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9 章


    ***


    何嘯身敗名裂的消息, 不久便傳遍了上京的大街小巷。


    鼎鼎大名的洛陽才子,竟是個雇傭人捉刀的假貨, 在這風聲鶴唳的年月裏, 算得上是政局以外,最令人澎湃的一份談資了。


    姚嬤嬤將消息帶進來的時候,臉上洋溢著笑, 一副謝天謝地的樣子, 說:“公爺,夫人, 西府裏小娘子終於報了一箭之仇了。”


    彼時雲畔和李臣簡正用飯, 因天色不好免於走動, 大廚房便分派了飯食到各人的小院。


    兩個人坐在前廳的食案前, 銀燈樹上燭火燒得煌煌, 雲畔聞言停下了筷子, 讓姚嬤嬤將經過細說了一番,聽完後大為慶幸,笑著說:“阿彌陀佛, 這樁事終於解決了。那日我把消息傳給表姐, 其實心裏也沒底, 怕她臨陣又退縮, 沒想到, 她竟有這樣的魄力,在宰相麵前揭穿何嘯。”


    李臣簡笑了笑, “人都有惰性, 隻有被逼急了, 才會奮起反抗。”


    雲畔聞言歎了口氣,“隻是這回受了莫大的委屈, 這何嘯是個黑了心肝的,那麽缺德的事都辦得出來。”


    對於見慣了黑暗的人來說,其實並沒有什麽稀奇,他淡淡嗯了聲,“人心之惡,是你無法想象的,如果能一輩子不用見識,才是一樁幸事。”


    可是誰又能一輩子不得見識,早前以為柳氏將她拒之門外已經是最壞的了,卻沒想到,何嘯的所作所為更比柳氏惡毒百倍。如今好了,親手解決了宿敵,一直糾纏著梅芬的心結也應當解開了。細想想真是不容易,她耗費了多大的心力,才辦成了這件事,從今往後就是一個重生的,健全的人了,大約也可以告別困守在小院裏的命運,勇敢去麵對新的人生了。


    很高興,於是笑眯眯說:“公爺,咱們喝一杯好麽?”


    李臣簡平時在家很少喝酒,聽她這樣說,知道她歡喜,自然不能擾了她的好興致。


    女使捧了酒壺和酒盞來,替他們滿上,雲畔道:“這是惠存給我的椰子酒,我上回嚐了兩口,一直舍不得喝,留到今日。”


    同會喝酒的女孩子,平常拿酒互通有無,很有英雄惜英雄的情懷,他含笑與她碰了一下杯,“夫人請。”


    雲畔小心翼翼品咂一口,滿口椰汁的清香,才放下酒盞,就聽他哦了聲道:“惠存那件事,我托人打探過了,確實是有這麽個通房,原是耿家太夫人院裏的女使,十六歲賞了耿方直,如今養在房裏有四年了。”


    雲畔聽後便不大稱意,“年紀比惠存大,又是太夫人的女使,要是個安分的倒還好,倘或心野些,仗著多年的道行和新婦分庭抗禮,那就壞了。”說著抬眼瞧瞧他,“公爺預備怎麽料理?”


    李臣簡道:“原本後宅的事,應當交由媒人從中傳話,但我想來,大可不必。耿方直我也常見,索性挑個時候和他商談商談,看看他打算怎麽處置。擱著個老資曆的通房在院子裏,必定是不成事的,倘或他舍不得打發,那這門婚事就作罷,免得以後家長裏短多生事端,惠存是吃著朝廷俸祿的郡主,犯不著到人家府上受那等閑氣。”


    這裏正說著,外麵辟邪在廊子上回稟:“郎主,陳國公府打發人來傳話,說府上小公子出了事,公爺和夫人快去瞧瞧吧。”


    李臣簡和雲畔俱一驚,這頓飯是吃不成了,忙吩咐門上預備馬車,兩個人整了整衣衫便出門登車,趕往陳國公府。


    兩府相距有一段距離,令辟邪加緊趕車,也花了兩盞茶工夫才抵達。到了門上,就聽見府裏哭聲震天,長史上來迎接,嗬腰說:“公爺與夫人來了?快些,勸勸我們郎主和夫人吧。”


    兩人跟著長史官往後院去,路上李臣簡問:“究竟出了什麽事?”


    長史官哀聲道:“是大公子……前兩日病了,發燒說胡話,把郎主和夫人唬得不輕。今早看著已經好多了,不知怎麽的,將入夜的時候,就……歿了。”


    雲畔聽了,惶然望向李臣簡,他知道她心裏發怵,暗暗牽住了她的手。


    府裏出了大事,到處都掌起了燈,天將黑不黑的當口,燈火從暗藍色裏突圍出來,前後連成一片,雖是處處敞亮,也有說不清的陰霾壓在心頭。


    進了上房,就見陳國公垂頭喪氣坐在圈椅裏,敬夫人在內室早已經呼天搶地暈死過去好幾回了。


    陳國公見他們來了,勉強打起了精神說:“四弟,弟妹,這麽晚了,還驚擾了你們。”


    李臣簡道:“大哥哥哪裏話,出了這麽大的事,我們在家哪裏坐得住。”


    陳國公隻管歎氣,“好好的孩子……”說著掩麵哭出來,“怎麽說沒就沒了……”


    雲畔知道他們兄弟有話要說,便道:“大哥哥,我上裏頭瞧瞧阿嫂去。”


    陳國公道好,示意邊上仆婦給她引路,拱手對雲畔道:“就托付弟妹了,替我好好開解你嫂子。”


    雲畔應了,跟著仆婦走進內室,打眼並未看見孩子,想是已經裝裹起來裝棺了。隻有一圈婦人圍著敬夫人,大概是陳國公的妾室等,見了她來,便都讓開了。


    雲畔登上腳踏喚了聲阿嫂,敬夫人恍惚著睜開了眼,看見她,哦了聲道:“弟妹來了。”伸手來牽她,然後熱淚便滾滾而下。


    雲畔見了她的樣子,自己也禁不住哭起來,可這時候越是哭,越會令她難過,便止住了淚道:“阿嫂節哀吧,要是哥兒見你這樣,他心裏也不會好受的。”


    敬夫人抽泣不止,“我的玄都……那麽好的孩子……”


    陳國公有兩子,大的玄都是敬夫人所生,小的叫玄同,是妾室所出。如今嫡長子出了事,實在分外令人惋惜,這不單是一個孩子夭折的痛,背後牽扯著時事與政局,更是有許多不能言,也不可言的利害。


    “阿嫂,就瞧著大哥哥吧。”雲畔拍著敬夫人後背溫聲安撫,“大哥哥心裏何嚐好受,你要是這樣,大哥哥愈發沒主張了。”


    敬夫人仍是自責不已,“都是我不好,是我沒有看顧好孩子,大熱的天,怎麽叫他發起燒來。”


    然而孩子的死因,一時半會兒誰又能說得清楚,雲畔那些安慰的話,對於一位剛痛失愛子的母親來說,並不能起任何緩解的作用。


    這時靜存從外頭進來,掖著一雙哭紅的淚眼,看見雲畔,叫了聲三嫂,複又對敬夫人道:“外頭都已經安排妥當了,哥兒也停了床,阿嫂別難過了,沒的傷了身子,好些事還需你料理呢。”


    府裏的姨娘們又陪著,沒話找話般將孩子生病到咽氣這一截,翻來覆去地盤算,左一個“原還好好的”,右一個“今早瞧著已經大安了”,鬧得敬夫人心裏愈發難受。


    還是靜存發了話,“你們先回去吧,人多嘴雜,留下兩個貼身的嬤嬤伺候就成了。”


    幾個妾室隻好行了禮,退出了內室。


    到這時方能像樣說上兩句話,敬夫人對雲畔道:“我們在這樣人家,步步都要留心。捧在手心裏的孩子尚且要遭遇不測,倘或心再大些,那可愈發不得活了。”


    這話裏頭的深意,雲畔自然是聽得出來的,如今三位皇侄中,隻剩楚國公府上還養著嫡子,子嗣健旺與否,在這個時節下有許多的牽扯。隻是內情不能說得太透,畢竟也沒有真憑實據去指證什麽。孩子出事後,即請了禦醫院的提領來瞧過,也並不能驗出是死於非命。但做母親的心裏知道,六七歲的孩子,根基已經養得很壯了,怎麽能莫名病倒,才兩日光景,說死就死了。


    總是裏頭有太多的陰謀,叫人受了無盡的委屈,可是又能怎麽樣,要讓人償命,找誰去!


    從陳國公府回來,雲畔一路上都很黯然,李臣簡問:“還在為玄都的死不平麽?”


    雲畔點了點頭,“我瞧大嫂子身邊圍著一圈妾室,沒有一個真正為孩子的死難過。她們嘰嘰喳喳聒噪,明知大嫂子心裏不好受,還一再地回顧孩子生平,這不是往人傷口上撒鹽麽。”


    李臣簡聽後微歎,“你隻瞧見內宅的人心,我擔心的是背後牽扯出來的糾葛……但願大哥哥不會因這件事和我離心才好。”


    雲畔愣了下,“公爺這話是什麽意思?咱們又沒有孩子,大哥哥的長子出了事,於咱們也沒什麽好處啊……”


    李臣簡不說話,隻是抬起一雙眼,頗有深意地望了她一眼。


    雲畔忽然便明白過來,“你是擔心……大哥哥疑心你坐山觀虎鬥?”


    “陳國公和楚國公都有嫡子,如今陳國公嫡子莫名夭折了,想得淺顯些,受益者是楚國公,但若是往深處想呢?他們起了爭端,漁翁得利的又是誰?我如今就是怕,玄都不單是病故這麽簡單,倘或背後有人推波助瀾,那就是一石三鳥,誰也落不著好處。“他說著,複緩緩仰起頭來,抵著背後的車圍子,垂下濃重的眼睫望著她,“夫人瞧,嫁給我的弊端終於逐漸顯現出來了,這才是剛開始,往後步步荊棘,也不知能堅持到哪一步。”


    雲畔正襟危坐,淡聲道:“公爺不必嚇唬我,早在太後做媒的時候,我就已經知道其中利害了。”


    世人都說嫁了這樣高門顯貴,女人的榮耀不是一等也是二等了,但誰能知道伴隨著這份榮耀而生的,是抵達光明前無盡的黑暗。每一天都在謹小慎微,每一日都得戰戰兢兢。陳國公痛失愛子是生命裏最大的坎坷,自己呢,就算上回李臣簡去息州調度兵馬,不見他回來,她也是時刻如坐針氈,擔心他長途跋涉會遇見不測。


    隻是這種不祥的話,自己從來不敢說出口。還在閨閣裏的時候,總覺得嫁了人也不必交付真心,不能重蹈阿娘的覆轍,但真正在一個家安頓下來,夫婦一體並不是空話,是最實在的一種利益糾葛。


    他忽然笑了笑,“你不怕麽?”


    雲畔說:“怕有什麽用。”


    他慢慢頷首,“確實,怕也沒有用。”


    其實他也有乏累的時候,隻是他從來不說,梁忠獻王過世之後,他學會了什麽都自己扛著。


    雲畔探過手去,握住他冰冷的指尖,像這樣天氣他身上便不如尋常人暖和了,出門時須得披上氅衣,連麵色都是蒼白的,沒有什麽血色。


    “我不害怕,公爺也不要害怕。”她在那纖長的甲蓋上溫柔地撫觸,“別人走一步想兩步,咱們走一步想三步就是了。明日我去幫著大嫂子料理喪儀,她是個聰明人,不需我說什麽,自然會懂得咱們的心。”


    他聽了,翻轉過掌心來,輕輕握住了她的手,“日後要你勞心的事還有許多,我已經開始覺得對不住你了。”


    雲畔失笑,“既覺得對不住我,那就……”


    他認真聽著她的話,可是等了半日,她卻沒有繼續說下去,便追問:“什麽?”


    雲畔微頓了下,笑道:“那就好好保重自己的身子。”


    其實她很想說,既然覺得對不住我,那就不要納妾。可見人的心思一時一時不同,以前她曾想過的,隻要妾室安分,好好挑選後置辦兩房,其實沒什麽妨礙。可隨著相處日深,慢慢就會生出獨占欲來,自己的丈夫,半點也不想分給其他人。


    然而還是不能說,畢竟彼此的感情沒有那麽深刻,若他動了納妾的心思,也是無可厚非,不過在她心裏和上京所有男人再沒有兩樣,隻是翻滾在紅塵中的俗人罷了。


    他猶疑的目光在她臉上盤桓,聽得出她心裏有話,沒有對他說,可又不好相逼,車停穩後自己先下車,回身來接應她的時候輕聲道:“你我夫婦,不應當有任何隱瞞,你若是有任何不放心不滿意的地方,一定要告訴我,千萬不要一個人悶在心裏。”


    他說得鄭重其事,雲畔笑道:“我哪裏有什麽不放心不滿意,我隻求公爺在外平平安安的,我就沒有別的所求了。”一頭說,一頭和他相攜著進了府門。


    第二日天氣轉晴,但已經不像之前那樣烈日炎炎了,迎麵吹來的風裏,甚至隱隱有了一絲涼意。


    今日官家依舊坐朝,雲畔清早送了李臣簡出門,便向祖母與婆母請示下,要去陳國公府陪伴敬夫人。


    王妃說去吧,“要不是長輩不與早夭的小輩吊唁,我也想過去瞧瞧她呢。可孩子才七歲,又不治喪,咱們過府不方便,回頭你帶上惠存一道去,替我和太夫人問候他們夫婦一聲吧。”


    雲畔說是,退出茂園前招呼惠存,各自回去換了身素淨的衣裳,收拾停當後在門上匯合。


    姑嫂兩個登上了馬車,路上雲畔告訴她:“公爺說尋個機會,親自同耿郎子談一談那件事,讓你不必擔心。”


    她雖沒把話說完整,但惠存也聽出了裏頭的意思,既然哥哥要去找人商談,就說明那個得寵的通房確實存在。


    想起這個就讓她惡心,她蹙眉道:“不瞞阿嫂說,我已經不想嫁了。這是什麽樣的人家,正室夫人還沒進門,倒養了個割舍不下的通房。眼下咱們知道的未必詳盡,倘或隱瞞著咱們,庶長子都老大了,那我進門就有人管我叫母親,我豈不要慪死了。”


    雲畔明白她的心情,要是郎子實在不理想,這門親退了也就退了。可她是這樣想,卻不知道長輩們作何考慮,耿家門第不低,耿方直的父親是定州節度使,耿方直目下任左衛將軍,日後前途不可限量。當初定下這門親,也是太夫人和王妃挑揀了再三的,若是就此退了,重找一個門第不如耿家的,麵子上隻怕下不去。


    “且看公爺和他聊得如何吧,若他為難,這件事就回稟了祖母與母親,她們也不會眼睜睜看著你跳進火坑的。”


    惠存這才高興起來,“隻要哥哥替我說話,祖母和母親還是會三思的。退一萬步,將來若是不好,還可以和離,我可不管外頭那些閑言碎語,隻要我自己不高興,管不得什麽臉麵不臉麵。”


    這倒也好,像金二娘子似的,風風火火,夫家說棄就棄了。不過要是婚前能及時止損,當然是更好的。


    說話間到了陳國公府,因是孩子夭折,門上並沒有任何治喪的跡象,隻是闔府愁雲慘霧,往來探望的親朋,全由家仆引領著入府。


    要說身在其位不易,是真的不易,出了這麽大的事,陳國公還是照樣上朝,隻留下敬夫人,勉強支應著。


    雲畔和惠存上前見了禮,敬夫人牽了她們的手進內室說話,安頓她們坐下,敬夫人道:“這麽一大清早的,勞煩弟妹和妹妹過來瞧我。”


    雲畔說應當的,“阿嫂目下可有什麽要咱們效力的?倘或有差遣,千萬不要客氣。”


    敬夫人搖搖頭,“一應都籌備得差不多了,隻待吉時一到,點了吉穴就可下葬。”說著又低頭哭起來。


    活蹦亂跳的孩子,前幾日還阿娘長阿娘短地繞膝,結果說沒就沒了,那些與死有關的詞眼用在他身上,由不得叫人心頭針紮一樣生疼。


    雲畔和惠存忙來寬慰她,話還沒說上兩句,廊上通傳楚國公夫人來了。


    鄧氏進門見敬夫人在哭,上前替她拭了淚,一麵道:“阿嫂節哀吧,人死不能複生,你縱是哭斷了腸子,他也聽不見了。總是孩子和父母的緣淺,托生到這家得些寵愛,一蹬腿走了,就是來討父母的眼淚債。七歲的孩子還沒生根呢,算不得人,阿嫂難過一番就撂下吧,別哭壞了身子。你如今還年輕,過陣子再懷一個就是了,像這樣的孩子,送走就罷了,家裏再別留一樣他的東西,免得他掛念著,拖累了後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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