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高予諾回到酒店裏,把藥給喻幸,水也給他準備好了。


    喻幸剝開藥,放在掌心,右手握著圓肚多切麵的閃亮玻璃杯,他五指修長,白如珠玉的骨節輕突,黑襯衫的袖口挽在腕上,一顆黑曜石紐扣正好點綴在腕心。


    在酒店柔和的燈光下,他的手像一件耗光藝術家心血的完美作品。


    高予諾雙手交握在身前,斟酌著告知:“喻總,我剛才在藥店遇到了龐小姐。”


    藥到薄唇邊,喻幸停下了動作,皺了眉頭問:“她生病了?”


    高予諾忙說:“沒有,隻是去買維生素含片。”


    “她跟你說話了?”


    “是我主動和龐小姐說的話,我說……說您病了。”


    喻幸的拇指往玻璃杯上摁了摁,嗓音啞了兩分:“她怎麽說?”


    高予諾推了下眼鏡,“……什麽都沒說。”


    “哦。”喻幸喝一口水,吞了藥,喉結滾動著,吩咐高予諾:“改到明天去濕地公園,後兩天我有點私事。”


    “好的。”


    翌日,喻幸一大早就坐車去了蕭山濕地公園。


    今年年後蕭山濕地公園才被允許開發,倍幸集團第一時間派了總公司的高管過來,與當地接洽。


    但蕭山本地有旅遊公司如異軍突起,也看中了這片位置。


    大公司遇上地頭蛇,半斤八兩,一個靠實力,一個靠人際關係。


    蕭山濕地公園離安城很近,隻有兩個多小時的車程,山清水秀空氣好,周圍還有不錯的醫療設施配套,與繁榮活躍、熙攘渾濁的安城相比,是個特別適合養老的位置。


    喻幸必須拿下。


    本來倍幸已經準備花大力氣砸錢,還調了總公司最優秀的設計師之一,設計開發圖紙。


    可圖紙完工之後,卻被泄露。


    有消息傳去總公司,蕭山本地那家公司,與倍幸集團提供給當地政|府的開發圖紙一模一樣。


    不用說,肯定出了內鬼。


    濕地公園項目是倍幸集團老臣孟永鑫在負責,公司不僅答應他,在與總公司相距不到兩百公裏的租了臨時辦公室,還同意給項目參與員工租了公寓做員工宿舍。


    孟永鑫要什麽,喻幸就給什麽。


    喻幸今天過來,就是為了會一會孟永鑫。


    車輛開到蕭山項目部,喻幸隻帶著高予諾直奔總經理辦公室,一路經過員工們的辦公區域,個個懶懶散散,沒精打采,還有些位置明明擺著辦公用具,卻空無一人。


    有機靈的員工,立刻停止刷搞笑短視頻,起身彎腰,連連問好,剩下的一些員工,才著急忙慌地從沉迷小說和遊戲的狀態當中脫離,直挺挺地站起來,跟著打招呼。


    高予諾見狀,擰緊了眉頭。


    喻幸麵色不改,大步邁向孟永鑫辦公室。


    孟永鑫人還沒來。


    高予諾看了看手表,這都已經快九點了。


    他緊抿嘴唇,正要給孟永鑫發消息催一催,喻幸抬手阻止,隨意地坐在孟永鑫的辦公桌前,雙手交握著擱在桌上,露出低調的機械腕表,喉間沉沉兩字:“等他。”


    這一等就是半小時。


    假設沒有總經理辦公室外,那些員工的緊急通知,隻怕再過一小時,孟永鑫都來不了。


    “喻總,您怎麽來了?”


    孟永鑫步伐還算平穩地走進本屬於他的辦公室,以辦公室主人的身份站在辦公桌前,言語中潛藏著責怪的態度:“您怎麽也不提前說一聲。”


    喻幸不慌不忙地打量著孟永鑫,剛過四十歲的男人,去年尚且清瘦,短短一年發福得像換了一個人,皺皺巴巴的襯衫,明顯穿過一夜,今早來不及換一身幹淨的。


    說明他昨晚不在家。


    孟永鑫心虛,雖強笑著,手卻不自覺地撫了撫發皺的襯衫。


    喻幸朝沙發那邊抬手示意:“坐。”


    孟永鑫心裏有點不舒服,他才是這裏的主人,卻還是走到沙發那邊,看了旁邊的高予諾一眼。


    喻幸聲音不大:“予諾,你先出去。”


    高予諾留下牛皮紙信封後離開,把辦公室的門也帶上了。


    喻幸單刀直入:“濕地公園開發圖紙是怎麽回事?”


    他脊背挺拔,身體和眼睛的高度,都壓著孟永鑫,視線低低地落在孟永鑫身上,仿佛睥睨著腳下芝麻粒大的螞蟻。


    孟永鑫頓覺壓迫和不快,屁股還沒坐熱,就站起來倒苦水:“喻總,這個我真不知道。我也在查這件事,可員工都是葉昊挑剩下之後,我閉著眼帶過來的。說實話,我對他們根本不了解,也不知道到底是誰有問題。”


    喻幸沒做聲,淡淡地看著孟永鑫。


    他知道孟永鑫在抱怨什麽。


    孟永鑫是倍幸公司成立早期進來的老人,做事穩妥,從前也還算忠心耿耿。


    葉昊是前兩年進來的新人。


    倍幸集團發展起來後,提高了招人的起點,加之集團製度優越,福利好,優秀的後浪,勢頭大壓前浪。


    喻幸對待老一批員工,不可謂不關照,在新舊博弈交替的階段裏,並未虧待他們。


    偏偏有扶不起的阿鬥,去年年底,孟永鑫工作失誤,他團隊的人,組團向公司提出調崗要求,幾乎都不想再跟他。


    喻幸就把孟永鑫打發到蕭山來,趁機拆散了他的團隊,讓他從公司另選員工帶來。


    雖說濕地公園不比集團重頭項目賺錢,可喻幸對這項項目的重視程度,有目共睹。


    喻幸仍舊維護著孟永鑫的顏麵。


    不料孟永鑫不滿被邊緣化,今天愣是要把這層窗戶紙捅破,還丟了開發圖紙。


    喻幸沒客氣:“葉昊團隊去年的kpi是你們團隊的五倍。去年崀玉市5a風景區項目已經完成一半,才交到你手裏,本該年底完美收官,卻因你的個人原因搞砸,公司並沒給你任何處分。”


    孟永鑫氣焰瞬間熄滅,站著站著站不住了,猶猶豫豫地坐在沙發上,嘴硬道:“喻總,我可是跟了您六年多。倍幸剛成立不久我就在您身邊,公司早期經曆過多少波折磨難,不都是我跟您一起扛過來的嗎?您可不能卸磨殺驢……”


    以光榮態度陳述陳年舊事的本領上,孟永鑫實在厲害。


    喻幸足足聽他唾沫橫飛地說了十五分鍾,一直到嘴唇幹燥得發白,他才意猶未盡地停下。


    大概是喻幸從一開始就太過冷靜鎮定,仿佛認定了事情結果,溫和的麵容上帶著無懈可擊的疏離與威壓。


    孟永鑫逐漸心虛,也變得安靜沉默。


    他仗著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抬起下巴和喻幸對視,卻已是強弩之末,厚著臉皮說:“開拓華南,我也想去……”


    喻幸耐心盡失。


    他將高予諾留下來的牛皮紙信封,推到辦公桌邊緣處。


    以孟永鑫對喻幸的了解,這位年輕的老板,絕不是表麵謙和溫潤的嫩羊,他堅硬的骨頭周圍,流淌著凶獸的血液。


    即便喻幸一字未說,孟永鑫直覺,牛皮紙信封裏,一定裝著能咬破他喉嚨的東西。


    孟永鑫忐忑地走過去,慌張地打開信封,不堪的照片入眼,全是他肥碩的身軀與漂亮女人赤|裸交纏的畫麵。


    他頓時臉色蒼白,差點就想下跪了。


    喻幸靠在真皮座椅上,不緊不慢道:“老孟,以我對你的了解,你做事習慣留一手。如果24h之內,你還沒有解決圖紙的問題,底片將從我的郵箱,定時發送到你妻子的手機上。”


    孟永鑫是典型的鳳凰男,發妻是城市的獨生女,自從他跳槽到倍幸,工資與社會地位水漲船高,漸漸不滿足於妻子的欺壓,開始反抗。


    可他妻子性情暴烈,就算他上天做了天王老子,也根本不吃他大男子主義的那一套。


    如果被她知道他在外亂來。


    她真的會一刀捅死他。


    孟永鑫腿一軟,撐著辦公桌半跪求饒:“喻總,您別,我馬上就去,馬上就去,您可千萬別發給我老婆,我求求您了。”


    喻幸起身,走到孟永鑫麵前,指尖點了點掉落在辦公桌上的惡心照片,說:“二十四小時,你的時間很充裕。”


    他又拍了拍孟永鑫的肩膀,語氣緩和許多:“我記得你們是大學相識,一畢業就結婚。盡早公平處理掉這件事,對彼此都好。”


    孟永鑫忙不迭點頭:“是是是。”


    開門關門,喻幸走了。


    孟永鑫攥著照片,頹然坐在地上,捋了一把泛油光的頭發。


    辦公室外,高予諾一直在等喻幸,他麵前有一杯沒動的咖啡。


    見喻幸出來,他知道事情肯定處理完了,跟在喻幸身後,一起下樓。


    上了車,高予諾問喻幸:“回影視基地?”


    喻幸鬆開西服扣子,輕點一下頭,司機發動車子。


    車上,喻幸閉著眼休息,沒有說話。


    高予諾用筆記本處理郵件。


    還不等車輛到影視基地,喻幸就接到孟永鑫的電話,說事情處理好了。


    與此同時,高予諾也收到了一封詳述事情經過的郵件。


    喻幸安插過去的人在郵件裏說,孟永鑫賣給對方的圖紙有漏洞,他向當地負責人員指出對方漏洞,順利地將拿到了開發權。


    喻幸聽完高予諾的口述後,問他:“現在幾點了?”


    高予諾說:“十點一刻。”


    喻幸“嗯”了一聲。


    正好,等他到影視基地那邊,龐貝該吃午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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