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於煙身份暴露、而她本人也承認之後,滿場除了覺明這一個發問,便是一片寂然,沒有一個人說話。


    於煙探手攏一攏頭發,緩緩端正了身子,姿態優雅而從容:“怎麽,這武林大會麵向是當世所有豪傑,還不許人慕名而來?”


    她聲音裏也沒有了之前故作爽朗,變得柔細而嫵媚,一舉一動間,都無比撩人。


    這可真是胡說,武林大會取“武林”二字,照理說但凡是武林人,都能前來參加,然而,這些年約定俗成,早已形成私底下規矩……所謂武林大會,怕也要再加上“正道”二字。說是如於煙這等炎魔教之人,便是那些個亦正亦邪,也少有前來。


    如今被這位當世魔道妖女說了“慕名”,還真是舉世無雙大笑話!


    說完那話,她又笑了一笑,似乎帶了些楚楚可憐意味:“這許多大英雄欺負我一介小女子,真也不嫌羞啊!”


    此言一出,這些個正道大俠們都是一皺眉,頗覺棘手……若是真有人上前對她逼供,天知曉這魔女還會不知廉恥地說出什麽來?而且,要是下手狠了失了分寸,可不正應了魔女妖言麽!


    見滿座武林人這般模樣,又見於煙唇邊那隱隱一絲得意,玉合歡冷笑一聲,走過去雙手捏於煙肩上:“本門主不是男兒,稱不上英雄豪傑,總能對你出手了罷?”她手裏一個用力,就挫開了於煙肩膀。


    旁邊青柳也上前一步,從腰間取出兩把細長匕首狠狠地刺進於煙身體,穿了她琵琶骨,讓她一身功夫,再也使不出來。


    紅色血一下子浸透了於煙衣衫,她臉色煞白,滿頭冷汗涔涔而下。


    即便是明了此人確是魔教出名魔女,旁邊那些個英傑們見了這副慘景,也是心有不忍。


    玉合歡一抬頭,看到眾人麵上表情,嘴角勾起個嘲諷笑:“怎麽?都憐香惜玉、覺得本門主下手太狠了?”她湊到於煙近前,手指捏著匕首柄,前前後後地研磨,直疼得於煙嘴唇顫抖,別說是笑了,就是想說幾個字,也是不成音。


    “奪魄尊者是何許人也,還需要我這個女子為諸位細說?”玉合歡聲線裏帶著戾氣,“此人一顰一笑都是殺招,之前衝諸位笑得很美罷?便讓諸位‘英雄豪傑’舍不得了?”


    連著三個反問,直讓那些動搖英傑們慚愧垂首。


    “哈哈哈哈哈!”於煙疼得抽搐,可卻突然強勢地大笑起來,她用手按住玉合歡,抽氣著說道,“本尊自然不是好人,可你彩衣門門主又是什麽好東西?二十多年前,你名頭可不本尊之下啊!哈哈哈……”


    她奮起後一把力氣,“呸”地吐了一口血沫玉合歡黑紗上,一下子就將黑紗汙了,還有某種腥甜香氣,很地腐蝕了那紗巾。


    玉合歡猝不及防被偷襲得手,隻好把黑紗扯了下來——露出了一張豔冠天下美貌容顏來。


    這張臉,年輕些自然不識得,可年紀長,卻都無法忘記。


    人群中不知有誰突然大叫出聲:“是妙音妖女!”


    “對啊!就是她!”又有人高聲附和,像也是猛然被勾起了記憶般。


    妙音妖女,三十年前讓正邪兩道都束手無策貌美女子,因著一手音攻功夫縱橫天下,心狠手辣,狂傲無比,且嗜好以魅音惑人。若是她無意,便是哪個男子敢多看她一眼,她也要挖了人眼珠子,可若是她看中了誰,對方又不願意,她就要斬了那人頭顱,再割掉那人手指剝出指骨,串腰間做鏈子玩耍。


    愛她極愛她也極恨她,恨她想將她生吞入腹,一時之間,武林被她攪得如同一灘渾水。


    “原來是玉合歡女施主。”覺明雙手合十,沉念佛號,“阿彌陀佛,女施主多年未曾現身,而今重出江湖,所為何事?”


    玉合歡粉麵帶煞,目光群俠臉上徐徐劃過:“不錯,我就是玉合歡,也是當年妙音妖女。”她竟是毫不避諱地承認了,“至於我為何而來……”她冷聲笑道,“覺明大師既然還認得小女子,那大師可還記得當年小女子因何而退出武林、甘心歸隱?”


    “老衲記得。”覺明像是想到了什麽,眼中光芒慈和,“當年飛澗仙子與女施主結為金蘭姐妹,使得女施主苦海回頭,實乃一段佳話。”


    那個年代,有正邪兩個絕世女子自相爭到相知,飛澗仙子天人之姿,心底寬和,將邪派妖女引回正道,之後兩女一同退出武林,自此妙音妖女沉寂,武林重歸平靜。


    “這、便、是、了!”玉合歡一個字一個字蹦出音來,“十三年前,晉南王府慘遭滅門之禍,武林與朝堂雖不相容,但此等大事,諸位想必也有所風聞罷!”


    眾人不知其為何說起官家事來,但也都點了點頭。


    玉合歡恨聲又道:“那諸位又可曾知曉,我那姐姐,當年便是嫁給了晉南王爺,才淡出了這個江湖?”說完又有一陣狠意湧上心頭,她箭步而去,一隻手死死地掐住了於煙頸子,“而當年滅了我那邊關打仗可憐姐夫一門、殺了我敬愛姐姐、奪走我兩個小侄兒,就是炎魔教!”


    “奪魄尊者,就是當初以魅功引我出去,下手害我姐姐禍首之一!”


    她手裏用力,咬牙切齒,幾乎要把於煙脖子弄斷!


    於煙下巴被迫抬起,頸骨哢哢作響,已然是氣若遊絲了……


    整個廳裏回蕩著女子怨毒詛咒聲,那一份執拗情緒太過強烈,居然讓所有人都驚呆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直到於煙身子都漸漸軟了,清虛子才飛出手,輕飄飄給了玉合歡一記掌力——並不是傷人,而不過是讓她退一退罷了。


    “女施主手下留情,此人還有用處,切勿要了她性命去!”覺明也同時開口,閃身到了玉合歡前頭,阻住她再下毒手。


    玉合歡深深吸氣,看於煙再也說不出一個字來,方才像是終於平息了情緒一般說道:“炎魔教是小女子大敵,諸位要留下這魔女、去挖出她口裏消息,小女子亦無異議,隻不過,待事情了結,還請諸位將此女交由小女子,好讓小女子親手為姐姐報仇!”


    眾人麵麵相覷,終是覺明長歎一聲答應:“冤冤相報何時了……也罷,女施主為姐報仇,其心可嘉,我等自然不會拂了這番心意。”


    “如此便罷,覺明大師可繼續住持商討一事。”玉合歡退回彩衣門諸人前麵,不再發話。


    這整個交涉場麵,她沒有半分目光留花氏兄弟身上,就連唯一明了兩人身份於煙也無法再說出一個字,因而滿場之人,也未有一人懷疑他們與之有什麽關係。


    事已至此,於煙早被掐得昏死過去,覺明看一眼癱地上魔教妖女,再看一看守著趙恒穆屍體哭泣趙家子女,眼中滿是悲憫,良久,他再歎一口氣:“今日天色已晚,還是先將趙盟主……入土為安罷。”


    說到此時,滿廳眾人皆是唏噓,便各自出去交代門人外繼續露宿不提,而趙家幾個嫡子嫡孫,就這些個長輩幫襯下,將趙恒穆入殮,再借助清虛道觀擺了靈堂,讓眾人憑吊。


    於煙也被收押起來,隻等辦完那前盟主後事,再來對其處置。


    趙恒穆靈堂很搭好,有趙家人連夜去山下重金購來棺木,把他那慘不忍睹屍身撿起拚攏,好生安置……


    靈堂兩邊跪著孝子孝女,都哭得抽抽噎噎,披著重孝向前來吊唁人行禮。


    趙淩海依然沒有醒來,因著他也曾被食腦蟲寄了生,而後雖然被於煙招出了蟲子,可於煙既然有問題,那麽她口中所說於身體無礙之事,又能有幾分真切?


    但凡來人見了這慘景,都是連聲歎息。趙家前一刻還是風光無限,大把人認定了趙恒穆還會連任下去,可這一時,家主身死,長子也是半廢,唯獨留下趙淩河這個十四歲半大少年,要撐起這個世家來……眾人心中都是明白,這趙家風光,恐怕是不再了。


    而趙淩河接連遭逢劇變之後,也終於收斂了自己傲氣,就仿佛一夜之間懂得了承擔,變得成熟穩重起來。


    楚辭幾人,當然也來了。當然,花蠶與花戮兩人,也緩緩走他身後。


    對於這樣家主級別貴客,趙淩河自然是要小心接待,楚辭上完香後,孝子孝女要叩首拜謝,趙淩河謝完,站起身來,而一直躲他身後抽泣趙纖纖,居然也站了起來。


    她衝楚辭施了一禮,然後慢慢走到那仿佛冰雪雕成黑袍青年麵前,深深地福了福。


    趙纖纖是個柔弱女子,有著水鄉好女特有溫婉與清麗,楚楚可憐,一點也不像武林世家出身。


    她眼眶裏還帶著些些珠淚,小巧鼻頭也略有些紅紅,她打起精神勉強露出一個笑容,輕聲說道:“小女子趙纖纖,多謝少俠救命之恩。”


    她謝,是當時花戮那一提恩情,縱然並沒有太多憐香惜玉,卻救她出了那怪蟲利尾。


    “無事。”花戮聲音冷冽,沒什麽特別情緒,也沒有多施舍少女一眼。


    少女總是憧憬英雄,而生武林世家又不懂半點武藝尤甚,而何謂英雄?英雄總是會救助美人,美人也自然會對英雄傾心相許。


    趙纖纖今年二九年華,正是懷春年紀,加上父親兄弟連番遇難,父親是死自己眼前,而自己也險些遭逢毒手,一顆芳心加無助……這時候,有那恍若天神一般冷峻男子從天而降,將自己救出。


    刹那間,便將那一縷情絲纏了上去。


    今日靈堂之上,滿懷悲傷少女再次見到心儀之人,便舍棄了那些矜持,要過來見禮……哪怕,隻是說上幾句話也好。


    唯恐再也難以相見。


    然而花戮隻是冷淡地應了一聲,便不再理會,硬生生將少女滿腔情思打了回去。


    趙纖纖愣那裏,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臉漲得通紅,尷尬而無措。


    這時,有一道溫和好聽聲音傳了過來:“趙姑娘不必多禮,救你乃是我輩本分,無需介懷。”


    趙纖纖抬起頭,正看到少年溫柔笑容。


    “花小公子……”她打聽過,這少年便是心儀之人親生弟弟。


    “哥哥性子如此,還請趙姑娘不要意。”花蠶微微地笑著,眼裏含著幾分歉意。


    他相貌秀美,本來就容易讓人心生好感,又這樣溫文爾雅,很及時地緩解了姑娘家尷尬,讓趙纖纖對他印象,一下子就拔高了好幾分,連忙衝他感激地笑笑,嬌嬌怯怯地說一句:“是……是小女子唐突了。”便借勢下台,重回了孝女本位。


    花蠶與花戮並沒有呆太久,待楚辭與趙淩河談話完畢以後,就一齊回去了後麵廂房。


    臨走前,花戮還收到少女幽怨目光,花蠶低聲地笑,而後湊到自家哥哥耳邊,輕輕調侃:“哥哥,做英雄感覺如何?”


    “你太多話了。”花戮麵無表情。


    夜深。


    今日發生事情太多,眾人也都覺得頗為疲憊,除了守靈之人,其他武林人士都已經各自安歇。


    後院廂房外,悄無聲息地竄出一道人影……沒有驚動任何人。


    若是有人仔細看去,就能瞧得清楚,那映牆上,分明有兩重黑影。


    那人幾個起縱,月光與雲層掩映之間,極地躲避著亮處之人視線,來到另一個有好幾人把守房間門口。


    之後,攀附那人身上另一道影子一抬手,灑出一把粉末一樣東西,那些個守衛們就晃了晃身子,漸漸歪倒地上去了。


    這時候,冷月光輝終於映出來人臉,一個黑袍裹身,氣息冰冷,另一個淡黃長衫,五官柔和,正是花戮與花蠶兩兄弟。


    花蠶從自家哥哥身上跳下來,朝旁邊陰影處笑了一笑:“阿狄,你此處看著,可別讓人進來了。”


    牆角似有蟲豸之聲摩挲不已,而後有眉眼平淡青年走出來,躬了躬身答應:“是,主人。”


    花蠶推開門,與花戮一同走了進去。


    於煙,或者說奪魄尊者,身份地位炎魔教是極高,武林中輩分也不小,因而即便她做出這等事來,以覺明與清虛子兩個正道武林名宿身份,也不可能對她做出什麽折辱之事來。


    所以,奪魄尊者所被關押地方,是清虛道觀中一個比較偏僻些上等廂房。


    這偏僻,阻隔了好事者窺探,但也給了這一對花氏兄弟方便。


    房間頗大,裏麵擺設與楚辭那些個世家家主公子之類所居相似,而於煙半倚床頭,衣衫都被人換過了,之前髒汙血跡,也是再看不出了。


    花蠶花戮走進門時候,於煙也張開了眼睛,聲音裏帶一絲嘶啞和幾分慵懶:“是何方朋友深夜探望小女子來了?”


    花蠶仔細打量了這個多年來容顏不改魔教尊者,見她眼睛仍被蒙著,想來也是怕她誘惑了來為她送飯之人,而肩頭那兩根匕首也早被人拔出,換上細細玄鐵打造鏈子,拴床柱上,該又是怕她逃走。


    輕輕地笑了兩聲,花蠶走過去,俯下身,手裏極輕緩地為於煙解下眼上布帶,柔聲說道:“我們是何許人……尊者不如親眼看看可好?”


    於煙微微一怔,睜開眼,正對上花戮那雙冰寒刺骨眸子,不禁失聲道:“原來是你。”而後又反應過來,冷笑兩聲,“怎麽白日裏沒動手,便趁這時來討要本尊性命了?”


    花戮不答話,橫裏有少年清潤聲線響起。


    “尊者,不是哥哥找你,而是下。”花蠶緩緩走到於煙正麵,對著他彎唇一笑。這一笑猶如桃花盛開,光華灼灼。


    於煙直直看了花蠶半晌,也笑了起來:“原來你們兄弟已經相認,看起來,花絕天是白費了心機了,可憐他被你們瞞得好苦。”


    “隻不過是看誰能哄騙罷了,都是上不得台麵小伎倆。”花蠶搖一下頭,笑得意味難明,“不過,現他也該明白了。之前武林大會上,不是還有個能馭蟲高人麽,就不知,是陰蟲婆婆……還是陽蟲婆婆?”


    於煙瞳孔驀地一縮:“……你知道?”


    “自然知道。”花蠶唇邊弧度擴大了些,然後幹脆半蹲於煙前方,手指虛空她眼睛方位戳了幾下,“你惑人**對我無用,何苦浪費氣力?”他另一手支起下頷,笑意儼然,“花絕地擅使毒,而我除了學會他使毒功夫,還有另一項本事,你想不想知道?”


    “花絕地不知道功夫?”於煙看著少年秀美笑顏,不知怎地,骨子裏突然升起一股寒意。


    “是啊,他不知道。”花蠶笑得輕柔,“就比如說,‘百蟲相殘,活者為蠱’……要不然,尊者以為,我為何能殺了花絕地,燒了他絕心穀?”


    “那位同會馭蟲之人想必也回去了炎魔教,那麽,花絕天該也明白了,該也……是時候來找我兄弟二人報仇了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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