悶悶不樂的啦。我來替你接收那個預言。」


    聽連恩這麽一說,卡萊特瞪圓了眼,然後用力地搖搖頭。


    「不行啦,這樣你會被卷進炸彈案裏。」


    「沒關係,反正我又不信。」


    「我說不行。而且你說接受,要怎麽做啊?」


    「這樣啊!」


    連恩還沒說完,手指已經鑽過卡萊特的外套與襯衫之間。轉眼間,一條熨得雪白平整的手帕便出現在他手上。


    卡萊特眨了眨眼。


    「呃,啊,那……那個……」


    「手帕還你,手帕裏的東西我就拿走了。」


    「你說手帕裏的東西……」


    「依芙的預言——就照她說的做吧。」


    連恩咧嘴笑了笑,又炫耀了一次右手的技巧,把手帕放回卡萊特原來的口袋裏。


    「打起精神來啦。萬一依芙真的說中了,預言清楚的部分也隻有馬車會爆炸而已吧?而且她隻叫我們小心,不是說我們一定會被卷入。」


    「我說不行就是不行!萬一你發生了什麽事——」


    「所以說啊!因為我不信所以沒關係。」


    「我很擔心!」


    卡萊特用生氣的語氣說道。


    連恩繃緊了臉,瞪著童年玩伴的臉。


    「什麽嘛,我這麽好心——」


    話說到一半,連恩閉上了嘴。他最近才因為說了一樣的話而挨父親罵。


    ——要對別人親切是你自己的事,不能要求別人感謝你,不要希望別人回報你。


    那些話在腦中回響起來,聽起來簡單,實行起來卻很困難。隻不過不知道為什麽,連恩就是知道那是好事,也覺得那麽做比較帥氣。麥可,麥坎明明隻是個賭得傾家蕩產的酒鬼,說的話卻言之有理,經常令他感到佩服,因此連恩並不討厭自己的父親。


    兩人陷入短暫的沉默,繼續走著。連恩一邊習慣性地動著手指,一邊斜眼瞄著朋友。看到卡萊特露出一副想不開的表情,忍著不哭出來。


    啊啊,算我敗給你了。連恩嘴裏小聲嘀咕著,故意咳了兩下,問道:


    「阿姨身體怎麽樣了?」


    「沒有發燒了,但是貧血很嚴重,臉色也不太好。都這樣了還去接洋裝店的工作。其實我今天本來想幫媽媽的忙,但媽媽從多嘴皮特那裏聽說遊擊隊開始行動的事,說不能怠慢了福爾摩斯先生的工作。」


    「那我們就快點找到畫家吧。」


    「——嗯。」


    「還有啊,我很小心謹慎的,這跟依芙的預言沒什麽關係。我既不會靠近可能裝了炸彈的東西,最近也會暫時小心公共馬車。我跟你約好,所以不要太擔心啦!」


    「嗯。」


    卡萊特終於恢複了笑容,連恩鬆了口氣。


    於是,少年們一邊東拉西扯地聊著貝爾殺害事件的大致經過,以及出現在墓園的神秘貴婦,一邊尋找類似的便宜旅社打聽情況。


    這次將艾蜜莉·貝爾殺害事件通知福爾摩斯的人,是「遊擊隊」中被稱為順風耳傑克的大個子少年。他的綽號並非空穴來風,而是


    因為他是公認的「遊擊隊」第一情報通。


    雖然安迪說了「插手去管沒錢可賺的案子,可真是個好事之徒」這種別扭的話,但連恩相信福爾摩斯同樣身為音樂愛好者——他出色的小提琴技巧不是哈沃德可以相提並論的,十分厲害——其實是打算拯救可憐的街頭小提琴藝人。


    「安迪那家夥根本不懂,因為警察的無能,有個無辜的家夥要被送上絞架,福爾摩斯先生可是要救他啊!這全都是為了正義。」


    卡萊特雖然同意這一點,還是有點耿耿於懷的樣子,歪了歪頭。


    「我覺得很不可思議的是,福爾摩斯先生最近一直忙著調查克雷莫納的小提琴失竊案。就是西摩爾家有好幾把由克雷莫納的工房製作,叫阿瑪蒂和史特拉迪瓦裏的昂貴小提琴遭竊的案件。傑克會跟福爾摩斯先生報告艾蜜莉·貝爾被殺的事情,本來就是為了西摩爾家那個案子的緣故。因為福爾摩斯先生說隻要跟小提琴有關的情報,不管什麽都搜集過來對吧?西摩爾家那邊的搜查明明沒有進展,為什麽福爾摩斯先生還要插手新的案子呢?」


    「我懂了。」


    有個想法在連恩腦中靈光一閃。


    「哈沃德賣給那個神秘貴婦的小提琴,就是西摩爾家中遭竊的樂器之一。而那位夫人很內行,知道那是把很好的小提琴就跟他買了。」


    「是嗎?可是傑克跟我說,西摩爾家最便宜的一把小提琴也不低於五百畿尼呢。既然知道那把小提琴這麽貴,還把它偷出來了,隨便跟人交換一把破爛貨很奇怪吧?」


    「因為他怕了啊。所以才打算處理掉可以當作證據的小提琴——」


    「把它丟掉就好了呀。」


    「丟掉很可惜吧?就算換到的是破爛貨,也可以賣錢。」


    連恩硬是找了個理由,接著快速說道,讓卡萊特沒得反駁。


    「小偷是個沒那個膽子還參加大規模的計劃,之後才慌慌張張的窩囊廢。對了,聽說福爾摩斯先生那把叫什麽史特拉迪的,明明也是很貴的小提琴,當鋪卻便宜賣了出來。」


    「傑克說那件事一定有內情喔。」


    「那也是某個窩囊小偷隨便喊個價就當掉了。」


    「不是這樣,傑克說是更厲害的內情——」


    「羅嗦!你一直傑克、傑克的,那家夥把每件事都想得太複雜了啦!」


    「但是正麵的另一邊一定有反麵喔。」


    「我不是這個意思啦!」


    兩人爭論著,一邊逐漸遠離負責的區域,走進一條狹窄的巷子裏。這是通往商業區的捷徑,他們打算去幫忙負責這一區、年紀比較小的分隊。


    不僅是霧的關係,這條在白天仍然很陰暗潮濕的小巷看起來實在很陰森。爛醉如泥、留著邁遢胡子的男人和老人、表情空洞的女人和小孩,毫無目的地眾在一起。他們連閑聊、炒熱氣氛的精神都沒有了。當經過醉倒路邊沉睡的老人身旁時,連恩發現了同伴的身影。


    他們先聽到了說話聲,說著像這樣的對話:


    「蘋果芯。」


    「好想吃麵包。」


    「還有派。」


    「鰻魚。」


    「火腿。」


    「起司!」


    「蘋果紅色的地方。」


    「我覺得整顆蘋果都很好吃。」


    在白漆快要剝落的門前,有兩個瘦巴巴的孩子相親相愛地並肩坐在石階上。他們的頭發和眼睛是褐色的,破舊的上衣滿是補丁,宛如小醜的服裝。兩人肩並著肩,一起抬頭望著從寒酸的房子空隙間露出的灰色天空,他們的臉仿佛是鏡子反映出來的一般。是一對雙胞胎。


    八歲的年齡在「遊擊隊」之中也是很年輕的。兩人總是形影不離,就像在鵝媽媽童謠和《愛麗絲鏡中奇遇》裏登場的雙胞胎一樣,分不清楚誰是誰,於是被取了半斤八兩雙胞胎——迪與丹的綽號(注3)。


    連恩回頭看了眼卡萊特,快速地小聲說道:


    「依芙的事你要保密喔。這兩個家夥絕對會跟威金斯打小報告。雖然要算命的人是安迪,我們隻是陪他去而已啦。不過威金斯那家夥一定會對我們說教。那家夥總是一副很偉大的樣子!一定是把我當成眼中釘了。」


    「威金斯他啊,是在擔心你喔。」


    「那家夥擔心我?誰要他多管閑事!」


    連恩粗聲粗氣地回嘴,朝腳邊的髒水窪一腳踢下去。


    威金斯被視為「遊擊隊」的領袖,十五歲的年紀在夥伴中算是較年長的。他對福爾摩斯的忠誠好比看門狗,對其絕對信賴;頭腦清晰,又懂得照顧人;體格不錯,也很會打架。連恩曾有一次和對方大打出手,結果被打得落花流水。那是加入「遊擊隊」以前發生的事,起因是連恩對他稍有誤解。他現在已經知道那不是威金斯的錯了,但連恩原本對打架很有自信,卻在一對一時輸得一敗塗地,更教他忍不下這口氣,即使想出奇不意地嚇嚇對方,卻總是找不到機會。


    「喂,有什麽消息嗎?」


    聽到連恩的聲音後,雙胞胎眨了眨眼。


    「啊,連恩。」


    「連恩和艾力克斯。」


    雙胞胎發出喔啊啊的聲音,怪模怪樣地歎著氣。他們的肚子也發出咕嚕嚕的聲音伴奏。


    連恩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肚皮,像要怪罪年幼夥伴似地,低頭看著他們。


    「這次工作的跑腿費和酬勞已經先給你們了吧,去買點東西吃啦。」


    雙胞胎發出了「啊——」還有「唉——」的合音,無精打采地垮下肩膀。


    「酬勞沒有了,爺爺他……」


    「我們被爺爺罵了。」


    「他說那是不好的銀幣。」


    「他說那個一先令是壞銀幣,被詛咒了。」


    「然後說那個不能用。」


    「我們被罵,還被打了。」


    「爺爺把銀幣拿去除魔了。」


    連恩和卡萊特隻覺得又來了啊,嘴裏發出了歎息。


    雙胞胎的父母早逝,由曾經是煙囪清理工的祖父收養。這祖父是個心術不正的人,不但讓雙胞胎出門乞討、把兩人的所得全部占為己有,還不讓他們好好吃飯。兩人身上老是有挨揍或是燙傷的痕跡,然而,他們仍把祖父視為家人孺慕著。說好聽點是純真,但從他們的年紀來看,兩人也有些不足之處,因此受到威金斯等人的特別照顧。


    連恩輕輕地將手抵在胸口上。縫在內衣上的袋子裏,放有幾枚銅便士和半先令的銀幣。雖然也不是不能用這些錢請雙胞胎吃飯,但重要的收入減少,還是會覺得可惜。


    「你們兩個聽好了,以前就跟你們說過,你們被騙了啦。你們家的爺爺不是什麽好東西,是個大騙子。不能相信他。」


    「可是他是爺爺啊。」


    「因為他是爺爺嘛。」


    雙胞胎看著彼此,一起點了點頭。


    卡萊特口中說著也似呢,擺出笑臉附和著他們,於是雙胞胎也開心地笑了。


    連恩心中生出一股沉重的焦躁。即使雙胞胎再怎麽為那個老頭說話,那個貪婪頑固的老頭還是一個大爛人。他在心中惡毒地詛咒他最好有一天陰溝裏翻船。連恩忍不下這口氣,碰碰地踏著腳,於是雙胞胎也輕輕跳起,開始有樣學樣地把地板踏得碰碰作響。


    「連恩,教我們那個。」


    「跳舞!」


    「愛爾蘭的舞!」


    迪與丹帶著忘記空腹的笑容,開始表演剛學起來的愛爾蘭踢踏舞。兩人當初是因為想動動身子抵擋寒風,覺得連恩踏著舞步很有趣才模仿他的。


    「你看你看,嘿。」


    兩人跳起舞來意外的有模有樣,輕快地踏著步伐


    ,踩著拍子。看到他們完全一致的動作,連恩也稱讚著說很行嘛。


    雙胞胎嘿嘿地笑了。


    「教我們更難的。」


    「教我們。」


    聽他們這麽央求,連恩搖了搖頭。


    「不行!現在沒時間玩了吧!」


    「欸——!」雙胞胎發出了不滿的和聲。


    這時背後傳來偷笑的聲音,連恩轉頭一看,卡萊特對他露出了笑容。


    「你就教教他們嘛。你能不能在這裏等我一下?我想回家看一下媽媽的情況。」


    「好啊,我沒差。」連恩朝卡萊特揮揮手後,一把抓住纏著自己不放的雙胞胎衣領,把他們拉開。


    「我說現在不行了吧?萬一威金斯看到會被臭罵一頓喔。」


    一說出威金斯的名字,本人的聲音就從背後傳來。


    「你說我臭罵誰?」


    連恩皺了皺眉,接著轉過身,和威金斯對峙。


    人高馬大的威金斯跟連恩比起來高了約半個頭……不,還要更高大,大概有五尺七寸。連恩很討厭每次都被俯視的感覺,但他此時站在玄關的石階上,現在兩人的視線高度一樣。


    威金斯的金發中滲入了一絲茶色,眼睛是藍色的。長相普通,但真要形容的話,雖然老大不願意,連恩卻不得不承認他的五官給人一種精悍的感覺。連恩在他身上找不出半點缺點,這更讓他覺得無趣,因此老是擺出一副臭臉瞪著人家,不然就是開口找麻煩。


    威金斯開口問道:


    「你不是負責這一區的吧?在這裏做什麽?」


    「當然是來找義肢畫家的啊。我負責的那區已經找完了,才來幫小不點們的忙。你還不感謝我!而且你啊,把這裏全丟給小鬼去找也太亂來了吧!」


    連恩一副想找碴的樣子頂回去,威金斯便緩緩踏出一步。僅僅如此便充滿了魄力。他一步接著一步前進,縮短兩人之間的距離,然後咻地伸出手臂。


    連恩雖然敢說大話,但他也知道對方不會因為這樣就生氣。即使如此,出於叛逆心,還是在瞬間擺出架式。威金斯的手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


    「辛苦你了啊。」


    丟下一句慰勞的話,威金斯咧嘴笑了笑,那是遊刃有餘的笑容。他一眼就能看穿連恩的敵意,但他們早在半年前就分出勝負了,他也無意跟年齡、身材都比自己還小的對手斤斤計較。


    連恩呿的一聲咂了咂舌。


    威金斯把懷裏的報紙包拿給雙胞胎,裏頭傳來一股油炸食物的香味。是炸魚薯條——油炸鱔魚和馬鈴薯。


    「吃完以後叫傑克過來。他在倫敦橋西邊的林頓碼頭,老地方,綠色輪船上。」


    連恩啊的叫了一聲。


    「找到了嗎?」


    「對,納爾遜路三十號的旅舍裏有個很像他的男人,我叫托馬斯先留在那裏監視。那個男人對十五日晚上的事閃爍其詞、死不承認。想從那種人嘴裏挖出點什麽,那家夥比我還拿手。」


    沒有人想跟麻煩事扯上關係。特別是身處貧困階層、在至今為止的人生道路上被人踩在腳底下的家夥。那些人不僅猜疑心重,而且一旦知道對方想要情報,就會精打細算地動起歪腦筋,無所不用其極地隱瞞自己知道的事情。威金斯曾經說過,麵對這種對手,千萬不能讓他知道詢問的是重要的事情。


    這是福爾摩斯的基礎偵探技巧之一。由於長久以來幫忙搜查的緣故,威金斯學到各式各樣的偵探技巧,這並非由福爾摩斯傳授,而是他自己學到的東西,因此連恩覺得自己應該也辦得到,握緊了拳頭。


    雙胞胎兩眼閃閃發光,抓起了油炸食物,大口大口地往嘴裏塞,兩隻手弄得油膩膩的。瘦削的臉頰稍微恢複了一點血色。


    「我們去叫傑克!」


    「納爾遜路三十號!」


    雙胞胎吃完後,精神十足地大喊,接著跑了出去。


    和威金斯兩個人待在一起,讓連恩覺得渾身不對勁。他本來也想一起去找傑克,卻想起自己和卡萊特約好了要等他。威金斯則是根本不把連恩放在心上,他從懷裏取出口袋書讀了起來。連恩偷偷瞄了一眼書的標題,看到那是薩謬爾·斯麥爾的〈自助論〉。


    連恩在襲來的寒風中縮了縮身子,竪起外套的衣領把臉埋了進去。


    威金斯底下還有五個弟弟妹妹。自從他們的父親去世之後,他便扛起了一家的生計。都過得這麽辛苦了,還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照顧非親非故的雙胞胎。不求回報的親切,指的一定就是像這樣的事吧?從公平的角度來看,他應該是個可敬的對手,但連恩還是覺得很沒意思,說什麽也不會主動向威金斯搭話。


    過了約半個鍾頭,順風耳傑克出現了。這個竹竿似的高大少年與威金斯同年,兩人皆視彼此為好友。他頭戴一頂獵帽,身穿一件縫著大護肘的鬆垮外套,外套的袖口還反折了好幾層上來。他急急忙忙往這邊跑來的時候,雙手在身體兩旁揮舞的樣子,被安迪壞心眼地形容就像一隻笨拙的鳥。傑克一看到連恩他們,便笑嘻嘻地對他們揮了揮手,朝他們跑過來。他省略了招呼,直接切入主題。他已經先去了一趟納爾遜路,並從畫家那兒套出話來了。


    「絕對不會錯。他說的十五日晚上的情況,和哈沃德說的一樣。我還讓他畫了買下小提琴的女子的肖像畫呢,真希望福爾摩斯先生能破格給我兩先令左右的獎勵。」


    威金斯將傑克拿給他的畫紙攤開。


    連恩在一旁偷瞧著。先不論畫功,那的確是個漂亮的女人。雖然他一聽到貴婦人,就想像那是一位裝模作樣、冷冰冰的美女,但她在畫家心中似乎留下了溫柔可愛的印象。


    「這張臉好像在哪見過呢。」


    「是在海報上看到的吧。」


    傑克嗬嗬地笑了,幹脆地揭曉了女子的名字:


    「絕不會錯,她是歌劇女伶艾琳·艾德勒。在歌劇院演出卡門的角色,還舉辦過音樂會,是今年冬天社交界的寵兒喔,報上也刊登過她的照片和報導。」


    「如果真的是她,事情就好辦了。如果艾琳·艾德勒小姐答應,就有兩個人能證明哈沃德的清白了。快去通知福爾摩斯先生吧。」


    「最好派個人看住那個畫家爺爺喔。雙胞胎雖然也跟上去了,但隻靠托瑪斯和那兩個小不點總是不太可靠。抱歉,我不行。我等一下有約。反正我的任務已經達成了,那麽,就此告辭。」


    傑克轉過身背對他們,和來時一樣輕輕地揮了揮手跑掉了。


    傑克總是像采花蜜的工蜂一般,四處忙碌奔走,到處搜集情報。有很多人會被他無憂無慮的外表與溫和的笑容所騙,但其實他是個公認的功利主義者。


    威金斯看慣了友人隨性的樣子,隻是稍微聳了聳肩。漫不經心地看向連恩,問他:「你要去報告嗎?」


    連恩臉上一亮,中氣十足地回答「我去!」畢竟能與福爾摩斯交談的機會非常難得。他將女伶的肖像畫折起來疊好,收進外套口袋裏後就跑了出去。


    2


    連恩先順道去了趟卡萊特家,說明事情經過後,接著往貝克街的方向前進。


    大英帝國的首都倫敦——


    在全世界擴展殖民地,統治七個海洋的日不落帝國。伴隨著繁榮而逐漸擴大的首都,由東往西明顯地分為東區、倫敦市,以及西區等三個區域。


    被稱為「倫敦市」的狹小區域,是倫敦最古老的區域之一,擁有一定程度的自治權,亦以金融城廣為所知。由倫敦市往西延伸的是西區,包括國會大廈等政府機構、女王陛下的宮殿、住著顯貴階級、白色豪宅林立的梅菲爾一帶,還有以勤奮與道德為生活宗旨的中產階級們所居住的潔淨街道


    ,跟貧民窟的代名詞——東區一帶比起來,簡直是光與影般的對照。西區還有高級繁華的街區、寬廣美麗的公園、美術館、博物館,以及歌劇院等豐富的娛樂場所。


    貝克街是中產階級的人們居住的地方。連恩很喜歡、也向往著那一排排喬治王朝風格的茶色煉瓦排屋。


    來到龐德街,一路跑個不停的連恩在這裏稍作休息,他環視眼前的景色。盛裝打扮的紳士淑女們走在高級店家林立的繁華街道上。但因為霧的關係,他們的身影顯得模糊不清,交通量比平常還多的馬路上,出租馬車、公共馬車及優美的四輪馬車隻能走走停停,路上壅塞不已。


    連恩聽見了大笨鍾報時的鍾聲,下午四點整。連恩看上了一台駛往貝克街方向的公共馬車。像連恩這種精力旺盛的少年,常常會跳上馬車後方,搭一段免費順風車,而在這種有霧的日子,更能掩人耳目。他腳步輕快地跑向馬車,卻在踏上人行道的路邊時停了下來。


    他想起了和卡萊特的約定。連恩輕輕咂了咂舌,抓抓頭。一邊目送客滿的公共馬車經過自己麵前,一邊喃喃自語地替自己找理由。


    「慢吞吞的,用走的還比較快。」


    接著,連恩再度邁開了步伐。這時——


    連恩咦了一聲瞪大眼睛。在濃霧對麵看到了熟悉的人影。


    爸爸——?


    從公共馬車的陰影中出現了一名男子的身影,吸引了連恩的目光和注意力。


    那個人穿著老舊的花呢外套,頭戴圓頂硬禮帽,年紀大約四十歲左右。帽簷下方露出幾乎褪成白色的金發,將近六尺的高個子,身材結實健壯。雖然看不清楚他的長相,但從他的身體動作等等營造出的氣氛來看,連恩也能確定那是父親。就在他打算出聲叫喚的時候——


    突然,一聲轟然巨響。


    連恩舉起手臂,擋住一陣撲麵而來的炙熱爆風。


    「是炸彈!」


    某個人大叫道,接著響起了女人們的慘叫聲。


    連恩微微放下手臂,看到剛才經過眼前的馬車翻倒在地,吐出火舌。


    上流階級專屬街道的平靜與格調在一瞬間崩毀了。


    拉車的馬也跟著馬車倒地,發出痛苦的嘶鳴。附近的馬匹也受到爆炸驚嚇而失去控製。其他相撞、翻覆的馬車也讓整條路在轉眼間陷入大混亂。從馬車底下爬出來逃命的人們發出驚人的哭喊、讒罵和求救聲。附近巡邏的警察雖然立刻趕到現場,騷動卻沒有緩和的跡象。


    「又是那些愛爾蘭革命家幹的好事嗎?」


    「可惡的紅蘿卜頭!有什麽不滿就滾回自己家鄉去,幹嘛特地跑來把房子和人炸飛,搞什麽啊!」


    連恩聽到這些鑽進耳裏的痛罵聲,不禁火大了起來,被人叫做紅蘿卜頭也很不爽。心想紅頭發又是哪裏惹到你們了,瞪著出聲的方向。但想在一片人頭撥動中找到那個說話的人,無論如何都是不可能的。


    「可惡,什麽嘛!又不是每個愛爾蘭人都是炸彈狂!」


    連恩嘴上抱怨著,但他很快就想起來,現在不是說這些的時候。


    不知道剛才他看到的、那名看起來像父親的男人是否平安。因為那個人站在離公共馬車有段距離的地方,連恩覺得他應該沒被卷入,但不怕一萬,隻怕萬一。他想跑向那台翻覆燃燒的馬車,卻遭人群推擠,沒有辦法依自己的意思前進。


    有些人爭先恐後地想遠離可怕的炸彈混亂,另一方麵,也有些人露骨地表現出愛看熱鬧的本性,下定決心要去湊熱鬧,還有的人是幫助馬車中的乘客逃出來。車道上擠滿了人群,從翻覆的馬車旁穿越的馬車和貨車上傳來陣陣怒吼。


    「不準過去!小鬼!」


    他好像聽見了父親的聲音。


    連恩停下腳步,東張西望環顧四周,在對麵人行道的煤氣燈下找到了那名男子的身影。在霧中,男子連身影輪廓都顯得模糊不清,而他的臉則被幾乎快遮住眼睛的帽子和豎起的外套衣領給擋住,根本看不到長相。可是,連恩卻有種感覺,那個人正從帽子下方看著這邊。


    看見連恩朝著自己跑過來,那名男子采取了奇怪的舉動。當他確認連恩離開了馬車跑向自己之後,便拉低帽緣,迅速離開了煤氣燈,接著便往連恩所在的反方向快步離去,立刻消失在人群之中。


    連恩呆住了。


    就算認錯人也太奇怪了。當他困惑地歪著頭時,視野的一角出現了一台雅致的馬車。連恩感到已故強烈的視線看著他,於是回過頭去,看見一輛帳篷收起的小型四輪篷中。在其他馬兒陷入恐慌時,那兩匹係在馬車前頭,色澤漆黑的馬兒依舊趾高氣昂地靜止不動。車裏坐著兩位女性。仿佛剛才的注視隻是錯覺一般,她們遠觀著爆炸引起的混亂。


    連恩此時會朝那輛馬車走近,不是因為他對馬車上的女士們感興趣,隻是因為他正好要往這個方向而已。


    然而,當他走到馬車旁,視線掃過去的瞬間,連恩停下了腳步,不敢置信地屏住呼吸,同時跑到美麗四輪馬車門前,抬頭看向車上的女士們。


    其中一人是看起來像女仆、穿著樸素的中年婦人。另一位則是——


    肖像畫中的美女。


    那位女士盤起一頭蜂蜜色的濃密秀發,戴著帽子,身穿象牙色外套,外套上的金銀絲線閃耀著光芒,仿佛沾上朝露的白薔薇般美麗。靈動的琥珀色眼眸、挺直的鼻梁,以及有些飽滿的嘴唇——在她無懈可擊的美貌之中,還帶有幾分小貓般惹人憐愛的姿態。


    勝過肖像畫幾十倍,不,是幾百倍的美貌,讓連恩看呆了一會兒。然後,受到她那毫不做作、溫柔的氣質所鼓勵,連恩扯開嗓門,用不輸給周圍喧囂的聲音大聲呼喚:


    「艾德勒小姐!您是艾琳·艾德勒小姐對吧!」


    「——快點出發。」


    那個中年婦人尖銳地出聲,但被一道「不,約翰,請等一下。」的美妙嗓音製止了。那聲音略低,比女士外表給人的印象稍微來得低沉。


    被稱作約翰的似乎是那個馬車夫,他製止了馬匹的前進。馬車隻是振動似地搖晃了一下,就停在原地。


    女伶直直地俯視著連恩,困惑地傾首。


    「請問你是?」


    連恩在這溫柔的詢問下,臉都紅了起來。心想她不僅五官端正美麗,還有副好心腸。腦中掠過了教區聖安娜教會裏,禮拜堂中的聖母像。


    「呃,那個,不好意思。我叫做麥坎。連恩·麥坎。」


    「你剛才站在對麵吧,不是在找人嗎?」


    「啊,不是,我看到有個很像我爸爸的人,不過好像是我弄錯了。」


    那位女士輕輕地笑了。連恩眨了眨眼。一瞬間,他覺得自己似乎看到了非常醜陋的表情,然而女伶的微笑比任何一朵花都還要嬌豔美麗,連恩心想大概是自己太緊張,眼球抽筋了吧?於是揉了揉眼。接著,聽到了她說話的聲音:


    「或許那一位也認錯了人,才會尷尬地走掉了吧?」


    「啊,這樣啊。」


    連恩很單純地接受了,點了點頭。隻要和女伶四目相對,就會讓他滿臉通紅、語無倫次,好不容易才說出自己的目的:


    「那個,就別管那家夥了。我有件事想請教,是關於小提琴的——」


    「小提琴?」


    「是的!三天前的晚上,您向街頭小提琴藝人買下的東西。」


    看到艾琳,艾德勒微微皺起眉頭,連恩慌了起來。被一個突然冒出來的陌生孩子指出自己三天前晚上的行動,大概不是件愉快的事吧?可是,她馬上又恢複了笑容。


    「請你詳細說給我聽聽。來,上來吧。」


    「咦,這怎麽可以!您能聽


    我說話就可以了。」


    連恩的臉越來越紅,身體仍然僵硬著,而且心髒仿佛要融化似的,在胸中加速跳動。


    「休伊特。」


    女伶對那名像是女仆的中年婦人開口。僅僅如此,中年婦人就明白了主人的意思。她傾身靠近連恩站立的那一側,打開了馬車車門。盡管如此,看到這種一副窮酸樣的孩子,她還是不悅地揚起下巴,盛氣淩人地說:


    「上來吧。太客氣的話反而失禮。」


    「來,請上車。」


    女伶溫柔地對連恩說道,催促他坐到自己身邊來。連恩在她那無法抗拒的魅力吸引下,登上了馬車,在絕世美女的身旁坐了下來。一股甜美的香水味令他陶醉不已。不過他還是馬上想起了自己的使命,挺直了背脊,定住心神,據實回答了事情經過。關於哈沃德背負的殺人罪嫌、義肢畫家所繪的肖像畫——


    連恩從外套內袋取出了畫家的素描,攤開對折兩次的畫紙給她看。艾琳·艾德勒拿起一把放在絲製手提包上的紅色扇子,輕輕打開之後抵在唇邊——因此有一瞬間,她美麗的臉龐從連恩的視野中消失了。連恩隻聽到她說:


    「唉呀,是那時候的……」


    「那麽,您記得嗎?那天晚上的事情!」


    「嗯,我得到了一把非常出色的小提琴唷。」


    扇子輕輕晃了一下,露出艾琳,艾德勒的眼睛。她美麗的杏眼就像一隻反複無常的貓眼似地閃閃發光。


    「您願意幫忙嗎?」


    連恩僵硬地問道,艾琳,艾德勒露出了充滿魅力的笑容點點頭。


    「嗯,這是當然。我也想幫助那個可憐的囚犯,而且居然還能幫得上名偵探夏洛克,福爾摩斯的忙,這可是至高無上的光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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