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竹自然不敢詬病林夫人的處置,然而也還是覺著不妥,便一路上牢牢盯著元徵的舉止。


    幸好元徵也隻是牽著雁卿的手講笑話罷了,那喜愛和歡快都是純粹的,並無出格的心思。然而牽著外姓小姑娘的手,本身就是極不端正的事。


    墨竹瞧見雁卿也是一樣的姿態,渾不在意旁人怎麽看、怎麽想。便不由嘟囔出聲,“太沒規矩了……”


    ——元徵從容沒什麽,反正傷不到男人的名聲。雁卿竟也安之若素……墨竹深感自己保護不周。


    翠竹自然是聽見了,便悄悄拐了她一下,略作提醒。


    墨竹入府晚,許多事都不曾經曆過,便不能明白。翠竹這些府上的老人卻都覺得,元徵和雁卿之間也許真是有紅線牽著的。


    ——當年鴻哥兒和雁卿抓周,鴻哥兒倒是很快就抓了一柄小劍,雁卿卻根本就不為所動。觀禮的親戚們紛紛上前添東西誘她來拿,她也隻眨著黑漆漆的眼睛看著罷了。彼時慶樂王妃尚還在世,也帶著元徵在府上做客,見太夫人焦急,便笑道,“我看雁丫頭是等著抓大的呢。”便解了自己隨身的小金印給元徵,道,“去給她添上。”


    結果元徵一上前,就讓雁卿給抓住了手指。兄妹兩個就那麽對視著。雁卿純真無邪,元徵無辜無語。片刻後元徵攤開手心,給雁卿看手中金印,想把自己贖出來。雁卿卻理也不理,就抓著元徵不放了……


    抓周禮上抓了個大活人,還是遠道而來的貴客,這怎麽使得!大人們紛紛哄著她鬆手,生怕她的粗魯嚇壞了小王孫。誰知元徵伸手輕輕摩了摩雁卿的頭頂,就回頭對王妃道,“阿婆,我們把妹妹領回家吧。”


    第二回見麵,雁卿已快三歲了。她學話艱難,偶爾發出些聲音來,連林夫人都聽不懂她在說什麽。元徵卻回回都能聽得明白。便雁卿不說話,元徵也總能知道他心裏想什麽,兩個人旁若無人的一起玩耍,隻元徵一個人說著話,雁卿就為他跑來跑去,也十分溫馨。


    你看……尚不解事便已相識。都無需說話,就能互相明白。這不就是人常說的“心有靈犀”?


    難得的是這兩個人自幼如此,本以為兩三年不見該生疏了,可再見麵也還是如此。時光在他們之間仿佛就不曾流淌過。


    這樣的默契,這樣的兩小無猜。你凶狠的阻攔、妨礙又有什麽意思?白做惡人罷了。何況兩家又是門當戶對的。


    因此翠竹就很能體會林夫人的心境。


    兄妹兩個很快便到了蘭雪堂。


    這裏本是內院兒裏的小書房,隻以翠竹紅楓修飾,並無什麽繁盛的花樹。編籬為牆,築木作屋,很是幽靜淡泊。


    這時節屋內反而比外間更陰涼,因此元徵命人將書搬出來,便在簷下木地板上擺了茶水和果盤,與雁卿並坐著看書。


    那書就平攤在膝蓋上,元徵卻也並不真看,反而不時引誘著雁卿說話。


    雁卿曉得七哥是個害怕寂寞的——且他答應了將書借給她看,便也不急在一時。翻看了兩頁就將書放到一旁去,從懷裏掏了個荷包出來,“昨天夜裏才做好的,送給你玩。”


    元徵接過來,見荷包上繡的是喜鵲登枝,繡工卻十分精美,隻縫合處看得出針腳稚嫩參差來,便知道雁卿出了幾分力——那縫合也確實有雁卿的特色,笨歸笨,卻十分的細密用心,想必是縫了好幾個來回的。


    便將自己身上帶的解了,換上這一隻。


    雁卿見他身上的荷包精致遠勝自己百倍,卻有些不好意思了,“我手笨,縫的不好看。你要帶,等我以後做好看的給你。”


    元徵就笑道,“這隻便十分好,結實耐用。且你又不喜歡做女紅,何必勉強再做?我有這隻帶就心滿意足了。”


    雁卿便嘿嘿的笑著,“七哥知道我不喜歡做呀。”


    ——她總算還明白,這個世道女孩子不肯做女紅是件不那麽值得炫耀的事。


    元徵就含笑望著她,“——我自然知道。”


    雁卿便向他抱怨,“二哥哥卻非讓我給他做,做了他又說不好。”在元徵麵前她難得的多話,“他又不缺荷包帶,我跟他理論,他卻說我做的和旁人不一樣。我當然知道我做的比較醜啊!”


    她義憤填庸的強調自己做的醜,元徵聽了也忍不住笑。就道,“你做的確實和旁人不一樣,卻不是因為醜。”然而她本就天真爛漫,又是在這個年紀上,縱然和她說了她也聽不懂。元徵便笑而不語,任她自己去想。


    元徵卻不喜歡鶴哥兒——鶴哥兒討厭他三番四次的拐帶自己妹妹,元徵又何嚐不討厭他三番四次的阻攔礙事?


    便笑道,“你既曉得他別扭,日後他讓你做什麽你便不要做給他了。省得他嫌這嫌那的。”


    雁卿笑道:“做還是要做的。”


    元徵又切了秋梨給雁卿吃,切得薄且瑩白,汁水鮮嫩。雁卿便含在口裏,那甜便如冰糖一路化開,心情都跟著清甜起來。


    一時無話了,她便閉目聽風,開心的哼起歌兒來。


    元徵靠在廊柱上靜靜的看著她。這年歲的小姑娘無一處不稚嫩嬌軟,仿佛輕輕碰一下都會擦破了皮。卻又絲毫不懂得防備——也不單在這個年歲上。以雁卿的性情,大約一輩子都不會想到要防備他吧。


    想到這裏,竟有些難過了。


    他便又抬手摩了摩雁卿的頭發,瞧見她發間落了花瓣,便輕輕幫她摘出來。將花瓣納在冊頁之間。


    那書卻舍不得丟棄了,便卷在袖中,才又笑道,“你可不要在這裏睡了。”


    雁卿依舊閉著眼睛,軟嫩嫩道,“我若睡了,七哥記得把我送回去。”


    有元徵在一旁陪著玩耍,雁卿自然不會真睡著。


    兩個人說完了話,便一起看著書討論起山川來。元徵已將整部書都讀完了,自然知道何處最妙最有趣,便將《三峽》一節翻找出來給雁卿看。雁卿讀完了隻覺得胸中激蕩,幾乎能感受到那“朝辭白帝彩雲間,千裏江陵一日還”的暢快之風,激蕩之水。便對元徵說,“七哥趕緊養好了身體,日後我們一道去玩吧。”


    元徵聽了便有片刻怔愣,見雁卿還在目光晶亮的等著他回答,才明白她竟是在認真的邀約。卻也曉得雁卿隻是想“去”,並沒想過怎麽才能“去到”。心緒便有些複雜無奈,笑道,“我自然是願意和你去的。可你現在還小,你父母隻怕不會答應讓你出遠門。”


    雁卿便道,“那就等我大些——我也有許多準備要做呢。”


    元徵又笑望了她一會兒,道,“那就這麽說定了。”


    兩人便又繼續看書,邊看就邊商量、描畫著日後去三峽要走那些路,做那些準備。


    因說得多了,雁卿怕日後忘記,便伏在案上拿毛筆塗著粗黑的字去記錄。那字雖糊作一團,圓滾滾的卻也很有趣。元徵看了不由笑起來,雁卿就嘟著嘴抬頭抗議,“認得就可以了!”


    元徵可不正怕她日後認不出來麽!便笑著握了雁卿的手,就著她手中筆在一旁題字注解。


    他的字很是清雋有骨,雁卿歪著頭看了一會兒,就嘿嘿的笑著不說什麽了。


    墨竹和翠竹遠遠的瞧見兄妹兩個湊頭在一起邊說笑邊寫字,確實溫馨又般配。一時便也不忍再管了。


    一時外間有丫鬟進來,對元徵道,“王爺請您過去。”


    慶樂王與元徵一道住在外麵,離蘭雪堂有些距離。元徵怕自己一時回不來,可他實在難得見雁卿一次,卻不想就這麽分開,便對雁卿道,“我去一會兒就回來——你若實在等得不耐煩,自回院子裏玩也可。”


    雁卿正在興頭上呢,果真乖巧的就道,“我等你回來。”又繼續伏案塗鴉。


    元徵心裏便軟軟暖暖的。


    出了門便令丫鬟婆子們近前來服侍——因翠竹和墨竹也在,旁的事自然無需叮嚀囑咐,隻命備下許多吃、玩的東西陸續送進去,免得雁卿久等無聊。又令小廝回外院兒他的書房裏取旁的書送來給雁卿讀。


    做好了這番布置,才隨著慶樂王跟前的管事往王爺的住處去。


    自然順便就問道,“祖父找我過去,是有什麽要緊事嗎?”


    他是王府日後正牌的主子,管事自然不瞞他,就望了望四周,方低聲道,“是東宮有人來送信……”


    元徵便皺了眉頭——今上無親兄弟,堂兄弟倒是不少。一族崛起自然不能僅憑太祖皇帝一人之力,元氏整族都能人輩出。輩分高、資曆深者,他們不說話,任何人都把握不住人心和朝局。


    可就在族中有這許多耆老議政的情形下,雍王幾近犯上作亂。這背後不能不說有這些人的縱容甚至於支持——當然話又說回來,雍王獨攬大權卻依舊不敢篡位,也有耆老們製衡之功。


    雍王敗後,今上和堂兄弟間的感情便很微妙。


    慶樂王是與皇帝親緣略遠的旁支,然而早年也憑軍功躋身藩王之列。雍王作亂時,慶樂王雖早已放了兵權,卻也借著慶樂世子的活動,明裏暗裏保著當今皇帝。誰知皇帝功成在即,慶樂世子卻死在那年的疫病中。


    皇帝心存感激和愧疚,待元徵的親近、疼愛處便遠勝其餘的堂侄。


    元徵又比元徹大了一歲,在皇帝眼裏,元徵之於太子元徹,便亦兄亦臣。


    ——這世上簡直就沒有比亦兄亦臣者更難自處的位子了!何況為弟為君的,還是元徹那種本性凶殘如野獸的。


    元徵是真不想奉承元徹。


    可當此刻少不得也要多問一句,“說的是什麽事?”


    管事便道,“依稀聽說是太子想要出門賞春,具體小人便不曉得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雲胡不喜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茂林修竹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茂林修竹並收藏雲胡不喜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