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


    端午臨近,這是入夏後第一個節氣,各家各戶雖也包粽子、懸艾草,給孩子們驅五毒,但到底不如元宵節、中秋節等大節熱鬧。


    唯一可以看熱鬧的盛事,大明湖賽龍舟,也因四月裏一場大水泡了湯。


    當然這場大水沒發生在山東,在河南,黃河大堤沒抵擋住洶湧而至的春汛,十幾處決口,河南幾乎三成地方都被淹了。


    大批的災民流入山東,一個個衣衫襤褸,饑腸轆轆。李誡怕出事,果斷取消轄下各府各縣一切端午龍舟事宜。


    畢竟人家剛經曆滅頂之災,家破人亡的不在少數,看見你們在這裏鑼鼓喧天過端午,一邊是嚎天嚎地的哭聲,一邊是喜氣洋洋的笑聲,映在眼裏,紮在心裏,保不齊這些災民一時不平,做出過激的事來。


    在賑濟災民、維定局麵上頭,李誡已是做熟了的,設立粥棚,安置災民,增派人手巡邏,加強宵禁力度,有條不紊地一一吩咐下去。


    順便上奏朝廷,伸手要銀子要救濟糧——養上萬的災民,每天白花花的銀子潑水似地花,我藩庫再有錢也經不起這般折騰。


    夫唱婦隨,趙瑀自然也牽頭捐糧捐錢,整日也是忙得很。


    就在一片繁忙當中,王氏帶著趙玫突然登門。


    看著風塵仆仆,滿麵疲倦的二人,趙瑀忙命人伺候著梳洗,又親自服侍母親用飯,待她二人緩過來,才問道:“家裏可是出了什麽事?”


    趙玫眼圈一紅,埋怨似地看了一眼王氏,撅著嘴說:“母親偏不同意楊家的婚事,又怕父親擅自做主,就帶我投奔你。這一路著急忙慌的,可累死我了。”


    王氏揉揉疲倦得發酸的眼睛,暗瞪小女兒,“楊家小子再好,咱也不能答應——凡是你爹看好的,準不是什麽好事!”


    “你別怨母親,是我不叫她答應的。”趙瑀聽妹妹似有抱怨,遂坦然道,“你別急著發牢騷,楊家和溫家連著親,而且楊家明裏暗裏總和你姐夫過不去,你嫁到他家做什麽?你姐夫可沒打算和他們化幹戈為玉帛!”


    身為封疆大吏的太太,平日裏總與帶品階的誥命打交道,處在滿省貴婦人的頂端,趙瑀的氣勢倒是練出來了,說話間,不自覺就帶了一絲威壓。


    趙玫身子向後微縮,眼神飄向一旁,莫名就不敢與姐姐對視,小聲嘟囔,“我沒說嫁啊,這不是跟著母親來了麽?做什麽嚇唬人……”


    王氏忙替她說好話,拉著趙瑀的手說:“玫兒現在懂事多了,你跟著姑爺在任上,你大哥也一直在外遊學,你爹……唉,我都不想提他!多虧身邊有她陪著,我才覺得日子好過點兒。”


    趙瑀知道母親的心事,因笑道:“好好,我不說她,你們安心在這裏住著,楊家的親事我讓你姑爺想法兒打發掉。後宅院子多,你們隨便挑,喜歡哪處就住哪處。濟南府底蘊深厚,名門望族有的是,我帶玫兒四處走走,還怕尋不到好人家?”


    趙玫一聽高興了,再看趙瑀臉色霽和,心情明顯不錯,便一咬牙,撒嬌似地笑道:“來得匆忙,我好些東西沒帶,大姐姐你現在是二品誥命,好東西定然不少,你就我這一個親妹妹,可不能小氣!”


    王氏拍了她一巴掌,急急道:“你這丫頭,你姐姐的嫁妝都給咱們買了宅子,哪來的錢?二品巡撫聽著風光,其實俸祿也沒多少,姑爺又沒個家底兒,這人情往來,場麵上的事處處要花銀子……你少伸手朝你姐姐要東西!”


    趙玫的臉瞬時耷拉下來,扭著身子不做聲。


    這話確實不假,李誡不貪墨不受賄,名下也沒有任何產業,隻一年一百六十兩的俸祿,偶有皇上的賞賜,手頭並不寬裕。


    趙瑀沒想到母親細心到這個地步,心頭微酸,強忍著淚意笑道:“看您說的,沒到那個地步。前些日子您姑爺麵聖,得了不少好東西,待會兒開庫房,讓玫兒挑幾匹料子做衣裳。”


    趙玫複又喜笑顏開,討巧說:“我在家也給外甥做了小衣裳,可惜沒帶來,正好這幾日有空,我給小外甥做件襖子穿。”


    趙瑀笑著說好,王氏左右瞧瞧,低低歎了一聲,待趙玫回房休息,她過來悄悄塞給趙瑀一張銀票,“瑀兒,這二百兩你拿著,給我外孫子買點好吃的,別讓你妹妹知道。”


    她不肯要,卻聽母親說,“姑爺清廉,我從你穿戴上就看出來你過得節儉,快拿著,別讓娘心裏難受。”


    晚上李誡下衙回來,趙瑀就把這事和他說了,歎道:“我都當娘了,還讓母親這麽惦記,想想心裏也是難過。”


    李誡摸著下巴沉吟片刻,忽從椅子上一躍而起,仰頭笑道:“我有主意了!”


    “你怎麽了?嚇我一跳。”


    李誡原地轉了幾圈,嘴角掛著掩飾不住的笑意,大約因為興奮,聲音聽上去很高昂,“我一直琢磨怎麽能減少貪腐,丈母娘一句話提點我了——俸祿太少!”


    “之前看案卷,我還納悶怎麽寒門出身的官員,反倒容易貪墨,原來是俸祿少又不得不維護門麵,才管不住自個兒的手。如果把俸祿提上去,應當會減少他們貪腐的可能。”


    趙瑀卻覺得他有點想當然了,“俸祿多幾兩銀子根本沒多大差別,若是漲得多,天下多少官吏,多大一筆開支,皇上能答應嗎?況且貪墨的人,不會因為一年多幾十兩銀子就不貪了。”


    “說的沒錯,瑀兒也越來越明白朝堂上的道道兒了!”李誡讚許地點點頭,“這隻是個初步的提議,具體我要再想想,比如減少不必要的官吏設置——有的縣衙竟有一千來號人,簡直是荒唐。”


    “還要設立一個專門監督的部門,直接對皇上負責,不受內閣和六部控製。還有……”李誡忽怔住了,隻覺一道亮光從腦海中一閃而過,旋即擰著眉頭陷入深深的思索當中。


    趙瑀不敢打擾他,靜靜在旁坐著。


    夜色很濃了,此時正是仲夏夜最深沉的時分,風過樹梢,葉子嘩啦啦地響,間或幾聲蟲鳴,反而更顯寂靜。


    半晌過去,李誡無聲地笑起來,眼睛亮晶晶的,閃著頑皮的光,一步跳到趙瑀麵前,親昵地抵著她的額頭,“瑀兒,你可幫我大忙啦。”


    趙瑀忍不住笑道:“我做什麽了?”


    “我想到個一石二鳥的辦法!”李誡不無得意道,“官員上任須向朝廷申報名下所有產業,每年複核,如果產業突然增多,嘿嘿,就查他的!……不隻自己,還有他媳婦兒的產業,都得清清楚楚報上來。還要鼓勵民間告發,所有老百姓的眼睛都盯著,我看誰還敢貪!”


    此法前所未有,簡直大膽得出奇!趙瑀呆了呆才說:“太難了吧,滿朝文武誰肯把自己的產業一五一十報上來?我看你提也不用提,不然彈劾你的奏折肯定滿天飛。”


    李誡挑眉一笑,滿不在乎道:“也沒指著他們同意,我有密折專奏的權力,直接報給皇上。官員申報產業,那些隱瞞土地的、暗地裏兼並土地的人可就要慌了——這便是第二隻鳥!”


    趙瑀心中一動,猛然明白過來,訝然叫道:“對啊,皇上曾想清丈全國土地,正好借這機會一並進行。”


    “老子在濠州吃的悶虧可沒忘,非得把他們的狐狸尾巴揪出來。”李誡眉飛色舞,說得一時興起,竟坐不住了,抬腿就往外走,“我這就給皇上寫折子,瑀兒,趕明兒好好謝謝丈母娘!”


    趙瑀叫住他,“別著急走,我母親最擔心的是玫兒的親事。”


    “不就一個楊家嗎?”李誡回頭笑道,“前些日子各府的藩庫賬目報上來了,隨便挑個錯兒,我就能擼了楊通判的官兒。任憑趙老爺再願意,這門親事也不能成了!”


    李誡說幹就幹,在書房冥思苦想一夜,將想出來的養廉法子整理成條陳,歪七扭八足足寫了三大頁,鎖進密折匣子,直送京城禦前。


    淩晨的空氣還微微透著涼意,李誡從書房走出來,在晨陽中伸了個懶腰,漫步踱回院子。


    院子裏的玉蘭花開了,一樹繁華,滿園幽香。


    李誡忽然發覺,一宅子的花木,竟沒有一棵梧桐樹。


    李實醒得早,由奶嬤嬤抱著,在院子裏看小丫頭們踢毽子。


    看見兒子,李誡隻覺一夜的疲乏全都不翼而飛,嘴角不自覺翹起來,招手讓小丫頭把毽子給他,擰擰兒子的小鼻頭,笑吟吟說:“兒子,爹爹我蹴鞠玩得好,毽子也不差,看著啊。”


    他一撩袍角,掖在腰間,毽子一拋,腳尖一挑,那毽子便穩穩當當地停在他腳上。


    毽子飛起來,繞著他上下翻飛,好像一朵盛開的花,又好像一隻跳來躍去的小鬆鼠。


    李實拍著小手咯咯直笑,興奮得小胖腿一蹬一蹬的。


    笑聲傳進屋裏,趙瑀倚窗而坐,含笑看著院子裏的父子倆。


    毽子飛過頭頂,李誡仰起頭,陽光燦爛,勾勒出他完美的側顏。


    李誡也看到了趙瑀,將毽子用力一挑,空中劃過一道弧線,毽子穩穩落在窗前,他笑道:“送你一朵花。”


    趙瑀捏著毽子毛搖搖,“不好,我要梧桐花。”


    李誡抱著兒子走來,眼中是融融的光,“我去尋樹苗,栽在你的窗前可好?”


    趙瑀噗嗤一笑,打趣道:“好啊,你再教兒子一手爬樹的功夫。”


    想起當年隔窗相望,李誡難得臉紅了,支支吾吾道:“那不是怕趙家人欺負你,暗中護著你嘛……”


    “老爺,”喬蘭稟告道,“二門傳話,曹先生從兗州回來了,正在外院書房候著。”


    “來這麽早,定然還沒吃飯,吩咐廚房給他送飯,哦,把我的也送過去。”李誡將兒子交給趙瑀,歉意道,“先公後私,我先看看他有什麽急事,中午一定陪你們用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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