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嶽泰山, 自秦始皇泰山封禪登基開始,登泰山就成為了一個帝王正統身份的象征,平民百姓不被允許登頂泰山,僅可於泰山中下層活動。


    雖然祭天就其原理來說,就是告訴老天,我受到到了您的指引, 改換了朝代,變更了國姓, 將成為天下新的主人, 並且告知上天自己的功績,以獲得允許和庇佑。


    有用沒用,誰也不知道,因為就連秦始皇在封禪之行之後, 也不是國家太平了的。


    但是這一個行為, 其實表示的這個皇帝的某種決心,以及出於正統的自信,畢竟當今時代, 還是有陛下為天之子的說法。


    如果沒有足夠的自信, 或者是得位不正, 多少還是會害怕天譴的。


    但是封禪隻有更換國姓的時候才可用,小皇帝自然是不可以,他隻能祭天。


    很難說, 小皇帝在聽到這一個請求時候的內心感受, 出於帝王的本能, 他非常想答應。


    泰山封禪儀式,可以說是一個帝王生涯中的高峰,祭天儀式也不逞多讓,可以說,一旦祭天儀式成行,就等於確立了他天下之主的身份。


    詔書是告於民,祭天才是告於列祖烈宗,天地萬物。


    但是,出於其自身的立身來說,他不敢答應。


    因為他並非是出生正統,他的皇位完全是因為亂臣賊子董卓所立。即便是數年後的後來,正因為他出身不穩,當年的袁術才有膽量自立為王。


    這可能是小皇帝劉協心中永遠的一道傷痕。


    而且劉協本身也有些害怕,他怕他泰山祭天的時候,當真上天會降下反對的旨意。


    若當真在祭天之時,上天落雷或是降雨,那麽他有何顏麵繼續做這個漢室的帝王呢?


    他想要推脫此事,以為時尚早為由,而且,泰山祭天這件事情,一般是在新帝繼位的時候便進行的,劉協年齡雖小,又剛剛親政,但事實上,他已經被封為帝王,有將近十個春秋了。


    哪裏就有帝王即位十個春秋以後再告訴上天,說我繼承了帝製呢。


    這個當然是借口。


    大家都知道這是借口,事實就是因為小皇帝自己也對自己的皇位來臨有所質疑,這樣可不行。如果不能解決這一點,那這將是小皇帝這輩子的心理陰影,本來隻是想提出一個建議,以為小皇帝會興高采烈應下的,漢氏諸臣們,齊齊沉默了一下。然後眾人開始七嘴八舌得試圖勸慰劉協。


    但他們不過說了四五句,便齊齊住嘴。


    因為這能夠幫助小皇帝塑造信心的,便當是新皇登基之後的國泰民安,但事實是,小皇帝登基以後,戰火不曾停歇,又接連遭遇了大災,水旱頻發,還有蝗災兵災,實在不是一個有說服力的論據。


    唯一可以稱得上吉兆的,還發生在曹操的治下。


    對了,曹操,正是這丫提出泰山祭天儀式。


    這實在有些出乎於群臣的意料之外,他們早已將如今勢大兵壯的曹操當作了假想敵,但是萬萬沒有想到,曹操一來主持陛下遷都洛陽,此舉意為他沒有挾持之心,二來他為左右幾郡清掃完畢之後,便將禁衛軍還給了皇甫嵩將軍,也表示他對軍權並無貪戀。


    一下兩下的行為,使得漢室宗親和大臣們都有些摸不著頭腦。


    尤其是這一次,泰山祭天這四個字,實在是太合他們的胃口了。


    這四個字宛如一個巨大的魚餌,放在他們的麵前,後頭就站著一張曹操笑得老奸巨猾的臉,他不停得手持魚竿,上下晃蕩,就好像在說,你們上當嗎,上當嗎?


    這些漢臣知道,曹孟德此舉自然別有用心,但他們也實在是有些不明白,他到底是圖個什麽?


    但若要就是承認,曹孟德就是一個大漢忠臣,他們之前的假想敵全是錯誤的,讓這些臣子有心中有些不甘願,因為那樣承認的話,豈不是顯得他們就是小人之心了嘛。本來有些猶疑的臣子,在此刻見到劉協居然也在猶豫之後,他們反而不再猶豫了。


    不管是曹孟德的陰謀也好,陽謀也好,如果陛下不願意前去泰山祭天這件事情傳了出去,即將大大折損陛下的威嚴。


    自認功德不夠,覺得沒有拿到實在的進步無顏去泰山祭天,和心有虛不敢去泰山祭天這是兩件事情。


    後者遠比前者嚴重得多,如果這個消息傳出去,陛下即將顏麵大失不說,還可能成為,反賊攻訐的目標。


    你看,曹孟德什麽都沒做,這些看的明白的大漢朝的忠臣們就已經拉著小皇帝的手表示,陛下,您必須,祭天,隻要祭天儀式完成,天底下對於您皇位的來源,就再無可爭議了。


    皇帝說到底是天的兒子,即便皇位得來有所牽扯,但是如果連上天都已經認可了,那麽旁人又有什麽資格多說什麽呢?這一刻,他們集體忽略了一件事情,那就是如果上天不認可呢?


    嗯……這怎麽可能!


    劉協對於眾臣子突如其來強硬的態度,也被嚇了一跳。但他想了想,還是覺得有些不靠譜,於是壓下此事決定再議,便回到了內宮之中,他就今□□堂上的事問了他兩個小夥伴的意見。


    諸葛亮和龐統二人對此提議反應都極為冷淡,要說為什麽,大概就是因為他們在曹營之中見過了太多虛假的祥瑞了,祥瑞之一,曾經還是他們的小坐騎呢。


    雖然這一係列的經曆,不至於讓兩個小少年變成無神派,但是其實他們內心對於神靈的信任,已經降低了很多。


    聽明白皇帝糾結的點,諸葛亮和龐統對視了一眼,對此卻極為有信心。


    小皇帝頓時有些不解,於是就聽兩個青年對他擺事實講道理,他們先說到小皇帝繼位以前的事情,董卓為禍四方,天家威嚴掃地,黃巾之亂的升級的原因也是因為當時連番災禍,致使民眾缺衣少食,又有靈帝賣官授爵,使得民眾對皇室喪失了信心,自然生出了反意。


    但是,小皇帝繼位以後呢?


    董卓被殺。


    雖天有大旱,但是比之讓民眾反叛的之前幾次大旱災幅度已經小了很多,甚至於曾經為禍鄉裏的蝗蟲,還成為了一道民間的小食。


    但對此,小皇帝覺得那與他無關,完全是曹操治下幾位謀臣的努力,但對於這一點,諸葛亮和龐統都跟他有不一樣的想法。


    諸葛亮舉了一個很簡單的例子。


    他問小皇帝:曹操是漢臣嗎?


    對於這一個問題,小皇帝自然沒有旁的答案,他現在正是對曹操信任度最高的時候,見他點頭,諸葛亮又道,我聽聞古之明君身邊,定然會出現賢良的臣子輔佐,既然曹操是陛下的臣子,那麽他所有得天僻佑的地方,難道不是因為他忠誠於陛下才能獲得的福祉嗎?


    正因為曹孟德忠成於陛下,才會吸引來這些臣子輔佐於他,而輔佐於他,就等於輔佐於陛下,所以總結還是,曹孟德有能力,是因為陛下有能力。


    小皇帝對於小夥伴這種不要臉的理論,給驚呆了。


    他囁嚅片刻,算是服了他的辯才,忍不住撲哧一笑,明白諸葛亮其實隻是正在開玩笑。


    但是他很神奇的,居然有一點點被說服了呢。


    小皇帝深吸一口氣,他最後還是下了決定,他要去祭天。


    他之前一腔雄心壯誌,若是連祭天這一條路都不敢跨出,簡直就成了玩笑。


    祭天定在了小皇帝生辰那一日,那天他正好二十歲,及冠之年,雖然小皇帝之前登基的時候已經被提前加冠,但是對於每個男兒郎來說,二十歲都是有著特殊意義的。


    對於小皇帝自然也是如此,這一日並非吉日,但是小皇帝還是選擇了這一天。


    漢室的眾位臣子見他願意祭天,也沒什麽更多的要求了,生怕小皇帝一個任性取消了此次出行。


    自帝都洛陽到東嶽泰山,眾人走了足有一月,而自一月前小皇帝便開始齋戒。


    自古隻有封禪的記錄,並無帝王祭天的記錄,如何祭天一應禮製都不可考,隻能定位於劣於封禪,而劉協自覺不可因此奢靡過度,因此此行的車馬規模遠遠小於記載。


    但是盡管如此,也有浩浩蕩蕩數百車架,除了他這裏的之外,還有先一步到達東嶽的曹軍,以及諸侯王們。


    既然要祭天,劉姓諸侯自然也要一同來。


    小皇帝自車架上下來,他的生辰為農曆三月,正是冬末春初時候,但是亦如他對這個季節的印象一般。


    春日,風雖涼卻總有幾縷會有絲絲暖意。


    固然料峭,卻可以看得到希望。所以他拒絕了最好的吉日,那是在今年的盛夏之時。


    他希望他的國家能夠像春天一樣,會有很多問題,也會有很多難處,但是大家都能共力同為,就和夏公給他展示的豆芽一般。


    若無上頭的壓力,隻能成為細細的容易倒伏的一根,唯有扛著壓力前行,方可成為粗壯的一顆。


    因此,在他的強烈要求下,此次祭天的祭品就有泡發的豆芽,以此可向天展示他欲負重前行的決心。


    除了豆芽,他還一力堅持帶了一些特殊的祭品,不知道上蒼會不會喜歡。


    泰山祭天理論來說,自然要一氣嗬成。


    但是,帝王通常此時身著厚實又莊嚴的製式禮服,戴著冕冠,一身的負重,而登泰山之道,亦完全不平坦,全都是人為開鑿出勉強可以落腳的陡坡。


    如此情況,想要一口氣登上去,這幾乎是不可能的。


    為此,小皇帝在決定要祭天的時候,就開始做起了鍛煉,他特地挑了幾個親衛中個子矮小,但是靠著後天努力加入了衝鋒營的兵士,來聽他們教導自己如何增加體力。


    最後他這種胡鬧的行徑被很快製止,軍旅出身的皇甫嵩帶著小皇帝去體驗了一把武將子弟的訓練日程,小皇帝先是被拗成了麻花,又扛著站了軍姿,如此連番折磨之下他都咬牙撐住了。


    那時候他滿心滿念的隻有一個念頭,就是想要一口氣爬到祭天所在的頂峰。


    但無論他事先做了多少準備,當真正開始攀爬泰山的時候,他才知道自己所思所想依然太過簡單。


    泰山之險峻,要遠超於他的想象。


    雖然曆代帝皇封禪之行的時候,都有開墾過石階,但是,距離前一位封禪的皇帝,也就是小皇帝劉協的曾曾曾曾祖父漢光武帝劉秀,已經過去了足足一百五十餘年,這一百五十年間,泰山便無大規模的修路。自然不用說梯道了。


    石階坎坷也就罷了,山澗間還有橫風,一個不當心就能將人吹得東倒西歪。


    既然是為了祭天,走在第一位的自然是帝皇。


    如此大批人進入泰山,也驚動了山林間的小動物們,走在第一個的劉協不得不麵對經常有小畜衝出來的驚嚇。


    中嶽泰山,作為被認定為可直通天道的神山,此處的動物沒有外來勁敵。


    哪怕是最大膽的盜賊,也不敢擅自進入泰山之中。此處生態保存得極好,劉協甚至看到了林間,有小鹿探頭,還有珍貴的禽鳥於樹枝間垂下了美麗的翎羽。


    已經不止一次,有小吏過來詢問,是否要停下歇一歇,再捕捉這些祥瑞,都被劉協拒絕了


    他不能停,如今一停便是功虧一簣。小皇帝累得已經開始用嘴吐氣,這是皇甫將軍教給他的一種吐納法,以鼻吸入空氣,與腹腔中輪轉一圈,再自口中吐出,此番呼吸,可以消減些許感受到的疲憊感。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但是劉協覺得似乎的確是好了一些。


    等到他們攀登上山峰的一半。天空中忽然撥雲見日,日光直直照射下,本應當涼爽的天氣,居然變得越來越熱,可能是前一日剛剛下過雨的緣故,空氣很快就變得悶熱不堪。


    作為祭天的正裝,劉協身上穿的帝皇袍子用料極為厚實,且為了實現布料的垂墜感,使用了大量的漿洗布,比之常服沉重非常。也因為此時正是冬春季的,天氣尚冷,在製作此袍時候便往保暖方麵下了些功夫,以至極其的不透風。


    劉協可以清晰的感覺到,汗珠自脊柱滾向的動靜,有些癢,也很熱。


    劉協雙手捧著祭天要使用的奏書。在祭天時,他將以其間祭文於天地間吟誦。


    因為雙手平舉的姿勢,他整個人的體力消耗要比想象中更大,見他不停流汗的模樣,立刻有小黃門小跑著過來,拿出絲絹吸幹他麵上的汗珠,並且向他請示,是否將奏書交由旁人來奉舉,事實上,就禮製而言,本也不需要由帝王來奉舉奏書。


    劉協不由自主得猶豫了一下,他嘴唇翕動,剛要答應,但他卻忽然想到那一盆,他還在昌邑時候,由他親自發出的豆芽。


    想到了在自己的逐漸施壓下,雖矮卻粗壯的豆芽。


    想到了當他一日移開了壓力後,厚積而薄發,猛然躥向高處的綠苗。


    他此時的確可以將卷軸交給小黃門,也可以將腰間沉重的佩刀,配墜,交給小黃門,冕冠,自然也可以摘下交由禮冠,這一切都不是祭天儀式所必須說要求帝王完成了的任務。


    他可以脫去正裝換上輕便的袍子,輕裝上陣。


    待到至天庭後再換上禮袍,他的身後有很多人可以為他拿著這一些。


    但是,這不是他想要的。


    頭顱上的冕冠,是他的權力,也是他的壓力。


    他手中的卷軸,是他以君父的身份,代替萬民向天地、向上蒼乞求天下太平、風雨皆順的真切心願。


    他腰間的佩刀,是大漢的立國之武。


    他的垂墜,是禮器,是他對上天的恭敬之心。


    如果他將這些東西,一一交付給了旁人,那麽,即便他能以最輕鬆的姿態,到達祭台又有何用呢。


    他是這個天下的王,應當是這個天下負擔最重的人。


    在之前,很久很久以前,他就已經做好了決定,他要負擔起這一個王朝的興衰和榮辱,負擔起他的祖輩的罪孽和努力,要負擔起萬民的期待,要負擔起曹愛卿對他的信任。


    隻有如此,他才配稱為,大漢的帝王。


    冕冠也好,奏書也好,佩刀也好,祭服也好,禮器也好。


    是他的壓力,也是他的動力。


    今天正正及冠之年歲的小皇帝,拒絕了旁人的幫助,隨著攀爬,他額間的汗水一直在往下流淌。


    他身上厚厚的祭袍的遮掩下,內衫早已濕透。


    他又渴又熱,但是卻不曾停下自己的腳步。


    後麵的官員已經漸漸有了脫節。


    對此,劉協毫不意外,他下令下去,若實在撐不住的官員可以在此歇息,隻是必須在吉時之前趕到就可以,莫要勉強自己,反倒是傷身。


    他這一條命令一出,隊伍瞬間少了一半人。對於如此局麵,劉協僅是微微一笑。


    他的步子不停,等到攀爬著三分之二處時,日已當空。


    隨著地勢的提升,地勢變得空曠,沒有了樹蔭的遮擋,空氣愈加炎熱。


    這次,就得一直伺候在他背後的小黃門也已經撐不下去,這個小黃門正是當年被劉協派去向曹操報信的那一位。


    那一年,他雖然成功完成任務,但是身體到底有了虧損,見他滿臉通紅,目光已經漸漸失去了焦距的模樣,劉協命人將小黃門強行扶到到樹蔭之下歇息。小黃門掙紮著想要跟著他走,見此,劉協對他微微一笑,他告訴這個自幼就陪在身邊的小黃門,不要擔心吾。


    接下來的路,他將一個人走。


    他也必須能一個人走。


    劉協走在整個隊伍的最前端。


    他的身側已無旁人。


    此處已經到了人跡罕至的階段,越往上爬道路愈加坎坷,也愈加艱辛。


    他們的背後沒有護欄,若一步行將踏錯,就要墜入深淵。


    沒有人為他引路,他能看到的,就隻是先人留下來的隱約足跡,劉協甚至不知道自己走的方向是不是正確的。但他隻能憑著自己的感覺,一步一步的向前走,沒有人會告訴他正確的答案,也沒有人能夠告訴他。


    他的麵前,是數不清的台階,是高聳的泰山。


    他的身後,是氣喘籲籲勉力跟著他的臣子們。


    他的身邊,慢慢開始縈繞起了一層薄薄的雲霧,將他與眾人隔離開來。


    小皇帝一時之間,感到了一陣茫然。


    他很累,他很孤獨。


    他的手和腳都在顫抖,腦子裏麵也有些暈暈沉沉,他今年不過20歲,但是在此時卻感覺到了五六十歲的力不從心。


    這就是封禪之路。


    他走的路,在他之前。唯有開國帝王才能走過。


    秦皇,漢武,光武,然後就是他。


    他沒有開辟一個朝代的實力,可能也不是非常的聰明,但是他今天依然走在了這條道路上。


    他沒有什麽功績可以展現給上蒼看,唯一有的,可能就是,這一股子執拗精神


    他真的真的已經很累了。


    金貴出生的小皇帝,可能這一輩子都沒有吃過這麽大的苦頭。


    因為人太過疲累的緣故,他的腦子裏麵不由自主的回想起了過去的日子。


    無憂無慮的童年,在皇後手下如履薄冰的日子,被毒殺的兄長,被控製的人生,為了逃離李榷的控製,他死力一搏,滿身是傷,不敢停止跑動,麵黃肌瘦的臣民,失去神采的雙眸,最後是曹愛卿遞來的厚實手掌。


    然後,他在兗州生活,學習,開闊自己的視野,走進田地,揮舞鋤頭,和民眾接觸。


    他懂了很多聖賢書本上永遠不會教授給他的道理。


    他摸索著要如何成為一個帝王,要如何成為一個符合大家期望的帝王,這個依然沒有人能夠教授他。


    最後,他一步步的走到了這兒。


    劉協,慢慢的停下了腳步,此時山間一陣清風,將縈繞著的雲霧稍稍吹散些,他的麵前,豁然開朗。


    此時,吉時未到。臣子們僅僅到了一小半,且多為武將。


    劉協揮退了勉強跟上來要服侍他更衣的小吏,他站在萬山之巔,麵前的祭台一片殘破。


    已逾百年未曾修複過的地方,使得這一片祭祀之地成了花海之中,有些格格不入的景色。


    如果天氣再熱一些,進入植物的旺盛生長期,隻怕這一片祭台會被花草徹底掩埋。


    但是再不顯眼,這裏也是隻有開國的帝王,才能到達的地方。


    他一步步得走到了山崖之邊,忽然領悟了為什麽曹操一力主張他來祭天。


    劉協小皇帝長期居於洛陽城中,長自王庭,所見皆為皇家氣派,然,漢室的審美到了東漢末年,已經開始逐漸向小而精轉換。


    這一點,可以從女子的妝容和器具的塑造上看出,這依托於製造業的發達和原材料的豐富,讓人們可以有足夠的餘力去培育出精巧玲瓏的小東西,以及婀娜優雅的女子。


    這當然不是錯誤,但是對於長自宮中,從小接受這方麵熏陶的小皇帝而言,直接影響了他的審美取向,且長期浸淫於此環境,容易使人軟弱,這也是為什麽後世很多人教導子嗣時候,都不允許他們生長於香軟的溫柔鄉一樣。


    泰山位於黃河彼岸,他站在這兒可以清晰得看到蜿蜒而過的大川,雲層翻湧,山巒疊疊。


    站在此山巔,劉協心中忽而生出了三分豪氣,五分壯誌來。


    此番大美河山,都在他的治下。


    他情不自禁得想,他隻是來祭天,便有如此自豪、驕傲之心,那麽改天易幟的,開創出一片盛世太平的封禪帝王們,又是怎樣的心情呢。


    穿過山澗的風變得輕柔了起來,輕輕托起了這個年輕皇帝的衣袂,拂去了他的燥熱,方才還覺得灼熱的日頭,在此時竟覺得溫柔了起來,劉協忽然覺得自己沒有那麽累了,他微微闔其雙眸,好像能聽到前輩們威嚴的聲音。


    他們言語絮絮,他一時卻聽不清。他不由微微仰頭,試圖去捕捉那三四言語。


    就在他休息的這一會兒,已經有機靈的小黃門將供台擺放好,小心翼翼得開始在上方放置供品了。


    除了尋常的三畜九牲之外,這裏還被擺放了幾個特殊的貢品。


    一個就是劉協自己發出的豆芽。除此之外,還有三件木製器物。


    這三個,正是翻車、水車、鼓風機的木質模型,最後還有一個陶罐,是去年製成的蝗蟲醬,這些東西都來自於兗州,是小皇帝之前特地派人去兗州找夏安然要的。


    他自覺自己沒有什麽功績可以給上天看,但是他以後可以試著向全國推廣這些東西呀。


    翻車、水車可引兩種不同地形之水灌溉於田,蝗蟲則是變災為寶,小皇帝在兗州的這些日子眼睜睜看著民眾從不能接受蝗蟲,到習以為常,直至最後因為幹旱陰影過去,少了這一美食有些訕訕。


    自漢立以來,災難便不曾斷絕,水旱更是不曾停絕,每逢大旱,當年免災亦是無用,隻因大旱之後總有大蝗,在兗州,劉協便聽了一耳朵此災的原理,也知曉如何治理,他也是親眼見證了兗州、豫州是如何將這一場潛在的大災轉換為了大收獲。


    劉協亦是從曾被炸蝗蟲嚇到,轉為了……挺愛吃的。


    直至後來漢室臣子上奏說因陛下福祉庇佑蝗未成災的時候,小皇帝還忍不住在桌案下頭默默捂住了自己的小肚皮,在心裏有一點點遺憾呢。


    他站在泰山之巔,眼見著禮官布置祭台,點起明燈。


    吉時將至,百官已就位,小皇帝於人群之前,萬民之上,展開了手中卷軸。


    皇天後土,神皇在上,請垂聽兮。


    吾為大漢天子劉協。


    吾生而德薄,性寡,幸有神皇庇佑,賜下良臣,明師,以護我華夏央央,國祚綿長。


    吾知天欲使吾等強,定要苦之,勞之,餓之,然,求神皇憐憫世人,賜百休緩之期,餘願以祝文。


    泱泱華夏,赫赫文明。仁風遠播,大化周行。


    洎及近代,積弱積貧。州郡板蕩,百載陸沉。


    哀兵奮起,金戈鼉鼓。兄弟同心,共禦外侮。


    捐軀灑血,浩氣幹雲。盡掃狼煙,重振乾坤。


    昭昭前事,惕惕後人。永矢弗諼,祈願和平。


    吾漢,當興。


    劉協念完祭文,合起卷軸。


    這個卷軸,就是他最後一樣祭品。


    以兗州紙製成,輕薄、結實,可印書,可繪圖,可攜帶,可運輸。


    可開明智,可教化百姓。


    他緩緩將卷軸至於鼎中,看著騰起的火苗將卷軸一點點舔舐幹淨。


    此時心中激蕩,自不必多言,祭文是他自己寫的,由飽學之士為其修改,諸人都不同意他這樣自謙,認為其有損陛下威嚴,但是小皇帝堅持了,他自覺其並無大才,有的就隻有一顆堅定前行的心,還有如同天賜的好運氣。


    忽而,他聽到了一個聲音,是方才他就聽到的聲音,隻是此時稍稍清晰了些。


    “爾可能福佑萬民,嚴於律己,勵精圖治?”


    “爾可能虛懷若穀,從諫如流?”


    “爾可能負江山之重,民心所付之重,漢室脊梁之重?”


    “……吾可。”


    “吾惟願,國泰,民安,”小皇帝頓了頓,微微笑了。“為帝王之路漫漫不可知,吾將上下而求索。”


    “吾名劉協,為大漢天子。”


    “——既為天子,當恣意、張揚、爾為王,便是大漢的模樣。”


    “站起來!”


    “此天下,沒有什麽是能讓爾跪著的。”


    “站與戰,是爾為帝王的傲骨。”


    “爾,即為龍,為此天下的脊梁。”


    “脊梁,可折,不可彎。”


    “劉協……受教。”年輕的帝王輕輕舒了一口氣,他站直了身體,向著聲音傳來的地方深深作揖,以一個後輩的身份。


    正當他心情激蕩之時,就聽見身後群臣的驚呼。


    奉禮於側的禮官亦是發出了因心緒浮動而激烈喘息的聲音,隨後,他俯身在行跪禮的小皇帝身邊“陛下,虹龍傳信,吉兆啊!”


    劉協微微一愣,他站直了身,旋身看去,便見一道虹橋架在了山澗之間,在雲濤之間若隱若現,就像是當真架起了此岸與彼岸的通道,恰巧一陣清風卷起已成灰燼的祭文,向著虹橋的位置送去,就宛如當真有一條他們看不見的龍卷著帝皇的禱文送上蒼穹。


    眾臣均已讚歎的目光看向了這一切,更有混跡兩朝的老臣激動跪下。


    但是此時此刻,人群的中心點,本當最為興奮的主角——小皇帝劉協在最初的興奮驚喜過去之後,理智回籠,然後心中升起了懷疑之心。


    他的視線默默落到了人群的最後方,那裏正是曹營幾位謀士所在,其中就有官銜本來不夠前來參與祭天,但是因為其功在千秋的創造被破格允許的夏安然。


    小皇帝一瞬間,腦子裏麵閃過了可以說是大逆不道的想法——這個“神跡”……真的不是夏景熙製造出的?


    ……不,這樣想太不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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