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1 章


    “這老豺兒, 上了年紀愈發酸氣衝天,竟是半點也不給人留麵子。”馬車裏, 耿太夫人氣不打一處來, “婚事不議就不議,有什麽了不起,也怪咱們糊塗, 送上門去挨人家奚落。”


    耿夫人已經沒什麽念想了, 臉色淡漠地望著車外,兩眼空空, 失了魂兒一樣。


    耿太夫人由來看不上她一遇事就像個瘟雞, 罵道:“別一副喪魂落魄的模樣, 就算娶不著上京貴女, 西華老家簪纓門戶也不少, 至多不娶嫡長女, 娶個次女總可以吧。好好的大男人,仕途也通達,難道還能打光棍不成!”


    耿夫人轉過頭來, 遲遲望了她一眼, “母親, 西華老家的女孩兒, 和上京貴女能是一樣的嗎?什麽簪纓門戶, 老家有五品以上的官員嗎?要不就是做買賣的商戶,錢是有些, 出身低微上不得台麵, 要是拿來和郡主比……母親, 您老不覺得難堪嗎?”


    一個做娘的,看著兒子婚姻前途盡毀, 怎麽能不痛斷肝腸!原本競成有大好的將來,娶得開陽郡主,魏國公自然拉這妹婿一把,萬一押注押得好,日後水漲船高,成就必定高過他父親。


    現在呢,徹底混成了糊家雀兒,和個通房女使見天廝混在一起,縱是個好好的人,也徹底被帶壞了。


    耿太夫人臉上不是顏色,她自然知道老家的女孩兒不能和郡主比,可如今郡主不肯嫁了,又有什麽辦法!活人總不能在一棵樹上吊死,實在沒有鹽,鹵不也好嗎,還挑剔那麽多幹嘛!


    最後婆媳倆各自沉著臉進了家門,分道揚鑣連招呼都不曾打一個。


    跟去的仆婦安頓好一切後,便要各司其職,姓汪的嬤嬤前腳剛邁入二門,後腳就被人請進了徐香凝的小院。


    徐香凝坐在門前太陽照得見的一小片光帶裏,見人進來忙站起身問:“嬤嬤,郡主那頭怎麽說?”


    汪嬤嬤早就被徐香凝買通了,一五一十將聽來的話都告訴了她,說:“太夫人和夫人這回是豁出去了,太夫人把手裏的家私都許了一半給郡主,夫人還應準了,隻要郡主高興,大可上外頭開府單過,就這,人家胡太夫人都沒答應。”


    “那最後到底是怎麽說的?是一口回絕了呢,還是說願意再商議商議?”


    汪嬤嬤道:“胡太夫人什麽陣仗沒見過,當初可是禁中貴妃啊,那麽點好處,哪裏能打動她的心。當即便回絕了,說郡主斷不會嫁耿家了,姑娘就放心吧!不過胡太夫人問起姑娘,夫人給她的交代是已經灌了藥,把姑娘的孩子給打下來了,不日就發賣姑娘。”說著一笑,“我那時候就想,這樣糊弄,已經穿過一回幫了,要是再來一回,魏國公隻怕會帶兵打到節使府上來吧!”


    可徐香凝的心卻冷下來,她知道這回不是扯謊,倘或胡太夫人答應再給一次機會,她相信她們回來之後頭一件事,就是照說的處置她。


    還好……那頭沒答應,自己白撿了一條命。有時候真替自己不值,生死榮辱全在別人一念之間。郡主說的那些話,其實也不是全在慫恿她,果真隻有當上正室,自己和孩子才能活得像個人。


    低頭摸了摸肚子,“已經四個月了,又是自己嫡親的孫子,夫人好狠的心啊。”


    汪嬤嬤遲疑著,訥訥道:“不過是哄騙胡太夫人的說辭,姑娘大可不必當真。”


    徐香凝苦笑了下,“不必當真?倘或哪家貴女現在答應這門婚事,條件是必須先處置了我和孩子,你且看太夫人和夫人當不當真。”


    所以現在不能含糊了,耿方直就算再寵愛她,到底不能違背了父母之命,前兩日退婚的那把火尚有餘熱,倒不如借著東風再添一把柴,讓全上京所有人都知道她。你既不忍,就休怪我無義,耿方直的名聲徹底臭後,就再也不會有人願意嫁給他了,到時候就算不做嫡妻,也是一家獨大。至於他的仕途,她可管不上,反正憑耿家的家底,餓是餓不死他們的。


    打定了主意,說幹就幹,耿家東南角有個角樓,是當初監造府邸時作觀景所用的,少說也有三層樓那麽高。因是臨街而建,底下就是行人往來的街道,要是站在那裏作一場戲,想必能引來不少人的目光,隻要圍觀的百姓一起哄,她的目的就能達到了。


    “再過一柱香工夫,上太夫人和夫人院子裏報信兒去,就說我要跳角樓了。”


    女使“啊”了聲,“姑娘,您怎麽這麽看不開呀?”


    這小女使腦子裏由來缺根筋,她隻好向她解釋:“是假的,嚇唬嚇唬她們罷了。要是不來這一手,我想當上正室夫人,這輩子都沒指望。”


    吩咐好女使之後,自己便轉身往外去,好在四個月的肚子,行動還算靈活。角樓欄杆外有個一尺來寬的邊沿可以供人落腳,她小心翼翼站上去,兩手緊緊扣著欄杆。西北風嗆得她喘氣都困難,但風越大,越能吹出她凸起的小腹。她頂著嚴寒,見底下聚集的人越來越多,終於亮開嗓子,盡情地嚎哭起來。


    看熱鬧的人指指點點,“這是怎麽了?大著肚子要尋死,倒是一樁稀奇事。”


    也有知道前因後果的人在一旁解說:“這不就是魏國公府退婚當日,送回來的那個通房嗎。快讓那些寧做富人妾,不做窮□□的看看,滿以為進了官宦之家就有受用不完的富貴了,可誰知高門顯貴的飯也不好吃,大著肚子還要掙命呢。”


    也有人嗤笑,“你以為通房丫頭和嫡妻正室有孕能一樣?男人一哆嗦,多少孩子生不得,隻要肯播種,哪塊地皮上長不出莊稼!”


    一時間眾說紛紜,有揪心同情的,自然也有看熱鬧起哄的。


    得了消息的耿太夫人和耿夫人終於從家門上出來,繞到了外麵的角樓下。耿太夫人十分不悅,斥道:“你這孩子,平時識大體得很,今日怎麽這麽不知事!你站得那麽高做什麽,快些下來,有話好好說。”


    徐香凝自然不肯放過這樣的機會,哭道:“太夫人,我知道我活著,難免會拖累三公子。今日你們又去魏國公府求情了,若是郡主回心轉意,想必沒有我的活路,但郡主若是不答應,又是我坑害了三公子,我左思右想都不得活了,還是死了幹淨。”


    另一邊的耿夫人恨透了這小娼婦,知道她在打什麽主意,不就是以退為進,更加徹底地敗壞競成的名聲,讓他娶不著老婆,以便她坐實地位嗎。


    自己活了幾十年,什麽齷蹉手段沒見過,就憑這點道行,也想鎮唬住她?


    “還嫌丟人丟得不夠,幹脆站得更高些,好讓滿上京的人都認得你這張臉?”耿夫人冷冷道,“戲做得夠足的了,還不給我下來!”


    可是徐香凝哭得更響也更慘了,嚎啕道:“我知道……我知道夫人容不得我,我今日就算下來也是個死,還不如從這裏跳下去,一了百了。”


    耿夫人倒是很希望她能跳下來,幾乎忍不住想催促她,然而身邊的陪房嬤嬤卻提點:“夫人,這麽多雙眼睛瞧著呢,千萬不能說錯話。”


    是的,一旦說錯了,市井裏更會流傳出她逼死兒子通房的惡名,更何況這通房肚子裏還懷著孩子。這麽一來,耿家的口碑就會雪上加霜,影響的不光是三郎一個,而是耿家所有子孫。


    耿夫人忍氣,忍得牙都要咬斷了,這幾日是她這輩子最黑暗的經曆,簡直像做了場噩夢,不敢回頭細思量。


    她很想一走了之,可這樣的舉動也會引得旁人憤慨甚至唾罵,她隻好按捺住火氣,放平語調說:“有什麽話,下來再說。站在那麽高的地方,就是不為自己,也要為肚子裏的孩子想想。”


    徐香凝又借著這話頭大放悲聲:“是我對不起孩子,讓他托生在我這個卑賤的母親肚子裏,連累得他也幾次命懸一線。與其活著跟我受罪,還不如娘兩個一道去了,大家安生。”


    她是耿太夫人放在耿方直房裏的,當初耿夫人極力反對這麽做,因此這也是婆媳間一場看不見的博弈。後來漫長的幾年時間裏,徐香凝就像一枚骰子,誰拋得好就是誰贏,這次也一樣,所以耿太夫人比耿夫人更著急,更希望她能從上麵下來。


    “你究竟在混說什麽?誰答應讓你們去死了?我耿家從不虧待家裏人,這些年下來,難道你還不明白嗎?”太夫人不遺餘力地誘哄著,“好孩子,你現在不宜激動,上麵多危險,還是快下來吧!”


    徐香凝說不,“我要見三郎,我有話要問他。”


    耿夫人白眼翻上天,心想這小娼婦真是登鼻子上臉,一套接著一套。


    反正自己是不願意被她耍著玩了,先前在胡太夫人跟前信誓旦旦說孩子打了,結果才到家,就鬧出這麽大的排場,讓李家人知道,豈不是愈發沒臉了。


    自己一個誥命的夫人,被個通房丫頭弄得不上不下,恨不能立時打殺她才好,還管這賤人什麽死活!便扭頭吩咐邊上嬤嬤:“讓人悄悄從後麵潛上去,先把人按住了再說。”


    徐香凝是算好了時間的,耿方直一向這個時候從衙門回來,隻要不出意外,他就能遇上這場盛宴。


    果然,遠遠看見長街盡頭,有人騎著馬過來,她眼裏迸發出驚喜的光,人也淩空欲飛,高呼起來:“三郎……三郎……”


    耿方直策馬走近,看見半空中的她,嚇得魂兒都快飛了,慌忙跳下馬大喊:“你瘋了麽,快下來!”


    徐香凝搖了搖頭,“三郎,我有三句話要問你。”


    這種時候,哪裏還顧得上旁的,耿方直說好,“你問。”


    她吸了吸被風凍僵的鼻子,“我隻要聽你的實心話,頭一句,你心裏有沒有我?”


    耿夫人哼了聲,簡直要被惡心死了,腹誹著調開了視線。


    耿方直覺得女人總是執著於這種事,實在無趣得很,便道:“孩子都有了,怎麽還問這個!”


    答得好,孩子就是答案。徐香凝很高興,複又問:“第二句,我和開陽郡主,你究竟選誰?”


    這個問題好刁鑽啊,圍觀的眾人看著這出好戲,激動地催促著:“快說,你選誰,快說呀!”


    耿方直心裏其實兩難,討好惠存的那段時間裏,他似乎慢慢喜歡上了那個高貴驕傲的女孩子。畢竟男人大多喜新厭舊,郡主對他來說,是急欲征服的一座高峰,比起曲意逢迎的通房,有挑戰得多。


    然而現在徐香凝以死相逼,讓他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他隻好先哄著她,“是你,我選你。”


    耿夫人覺得臉麵如今就是腳底下的泥,不由絕望地閉了閉眼。


    那廂潛上去的家仆終於到了圍欄後,貓著手腳上去抓她,誰知一個錯手,隻抓住了她的衣袖。


    徐香凝狠命掙起來,這樣的機會太難得了,有這麽多人見證著,她還有最後最要緊的一個問題沒有問出口。


    可那家仆拽著她不撒手,她擔心他會強行把她拽進去,錯失了好時機,便使勁地推他,一麵扭頭看向耿方直:“三郎……”


    結果因為她抗拒得太過情真意切,家仆抓她不住,在又一輪激烈地搶奪過後,終於被她掙脫了。她回手要去抓欄杆,可是卻抓了個空,在圍觀眾人一片驚詫低呼中,直直從高處墜落了下來。


    耿方直大驚,和兩個小廝去接,但一個孕婦從幾丈高的地方掉落,衝擊驚人。人雖接住了,但似乎又沒完全接住,自己被壓倒之餘,聽見骨骼發出的脆響,他知道壞事了,劇痛之下想抬起右手,卻發現抬不起來。再去看徐香凝,她人還清醒著,但臉色煞白,額角豆大的冷汗滾滾滴落,捂住肚子,痛苦地呻/吟起來。


    嚇懵了的太夫人和耿夫人這才回過神,大喊著:“快,快抬進去……叫大夫來!”


    一時七手八腳將人搬進院子,耿夫人慘然看著麵前忙碌的眾人,聽著徐香凝高一聲低一聲地叫喚,知道孩子大抵是保不住了。這也就罷了,更不幸的是發現競成被壓斷了右臂,這樣的年月,就算治好也會落下殘疾,這對於舞刀弄劍的武將來說,又意味著什麽?


    耿夫人哭暈過去,隻恨自己嫁到了這樣的人家,頭幾年過得稀裏糊塗,終於釀成了大禍。


    耿太夫人這回也顧不上徐香凝了,隻管盯著給孫子診治的大夫,急急追問:“怎麽樣?將來能養好嗎?”


    大夫哪裏敢打保票,隻是支吾著:“這段時間不能再使一點勁兒,須得好生休養。我這裏開些藥,吃上兩個月,每日再以接骨木水蒸洗,慢慢總會好起來的。”


    什麽叫“總會好起來的”?這話模棱兩可,並不是一定能好起來?


    耿太夫人慌了神,望望站在一旁憂心忡忡的兒子,再望望一臉慘淡的孫子,一下跌坐在圈椅裏,肝腸寸斷地哭起來。


    內室診斷的產婆出來了,擦著手,搖了搖頭。


    耿夫人咬著槽牙咒罵:“喪門星,害了孩子也害了三郎,這回總算消停了。”說罷轉頭喊了聲“來人”。


    婆子進來聽令,她抬手朝外指了指,“叫個牙郎來,把這賤人給我領走!”


    這回是不容置疑的口吻,轉頭望向再要求情的兒子,在他說話之前先發了聲:“你若是還舍不得她,那就和她一起走。橫豎我還有你哥哥們,少了你一個,譬如沒生你,你隻管去吧!”


    這下子沒人敢說半個不字了,連耿老太太也沒了聲息。到底今日種種,全是因她溺愛孫子而起的,要不是她把香凝放到三郎的院子裏,就沒有後來這些醃臢事,郡主不會退婚,三郎也不會被砸斷了臂膀。


    如今可好,說不準將來是個半殘,果真婚事沒了,前程也沒了,耿太夫人除了後悔,再也沒有什麽可說了。


    裏間響起徐香凝氣息奄奄的哭聲:“夫人……夫人我再也不敢了。三郎,三郎你替我求求情……”


    兩個婆子把人從床上拽了下來,她還在流著血,可誰也不在乎她的死活,隻聽耿夫人說:“仔細些,別弄髒了屋子。”


    牙郎很快就來了,人成了這樣,一般都是白送。畢竟做這種生意存在風險,說不定錢沒賺著人就死了,還要賠上幾天給她吃喝的開銷,因此一般牙郎並不願意接手這類買賣。


    也就是老主顧,帶一帶吧,牙郎看著這半死不活的女人搖頭,“賣給人家當粗使,隻怕人也未必要,看看能不能賣到外埠去吧。”


    如今她在耿家人眼裏成了破爛,耿節使直揮手,“不拘你賣到哪裏去,趕緊把人弄走。”


    邊上的婆子女使們看著,不免生出些惻隱之心,雖說一切都是她咎由自取,但人剛小產就被拖出去發賣,又在這數九嚴寒的時節下,恐怕想活命是不能夠了。


    那個和她海誓山盟的男人,終究沒能依靠上,眼睜睜看著她被牙郎拉走了。


    人走後,地上滾落了她插在發髻上的翠玉一丈青1,耿夫人見了,一腳便將這東西踩斷了,吩咐家下眾人:“往後誰也不許提那賤人的名字,要是讓我知道了,就和她一樣下場!”


    眾人自然諾諾答應。


    耿節使和耿夫人回到上房,各自坐在圈椅裏生氣。


    耿夫人滿腹的牢騷,恨道:“不知上世裏造了什麽孽,這輩子遇見這樣的事。這會兒可痛快了,弄得上京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孩子沒了,胳膊也成了那樣……”說著抽出帕子痛哭不已,“我這滿肚子的委屈,可同誰去說,好好的孩子,就這麽毀了!”


    耿節使一聲接著一聲地歎氣,“行了,命該如此,怨不得別人。”


    “怨不得別人?”耿夫人拔高了嗓門道,“不該怪咱們老太太?你是個大孝子,看著你母親把三哥兒禍害成這樣,也不吱一聲,唯恐損了你們母子之情。我卻要說,我們三哥兒全毀在她手裏了。還有那李家!竟是怎麽商討都沒用,今日登門見了他家貴太夫人,隻差給人跪下,好話沒聽著半句,反給奚落得抬不起頭來,我這輩子沒受過這麽大的屈辱。”


    耿節使冷著臉,陰霾漸次布滿他的眉目,半晌哼了一聲,“李臣簡……路還長著呢,且走著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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