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3


    已是午時,黎府設了宴席,賓客們在前院用飯。


    黎婉婉方才出現在前廳的時候,葉建南就看出了她臉色不對勁,招呼完賓客後,葉建南就跟黎員外提出想單獨見見黎婉婉。


    自從先前黎員外問過葉建南話後,黎員外對葉建南是一百個滿意,也沒為難自己這未來女婿,讓下人領他去了黎婉婉的院子。


    黎員外寵女兒寵得沒邊,黎婉婉的院子是整個黎府最大的院子,裏麵還蓋了繡樓,種了上百株西府海棠,奇花異草也數不勝數。


    繁花香草迷人眼,可最惹人注目的還是蹲在一片蝴蝶蘭花叢裏的黃衫少女。


    名貴的杭綢裙子拖曳在泥地裏她也絲毫不在乎,隻十分賣力的拿著鏟子在鏟什麽,額前沁出幾絲薄汗,發髻上的海棠花釵因為她的動作輕輕顫動著,像極了一副名仕筆下的仕女圖。


    葉建南走近了些,隱隱綽綽聽見她在罵“王八蛋”“笨蛋”之類的。


    杏芷瞧見有下人領著葉建南進了院子,忙輕咳兩聲提醒黎婉婉。


    黎婉婉揚起頭望去時候,順勢抬手抹了一把額前的汗。


    因為這個姿勢,她袖子落了下來,露出一截嫩藕似的手臂,手腕上戴了串紅豔豔的珊瑚珠。驕陽攝人,她腕上的珊瑚珠折射出柔和的光芒,相襯之下,那隻手臂白皙得近乎透明。


    葉建南隻看了一眼就移開目光,掩去眸中的深色。


    “你怎麽過來了?”黎婉婉用力把小鏟子插進泥土裏,拍拍裙子上的泥站了起來。


    “葉某人愚拙,從前做了許多叫黎姑娘難過的事,特來賠罪。”葉建南拱手,因著他今日穿的是一件淺色儒袍,人又生得清俊,倒半分沒了武將的樣子,一身清貴。


    黎婉婉抿著唇不接話。


    葉建南正經起來,還真不怎麽會說話。他瞥了一眼地上那幾從被她折騰得不成樣子的蝴蝶蘭,想說點好聽的,尋思半響誇讚道:“黎姑娘種花種得真好。”


    黎婉婉看了一眼快被自己薅禿了的蝴蝶蘭,盯了葉建南一眼。


    杏芷都看不下去了,默默抬頭望天。


    葉建南:?


    那群狐朋狗友不是說哄姑娘開心就要多誇她嗎?


    雖然黎婉婉不怎麽想搭理他,不過好歹還是讓他進屋喝上了一杯茶。


    黎婉婉這別扭鬧得有點久,葉建南把自己想到的看到的,該誇的都誇了一遍,但黎婉婉臉色還是沒有緩和的意思。


    他進來有一會兒了,再待下去也不合適,葉建南都打算起身離開時,黎婉婉才搗鼓著她的九連環問了句:“你如今登門來提親,是喜歡我了?”


    放眼大翰,怕是沒有哪家姑娘能這般直白的提問自己的未來夫婿。


    葉建南隻是微微一怔,隨即點了下頭。


    剛得知她曾因自己名節被損的時候,他像是突然有了一個說服自己名正言順去找她的理由,他得對她負責。


    這樁婚事葉夫人是極力反對的,外人也覺得門不當戶不對,是黎家高攀了葉家。


    但沒有人知道,是葉建南覺得自己配不上黎婉婉。


    曾經葉家出了名的內宅不寧,妾侍興風作浪,庶出子女壓在嫡出頭上……葉家被世家夫人們笑話了不知多久。他自己也是聲名狼藉的一個人,黎婉婉若是嫁過來,那就真是入了泥潭。


    如今葉家雖然聖恩正濃,但自己母親是個什麽性子葉建南心中還是有數。不管他娶誰,葉夫人不過一把當婆婆的癮,怕是不得消停。他不久之後就要駐守雁門關,屆時黎婉婉和葉夫人若處在一個屋簷下,可能還會鬧出不少事端來。


    解決的辦法他想過,隻是還不知黎家的態度……


    喜不喜歡這樣的問題,在黎婉婉問出來之前,他沒有想過,也沒有精力去想。


    但是當黎婉婉問出口後,他心中約莫有了答案。


    除了眼前這個明豔率真的女子,他沒想過和其他女子共度一生。


    黎婉婉見葉建南點頭,搗鼓九連環的動作一頓。


    她雙頰染上幾分微紅,像是羞怯,低著頭沒有看葉建南,隻咕隆兩聲:“你喜歡我什麽?”


    “不知道。”


    聽到這個回答,黎婉婉才升起的一點羞怯又跑沒了影。


    九連環也不拆了,“啪嗒”一聲仍在桌上。


    葉建南這次沒哄她,隻靜靜看著她。


    黎婉婉很想轟他走,但是一想到這家夥可能會真走,又生生忍了下來,隻道:“你既不知道喜歡我什麽,還瞅我作甚?”


    “因為是黎姑娘,所以喜歡吧。”


    這是葉建南想了很久,才得出的一個他覺得算是答案的答案。


    風馬牛不相及的話,卻總算是叫黎婉婉露出了一個笑臉。


    她玩著自己的手指頭道:“我喜歡海棠,爹爹就命人在我院子裏種了一百株西府海棠。以後你也會給我種一院子海棠嗎?”


    葉建南道:“雁門關外苦寒,海棠怕是種不活。”


    黎婉婉並不知葉建南要駐守雁門關的事,隻狐疑望著他。


    葉建南緩緩道:“我……兩月後就要前往雁門關守關,若是大婚,聖上會允我在京中多留三月。但年後也得出關,歸期三五載不定……”


    這便是他之前得了封賞之後,也不敢給黎婉婉任何回音的原因。


    黎婉婉若是嫁了他,一個法子是留在京中等他三五載。但縱使他把葉家東西兩院砌牆隔開,讓她和葉夫人各過各的。可隻要有那麽一層婆媳關係在,二人肯定還是會鬧矛盾。


    另一個法子是他帶黎婉婉一起去關外。雁門關雖是苦寒,但他如今已是從三品的雲麾將軍,會在關外也給他配府宅,凡事都有下人去做。關外除了氣候惡劣些,沒有中原那麽多好吃好玩的,黎婉婉依然可以過養尊處優的日子。


    他雖是做好了這一切打算,可黎家是什麽想法,他沒把握。


    畢竟關外冰天雪地,所有人都知道那是個苦地,便是在那些武將世家,願意跟隨丈夫一同前往關外的夫人都少。


    黎婉婉聽了,倒沒有表現出任何不滿,反而恍然大悟一般點了點頭:“那不種海棠也沒關係,種一百株紅梅吧,反正都是紅豔豔的。”


    杏芷聽見葉建南要去守關都變了臉色,黎婉婉卻這麽風輕雲淡的說出來。


    杏芷以為她沒聽懂葉建南的話,還給她解釋道:“小姐,難不成您以後還想跟著去關外住?”


    黎婉婉有些不明所以的看了杏芷一眼:“不然呢?”


    杏芷有一籮筐的道理想跟黎婉婉講,比如關外有多冷有多苦,沒有哪家婦人願意去受這份罪,可是看著自家小姐那雙黑亮的杏眼,杏芷深深的明白,她說什麽都是沒用的。


    有時候她都會懷疑,這葉將軍是不是給她家小姐灌了什麽迷魂湯。


    葉建南雖沒有說話,可看黎婉婉的眼神還是出賣了他的情緒。


    在黎婉婉說出這番話之前,他不敢相信黎婉婉會這麽痛快的答應跟著他去雁門關。


    但是她說出來後,葉建南又有種“他們懂彼此”的錯覺。


    他知道這傻姑娘刀山火海都會跟著他,但他也怕她吃苦。


    黎婉婉懂得他的顧慮,但隻要跟他在一起,對她而言,吃些苦又算什麽?曾經最苦的時候都過來了。


    葉夫人雖然不讚同這門婚事,覺得葉建南完全可以娶個門第高的官家女,可到底還是擰不過葉建南。


    婚禮為了不太倉促,定在了八月底。


    葉建南成婚的折子一遞上去,蕭玨自然準了他三月的婚假。


    轉眼便到了大婚這日,黎婉婉的嫁妝是黎員外一早就派人用船走水路運到京城了的。足足二十船的嫁妝,看得京城一幫天潢貴胄都咋舌不已。


    黎家在京城也有府宅。


    八抬大轎一路吹吹打打到了黎府,接了黎婉婉,又抬著人沿京城轉了個大圈才回到葉府。花轎後麵的嫁妝箱子,每一口都裝得滿滿當當,連根手指頭都放不進去,排了好長的隊伍,聽說那還隻是嫁妝的一部分,剩下的太多,直接運到葉府去了。


    這西陵第一茶商嫁女兒,風頭甚至蓋過了親王郡主。


    帝後二人也親自前往葉家為這對新人證婚,滿朝文武無一缺席,葉家的席麵擺了五次才把賓客都招待完了。


    黎員外嫁女兒,他一麵高興又一麵舍不得,為了給女兒積福氣,直接包下了京城所有的酒樓,揚言今日這些酒樓的吃喝全都不收錢,黎家大門前也擺了流水席,不僅貧民百姓,叫花子過去吃席,都照樣好酒好菜的上。


    葉家和黎家這場大婚,可以說是空前絕後,往後經年,百姓們提起依然是津津樂道。


    葉建南在席上被軍營裏那幫家夥灌了不少酒,他喝了半壇,走路腳下都發飄。


    硯台拖著他回新房。


    因為帝後還在府上,軍營裏那幫人也沒敢鬧洞房,隻讓葉建南的親隨把他給拖下去了。


    跟葉建南不熟的大臣們不知曉他的酒量,以為他是真醉了,還打趣說今夜怕是圓不了房嘍。


    隻有葉建南以前的那幫“狐朋狗友”知道,以他的酒量,再喝兩壇都還站得住。


    葉建南的確是裝醉的。


    被硯台拖著一進門,他就精神了,還推搡著叫硯台出去。


    黎婉婉本來也以為他是真醉了,蓋頭都掀了一半準備過去扶他,卻見他步子穩穩的走了過來,還道:“等為夫來掀。”


    為夫二字讓黎婉婉紅了臉,也順從放下了蓋頭。


    杏芷瞧見這一幕,極為識趣的退了下去。


    葉建南用兩個修長的手指掀開蓋頭。


    二人視線再對上的時候,黎婉婉臉還是紅的,神色也格外認真:“葉建南,你知道你娶的是一個什麽樣的人嗎?”


    葉建南望著她極為明豔的一張臉:“現在隻知道一些,但以後會全知道。”


    黎婉婉因為他這句話而眼眶微紅:“我脾氣差,不會管家,看不好賬本,不會做生意,也不擅長人情世故……”


    葉建南隻是笑笑:“你的脾氣我知道。管家你不會,找幾個得力的丫鬟幫襯便是,再不濟,府上也有管家;賬本你看不好我教你,你若不想學,我們請個賬房先生也成。至於做生意……我再沒本事,還能餓著你不成?要你去做生意賺錢?”


    黎婉婉又是害羞又是感動,被葉建南說得抬不起頭來。


    葉建南卻還沒停下的意思,他嗓音含笑的時候,帶著一點痞氣:“葉家旁支不多,嫡係如今就我一個,庶出也隻有一個成了婚的兄長。你是我的夫人,族中長輩還能為難你不成?你隨我去了關外,需要往來的官眷更沒幾個。等幾年後回京,你就能被封為誥命夫人,到時候隻有別人討好你的份。”


    雖然這些話裏有說笑的成分,但黎婉婉心中的顧慮還真就被打消了不少,她也借此說出了自己最大的心結:“我知道以我的門第配不上你,但我以後一定會改自己的壞脾氣,努力學管理中饋、學看賬本,好生孝順公婆的……”


    “婉婉。”


    這兩個字出來,黎婉婉整個人都像是被施了定身術一般,眼睛都沒眨一下。


    這是葉建南第一次這樣稱呼她。


    “我娶的是結發之妻,不是管家,也不是個賬房先生。”葉建南語氣嚴肅而又認真:“至於孝順公婆,你給她們生個大胖孫子便算孝順了。”


    黎婉婉本來還感動得一塌糊塗,聽到後半句又羞得打了葉建南一拳。


    “不正經!”


    “正經了爹娘還能有孫子抱?”


    ……


    這一夜西院新房的紅燭未滅,東院廂房的燭火也燃了一夜。


    葉卿跟蕭玨坐在床沿,望著好不容易哄睡著的兒子,皆是一臉疲憊。


    “我應該帶個奶娘出來的。”葉卿昏昏欲睡道。


    平日裏,十五白天很乖,一直埋頭睡,晚上就精力十足的開始犯渾。幾個奶娘都哄不住他,非得要葉卿抱才不哭。


    但葉卿一睡了,他又開始哭,把葉卿哭醒了來哄他才罷休。


    蕭玨每天都恨不得把兒子有多遠丟多遠,但是很少能實現。


    今日參加葉建南的大婚,她們本打算把十五交給奶娘帶。可是人還沒出宮呢,十五就鬼機靈的醒了,哭得那叫一個撕心裂肺,葉卿又聽不得孩子這麽哭,還是把孩子帶上了。


    本以為下午就能回宮,葉卿自己有哺乳,就沒帶奶娘。怕出意外,蕭玨的衣衫葉卿倒是命人帶了一套。


    葉夫人難得見一回孫子,自然抱著就不肯撒手。十五也給麵子,葉夫人一逗,他就樂。


    隻是給十五換尿布時,因為他一直在哭,葉夫人又得去招待賓客,葉卿就讓蕭玨抱著哄哄。


    十五才尿過了,蕭玨也放心,這才抱起兒子哄起來,誰知十五一到蕭玨手上,就在他明黃的龍袍上又留了黃黃的一灘。


    蕭玨臉色黑如鍋底,葉卿忙讓墨竹拿出多帶的衣服給蕭玨換上。


    換完尿布,十五倒是老實了,還愉快的吐起了泡泡。


    用完午飯,葉卿跟葉夫人嘮嗑了些母女家常。她一回頭就見穿著吉服的葉尚書半躺在藤椅上,神色戚戚望著她和葉夫人。


    比起上一次見葉尚書,他明顯老得更厲害了,五十不到的人,跟個七八十的老頭沒甚區別。按著他的尺寸做出的吉服穿在他身上,愣是撐不起來。他瘦削得太厲害。


    葉卿心底也有些悲憫,她抱著十五到葉尚書跟前,對十五道:“十五,這是外祖父。”


    葉尚書下凹的臉頰上滑落兩道淚痕,他眼眶通紅,望著胖嘟嘟的十五,隻是不住的點頭:“好……好……”


    因為見了一麵葉尚書,葉卿心情有些重,見到蕭玨的時候,順手把十五給他抱,自己則準備去新房看看新娘子。


    等她回來時,發現蕭玨烏雲罩頂。


    原來是十五又在他身上尿了。


    兩件龍袍都髒了,大臣們還沒走完,蕭玨一出去準會被瞧見。龍袍洗了也沒這麽快幹。


    她們今夜隻得歇在葉府。


    大半夜的,十五睡一會兒就醒一次,醒來就嚎啕大哭,眼下她們總算是把哭累了的十五哄睡著。


    “哎……”


    帝後二人相視一望,皆是重重歎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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