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易半真半假地黑著臉,把這個情深義重的人趕出洗手間,反鎖上門,一個人在裏麵又折騰了將近十分鍾。


    蘇棠在外麵接連聽到了幾種不同的水聲,以及電動剃須刀蹭過胡茬的輕響。


    沈易走出來的時候順手放下了隨意卷起的襯衣袖子,也許是稍加活動之後氣血順暢,病色被衝淡了許多,通身散發著剛剛洗漱完畢之後特有的清爽。


    蘇棠想在這張幹淨得像影樓裏精心修過的藝術照一樣的臉上親一口,剛湊近過去,就被沈易一指頭點在腦門上,拒絕了。


    蘇棠厚著臉皮抗議,“你的身體所有權是你的,使用權是我的。”


    沈易小心地把笑意藏在眼底,挑眉看了看她,就微繃著唇角從她身邊繞了過去,走到飲水機旁,倒了小半杯水,沒往嘴邊送,又徑自端著杯子走到窗前,抬手拉開了緊閉的窗簾。


    陽光透過幾乎一塵不染的玻璃流瀉進來,均勻地鋪展在沈易的前半麵身體上,像是在他身上塗抹了一層薄薄的蜂蜜,看起來更加香甜可口了。


    這個可口的人安然地站在窗邊,一根修長的手指探進手中的杯子裏蘸了蘸水,抬頭迎上毫不刺眼的陽光,用指尖在玻璃上緩緩寫下幾個透明的大字。


    ——老了,中看不中用了。


    “……”


    徐超上來找他們的時候,這幾個大字還在玻璃上閃閃發光著。


    形成筆畫的輕薄水層已在重力的作用下匯聚到了每一道筆畫最低的那一點,聚成相對厚重的水滴,順著玻璃緩緩地淌了下去,拖出一條條清晰筆直的平行水痕,酷似蘇棠剛才心中的百爪撓牆。


    徐超發愣,“蘇姐,這是什麽意思啊?”


    蘇棠悠悠地斜了一眼那個正在專心低頭穿外套的人。


    “拆遷通知。”


    徐超似懂非懂地“哦”了一聲,目光從玻璃上往回收的過程中不經意地掠過了蘇棠的側頸,一下子定住了。


    “哎,蘇姐!你脖子上是怎麽了,怎麽紅得一塊兒一塊兒的?”


    蘇棠一愣,突然想起沈易幹的好事,舌頭頓時擰起了結,“沒、沒事兒……我就是,那個、那個撓的……”


    徐超關切地看著,“撓的?不像啊,是不是過敏了啊?”


    “沒有,沒有……”


    “正好在醫院呢,要不找個大夫看看吧?”


    “不用,不用……”


    見蘇棠應得支支吾吾的,徐超毫不猶豫地轉向了沈易,蘇棠想攔的時候已經晚了。


    “沈哥,你來看看,蘇姐脖子上不知道是怎麽了。”


    徐超皺著眉頭說得很認真,沈易看得愣了一下,忙轉頭看了過來,正對上蘇棠的一張大紅臉,以及她緊捂在側頸上的手。


    兩人四目相對,沈易眼睛一彎,繃不住笑了出來。


    蘇棠也氣樂了,索性把手拿開,走到他麵前,理直氣壯地偏過頭去,把那側脖子盡可能清楚地露給看他。


    她就不信,沈易能麵不改色地告訴徐超這片印子是怎麽來的。


    “沈哥,你看,就這一片……”


    沈易微微眯眼,對著這片印子全方位多角度地認真端詳了一番,還伸出手指觸探了幾下,然後轉身走到茶幾旁邊,拿過剛才順手放在茶幾上的水杯,用指尖蘸著水,彎腰在茶幾上寫下了診斷結果。


    ——機械性紫斑。


    蘇棠和徐超都看得一愣。


    機械性紫斑是什麽?


    徐超被這個陌生又冷硬的醫學名詞看得更擔心了,“這個不要緊吧?”


    沈易柔和地笑笑,安然搖頭。


    沈易的醫學常識足夠做一些家常診斷的,沈易都不擔心,徐超也放心了。


    沈易很擅長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但是蘇棠直覺覺得,這個醫學名詞不像是沈易順手瞎編的,尤其在沈易躲過徐超的視線,抿著一點孩子氣十足的笑看向她的時候,蘇棠的這種直覺更強烈了。


    上車之後,沈易借用徐超的手機向他交代了些什麽,也許是剛被病痛劇烈地折磨過一場,沈易到底有點精神不濟,車開動起來之後,沈易就鬆散地挨在座椅靠背上,緩緩地沉下眼睫。


    蘇棠瞄了他半分鍾,終於在好奇心的驅使下摸出手機,點開瀏覽器,把“機械性紫斑”幾個字敲進了搜索引擎裏。


    搜索結果有兩萬餘個,排在搜索結果第一條的第一句話是這樣寫的。


    ——機械性紫斑是吻痕的專業醫學病名。


    “……”


    蘇棠嘴角剛抽了一下,突然想起件事來,挺起身拍拍駕駛座的靠背。


    “徐超。”


    “蘇姐?”


    “你還記得剛才他說我脖子上這塊是什麽回事嗎?”


    徐超憋了兩秒,再次傳來聲音裏帶上了實實在在的不好意思,“紫……紫什麽來著,我還真記不清了……你還是再問問沈哥吧。”


    蘇棠安心地把後背倚了回去,“好。”


    蘇棠剛把身體倚踏實,下意識地轉頭看看沈易,才發現沈易不知道什麽時候把眼睛睜開了,正帶著溫軟的笑意靜靜地看著她,若有所思。


    蘇棠板著臉把搜索結果遞到他眼皮底下。


    沈易眼中沉靜的笑意驀然雀躍了起來,拿過蘇棠的手機,退出瀏覽器的界麵,點開一頁新備忘錄。


    ——徐超不喜歡讀書,自然科學類的知識儲備很少,對這一類陌生的專業名詞接受能力比較弱,我猜他現在最多隻記得一個“紫”字。


    蘇棠“噗”地笑出來。


    徐超在前麵應景地打了個噴嚏。


    沈易眼眸中的笑意很濃,臉上的笑容卻是淡淡的,好像他不是不想笑得更明顯一點,隻是沒有這個力氣了。


    蘇棠收住笑,擔心地看著他,“是不是又胃疼了?”


    沈易挨在座椅靠背上搖搖頭,努力地笑笑。


    ——隻是有一點反胃,一會兒下車就好了。


    沈易淡淡地打完,像是想起些什麽,抬眼深深地看了看蘇棠,抿著一點柔軟的笑又添了一句。


    ——人老了就是很麻煩,是不是?


    沈易唇角上揚的弧度深了一點,眼睛裏的笑意卻黯淡了許多,露出絲絲縷縷遮掩不住的歉疚,看得蘇棠心揪。


    “不許胡說八道。”


    蘇棠輕輕擰起眉頭,伸手撫上沈易因為胃裏的不適又開始微微發白的臉頰,溫柔地摩挲,目光深雋地看著他,湊過去在他還勉強提著弧度的唇角上輕吻。


    原本提得有些僵硬的弧度被蘇棠吻得自然柔和起來,沈易完全放鬆下來,似乎連頭頸都無力支撐了,虛虛地挨在蘇棠的一側掌心裏。


    蘇棠微笑著,認真地望著這個好像是要把全身心都交托給她的人,溫柔地把剛才的話補完。


    “尊老愛老是中華傳統美德。”


    “……”


    沈易挨在她掌心裏的臉頰剛黑了一下,被沈易握在手中的手機就震了起來。


    有人打電話來。


    沈易下意識地低頭看了一眼,蘇棠挨在他身邊,也看得一清二楚。


    閃動在手機屏幕上的來電人姓名把兩個人看得都愣了一下。


    é。


    名字看起來是法文,來電地址顯示的卻是本市。


    看沈易似乎沒愣在點上,蘇棠把這串法文翻譯了一下,“秦靜瑤。”


    這是她失眠睡不著的時候給秦靜瑤改的聯係人姓名。


    手機還在他手裏震著,沈易無暇去想蘇棠為什麽會用一串法文備注秦靜瑤的姓名,忙把手機交還給蘇棠,點點頭,示意她接聽。


    蘇棠接過來,按下接聽鍵,把手機送到自己耳邊。


    “喂,您好。”


    電話那頭傳來秦靜瑤一如既往幹脆利落的聲音。


    “我是秦靜瑤,沈先生的司機說,沈先生和你在醫院裏。”


    蘇棠看著正認真關注著她唇形變化的沈易,迅速地用口型為他重複了一遍秦靜瑤的話,然後問向秦靜瑤,“有什麽事嗎?”


    “他醒了嗎?”


    蘇棠又無聲地為沈易重複了一遍,沈易微微搖頭。


    蘇棠客氣地回問,“有什麽需要我轉告他的嗎?”


    秦靜瑤似乎沒想過要通過第三人來和沈易對話,在電話那頭靜了兩秒,才淡淡地開口,“麻煩你轉告沈先生,請他盡快查看一下他的工作郵箱,有些工作上的事需要他盡快處理。”


    蘇棠幾乎以同聲傳譯的節奏用口型轉述給沈易,沈易輕輕點頭。


    “好,我會告訴他的。”


    “謝謝。”


    “不客氣。”


    蘇棠掛掉電話,像險險地應付過一次突擊考試一樣,如釋重負地舒了口氣。


    沈易擁過她的肩膀,低頭在那兩瓣剛剛為他全程直播了一段電話內容的嘴唇上輕吻。


    蘇棠歎氣,“工作要緊,咱們還是回你家吧。”


    沈易無所謂地搖搖頭,拿過她的手機,點開瀏覽器,把蘇棠給秦靜瑤起的法文名字丟進搜索引擎裏。


    蘇棠眼看著他往下拉了幾條,終於點進一個匯總法語工程詞匯的網頁,找到了那串法文的正牌翻譯。


    ——素混凝土,即不加鋼筋的混凝土。


    沈易啼笑皆非地看向蘇棠,像是一句好氣又好笑的質問。


    蘇棠理直氣壯,“你不覺得她很像素混凝土嗎,看起來硬邦邦挺嚇唬人的,其實硬的就是個皮肉,裏麵壓根就沒有骨頭。”


    沈易微怔了一下,低頭又看了一眼這個有點陌生的詞匯,沒點頭也沒搖頭,隻淡淡地笑了一下,然後退出當前的網頁,點開備忘錄打字。


    ——可以請你幫我一個忙嗎?


    “什麽忙?”


    沈易眼睫微垂著,微微調整了一下坐姿,蘇棠也說不出他具體調整了些什麽,但就是明顯覺得他鄭重了起來。


    ——我會在下周二處理一些滬深市場的工作,秦靜瑤正在幫我處理相關的準備工作。


    沈易的手指頓了頓,又流暢地敲下幾句話。


    ——我會再給她一次生長骨骼的機會,如果她堅持要為陳國輝辦事,我希望可以讓陳國輝和她一起受到合理的懲罰,但是我一個人也許做不好,希望可以得到你的幫助。


    這幾句話傳達出的意思明明是堅定冷酷的,但是經由沈易的手指敲下來,字裏行間依然帶著沈易式的溫柔誠懇。


    蘇棠出乎沈易意料的猶豫了一下,沒有立即點頭。


    “這事不是鬧著玩的,你得先告訴我你打算讓我做什麽,我必須要掂量一下。”蘇棠鄭重地皺起眉頭,“我很願意幫你,但前提條件是必須在我的能力範圍內,如果我沒有把握,我不願意因為自己瞎逞能而拖你的後腿。”


    沈易的一點意外在眉宇間化開來,化成一片安心的微笑,深深點頭。


    沈易低頭在手機上接連打了上百字來陳述這個忙具體是要怎麽幫的,蘇棠怔怔地看著他打完,有點心虛地抬頭看他。


    “你確定可以這樣做嗎?”


    沈易點點頭,似乎看出了蘇棠的那點不安,忙又補了些字。


    ——你不願意也沒有關係,我還可以再想想別的辦法。


    蘇棠又細細地瀏覽了一遍沈易打下的那段陳述,斟酌了一番,猶豫了一下。


    “這事兒我辦得了,但是我有一個條件。”


    沈易微微一怔,點頭示意她說出來。


    蘇棠把手機往旁邊一丟,兩手勾住沈易的脖子,額頭抵著他的額頭,在他眼前用無聲的口型一字一句地提了出來。


    “明天晚上我要把機械性紫斑傳染給你。”


    “……”


    蘇棠提的是明晚,沈易現在就已經有種病入膏肓的錯覺了,偏頭挨回到座椅靠背上,認命地閉起眼睛。


    蘇棠知道他多半是因為胃裏難受,也不擾他,隻挨在他身邊,身手在他胃上輕輕打圈揉著,沈易一直沒有睜眼,微白的臉色卻漸見緩和了。


    蘇棠一心在沈易身上,直到徐超把車停進街邊的一個停車位裏,蘇棠才重新記起來,沈易好像是帶她出來約會的來著……


    蘇棠在沈易手臂上輕拍,喚醒那個似乎還是不太想動的人。


    “不舒服的話就回家吧。”


    沈易有點吃力地直了直腰背,轉頭向車窗外望了望,回過頭來向蘇棠伸出手,蘇棠把手機拿給他,看著他含著淡淡的抱歉微笑著,有點無力地打字。


    ——我在車裏休息五分鍾,你先去對麵的這家旅行社裏谘詢一下,看看有沒有比較合適的老年人專線,我一會兒就去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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