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大亮,換上白衣孝服的伯明翰登上石堡頂層,長籲短歎,抒發積蓄了一整天的滿腔鬱氣。


    送給仲杳的寶劍被人家用木係真氣震碎,對自詡鑄劍名家的伯家莊來說,自然是顏麵大失,但伯明翰倒不是太在意,那劍既不是他鑄的也不是他選的。


    他鬱悶的是仲杳堵了他找季小竹切磋的路子,而找季小竹聊天的路子,又被仲家那尊肉山堵了。


    一年不見,季小竹越發出挑了,遠遠見著她,伯明翰一顆心就像被挑在竹尖上,隨風悠悠晃著,晃著。


    他對季小竹的愛慕,伯家莊人人皆知,所有人都下意識的說“個頭很般配”。


    真是庸人啊,他們哪知道季小竹的好,哪知道這般的仙女,隻有自己才配得上。


    父親倒在幫著使勁,把季小竹當做與仲家攜手的籌碼,換得了仲家人的承諾。


    這樣是不好,對小竹太不尊重,但隻要入了自己的門,自己會好好寵著她,彌補她的。反正對小竹來說,也隻有自己這般偉岸如劍的男子,在個頭上才配搭得了,她定是高興的。


    仲杳這個小弟弟肯定會阻攔,小舅子嘛開始都是這樣,昨天受挫,他也不在意。


    可為什麽,為什麽會是這樣?


    昨天他找著了仲至強,那家夥居然翻臉不認,說仲杳是堡主,什麽事都由那小子決定。


    那還是個小屁孩啊!


    就算修為漲了起來,那還是小竹教的,憑什麽跟自己父親一般高矮了?


    好吧為了小竹的幸福,他忍!


    他又去找仲杳,卻始終找不到,仲家堡亂得像一鍋粥,人人狼奔豕突的,連那些農夫都摻和進來了,不知道在鬧騰什麽,夜裏都沒停歇。


    睡了個大懶覺起來,心情壞得劍都不想練,伯明翰居高遠望,訝然發現,這幫人還沒停!


    就在石堡北麵,更高一些的後山上,仲家的祠堂熱鬧無比。無數人身著素白孝服,進進出出,大多背著背簍,剩下的扛鋤頭推車,像在整治什麽大工程。


    “我爺爺的頭七也沒這麽熱鬧過啊,仲家人這是在搞什麽,快去問問!”


    伯明翰動動嘴,伴當跑斷腿,許久後氣喘籲籲的回來,一臉駭然的嚷嚷:“仲家人瘋了!”


    聽了伴當的解說,伯明翰滿臉不可思議。


    “他們要把族墓改成公墓,族祠改成土地廟?”


    “是啊少莊主,這可不是瘋了麽?”


    “嘿嘿……還真是有趣……”


    伯明翰先低笑了兩聲,笑聲驟然變高:“哈哈,真是有趣!”


    伴當還跟著在笑,聽到後麵臉肉僵住。


    伯明翰兩眼發亮:“是仲杳幹的嗎?肯定是他幹的,隻有他那個小屁孩才會這麽肆無忌憚。”


    他用再明顯不過的讚歎語氣說:“太棒了!我得去看看,這麽有趣的事情,我怎麽能袖手旁觀呢?”


    鏗鏘拔劍,他縱身一躍,直接從樓頂跳了下去。


    伴當驚呼:“少莊主!”


    煙塵升騰,紅焰湧動,伯明翰仗劍而出,像自鍛爐中踏出。


    他朝旁邊被嚇住的農人走去,伸出大手,要接過對方的背簍:“大叔,我來幫你。”


    那個農夫眨眨眼回過神,不迭擺手:“不必不必,裏麵是我家先人的骨灰盒,該我背的,該我的。”


    伯明翰噢了聲,撓頭笑笑,又朝一個小小肩膀扛了兩大捆木料的小女孩走去。


    還沒伸手,小女孩就腳下生風,吧嗒吧嗒的走了。走了幾步,回頭衝他扮個鬼臉,不爽的道:“傻大個,瞧不起人呀!”


    伯明翰繼續撓頭,卻鍥而不舍的又找下一個。


    背著骨灰盒的何大山趕緊扯著媳婦走了,夫婦倆剛才可被嚇得不輕。


    “想了一整晚,還是沒明白,你說堡主這是幹啥呢?”


    何大山低聲嘀咕,昨天先是仲善存帶著一幫小子,挨家挨戶通知,說要通告大事。


    到了石堡下麵的練功場,發現仲家所有佃農都到了,仲承業和仲承林兩個老爺子輪流講話,要他們馬上把先人遷到仲家祠堂安葬。


    “非常時刻嘛,管不得那麽多規矩了,說起來還是咱們沾仲家的光呢。”


    “那墓裏躺著的都是能放出劍光的大人物,陸地神仙!讓你何家先人跟仙人們住一塊,有啥不好的?”


    何氏撿著她懂的東西說,都是兩位老爺子的話。


    仲承業修為最高,德高望重,他的話份量比兩任堡主都重。仲承林是老管事,經年累月跟他們佃農打交道,親切溫和,說的話大家都聽得進去。


    不是這兩位出頭,他們還以為是仲家小輩在搞鬼把戲。


    把先人骨灰跟仲家祖宗埋在一起,仲家祠堂改成土地廟,前堡主頭七……也就是後天,同時請土地公,鬧著玩呢?


    兩位長老也解釋了原因,說魔魘將近,要守護仲家堡,隻能靠土地公,也隻有這麽做,才能請下土地公。


    能請下土地公當然是好的,農人們沒多廢話,各自回家先祭告一番,然後連夜刨祖墳。這是救命救生計,先人不僅不會在意,還很支持。以前把先人挫骨揚灰了,先人不也沒說啥嗎?


    不過大家還是在犯嘀咕,覺得這事有點懸乎。


    土地公不是老天爺封的麽?現在這幹法,有點像自己推出一堆先人,然後逼老天爺選個當土地公,老天爺能答應?


    這主意若是兩位長老出的,大家還覺得靠譜,關鍵是長老們說了,這是堡主的主意。


    堡主托夢了嗎?


    哦,忘了堡主換人了,現在是仲杳那個小家夥。


    其他農人忐忑得多,相比之下,老何夫婦稍微好些,昨天仲杳跟他們聊過。


    何大山傻傻的笑道:“堡主昨天問過我們,當時我就說到了祖宗,難道是堡主把我的話聽進去了?哎哎痛啊!”


    何氏又揪住他耳朵,啐道:“你能啊,都能使喚堡主了,以後是不是還要上天啊?”


    嘴裏凶惡,臉上卻不見惱意。


    婦人想得實在,堡主肯定不是昨天聽了他們的話才做出這個決定,但多多少少總有點關係。以後減點租子,多點節賞什麽的,能指望吧?


    出了堡門,直奔後山仲家祠堂,噔噔腳步聲從身後追上來,何大山背上一輕,兩個小夥子左右幫他扶起背簍。


    “小山,小樹……”


    何氏低呼:“你們怎麽跑來了?”


    二十多歲,已蓄了短須的青年躲閃著目光說:“先人遷墳,我們當然得來。”


    不到二十歲,更瘦弱些的是何小樹,嚷嚷道:“天還沒亮的時候消息就傳到叔家鎮了,我跟哥說爹娘為了保這個家,連先人的墳都遷了,我們做兒子的,就隻能跑嗎?”


    他拿下巴指指他哥:“叔家的人都在笑話我們這些躲過去的,哥哪裏能忍呢?”


    何氏跺腳:“小樹回來也就算了,小山你……你媳婦呢?”


    何小山悶悶的道:“回來了,在家裏收拾,她也舍不得咱們家的田。”


    何氏還要嘮叨,何大山哈哈笑道:“回來也好,也好!要死一塊死,要活一塊活!”


    “有了土地公,咱們這裏怎麽也得有個百年安生,再不擔驚受怕了。”


    何氏還想揪丈夫耳朵,聽到後半段,手頓了頓,落到何大山的肩上。


    她左右張望,看到一家家人扶老攜幼,背著裝滿了骨灰盒的背簍,一同朝祠堂行去。


    她向前看,祠堂大門上的牌匾已經摘了,過去板著臉嗬斥人的守門族衛,也在搬運材料。


    何氏默默念叨:“祖宗先人們,可得保佑我們啊。”


    仲家祠堂,外堂被紫蘿前身撐壞後,僅僅隻是立起新的梁柱,還沒來得及搭屋頂。


    就在這無頂的涼亭中,仲杳強打精神,默念著祖宗保佑,快把這隻幺蛾子趕走吧。


    他正在應付另一位不速之客……


    這是個遠遠見著就讓人挪不開眼的少女,太亮了。


    一身白衣看起來像孝服,卻是繡了花鳥銀紋的上好白綢。腰間、胸口、袖口甚至裙邊都綴滿了金玉,脖子上還圍了圈白狐毛。


    衣著再亮也隻能扯住一會視線,少女本身足夠美才是主因。


    這是個很有青春氣息,很靈動的少女,膚如玉脂,五官如畫,顧盼生姿。笑起來有對淺淺酒渦,一雙大眼睛跟桃花似的,掃到哪哪裏就亮了起來。


    按理說酒渦、桃花眼還有一身金玉湊在一起,哪怕是國色天香都很難扛得起,可放在這少女身上,卻一點不覺俗氣。


    關鍵在她腰間還挎著柄長劍,劍柄劍鞘通體玉白,沒有一絲雜色,頓時讓她這身金玉之氣成了陪襯。而她本人,駕馭著這柄白玉長劍的主人,則淩於金玉之上,宛如出塵仙子。


    對以土為食……呃,吃土修行的仲杳來說,這個少女在他身前一站,他頓時成了土坷垃。


    仲杳對少女之美還是欣賞的,不過僅限於欣賞,而且是靜態的。即便少女曲線妖嬈,跟季小竹比就是泰山與華北平原的區別,但平原廣博肥沃,可以種田。


    一旦少女開口,在仲杳眼裏,那點美感也就蕩然無存了。


    何況少女姓叔名賁華,這名字實在出戲。


    叔賁華是叔家家主叔天雄的女兒,之前仲至重牽線,已經商定兩家聯姻,由仲杳娶她。按慣例該待字閨中,等著仲家提親,沒想到自己跑過來了。


    “我是來退婚的……”


    少女保持著那仙女般的笑容,語氣卻飄浮得如風中飛絮。


    雪白下頜抬得高高的,她說:“我知道你隱瞞了修為,原本築基二層的廢柴,變成築基八層的高手,但在我劍下,都沒有分別。”


    握緊那柄白玉劍,她放平視線,眼裏充盈著與笑容完全不符的鄙夷:“眼下的修為也隻是暫時的,我絕對不會把自己的未來栓在貫山這個又小又破,充滿了腐臭氣息的牢籠裏。”


    仲杳精神一振,是來退婚的!


    可惜紫蘿待在外書房打理她的藤蘿和爬山虎,不然他真要對紫蘿嚷嚷一通。


    “我終於被退婚了!”


    哎呀這該咋辦,是不是要擺出一副快把牙咬碎了的模樣,再如受傷野獸般咆哮。


    “莫欺少年……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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