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來一去地也過了有些時候了,椒房殿裏倒是誰都沒有離開。我伏地一拜:“陛下大安。”


    禮畢直起身子,他看看我,微皺眉頭:“臉上怎麽回事?”


    手撫上猶在隱隱作痛的臉頰,輕輕一碰就是一陣脹疼,想是會有塊淤青在。我低頭未答,怡然一叩首道:“陛下,奴婢到宮正司時,正見裏麵亂成一團。至於寧容華娘娘臉上的傷,是皇太後身邊的林大人打的。”


    怡然字句間透著不加掩飾的冷意,宏晅眼色一淩,淡掃了皇太後一眼,又問怡然:“不是送去宮正司了?怎還會勞皇太後身邊的人動手?”


    “是送去了宮正司,但奴婢瞧著不像是去審。奴婢這個宮正不知情,兩位司正亦不在,林大人拿了個瓷瓶子出來,倒像是要直接賜死了。”怡然又一拜,道,“陛下,奴婢來去得急,不知究竟是怎樣的事、不知寧容華究竟犯了何樣的大罪,竟連問也不必問了,要直接賜死?寧容華畢竟還是陛下親封的一宮主位。”


    怡然憤怒之下質問得明明白白,宏晅聽了,對皇太後的怨恨少不了再添一分。可她隻看到那位林大人要賜死我,並不知來龍去脈,如此將一切矛盾引到皇太後身上,倒讓瑤妃脫了幹係。但她既然如此說了,我也不好再改口,何況照瑤妃先前的說法,這件事本也難與她扯上太多幹係。


    宏晅沉下一口氣,語中怒意若隱若現,就如同冬日時凹凸不平的地麵上結出的時有時無的薄冰,教人一時踩上去生冷,一時又覺不出了:“就為了這麽一盒子尚不知是如何出現的東西,連問也不多問一問就要賜死寧容華。怡然若晚去一步,朕現在是不是也隻能下旨追封了?”他轉向皇太後,深沉中別有意味地道,“太後,她可是皇次子的養母啊。”


    皇太後這樣急著要我的命到底圖什麽,大概人人心中都是有數的。


    皇太後神色未動,淡然目視著前方,輕歎了一聲:“就為她是皇次子的養母,做出這種穢亂六宮、戕害龍體的事,哀家怕她教壞了皇子。”


    宏晅一聲輕笑,不再同她說話,吩咐鄭褚道:“傳那宮女來。”


    青雲回到殿中,循禮下拜。宏晅略一點頭,鄭褚出言道:“青雲,你說這東西是在寧容華從前的房裏見著的?”


    青雲點點頭:“是。”


    鄭褚又問:“你搬進去時就在?”


    青雲又點頭:“是,所以奴婢才覺得是寧容華娘娘從前的東西。”


    我輕輕一笑,轉臉問她:“你若覺得是本宮的東西,為何不給本宮送回來,反倒一直擱著?”


    她垂著首,低低答道:“原是想給娘娘送去,可禦前事物繁多,一時不得空。又想著兩年了娘娘都沒來取,大約不是什麽要緊的東西,就暫且擱下了。”


    我凝視著她,緩然點了點頭,轉向宏晅,頜首道:“陛下,臣妾有話問她。但無關此事,隻是件對臣妾頗為重要的事情。”


    宏晅點頭應允:“你起來問。”


    怡然扶著我站起身,自己侍立到宏晅一側,我居高臨下地端詳著青雲,溫和道:“你說你是在衣櫃中看見的這盒子,那不知你看見另一隻盒子沒有?”


    青雲迷茫地抬起頭:“另一隻盒子?”


    我莞爾:“是,裏麵裝著六支銀釵,薔薇的樣子,還是嶄新的。那是我十歲生辰時陛下所贈,冊封後無論如何也尋不到了,今日聽你一說,才想起衣櫃那個小暗層。”


    她低下頭神色莫辨地沉默著,我又一笑,誠懇道:“你說句實話就是了。本宮現在雖是不缺首飾,但萬千珠寶都不敵那一套在本宮心裏的分量。你若是喜歡、本想自己留下也無妨,本宮絕不怪你。你把它還回來,本宮房中的珠釵簪飾隨你取去。”


    她尤低著頭,眸子微動好像在仔細回憶著,俄而麵露喜色,回道:“奴婢想起來了,是有那麽一套釵子,就與這盒子放在一起。裏麵是盛著六支銀釵,奴婢瞧著樣式精巧,大概也是娘娘從前的東西,並不曾動過。”


    我深深緩了一口氣,側身轉向宏晅,麵上浮起笑容:“陛下?”


    在我側對他的發髻上,正綴著三支銀釵,皆是薔薇的樣式,自上而下依次是盛開、半開和含苞待放,就如青雲所說“樣式精巧”,栩栩如生得堪稱巧奪天工。我本想花朝之日戴這簪子算是應景,不料還有這樣的作用。


    宏晅啞聲一笑,視線觸及青雲時倏然多了冷厲:“你是朕禦前的人,誰給你膽子讓你誣陷寧容華!”


    怡然雙眸低垂,悠悠然地曼聲道:“我知道你是尹氏做尚儀時從尚服局調來的人。陛下見了寧容華之後發落了尹氏,你就把這筆賬記在寧容華頭上麽?”


    怡然句句暗指皇太後,迫不及待地要替我報這個仇。她哪裏知道,此事歸根結底的始作俑者並不是皇太後,皇太後隻是借著這個機會想要我的命,同樣是合了瑤妃的意。


    我側目去看青雲,她還不明白為何突然生了變故,惶惑不定地磕了個頭,半天沒說去一句話。我半蹲□,笑看著她取下一隻釵子,正是盛開的那一支。她看著我手中銀釵,身子猛地一震終是明白了,我自顧自地把玩著那隻簪子,微笑道:“‘滿架薔薇一院香’。本宮還是才人的時候,曾有人告誡本宮莫要附錯了架,現在看來本宮還沒有。”我抬了眼,微斂笑意,“青雲,你已錯得明明白白了,那你的花架,到底是誰?”


    “娘娘,我沒有……”


    “她值得你這般護著麽?”我冷睇著她,“你以為是本宮揭穿了你的話你才會有危險?可你想想,若方才本宮死在了宮正司,陛下頭一個會拿誰問罪!”


    她慌恐中投向瑤妃的那個眼神被我盡收眼底,我伸手搭上她的肩膀,撫著她淡藍上襦上的蘭花繡紋,和緩道:“你告訴本宮是誰,本宮求陛下饒你不死。你這條命能不能留得住,全看你自己。”


    青雲渾身發著抖,驚恐地直視著地麵不言不語,放在裙上的雙手緊緊攥著,卻是不肯再說一個字。我冷然站起身,話語淡漠不帶分毫感情:“請陛下聖裁。”


    宏晅的聲音從我背後傳來,生硬有力:“拖出去,杖斃。”


    宦官上來拖青雲,她麵如死灰地任由他們帶走,自始至終沒再吐一個字。直到了殿門口,她幾乎癱軟的身子觸到了門檻的那一刻,陡然爆發出一聲淒厲的哭聲:“穆華娘子救我!”


    殿中諸人均是一滯,但見她猛地使力甩開了兩名宦官的手,撲在紀穆華跟前拽著她的裙角哭求:“穆華娘子救奴婢……娘子您說過保奴婢一命的啊……”


    紀穆華顏色大變,慌忙地掙開她的手,斥道:“說什麽昏話!我不認得你!”


    “穆華娘子怎麽能這麽說……那……那奴婢的家人呢?娘子您即便不救奴婢的命,您可會按先前說的照顧好他們?”


    我分明地瞧出宏晅的臉色在青雲的話中一點點黯沉下去,不甘而無奈地合上眼睛,耳邊便傳來了他的聲音:“穆華紀氏,心思惡毒屢教不改。誣陷主位宮嬪,著即廢位,打入冷宮。”


    “陛下……”紀氏在原地怔了一怔,身子一軟癱跪在地,“陛下!臣妾冤枉!臣妾當真不認識她……臣妾不敢害寧容華啊……”


    瑤妃冷冽一笑:“原是如此,紀妹妹的好計啊,連本宮也蒙在鼓裏,險些和寧容華結了怨。”言罷黛眉輕挑地輕斥宦官道,“還不快帶她走,沒得汙了長姐的椒房殿!”


    宦官再不敢耽擱地來押紀氏,我不再去聽她的聲聲鳴冤,隻笑望向瑤妃,淺淺頜首說著她必然明白的話:“娘娘無需擔憂,臣妾既知是誰設的計,就不會平白無故與娘娘結怨。”


    瑤妃明豔的笑意愈盛:“容華妹妹明白就好。”.


    紀氏走得遠了,椒房殿裏歸於安靜,宏晅站起身,眾嬪妃皆道他要離開,也都起了身,準備行禮恭送。


    他走到我麵前,我在他的目光下低下頭,隱忍地舒出委屈:“陛下……”


    他抬手,在我臉上那塊現在不知是青是紫的地方輕碰了一碰,我向後一瑟,他長長地一聲歎,緊緊握住我的手,眼中深含無奈與歉然。


    我含著淚抬起頭,眼帶祈求地淺咬著下唇道:“陛下……元沂……”


    他拍一拍我的手,回頭向帝太後道:“事情既已清楚,皇次子還是交給寧容華。”


    帝太後微笑地點頭,毫無阻攔之意:“哀家即刻差人送元沂回簌淵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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