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4 章


    既然打定了主意要整頓內宅, 便先從續晝做起。魏國公府的下人不少,女使加上外頭買進的粗使, 統共有八十六人之巨。


    其實主家算上兩位姨娘, 隻有七人需要侍奉,每個人身邊又有親近的女使和婆子,實則是用不著那麽多人的。年長的放不出去, 年幼的調理不出來, 人就越囤越多,勢必會引得部分人不滿。


    雲畔下了令, 命姚嬤嬤挑出八個聰明伶俐的, 從瑣碎的清掃庭院, 端茶送水學起。那些女孩子大抵都是家生子兒, 十二三歲的年紀, 看著高門之中的富庶與規矩長大, 眼皮子不淺,行動舉止也很得宜,稍微加以點撥, 就可以擱在跟前使喚。


    雲畔坐在廊亭下, 初升的太陽斜斜照過來, 在那儀態莊重的身形上撒下一片柔和的光, 當家主母眉目如畫, 一顰一笑像飛了金的菩薩。她看著嬤嬤指派小女使們清理院落,伺候花草, 那些孩子的行動有超出年齡的穩重, 就算有時急進些, 她也不生氣,有耐心溫和地指導她們。


    箬蘭奉上了一盞香飲, 知道院子裏連日調理女使,是為了成全她。心裏有好些話,不知道怎麽對雲畔說,隻是退到一旁欲言又止地望著她,好半晌才問一句:“夫人覺得適口嗎?要是不夠甜,奴婢再給您添一勺蜜。”


    雲畔說正好,轉過頭來瞧她,見她猶猶豫豫的樣子,笑著問:“怎麽了?可是有話要對我說?”


    箬蘭把頭垂得愈發低了,囁嚅道:“我跟著夫人來到這府上,原想一輩子侍奉夫人的,不曾想最後弄成這樣。我心裏臊得慌,這幾日吃不下睡不好,愧對夫人的厚愛。”


    箬蘭是十二歲上因家道艱難,被父母賣到舒國公府的,到如今已經第十個年頭了。那時明夫人沒有盤查,並不知道她與表兄訂過娃娃親,這些年看她老實能幹,便欽點了她陪房,讓她伺候在雲畔左右。


    原本以為時隔多年,那門親事早就不算數了,誰知那位表哥在衙門謀了個書吏的差事,知道她在魏國公府上當差,便經常借著親戚的名義來瞧箬蘭。畢竟有親事牽連著,一來二去的,箬蘭也動了心思,隻是不好和雲畔明說,最後想了個法子通過檎丹,委婉地透露給了主子。


    這件事雲畔知道了,必定要慎重地考慮,一個人若是有了去意,絕不能強留。這院子裏全是女孩兒,萬一箬蘭做出點糊塗事,一則於她名聲不好,二則怕帶壞了其他女使。


    恰逢這個節骨眼上,又出了藕兒不經傳召私入內寢的事,兩下裏一碰撞,就愈發讓她打定了放人的決心,順便從這件事上起個頭,府裏人員好作調整。


    箬蘭不知道她的深意,隻是一味覺得對不起她,雲畔寬宏笑道:“你在西府上伺候了好些年,如今到了年紀,又有幼時定親的人在等著你,就算出去,我也不用為你操心了。”邊說邊掃了邊上侍立的藕兒一眼,“府裏的規矩是該變通些,不光是你,往後家生子除外,凡年過二十,有了打算的女使我都不會相留。到底人這一輩子隻有短短幾十年,前頭的功勞大可換取以後的自由,倘或平常伺候得好,我這裏還預備回鄉的盤纏,放她們回去和爹娘團圓。”


    這話要是擱在一般的人耳朵裏,勢必覺得主母仁慈,自己勤勤懇懇幹上幾年,還有回家的指望。可要是擱在心虛之人的耳朵裏,那就是另一番值得咂摸的況味了。


    雲畔看見藕兒臉上一陣發紅,神情也有些不自然,越發斷定了自己的猜測。


    女使逾越,生出非分之想,最是不可饒恕。先前自己還編出個欲圖爬床的錦兒來嚇退了曹家母女,沒想到最後居然來了個藕兒,弄得自己生了好幾日悶氣,夜裏輾轉反側,連覺都睡不踏實。


    箬蘭對她滿懷感激,抹著眼淚道:“能跟在夫人身邊侍奉,是我的造化,夫人菩薩心腸,我本以為您會生我的氣,我這麽不識抬舉,回頭在西府夫人跟前也不好交代。”


    雲畔自然安撫她,“這是喜事,姨母不會怪罪你的。既然今日說起了,那就趁著這黃道吉日,放你出府去吧。”邊說邊向檎丹遞了個眼色,“去把箬蘭的文書取來。”


    檎丹領命返回上房,姚嬤嬤掖手站在邊上,笑著對箬蘭說:“恭喜姑娘了。”


    箬蘭紅著臉噯了聲,向姚嬤嬤納福,“這些年多承嬤嬤照應,我還沒能好好報答夫人和嬤嬤,這就要回去了……”


    姚嬤嬤道:“夫人既放了恩典,自然希望你好。回去之後同郎子和美過日子,隻要你過得好,就沒有辜負夫人的苦心。”


    鳴珂在一旁湊話,“往後要是還在上京,得閑來瞧瞧咱們。”


    箬蘭赧然點頭,“一定。”


    這時檎丹取了她的奴籍文書來,雲畔連同一個小包袱一起交給她,溫聲道:“收好籍文,去官府把戶貫換成良籍,往後就是自由之身了。這裏另有五十兩銀子,是我給你添妝奩的,回去做個小買賣也好,置辦些家私也好,總是我的一份心意,別嫌少。”


    箬蘭拿了文書和銀子,頓時淚流滿麵,當即跪地磕頭,連聲道:“多謝夫人,夫人這心田,叫奴婢說什麽好呢……回去我一定做個長生牌位把夫人供奉起來,求佛祖保佑夫人如意吉祥,萬世恒昌。”


    雲畔伸手攙她起來,笑著說:“承你吉言,不過立牌位竟是不必了,怪嚇人的。”一麵上下打量她,生出些依依惜別之情來,最後長歎了口氣,“去吧,和你那郎子,好生過日子去吧。”


    箬蘭裹著淚,又磕了三個頭,方由鳴珂陪同著走出內院。


    雲畔這時才將視線轉向藕兒,淡聲道:“箬蘭原先是伺候我穿戴的,如今她回去了,我跟前少了人,往後你就頂她的缺吧。”


    藕兒的差事和箬蘭是一樣的,不同之處在於箬蘭伺候的是雲畔,藕兒伺候的是李臣簡。


    她發了話,藕兒不好拒絕,嘴上應著是,神情卻兩難,猶豫著說:“奴婢能伺候夫人,自然是求之不得,可郎主那頭也不好短了人侍奉穿戴啊……”


    雲畔一聽,似笑非笑眯起了眼,“看來闔府上下沒個能耐人能伺候郎主,竟是少了你不成了?”


    藕兒頓時白了臉,知道自己說錯了話,支吾搪塞著:“奴婢不是這個意思。”


    “那你是哪個意思呀?”雲畔板著臉道,“聽說你在公爺身邊伺候了三年,真是知根知底的老人兒了,我這夫人進門才幾個月,在你眼裏還是外來客吧?”


    藕兒慌了神,雖說心裏確實是這麽想的,但真要是說出來,那可是切切實實犯上的罪過。她隻有矢口否認,忙說不是的,“郎主是主子,夫人更是主母,奴婢一心侍奉郎主和夫人,夫人讓我上哪兒,我就上哪兒……”


    雲畔說不用了,“先前我還瞧著你素日忠心,想把你留在我跟前,成全了你的體麵。可後來見你不情不願,隻想侍奉公爺,這樣的大佛,我這小廟看來是供不下了。反正今日正在往外打發人,不如你也借著這個時機去了吧。你放心,公爺的穿戴我自然另外指派人伺候,絕不會慢待了公爺的。”


    藕兒惶然,沒想到她竟要攆自己出府,忙跪下道:“夫人息怒,奴婢知道錯了,自今日起奴婢就在夫人跟前伺候……”


    可她願意伺候,自己卻不敢留她了,一般房裏的大丫頭們,都自詡高出底下女使一等,到底與主子近,在主子麵前說得上話,時候久了容易擺不正自己的位置。


    別人府裏常出這樣的事,家主身邊伺候梳妝的、伺候穿戴的,大有被收房的前景,仿佛做上了這等差事,就是預備姨娘。


    藕兒未必沒有這樣的心,平時看她少言寡語一副清高勁兒,其實說到底是不屑與其他人為伍。所以這人是留不得了,幹脆一氣兒弄出去,省得夜長夢多。


    撫了撫裙上褶皺,雲畔垂眼道:“我命人查過你的身籍了,你不是賣身入府,身家也算幹淨,你爹娘八成等你出人頭地後,孝敬他們呢。在咱們府上,你就是再幹二十年,也不過是個女使,沒什麽前程,還是去吧,或是換個人家,有你的大造化也說不定。”


    這下子藕兒大哭起來,掖著眼睛說:“夫人,我伺候公爺多年,從未犯過什麽錯……”


    雲畔霎時寒了臉,原想和她理論理論的,但轉念一想,沒什麽必要。主母不在家,一個年輕女使鑽進郎主臥房,正經人哪個會這麽幹?說出來不光她沒臉,更是折辱了李臣簡。


    邊上的姚嬤嬤一點就透,那天夫人進內寢,不一會兒藕兒就從裏頭出來,當時她還吃了一驚,不知為什麽這丫頭會在裏麵呢。


    現在看來,必是奴婢做得久了,心生厭煩,想嚐一嚐當主子的滋味兒了。既被主母發現,就應當知道原因,還賴著不走,果真臉皮比城牆還厚。


    她哭哭啼啼,難道還讓夫人和她費嘴皮子不成!姚嬤嬤擋在前頭,伸手拽了她一把道:“姑娘不必哭,主家打發女使,從來用不著給任何人交代,使著不好就換人,這是再尋常不過的,姑娘在府裏伺候了這麽長時候,還不懂這個道理?至於犯沒犯錯,天知地知罷了,夫人留你麵子,自己要惜福,什麽事都說破了,就沒意思了。”


    邊說邊招呼綠檀和鳴珂,“你們倆陪她回去收拾收拾,趁著天色早,送她出去吧。再者叮囑門房一聲,往後不是府裏人了,要進府須得通傳。”


    綠檀和鳴珂道是,比了比手說:“走吧。”


    藕兒沒辦法,抽抽搭搭望了雲畔兩眼,最後還是被她們拉扯著,往後罩房去了。


    把人打發了,雲畔又轉頭對姚嬤嬤道:“以後讓綠檀伺候公爺更衣,讓鳴珂帶她兩日。綠檀這丫頭,我看著老實本分,且又是才進上房,不會仗著自己功高,弄出什麽事端來。”


    姚嬤嬤道是,“早前伺候公爺的,確實高人一等似的,夫人拿藕兒做了筏子,往後那些人就該警醒了。”


    雲畔點了點頭,“咱們家保得太平無事不容易,跟前的人尤其要小心,這等不知界限的女孩子,一個都留不得,我原還想著容她在我身邊侍奉呢。”說著無奈一笑,“你也瞧見了,人家並不樂意。”


    今日院裏人員大變動,雖說小丫頭們上手還不怎麽熟練,但是有上頭老資曆的女使引領著,大事小情也可以做得很好。


    李臣簡回來的時候,雲畔在廊下迎接,把人引進上房後,便讓綠檀預備替換的常服。


    入冬以後的風帶著凜冽,刮在臉上生疼,命人搬了三折屏來擋風,自己在屏風前坐著。簷外的日光照著大半個身子,暖烘烘的,等他出來落座,推過小幾上的桂花熟水道:“公爺解解乏。”


    他的琵琶袖掃過小碟中的木樨花,帶出三三兩兩幾朵金黃,那修長白淨的三指捏起小盞,青嫩嫩的指尖,不像舞刀弄劍的手,更像捉筆杆的。


    他臉上一直含著笑,連抿茶嘴角都仰出了弧度,雲畔瞥了他一眼問:“公爺今日遇見有趣的事了?”


    他說沒有,但神情怡然自得。


    她愈發納罕,既然沒有趣事,他一直傻笑做什麽!


    罷了,不管他,她伸了伸腿,四肢百骸都透著舒爽,曬久了有點困倦,合上眼睛兀自受用。


    他側目看她,因曬得暖和,那粉麵像初夏禦桌上的櫻桃畢羅一樣,從芯兒裏透出恬靜美好。他悄悄看了她半晌,最後還是按耐不住心裏的歡喜,喚了聲夫人,裝作不經意的樣子問:“我跟前伺候更衣的女使,換人了?”


    雲畔哦了聲,“我忘了告訴公爺,先前伺候的藕兒回鄉去了。”


    他頷首,略沉默了下道:“必定是覺得多時不漲月錢,幹不下去了吧!”


    他好整以暇喝完了杯中的熟水,自己又往小爐上添些新桂花炙烤,然後將碗盞倒扣上去,等著花露蒸發,暈染杯壁。


    雲畔轉頭瞧他,知道他是有意這麽說,明明心中都有數,還要裝得後知後覺,難道是在成全她掌家的體麵嗎?


    她扭了扭身子,偏過來問他:“那個女使伺候了三年,冷不丁換了人,公爺還習慣麽?”


    他垂眼提起泥爐上一直煎著白茶的提壺,取下蓋碗往裏頭注水,然後分茶進她的杯盞,一麵道:“我在軍中五六年,一向都是自己照顧自己。其實我三歲起就能自己穿衣了,結果長到二十多,重又要人伺候,依我說大可不必。”


    雲畔知道他不會計較,但又擔心畢竟跟前老人,隨意打發了會讓他有想法——


    一個生了野心的女使確實不值什麽,但若是因她鬧得夫妻起嫌隙,那就得不償失了。


    好在他似乎並沒有任何不滿,雲畔放心了,自言自語著:“那就好。”


    可還是不深談,不去剖析那天的事,因為兩個人早就達成過共識,彼此都沒有往房裏添人的意思。遇著點小情況便來重申一遍,就像這小爐子上的桂花,翻炒得多了,帶上了焦味,香氣就不純正了。


    不過夜裏過茂園,王妃無意間還是問起:“聽說今日院裏打發人了?”


    雲畔說是,“我的陪房女使早前和人定過親,如今年紀大了,有了去意,我就把她的奴籍文書賞還給她,另給了些銀子,成全她過自己的日子去了。”


    王妃聽後點頭,“那些丫頭也怪不容易的,要是有了好去處,的確不該耽誤人家。”


    可太夫人卻不好糊弄,擱下筷子擦了擦嘴道:“我怎麽聽說去了兩個?這麽下來別弄得跟前伺候的人不夠使,都是多年的老人兒,用起來順手,再調理新的出來,想要使得舒心,且得耗上一陣子呢。”


    當然,這話並不需要雲畔去應答,李臣簡早就替她解了圍,隻道:“那個女使是我讓巳巳打發的,仗著自己有些資曆,近來愈發不守規矩,我瞧著很不合心意。今日趁著放人,一並把她遣出去,顧全了她的體麵,要是哪一日單獨攆她,才是麵子裏子全沒了。”


    雲畔也說了兩句順風話,笑道:“她不是家生子,又沒有奴籍,想是自己心裏有打算了吧!況且咱們家如今處在這樣局勢,沒有根底的女使是斷不敢留的,因此讓她去了,對咱們也是保障。”


    王妃反正是向著兒子和媳婦的,應道:“正是,這件事我上年就在盤算了,咱們府裏家生的女使婆子小廝都不少,何必再聘外頭的人。手裏沒有一張文書,人家和咱們不在一條船上,萬一存了異心,到時候可防不勝防。”


    惠存正吃著她的果子,聽見這麽說,抬起頭道:“我前日聽了一個故事,心裏老大的不平。說南安王家有一幅南北朝的畫兒,平時小心收藏著,結果家裏的廝兒起了賊心,把畫偷出去了。因這畫兒誰都知道出自誰家,一時不好脫手,南安王府追查到他們老家,那廝兒的老娘為了給兒子脫罪,竟一把火把那幅畫給燒了。”


    太夫人一聽,頓時義憤填膺,“兩條賤命還不及畫兒一個角,偏這樣的人毀了絕世名畫,比陰溝裏翻船更叫人惡心。”


    惠存說可不是,邊說邊朝雲畔擠擠眼。


    她深諳和祖母打馬虎眼的法門,老太太上了歲數,隻要東拉西扯幾句,她就把先前糾結的事全忘了。


    雲畔感激她,悄悄衝她笑了笑。


    李臣簡陪著太夫人和王妃議論那件案子去了,雲畔扭頭看見惠存腕上戴了隻藍白琉璃珠嵌金手釧,奇道:“這是新買的嗎?別致得很呢。”


    惠存靦腆地低頭撫了撫腕間,“耿方直今日登門,特意給我送來的。”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玲瓏四犯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尤四姐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尤四姐並收藏玲瓏四犯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