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為魔宗在世間寥寥無幾的強大傳人,中年男人對這個傳說堅信不已。


    “是喜歡背著木劍的你嗎?”


    中年男人看著遙遠雪峰之巔輕蔑一笑,把手中吃剩的半條羊腿擱回盤中,從下屬手裏接過絲巾仔細擦拭幹淨手指間的油漬,然後長身而起。


    靴底踩在海剛剛冰封不久的湖麵上,中年男人緩步向著湖對麵遠處的山巒走去,他的每一步都走的那般紮實,仿佛要把冰麵震開一般。


    他在世間有很多敵人,那些敵人都知道他不會水,甚至懼水。但他今天卻偏偏要從湖麵踏過,仿佛要踏破過往這些年月裏的憋屈不滿。


    寒風勁吹胸膛,中年男人覺得自己仿佛回到了青年時,這種感覺很好。


    時值隆冬,莽莽天棄山間寒風勁吹,至於雪峰之上的氣溫更是極低,好在因為峰頂太高,沒有被山麓間那些彌漫密穀的薄霧遮住,陽光直射至此,雖然帶不來多少真實暖意,卻能給人的心理上帶來些許安慰。


    正如海畔那個中年男人猜測的那般,苦寒寂清可能萬年無人蹤的雪峰頂上確實有人,那是一名穿著單薄輕衫、髻間插著根烏木叉的道士。


    道士神情寧靜身材清瘦,身後負著把木劍,靜靜看著雪峰下方飄動的白雲,以及白雲下方荒蕪的原野,還有那片像麵白色鏡子般的海。


    天下行走風靈,前些日子在魔宗堂口外的雙峰間,與來自魔宗的天下行走慎,以許塵和陳魯傑皇子的破境速度做了一次賭約。


    最終許塵勝了,陳魯傑皇子廢了,於是……他輸了。


    按照那份沒有說出口卻彼此心知的賭約,風靈不能再加入到天書的搶奪之中,但這不代表他不可以站在雪峰上遠遠地觀看這幕大戲。


    他“看”到了海畔的那個中年男子,但事實上他並沒有去看那名中年男子,因為如果自己看到對方,那麽對方也能看到自己。


    他來自世外的不可知之地,但他很清楚世間一直隱藏著很多真正的強者,比如海畔的那個中年男人,對於已經接近超凡入聖境界的人間武道巔峰強者,即便強大如他也必須保有幾分敬意和矜持。


    當然,如果他還是十幾年前那個驕傲的木劍少年,絕對不會在乎這些事情,然而他現在已經不是那個年少的自己,對於這個世界和自身的認識早已不同。


    隻是他會偶爾還會懷念已經遠去多年的逼人的青春。


    看看天書究竟會落在誰的手中,是他出現在這裏的原因之一,然而自幼在古靈觀裏長大的他,從剛識字時便開始看那卷天書,少了神秘感,自然不會像世間凡人或是那些修行者般對天書存有一種莫名敬畏,所以這並不是他來到此地的真正原因,至少不如那個真實的原因重要。


    他來這裏是為了懷念已經遠去多年的逼人的青春,或許是為了祭奠遠去多年的逼人的青春,或許是為了尋回遠去多年的逼人的青春,那些青春叫做驕傲。


    風靈默默轉身,望向山間某處水潭。


    那麵水潭麵積極小,潭底或許有熱水湧出,所以前些日子一直沒有冰封,隻是終究禁不住寒風凜冽,水潭表麵上還是結了一層薄薄的冰。


    或許是很多天前,或許是先前那一刻,小潭水麵的薄冰破了一個很小的口子,便是他也無法確認,那片薄冰究竟是什麽時候破的。


    但他能確認水潭冰麵破口的形狀很特別,像是一隻木瓢留下的痕跡。


    十四年前,他見過那隻木瓢,然後再也沒有辦法忘記。


    雪山外的海畔有人。


    中年男子看著眼前的湖岸,忽然停下了腳步,然後他摘去戴了很多天的帽子,露出自己的容顏,他望著遠方的莽莽群山,那雙濃若墨蠶的眉毛微微蹙起,紅如稠血的雙唇微微一翹,露出一道意味複雜的笑容。


    在凜冽寒風中他再次舉步,從湖冰走到堅實的土地上,魁梧堅實有若鋼鐵的身軀,完全無視荒原勁風的存在,挾著一身肅殺之意向北走去。


    他走的速度並不快,甚至有些緩慢,腳步每次落下,也不見如何用力便會陷入被凍硬的荒原地麵,留下一道極深的腳印。


    離開海畔向北麵的天棄山麓行走,隨著時間流逝,中年男子身上的肅殺氣息漸漸斂沒,身後留下的腳印也越來越淺,直至沒有任何痕跡。


    他沒有像世間那些七境大修行者一般,把自己和天地自然融為一體,因為他修的從來都不是道法,他用恐怖的靈力把自己的身體意識與天地完全隔絕開來,仿佛把自己變成了一顆石頭,如果閉上眼睛,根本無法感覺到他的存在。


    然而山腰間那片安靜了很長時間的小水潭卻忽然有了動靜。


    水潭畔響起一陣很輕微的嘩嘩聲。


    這些嘩嘩聲像是木瓢盛水的聲音,又像是風吹動樹葉的聲音。


    又很像一隻手緩緩闔攏書頁所發出的聲音。


    “聽聞你十三歲開悟,三十不惑,再三月六境,一日之內七境。”


    “今日看來,果然如此。”


    風靈聽著遙遠山腰間那麵小潭畔傳來的嘩嘩輕響,在心裏默默想著這些話,然後發出一聲極幽寂極滿足的歎息聲,微笑著向雪峰邊緣走了一步。


    隨著他走出這一步,身後那柄薄薄的木劍懸浮至空中,嗡鳴作響。


    天空上的太陽忽然間仿佛變得更加明亮了一些。


    數萬束光線照耀在那柄木劍之上,竟讓單薄的劍身金光大作。


    一道極純淨的劍意,就像凝結成束的光線一般,發自雪峰之巔,平靜而強大的無視任何空間距離,瞬息之間降臨到千丈之外的那麵小水潭畔!


    如此神乎其神的道法,已然站在人間的最高處,處於七境境界的最頂端,雖然尚未破境,但距離天啟境界也隻剩下極薄的一線。


    如此強大的道劍,世間能得幾回見?


    當那道純淨劍意降臨山腰小潭上空時,水麵上的那些薄冰瞬間變得更加凝固,即便是那道極小的口子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冰封起來。


    那些嘩嘩的聲音早已寂滅不聞,潭畔某處響起一聲輕噫,似乎有些意外。


    然而喚出輕噫之聲的那人反應有些慢,啟唇的速度很慢,所以這一聲輕噫感覺被刻意拖長了很多,悠長幽遠咿咿呀呀,便像是戲曲主角登場時的那聲喚。


    山腳下的中年男人微微皺眉,此時的他當然感知到了那道劍意,他不知道那道劍意刺向何處,卻也隱約猜到值得那人傾盡畢生修為刺出一劍的人會是誰。


    這片荒原之上他已經撒下無數眼線,更是不惜調動了軍部裏的幫手,怎麽卻忽然來到了這裏?


    但他沒有猶豫,身為人間巔峰強者,能隱隱感知到自己的氣運,知道這是自己一次絕佳的機會,而且他有自己的驕傲,所以他無視雪峰這間那場無人知曉,卻注定會震驚世間的相遇,神情肅然向著山穀出口處走去。


    山穀裏依然彌漫著薄薄的霧,遮住那些光滑陡峭如同刀斧砍出來的石壁,也掩去那些逐漸靠近的腳步聲,然後卻無法永遠遮住裏麵那些年輕人的身影。


    雪峰裏,古靈觀傳人風靈終於和線那邊的那個書生相遇了,而在雪峰下,中年男人以為自己也馬上、將與那卷天書相遇,與此相較,再長時間的等待都是值得的。


    無論是十四年,還是一生。


    身份敵對複雜的四個年輕人在陡峭光滑的石壁間行走,好些天,身上的傷勢漸漸好轉,然而食物卻也已經告竭,所以因為饑餓而重新虛弱起來。


    許塵沒有想到這條魔宗前代強者們開鑿出來的通道竟是如此漫長,算著距離竟似乎已經快要橫穿整座山脈,然而卻還是沒有找到出口,不免有些焦慮。


    他是最恐懼饑餓的人,想著自己藏著的幹糧被這三個女人吃了大半,更覺得憤怒,盯著葉瑤說道:““再走不出去我們就都要餓死了,到底還要多少天?”


    葉瑤微低著頭,看著頸間的獸尾,有些不自信低聲說道:“應該快了吧。”


    許塵倒吸一口冷氣,不可置信看著她,說道:“我們仨跟著你老老實實走了這麽多天,你可千萬不要在斷糧的時候再來告訴我你沒有走過。”


    葉瑤仰起小臉看著他委屈說道:“堂口被封是幾十年前的事情,我當然沒走過。”


    “這句話有些道理,不過你怎麽可能知道這些。”


    許塵的語氣明顯有些不善,話鋒一轉怒吼道:“那開始的時你不說!”


    之所以他敢對葉瑤如此凶惡,當然是因為他已經餓昏頭了,在焦慮和饑餓的雙重作用下,他哪裏還來得及思考這個魔宗少女現在是四人中實力最強的那個人。


    而且這些天走在山脈的過程中,這位魔宗少女根本沒有什麽凶殘的魔宗氣息,反而是天真可愛甚至有些老實憨拙,漸漸他便忘了對方的身份。


    葉瑤果然沒有動憤,而是羞愧地重新低下頭去,走到了最前麵。


    “如果到了七境,這條通道哪裏能攔住我們?”葉童的臉色有些蒼白,她看著身側光滑陡峭的石壁漠然說道:“說到底還是實力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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