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宮端午節射柳,是沿襲元人習俗,因萬曆怠政,荒廢了許多年。天啟愛玩,登基後又重拾起,去年隻是讓禦馬監勇士跑馬道上跑了跑,今年恰逢他心情愉悅,下了一道旨,把文武百官、勳親國戚全都召集了來。嫌端午節熱,他改了清明節。


    這種盛事,他向來忘不了妻子和兄弟姐妹。通知到坤寧宮時候,梅月華和段雪嬌都。段雪嬌扯起唇角一笑,低下了頭。梅月華眼巴巴地看著張嫣,雙手腿上搓來搓去。張嫣便親自到乾清宮跟天啟說,讓二妃同去。天啟皺了眉頭:“純妃也就罷了,良妃湊什麽熱鬧?”


    張嫣道:“大家都去了,讓她一個孤零零地留宮裏,怪沒趣。才四個月,有嬤嬤宮女照看著,不礙事。”


    天啟歎氣:“我是怕她出了事,反來怪你。”


    張嫣凝肅臉色,定定道:“這是陛下第一個孩子,是男是女,我都要他安安穩穩地生下來。”


    春光明媚上午,天啟領著妻妾、弟弟妹妹,大群宮女太監簇擁中,乘輦出玄武門,順著護城河北岸禦道行去,不多久,就到了西苑。


    張嫣掀開簾子,舉目望去,左右太液池碧波蕩漾,兩岸森森樹木倒映其中,綠意盎然,春風一吹,泛起漣漪無數,層層向遠處蕩開。瓊華島坐落湖水中央,遠遠看去,如蓬萊仙境。


    她忽然想起,天啟曾經說過,要蘆葦叢叢時節,帶她到這裏劃船。一種幽幽情懷她心頭升起,才剛發酵,就被她壓下了。


    紫光閣前方圓百裏平台上,已聚滿了勳親貴戚和文武官員,真正騎馬射柳大都是些年輕公侯子弟和錦衣衛武官,各個昂首挺胸坐馬上,身穿罩甲,腳蹬白靴,裝扮得英俊瀟灑。許多年紀大,像英國公張維賢和內閣首輔葉向高,都七十多了,老胳膊老腿,折騰不了,坐那裏瞧熱鬧。


    一看見皇帝身影出現紫光閣二樓上,眾人呼啦啦全跪下,山呼萬歲。


    天啟嘴唇微動,對身邊王體乾說:“讓他們開始吧。”


    由王體乾開始,一個接一個,把皇帝旨意傳了下去。


    張嫣挨著天啟正中央坐下,信王和三公主居右,二妃居左。天啟拍拍身邊座椅,衝信王勾手:“弟弟,你混一堆女孩中,算什麽回事?過來坐。”


    張嫣歎氣,這個沒眼色,沒看見信王正和八公主說說笑笑嗎?他一走,叫孤零八公主如何自處?


    八公主眼睜睜地看著兄長走後,就把頭扭向外麵,看著樓下教場。他們麵前已垂下白色紗幔,裏麵人能看清外麵,外麵人卻看不清裏麵,不過她仍覺得隔雲隔霧。


    信王也是這樣覺得,於是,他從袖子裏掏出了,西洋千裏鏡。


    五公主六公主緊隨其後。梅月華暗瞅一眼皇帝,皇帝正袖子裏掏掏掏,她便毫無顧忌地拿出了千裏鏡,舉到眼前,對著底下掃視。


    八公主也把自己拿了出來,開始調試。


    張嫣環視屋內各人一圈,看向天啟,道:“陛下找什麽?”


    “千裏鏡。”天啟寬大袖子裏摸著,亮亮眼睛望著她,“你帶了嗎?”


    “沒有。”


    “我就知道!”天啟得意地笑了,雙手刷地杵到她麵前,一手拿著一個千裏鏡,“給你一個。”


    張嫣想,如果現簾子突然掉到地上,群臣看到皇家是這個模樣,該作何感想?


    她搖搖頭:“我坐中間看得清楚,給純妃吧,她也沒帶。”


    天啟讓人傳給段雪嬌一個,笑對她說:“沒關係,看不清,我可以給你講。”


    他把千裏鏡舉到眼前,動來動去對著底下看,賊頭賊腦。張嫣想起初進宮時,有一次宮後苑偶遇他,他也是這個模樣,背著個黃綢包,手裏拿著彈弓,賊頭賊腦地對著樹上瞅。


    這就是一國之君尊樣,她看著就忍不住歎氣。


    上頭說著話,底下鑼鼓齊鳴,旌旗飄揚,正式開始。


    公侯子弟和錦衣衛重上馬,動作幹淨利落。另一隊是各部年輕文官,長身玉立,文質彬彬,然動作起來,亦毫不遜色。


    天啟指著兩隊正前方柳蔭,對張嫣說:“看見柳條上掛著葫蘆了嗎?那葫蘆裏都裝著鵓鴣,鵓鴣腳上係著銅鈴,若是射中多且,鈴聲就會不絕。”


    他說著時候,銅鈴已經作響,兩隻鵓鴣一前一後,劃過天際去了。


    “以此法判輸贏,倒也有趣。”張嫣看著下方,剛才是公侯一組,現該文官了。


    “就是難度有點小。”天啟若有所思地說。


    文官為首是吏科給事中梅之煥。十四歲時,朝廷閱兵,他騎著一匹馬糊裏糊塗闖了進去,道歉後要走,人家不幹,非要他露一手不可。他二話不說,拿起弓就射,九發九中,射完一句話不說,長揖而去。


    看看駙馬都尉冉興讓已經打馬回來,排文官第二位禮部主事張敬修麵向前方,懶洋洋地說:“素聞梅公騎射超群,今日得以見識,榮幸之至。”


    梅之煥頭也不回,淡淡道:“聽說張公暗中發動禦史上書,要將張太嶽拉出來鞭屍,可有此事?”


    浙黨張敬修笑道:“張居正國之大奸,不焚其身碎其骨,不足以償其罪!”


    東林黨梅之煥哂笑一聲,回過頭來,緊緊盯住他:“若太嶽還,你們這些無恥小人還敢如此嗎?”說罷,輕斥一聲,揚鞭催馬,那馬兒風馳電掣般奔了出去,兩百步外,他連發三箭,箭箭中,鵓鴣清清脆脆啼叫聲天空中響起,全場歡聲雷動。


    天啟站起身,欣然叫好。


    梅之煥收起弓,迅速一個來回,停隊前。冉興讓知道是讓他,馬背上衝著對方拱了拱手,梅之煥躬身回禮。


    天啟興致燃起,吩咐道:“傳朕話,從現開始,兩隊一起來。”


    兩隊同時較量,自然比一人獨秀精彩,場上人全都站起身來,搖著扇子,探頭探腦地看。


    梅之煥下了馬,走到葉向高身旁,與他寒暄。


    “為太嶽平冤昭雪事,就擔閣老肩上了。”


    葉向高豈不知他意圖?為張居正平反,順帶打擊三黨。如今東林黨雖重崛起,但要對抗結盟三黨,力量還是不夠。


    “張太嶽鞠躬瘁一輩子,為他洗刷冤屈是應該。”葉向高歎聲氣,緩緩道,“我看陛下也有此意,如果東林群起上書,力量足夠,此事焉能不成?”


    梅之煥微微一笑。


    比賽正酣,天空中不斷有鵓鴣飛出,公侯勳戚一隊暫時領先。


    “我大明文官呐。”梅之煥感歎。


    一位官員走來告訴他,文官隊伍後一人忽然肚子疼,不能比了。


    梅之煥搖頭笑笑,這不是臨陣脫逃嗎?看看前麵,還剩三個人,時間不多了。葉向高道:“再找一人吧。”梅之煥點點頭,走到文官集聚地,這群人喝茶喝茶、談天談天、吵架吵架,見到他,都起身打招呼。梅之煥看了一圈,走到科狀元文震孟麵前,笑道:“文老,你文狀元到手了,武狀元也不能落下啊。”


    “我不行,我不行,”文震孟紅光滿麵,拱手笑道,“梅公還是另請高明吧。”


    梅之煥不知道他是真不行還是不屑為之,當官這麽多年,他太清楚這班腐儒了,以拿筆為榮,以提刀為恥,崇文抑武。


    這樣下去,國力還能恢複強盛嗎?他暗歎一聲。


    “他倒可以。”文震孟突然指向他身後。


    梅之煥回頭一看,來者二十出頭,白皙清瘦,眉目間一股子書卷氣。他正側頭和人說話,笑容淡淡,言語溫雅。


    “文老哄我,分明是個書生。”


    文震孟笑道:“瞧你說這話,大家不都是書生?好歹他會射箭。”


    梅之煥無計可施,隻得大步上前,搭上那後生肩膀,爽朗笑道:“少年郎,來耍一耍!”


    由檢放下千裏鏡,興致盎然地看著天啟,“哥,我們打個賭吧。”


    “賭什麽?”天啟一眨不眨地看著賽況,文官已輸了三隻鵓鴣,不過這一局似乎能贏回一隻。


    “賭這兩隊誰贏啊。”


    “那還用說嗎?”徽婧撇撇嘴,“當然是勳親國戚了。”


    “那可不一定。”天啟有一下沒一下地敲著椅子把手,淡淡道,“我就不信,大明文官除了嘴皮子,一點真功夫都沒有。”


    “好,勳戚文官各一票。”由檢豎起一根手指,開始唱票。


    梅月華興奮地坐不住,把手舉得高高,“我也投勳戚。”


    天啟興高采烈地說:“弟弟,給她們都記著,輸了可是要罰。”


    徽妍一聽,眨眨眼睛說:“拿不定主意,我棄權。”


    天啟忙道:“餘下不準再棄,必須投。”


    段雪嬌本想隨便說一個,不經意透過千裏鏡看去,一個風度翩翩背影赫然映入眼簾。她心頭怦怦亂跳,鬼使神差地開了口:“文官。”


    由檢投勳戚。張嫣投文官。平了。


    眾人不由自主地把目光投向徽媞,她托腮看著下麵,麵龐沉靜。


    “八妹,你選誰?”


    徽媞不言,她得慎重考慮考慮,以保住她“逢賭必贏”名頭。


    “點,要開始了。”由檢催她。


    “我相相人。”她站起身,走到欄杆前。她個子低,也就比欄杆高一個頭,站那裏很不起眼。


    “勳戚那裏可是上一屆武狀元。”由檢提醒她。


    許顯純像是聽到了召喚,直起魁梧身軀,得意地向上看了看,接著把目光落回到他旁邊年輕人身上,從頭到腳打量。那文士舉目望著前方,瞟都不瞟他一眼。


    許顯純從鼻子裏哼一聲,扭回頭去。


    “驕兵必敗。”徽媞嚴肅得像指揮戰爭,“選文官。”


    隻剩下後一組,文官仍輸兩隻鵓鴣。場中一片安靜,所有人都伸著脖子觀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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