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1 章


    他的那雙眼, 真是會說話的一雙眼,定定望住你, 就會讓你真切體會到他的誠意。眼前這人就算再清醒, 也終究是個小姑娘,連教坊那些見多識廣的行首都抗拒不了他的魅力,更別提區區一個張肅柔了。


    赫連頌滿懷希冀, 好整以暇等了半晌, 等她嬌羞閃躲,等她小鹿亂撞, 甚至很有心地試圖在月下看出她的臉紅來, 結果並沒有。


    她直撅撅地回了一句:“不願意。”


    一口氣噎在喉頭, 讓他咽都咽不下去, 他錯愕地說:“小娘子就這樣拒絕了, 不再考慮一下嗎?”


    也許他一貫胸有成竹, 太過自信了,因此聽見她這麽回答,呆滯的表情掛在那張臉上, 堪稱蠢相。肅柔不吃他那一套, 很真誠地告訴他:“若是想看邊陲風光, 我可以自己去, 想走我爹爹征戰過的熱土, 我也可以自己上路,並不需要跟著王爺一起。你說外麵到處傳聞你我是假定親, 我並沒有聽說, 如果真有, 也請王爺徹查一番,是否是貴府上走漏的消息, 畢竟欺君之罪張家擔不起,不光我的至親,就連家中的狗,我也能下保。”


    所以談話又陷入了僵局,好好的,連狗都拉扯進來了。


    雖然他所謂的風言風語是他有意訛她的,但由她的反應可以看出,她確實從未想過和他發生些什麽,比如假戲真唱,雙宿雙棲什麽的。這樣下去如何是好呢,誘哄過後沒有成效,最後也隻剩下一個拖字決,除此以外別無他法。


    思及此,他也坦然了,慢慢點頭說好,“小娘子有自己的打算,我也不強逼你,但目下就覺得難關已過,未免太樂觀了。再等一陣子吧,看看風向怎麽樣,謠言已起,壓是壓不下來的,往後我多往你這裏走動走動,比找人辟謠更好。”


    肅柔啞然,往後還要多走動,這話實在讓她笑不出來。


    她為難地說:“這裏是女學,王爺常來恐怕不方便。”


    “那我明日去府上拜訪祖母吧,自那日提親過後,我就再也沒有登過貴府大門,現在想想失禮得很。”他說完,很周全地笑了笑,又道,“今日叨擾了小娘子半晌,一直拖延到這個時候,恐怕小娘子路上不安全。反正我順路,正好送小娘子一程……”言罷便吩咐竹柏,“讓外麵預備起來,這就回去了。”


    他自說自話,一個人全安排完了,肅柔要反對,居然發現反對無門。


    “王爺其實不必……”


    他輕描淡寫地翻了篇,“小娘子別忘了要辟謠啊。縱是男女感情日漸變淡,也得有個過程,定完親就老死不相往來,實在說不過去。”


    肅柔無話可說,隻得妥協,看著他有序地安排仆從收拾庭院、準備車馬,一時有些鬧不清究竟自己是客,還是他反客為主了。


    但在赫連頌看來,隻要有男人在場,一應雜事都應當男人料理,女人隻要舒舒坦坦登車,搖著團扇回家就是了。


    明月高懸,他含笑看著女使將她攙上車,感慨她一低身一彎腰的姿態,都透著嫻靜美好。


    肅柔呢,坐在馬車內五味雜陳,雀藍輕輕喚了聲“小娘子”,她頹喪地搖搖頭,心裏的一團亂麻,也不便和她細說。


    忽然聽見車圍上傳來篤篤的敲擊聲,她推窗往外看,窗外的人遞了個東西進來,就著車前高挑的燈籠打量,是個杖頭傀儡,做得活靈活現,眯著眼,咧著一張大嘴,這麵貌,和她現在的心境有幾分相似。


    雀藍捂嘴嗤地笑了聲,壓著嗓子道:“這位嗣王真是個有趣的人。”


    有趣麽?肅柔不置可否,撇著嘴將這杖頭傀儡交給了雀藍。


    不一會兒又有敲擊聲傳來,窗口運進一枝羅帛脫蠟像生花,好大的荷葉和荷花,比她的臉還要大。


    肅柔簡直驚訝,不知道他怎麽會有這些東西,看來那個在外待命的小廝,這半日沒有閑著。


    將花遞給了雀藍,她閉上眼開始念《清靜經》,剛念了兩句,窗口又有東西送進來,這回是一枝十色花花糖,小棍兒頂上頂著牡丹,糖稀凝固後色澤油亮,把花中之王的嬌俏勾勒得惟妙惟肖。


    肅柔無奈地看著這朵花糖,忍不住隔著窗戶往外喊:“你開了雜貨鋪子嗎,哪裏來的這些物件!”


    信馬由韁的赫連頌甚是自得,“我知道你們姑娘家喜歡這些東西,我讓小廝采買去的。”


    肅柔低頭看看這些莫名其妙的玩意兒,愈發相信這人沒和女孩子打過交道了,什麽八竿子打不到的物件,送像生花和花花糖就算了,這杖頭傀儡又是什麽意思!


    然而還沒結束,窗口後來又陸續遞進了一柄異色影花扇、一盒胭脂,甚至一把雕著美人首的象牙鞋拔子。肅柔難耐地朝門上張望,對抱了滿懷東西的雀藍抱怨:“怎麽還沒到家啊!”


    今日回家的路顯得出奇漫長,這赫連頌是屬百寶箱的,原本她隻是覺得他對爹爹的死有責任,現在幾乎可以斷定了,他是她前世修來的仇人。


    眼梢瞥見又有東西遞進來,她搶先一步關上了窗戶,向前望,終於馬車進了舊曹門街,已經能看見屋簷下懸掛的燈籠,和門前踮足眺望的婆子了。看看雀藍懷裏的零碎,這一路簡直像個奇遇,下車的時候頭昏腦脹,還是她回身攙扶的雀藍。


    赫連頌依舊言笑晏晏,下馬對肅柔道:“小娘子回去,代我先向祖母問安。”


    肅柔沒應他,指了指雀藍懷裏的這些東西道:“王爺都拿回去吧,我無功不受祿,不能領受王爺好意。”


    赫連頌卻朗聲一笑,“都是些小玩意兒,送給妹妹們玩兒吧。”說著把剛才沒送出的妝盒堆在了雀藍懷裏,堪堪把她的臉遮住,一麵拱了拱手,“時候不早了,小娘子進去吧,我告辭了。”


    肅柔就這麽眼巴巴看著他上馬,揚了揚鞭瀟灑而去,留下她和前來接應的婆子麵麵相覷,婆子看了看雀藍的滿懷琳琅,嘖嘖讚歎著:“二娘子的郎子真是有心。”


    在不知情的人眼裏,這樣的郎子確實算得上稱意了,但在肅柔看來卻頭疼得很。


    拖著疲憊的步子回到千堆雪,打發蕉月上歲華園報個平安,今日時候不早,就不過去了,等明早再上祖母跟前請安。


    洗漱妥當早早上了睡榻,躺在那裏也發愁。今日是六月二十八了,算一算時候,餘下隻有二月餘,時間過起來怎麽那麽快!自己近來籌備女學,真把日子過忘了,幸好赫連頌今晚來了一趟,要不然婚期轉眼即至,她還沒回過神來,就當真要出閣了。


    ***


    禦街是上京主幹道,禁止一切車馬狂奔,因此赫連頌返程時候悠然牽著馬,很願意在月色下走上一程。


    竹柏亦步亦趨跟在他身旁,作為郎主最忠心的小廝,常有靈光一閃的時候,很真摯地表示:“小人有個好主意,為了杜絕張娘子退親,郎主可以躲到城外軍營中去,躲上兩個月,等婚期到了再回城。郎主想,他們找不見郎主的人,家裏又沒有家主長輩,退親的事就無從談起,總不好和烏嬤嬤協商吧!郎主就躲著,連朝都不上,咱們家照常籌備起來,等正日子到了郎主再回來,到時候披紅掛綠上張家接人去。張家這樣大族大戶要臉麵,沒有當日悔婚的道理,如此一來,郎主不就如願以償,抱得美人歸了嗎!”


    聽聽這話,好像說得很在理,然而真的可行嗎?


    赫連頌瞥了他一眼,“你的腦子怎麽忽然靈便起來了?”


    竹柏覺得郎主大概是采納他的建議了,搖頭晃腦說:“哪裏哪裏,都是郎主教導得好,我可是郎主的心腹。”


    赫連頌哂笑了一聲,“是心腹大患吧!”


    竹柏起先還得意,聽完笑容僵在了臉上,訥訥撓著頭皮道:“這個主意不好嗎……明明很萬全。”


    那是他想得過於簡單了,赫連頌道:“你不了解張娘子,外柔內剛的人,哪裏那麽容易屈服,我要真是這麽做了,隻怕她一輩子都不會給我好臉色看。到時候她會怪我害了她爹爹,又來坑害她,那這日子……過得不會舒心。對付這樣的人,強攻不得,就得智取,譬如今日這樣,使出水磨功夫……”


    “郎主是說送她那些小物?”竹柏顯得很茫然,“我看張娘子的臉色,好像並不喜歡。”


    赫連頌一窒,蹙眉嘖了聲道:“你懂什麽,她臉上不高興,心裏喜歡著呢。不過光是這樣還不夠,先前打趣和她說的那些話,恐怕要實行起來了。讓人去街頭巷尾宣揚,就說兩家是假定親,張家有所顧忌,自然不敢輕舉妄動。九月初六日……就算硬拖,也要拖到那時候。”


    竹柏應了聲是,但又遲疑起來,“這件事鬧得太大,怕官家麵上過不去啊。”


    這個倒不必擔心,他負手慢慢走在香糕磚路麵上,星月皎皎,照亮他的前路,先前的戲謔也收斂了起來,蹙眉沉吟著:“明日,得去艮嶽見一見官家。”


    因近來酷暑難當,單日上朝的慣例也有所更改,變成了三日一視朝。官家不臨朝的時候,都在艮嶽避暑,他第二日恰好有閑暇,便北上艮嶽,進了山中的八仙館。


    艮嶽掇石成山,精妙自然非天然山水能比,人在山中行來,霧氣繚繞大覺涼快。從一處嶙峋的甬道直往前走,就是官家用來教授皇子們讀書習學的八仙館。這書館外方內圓,形如半月,整麵山牆都是用半透明的岫玉製成,因此能夠照進朦朧天光,皇子們在底下讀書習字,光線正好,既不顯得幽暗,也不會過於刺眼。


    他登上平台的時候,抬眼便見那個穿著素色深衣的人在書桌前踱步,當今官家有三子二女,最大的皇子已經七歲,小的兩個也開蒙了,平日由太傅授課之餘,官家也常親自考問課業。


    今日背《清誡》,稚嫩的童音在堂上回蕩:“天長而地久,人生則不然。又不養以福,使全其壽年。”


    二皇子背得磕磕巴巴,“酒色要我命,思慮害我病……”


    官家的戒尺敲在了他麵前的書桌上,“是飲酒病我性,思慮害我神。你每日都是這樣胡扯,再不好好念書,看爹爹捶不捶你。”說完見來人站在了門前遙遙行禮,便微一頷首,複又吩咐,“好生給我背誦,過會兒我還要來問的。”把皇子們唬得噤若寒蟬,也不再說旁的了,負手走出了八仙館。


    外麵山風習習,廣袖在風中輕搖,官家漫步到了赫連頌麵前,看他灰心喪氣的模樣,就知道他又出師不利了。


    “你這情路,坎坷得很呢。”官家往碧洗台方向指了指,“上那裏去吧,我的魚竿支了半日,餌料大概已經被吃光了。”


    所謂的碧洗台,是離八仙館不遠的一處鄰水露台,平時專用來賞魚垂釣。當然池子裏的魚,大多是觀賞用的錦鯉,官家釣魚不為吃,隻是享受這個過程,若是釣到了,摘下來重新放回水裏,這種做法對魚來說,也不知是慈悲還是殘忍。


    兩個人一前一後走上露台,那裏有簡單的兩張胡床,各自坐了下來,官家挑起魚竿看了看鉤子,果然上麵空空如也,也不知那魚是怎麽把餌料叼走的。


    赫連頌將邊上的料盒遞了過來,頹然道:“上回我不是與您說了麽,她在楊樓和王攀見了麵,昨日我去了園探了探她的口風,對於王家她倒是沒什麽想法,但心裏總是惦記著要退親,就算我說了想要迎娶她,她也照舊沒有改變想法。”


    官家捏了一團餌料穿在魚鉤上,重新架起了魚竿,“你們之間隔著張侍中,她要是就此歡天喜地嫁給你,也不配為人子女了。”頓了頓問,“如今你打算怎麽辦呢?”


    一旁的人望向平靜的湖麵,微微眯起了眼,“世道險惡,我不能放心把她交給別人。張侍中對我有恩,我要報恩。”


    官家笑了笑,這人果真還像小時候一樣執著,心裏想做什麽,便一定要做到。


    兩個人之間的友誼存續了十二年,當初他從遙遠的隴右來,身上凝聚著野性,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彼時官家還是文弱的太子,兩個人在校場相見,交手的時候人家半點也不怵他的身份,說話間就把他撂倒了。後來一起讀書,一起習武,彼此相伴度過了年少的時光。在官家的記憶裏,赫連從來沒有為任何事煩惱,即便以質子的身份在上京生活,他也照樣怡然自得。唯獨求娶張肅柔,讓他費了好大的工夫,甚至不惜動用了世上最大的助力,來增加自己的勝算。


    然而勉勉強強定了親,後麵還有許多的不盡如人意,其實那日太廟儀後他來找自己,別別扭扭說明了想法,當時他就十分震驚。張肅柔麽……也是,這樣的姑娘若是落了人眼,應當沒有不喜歡她的。但對於赫連,還是報恩大於喜歡,也許在日漸相處中生出了些真感情,當然那也是後話了。


    好像有魚咬鉤,官家牽動了下魚線,原來是虛晃一槍,池子裏的魚如今都變聰明了,不再像之前有餌就吃。


    他將魚竿放回原處,轉頭問他:“若是她果然一心不肯嫁你,你還要繼續堅持嗎?侍中配享太廟、張家兄弟的升遷,你都盡了不少力,這樣還不夠嗎?”


    赫連頌慘然一笑,那笑容在官家眼裏是難得一見的落寞。


    “一條人命呢,哪裏夠。”他盤弄著手裏的餌料盒子道,“人不能行差踏錯,走錯了一步就後悔終身。我現在沒有什麽能報答張家的了,隻有我這個人,倘或張娘子要,就全給她。”


    官家失笑,他倒是一向對自己有信心。


    赫連頌轉頭望過來,“官家,我已經讓人對外宣揚張家要退親的消息了,還請官家為我周全。”


    官家哦了聲,“又有用得上我的時候了。”


    赫連頌訕訕笑了笑,“官家是辦大事的人,竟為我的婚事這樣操心,臣實在愧對官家。”


    官家唇角掛著淺淡的笑,喃喃說:“你總是不成親,弄得那些朝中大員惶惶不可終日,擔心你會看上人家的愛女,將來要將人帶到邊陲去。前陣子聽說你終於定親了,我看那些人的臉色都變紅潤了,可見你在那些人眼裏,是何等的洪水猛獸。不過你這樣相準了張娘子,果真成親了,要讓她背井離鄉跟你去隴右嗎?”


    他沉默了下,輕籲口氣道:“成親後總是希望妻子在身邊的,但她若眷戀上京,等有了孩子,大可在上京住上兩年,我再接他們回隴右。”


    這算是很長遠的考慮了,八字還沒一撇,連孩子都想好了。


    不過這樣的表態,對於官家來說是一顆定心丸,當初他就是作為質子來上京的,有了妻子和孩子,還願意讓他們留在上京,是對官家和朝廷極大的忠誠。


    官家舒展了眉目,問:“她的女學開設起來了嗎?如今在了園?”


    赫連頌說是,“收了二十來個學生,教授插花製香等。”


    魚線的浮標載浮載沉,官家將魚竿拾了起來,湖風吹得滿袖鼓脹。著力地往上一挑,魚鉤上果然釣起了一條丹頂,內侍忙上前取下來,重新放回水裏,官家垂手又捏了一團魚餌穿在鉤上,曼聲道:“了園離艮嶽很近,明日我去拜訪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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