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0 章


    容辭低頭看了一眼,發現那茶壺摔得粉碎,連同裏麵的茶水一起散在地上,格外髒亂。


    她沒去看正渾身打擺子的舉荷,而是對斂青說:“你去把地上收拾好。”


    舉荷這時候反應過來,幾乎像是摔倒一般跪了下來,完全不顧水漬弄汙了她新裁的羅裙,她滿臉慌亂:“二、二奶奶,我來吧,我將它們收拾出去……”


    “這用不著你。”容辭道:“讓斂青去收拾,你來為我布菜。”


    舉荷現在滿腦子亂七八糟,正是六神無主的時候,隻想離著容辭遠遠地,出去自己一個人靜一靜理清思緒,要是之前能撈到一個貼身侍膳的活兒,她會高興地不得了,可是如今……她竟有些不敢邁步子了……


    看著她磨磨蹭蹭的爬起來,就是不敢往這邊走,李嬤嬤訓斥道:“磨蹭什麽?還不快些!難道還要讓主子等你不成?”


    舉荷看容辭當真坐在那裏沒動筷子,就像要等著她過去才開始吃飯一樣,不由得更害怕了。奈何她也不敢違命,隻得閉了閉眼,這才用極其緩慢的步伐走到桌旁。


    難為她這個時候了還沒忘容辭的習慣,知道她晚上吃不慣油膩的,便夾了一筷子擺在桌邊的白灼菜心到她碗裏,然後等她反應。


    容辭將菜心夾起來看了看,並沒有吃,而是重新放下了:“怨不得李嬤嬤總誇你能幹,果然是個細心的丫頭。”


    舉荷咽了咽口水:“奴婢愚笨,當不得您誇獎。”


    舉荷雖然想裝傻,但她心裏已經隱約明白到底是哪裏出了問題。


    她們這位四姑娘,雖然已經嫁進顧府兩個多月了,但是她和顧二爺沒有圓房並不是什麽秘密,況且就算圓了房,兩個月就能這樣明顯的顯懷嗎?


    舉荷與鎖朱、斂青這種從小跟在未婚小姐身邊的小丫頭不一樣,她在老太太房裏伺候,什麽媳婦孕婦的見的多了,剛剛容辭站起來的一瞬間,她就什麽都懂了——


    她這分明是有孕五六個多月的身形啊!


    她的冷汗刷的一下子就流下來了,一時間滿腦子裏想的都是自己以各種方式被滅口的情景。


    “你也不用謙虛……”容辭慢悠悠道:“老太太疼我,所以挑了個最貼心的來服侍我,之前一直沒能跟你相處,如今看來,果然不同凡響,你今後就在屋裏當差,仔仔細細的伺候我,也不負老太太對你的信任呀……”


    舉荷簡直被她的話嚇得魂飛魄散,覺得自己怕是馬上就要被滅口了,勉強才克製住不發抖:“奴婢雖、雖伺候過老太太,但現在已經是奶奶的人了。”


    容辭啪的一聲放下筷子,支著頭笑道:“哦?這話可不敢亂說,我年輕,可不得讓她老人家指點著才知道該如何行事。”


    舉荷終於扛不住壓力,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流著淚不住地磕頭:“……奶奶繞了奴婢吧,奴婢……奴婢真的什麽都不知道!什麽也沒看見啊!”


    容辭已經過了那種一看人家哭就心軟的年紀了,她冷眼看著舉荷都要把頭給磕破了,才開口道:“你就算看到了什麽,知道了什麽又能有什麽用呢?去跟老太太告狀麽?你是知道她的,她老人家對胡言亂語,破壞許氏名聲的奴才可從不手軟……我記得,你是家生子對吧?老子娘都在靖遠伯府當差……”


    舉荷整個人一僵,心裏越發害怕了。


    “你猜老太太會不會願意去賭你的家裏人對此事毫不知情呢?”


    舉荷的眼淚流了一臉,她膝行著爬到容辭跟前,哽咽著說道:“奴婢不會說的,奴婢什麽也不會說,求二奶奶救奴婢一命,奴婢願意變成啞巴,一輩子伺候您!”


    容辭看了她許久,看的她越來越緊張,也越來越絕望,這才伸手用帕子將她臉上的淚水擦幹淨,放緩了語氣:“好姐姐,別怨我這樣嚇你,你既然跟了我,咱們就是一根繩兒上的螞蚱,出了事誰也跑不了,不跟你講清楚,我怕你想不明白去做傻事啊。”


    她的語氣與一開始的略帶虛偽的綿裏藏針完全不同,聽上去十分真誠,非常有效的安撫了舉荷緊張的無以複加的心情,讓她不由自主的放鬆了下來。


    容辭親手將她扶起來,繼續說道:“老太太的好意我明白,但你也看見了,我如今是這麽個情景,實話跟你說,這原也不是我自願的,可又怎麽敢跟她老人家交底兒呢?就算我敢,也不忍心讓身邊的人給我陪葬啊……我也不想難為你,你照常去回話便是,隻是……”


    舉荷被她這一番軟語安慰的勉強恢複了理智,她也識趣,忙不迭的接道:“您放心,什麽該說,什麽不該說,奴婢是明白的。”


    容辭這才露出了個苦笑,帶著一點愧疚:“除了這個,你什麽都可以跟老太太說,她不放心我,托你來指點我的一番苦心我都懂,可惜我卻注定要辜負了……”


    舉荷自覺逃過了一劫,聽了這話居然很能理解她的矛盾——這不就跟自己一樣嗎?自己如今的情形也是如此,明明想對老太太盡忠,報答她的知遇之恩,可惜到了這個份上,什麽也不如性命重要,要想保命,就真的隻能瞞著她了。


    “舉荷姐姐,你也不必擔心,咱們如今算是交了心,往後我雖不能說對你像親姐姐一般,但必待你同鎖朱、斂青兩個一樣,絕不偏袒。”


    舉荷知道自己算是背叛了老夫人了,聽著容辭語氣誠懇的一番話,也感受到了一點安慰,覺得如今好歹不是個孤家寡人,若是瞞住了這個秘密,不再多生事端,也算是兩頭都不辜負了。


    容辭看她的神情,便知這個隱患已經去的差不多了,也悄悄鬆了口氣,溫聲道:“你也累了,回去休息一晚,也好好想想,回頭便進屋裏來伺候,守夜之類的也跟她們兩個一樣,輪流排班,若是累了,就讓她們替你一會兒。”


    舉荷聽了這話心就更加安定了,她一言不發的跪下重新磕了頭,隻留下一句“您放心”,便告退下去了。


    她回了自己屋裏,才發現自己的腿腳全都軟了,身子一歪便倒在了床上。


    今天的事簡直顛覆了她對這位二奶奶的印象。


    舉荷十三歲就分到了老太太屋裏,從那時起就幫著幾個姐姐端茶倒水,自詡對靖遠伯府各房的太太小姐頗為了解,那時候容辭才不到十歲,每日隨著母親晨昏定省來給祖母請安,天天都能和舉荷打照麵。


    在舉荷眼裏,這個不怎麽受重視的四姑娘沉默寡言,柔順文靜,從不與人起衝突,在老太太跟前從來都跟個木頭一樣,讓人輕視卻也沒人想去欺負她,存在感甚至還不如四房的兩位庶出姑娘。


    她出嫁前唯一引人側目的事就是這樁婚事,當時舉荷還感歎過再木訥的人,為了終身大事也能不擇手段,可後來跟著她一起陪嫁到了顧府之後,她才從顧二爺的態度中看出了不對,也猜到了那件事四姑娘八成是被人潑了髒水,受了冤枉。


    說實話,這並不讓人感到意外,反而她一開始給人的印象就是這樣,沒什麽心機也不八麵玲瓏,軟弱溫柔到讓人生不起欺壓的欲望,她嫁進顧府後居然能站得住腳跟,還讓舉荷納悶了很長時間。


    可是,今天的事終於讓舉荷明白了什麽叫人不可貌相,這位像影子一般的姑娘居然有如此高的手腕,說話行事剛柔並濟,軟硬兼施,又不給人留下半點話柄。


    她強硬時使人恐懼,和緩時又讓人不記恨剛才的威嚇,反而受寵若驚,心生感激,即使表現出片刻的溫柔都使人忍不住憐惜,不自覺的從她的角度思考問題。


    舉荷跟在老夫人身邊多年,也算得上見多識廣了,可今日被這麽一通擺弄,明知人家是有意為之,就是想讓她臣服,卻偏偏生不出半點怨恨之心,反而覺得她說得對,從哪個角度想都十分有道理,找不出任何理由能說服自己跟她對著幹。


    “罷了罷了……”她翻身把頭埋在枕頭裏。


    就像人家說的,到了這個地步,還能有別的路可走嗎?都已經這樣了,左右搖擺還不如想想怎麽能讓二奶奶信任自己才是正道,她身邊的兩個丫頭從小與其相伴,怎麽才能從中插一腳,得到立足之地呢?


    ……


    舉荷那邊已經在想如何伺候新主子了,容辭反而對著一桌子菜沒了胃口。


    她隨意撿了幾筷子青菜,略動了動米飯就再也咽不下去了,便放下筷子吩咐廚房的管事把菜撤走。


    這管事名叫宋三娘,是本來在許府裏三房的小廚房當差,後來年紀大了去了萬安山莊子上休養,能被李嬤嬤調過來使就說明她也是值得信任的人,對容辭算是相當熟悉,今晚做的都是容辭愛吃的菜式,見她沒吃兩口就停了,還以為是害喜變了口味,便道:


    “您是不是想吃酸口的東西?我去端些醃梅子來給您開開胃如何?”


    容辭溫和的搖了搖頭:“不必了,可能是在馬車上顛簸了一天,所以沒胃口,明天就會好的。”


    宋三娘隻得帶著鎖朱斂青一起將飯菜都撤回了廚房。


    李嬤嬤有些擔憂:“這是怎麽了?什麽馬車顛簸,剛才不是還說餓了麽?怎麽這會兒就吃不下了?”


    容辭坐到梳妝台前,看著鏡子裏自己正待長成的麵孔,沉默了片刻,終於垂下眼說:“今天過後已經不需要擔心舉荷的事了……”


    李嬤嬤提起這個倒有些高興:“我就說,她是個聰明人,又不是叫她殺人放火,很快就會想明白的……說到這個,姑娘今晚真讓我刮目相看,柔中帶剛,既能陳清利弊又不會使人含怨,您做的好極了,再沒人能做的更好了!”


    “可是……”容辭猶豫道:“我之前從不會這樣滿心算計、步步為營,用這樣的手段來逼迫一個丫鬟……總歸讓人心中不適。”


    李嬤嬤好笑道:“我說這是怎麽了,原來是因為這個,這有什麽?你之前不用同別人為難,是因為有太太頂在前頭,現在自己當了家,沒點手段怎麽行?”


    容辭歎了口氣:“我是覺得我今晚的行事像極了龔毅侯夫人,我之前總是腹誹她行事虛偽,說話拐彎抹角,如今看來,我又強到哪裏去呢?”


    李嬤嬤這才知道她的心事,她認真勸道:“這怎麽能一樣,那王氏夫人每每行事都不安好心,手段又陰險,都是損人利己,不是單純為了自保,而是為了得到更多利益,出發點千差萬別,你可不能鑽這種牛角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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