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安然正裝肅容得給他的父親上了香, 磕了頭,然後就換下了厚重的進士服。


    按規定,進士回鄉時候都得穿上專門的禮服,這個是皇家賜予的恩寵,也是一種激勵當地人讀書上進的手段。


    事實上,當夏安然過了殿試之後喜報便已經傳到了姑蘇, 他回鄉時候更是會有官驛將信息傳遞給姑蘇縣衙,好讓知縣做好準備。


    在古代, 要改變命運就兩個辦法, 讀書或者從軍。


    後者還有生命危險,若非武學上的確有才,或者窮苦人家被逼到沒辦法了,幾乎不會有人主動投軍去, 前者則是要消耗家中大量的錢財, 如果不是中等的富戶人家也沒辦法支撐家中一個人科考所花費的銀錢。後者更是要一路拚命,運氣好的活下來能庇蔭家族,運氣不好的就成了一抔黃土。


    夏安然是例外, 林如海家中藏書眾多, 就他一個徒弟, 便允他自行翻閱,後來鄉試更是運氣好,就在揚州考了。春闈時又是搭了林玦、林黛玉上京的東風, 省下了大筆路費和住宿費。


    林家不在乎這點錢, 夏安然便有事沒事寫些知道的菜譜給林家廚子豐富一下林家的餐桌, 也算投桃報李了。


    畢竟來往來往,必須要有來有往,單方麵的給予到最後一定會讓一段關係變質,親而不褻,才是關係最穩定的狀態。


    換下禮服一身輕鬆的夏安然先安排沈戚住進了東屋客房,然後他便和夏母細細說了此次春闈之事,他春闈並無大波浪,完全不像話本中那樣曆經千辛萬險,但夏母卻聽得津津有味,尤其讓他重複了好幾次今上賜字時候的事情,還讓他寫下來給自己看看是哪兩個字。


    等夏安然將今上賜下的兩個字寫給夏母看的時候,夏母輕輕歎氣,麵上卻帶著笑。


    夏安然不明所以,就見夏母笑著說“你父親在給你取名字的時候,寫了整整四大張紙,若他能活到今日,待你弱冠時,定是要抓耳撓腮寫上更多的字呢。”


    夏安然一怔。


    夏母輕輕搖著頭,目光細細自夏安然的五官逡巡而過“安然,我和你父一樣,其實隻求你安然無恙,不要有顧慮,不用出大名氣,不用轟轟烈烈,隻要平平安安的過一輩子就好。”


    夏安然執筆的手猛然攥緊。


    此世間的名字,和現實中的名字一模一樣。


    他原先覺得自己的名字取得有些隨意……現在聽到夏母這麽一說,內心頓時萬般滋味湧上。


    夏母的眼神澄淨又溫柔,靜靜看著他的眼光就像是在等他給一個承諾。


    但是,這個承諾夏安然給不了。


    他握住了夏母的手。


    夏母的手曾經因為冬日給人洗衣,生了瘡,凍瘡一物,一旦生了一輩子都難根治,這些年一個不當心就要複發,所以夏母的手已經不複他最初記憶裏麵的光滑柔軟。


    夏安然笑著說“媽,我知道的。”


    他笑著重複了一句,像是在說服夏母,也像在說服自己“媽,放心吧。安然知道。”


    夏母最後什麽都沒說,她隻是慈愛得摸了摸他的臉,揶揄道“媽原來看到你的時候,也想同別的看到遠遊歸來遊子的母親一樣說一句,怎麽瘦了?”


    她捏捏兒子的臉頰肉“隻是安然喲,你,這是不是,胖了?”


    夏安然頓時有些無言以對,胖……的確是胖了,自揚州來姑蘇的這幾日,他在船上時候被沈戚帶動的沒少吃,船家也是烹飪的一把好手,極擅魚鮮,尤其以魚湯為佳。


    夏安然初時還能抵擋,隻是沈戚吃的越來越多,他等最後一日,從原來一頓一碗飯,被帶成了三碗。


    咳,這幾日又不用背書,每日吃飽了睡,睡醒便想吃什麽,可不是就胖了嗎?


    夏安然覺得這個得怪沈戚。


    說到沈戚,他想了想,還是沒直言把沈戚的身份告訴夏母,隻是問“媽,我們家的泡菜可還有?”


    自他離家,家中的泡菜便由夏母自己來做,夏母做菜手藝一般,隻是製泡菜這等沒甚技術含量的事,她還是沒有困難的,當下就帶著夏安然去了家中儲藏間,夏安然一眼看去,夏母整整做了六個壇子的泡菜,夏母知道兒子不願意她多吃泡菜,便解釋道“你走後,你劉大哥喜歡吃泡菜,所以媽多做一些,分他一份,他家中老父也喜歡吃這個,消耗起來也是極快的。”


    夏安然聞言一愣,露出一抹恍然,壇子上用封條寫了製作的日子,夏安然便挑了做的最早的一壇,看看日子也能吃了,也是巧,這一壇正是夏家最早的那個壇子。


    他邊走去灶間邊和夏母嘮嗑“說到劉大哥,今日似乎沒看到他?可是護鏢去了?”


    夏安然的這位劉大哥本是姑蘇的捕快,隻是後來他要想要娶媳婦的時候,考慮到捕快這到底屬於賤業,又見夏安然輕輕鬆鬆過了童試,便對讀書有了那麽點念想,於是托了關係辭了捕快一職。


    他到底在姑蘇供職多年,為人又算得上和善,人脈關係極廣,又確實有些身手,便幹脆開了個鏢局,護些短程的鏢為生。


    日子過得不錯,前兩年已經有個大胖兒子了。


    “是呢,他原以為你昨日就能到,拖拖拉拉到了昨日不得不出發時候再走,”夏母笑著搖搖頭“不想結果還是錯過了。”


    “那以後見到時候還真是得給劉大哥陪個罪”夏安然聞言笑了下,手下卻不停,他開了封,配方是他寫給夏母的,做出來的味道自然還是數年前的味道。


    事實上,除卻他剛穿來的那年,蔬菜實在是吃不掉又怕存壞了才做了泡菜,後來幾年他們家都是在果蔬豐盈的季節才做,這個時候價格便宜,溫度又剛好。


    他有些壞心。


    沈戚並沒有表露身份的意思,也裝作二人隻有一麵之緣,那他看到這結了兩人緣的泡菜,又是怎樣的表情呢?


    其實應該是鹵肉的,隻是鹵肉實在來不及了。


    他生火蒸了飯,夏母站在邊上給他打下手,見他放了這麽多米頓時有些怔,“安然……怎麽放了這般多?”


    夏安然衝她笑了一下,眨眨眼,夏母露出了恍然之色,有些疑惑又有些驚喜“那位沈公子?”


    見到夏安然點頭,她輕呼一聲,“哎呀這真是……這般巧?”


    估計,還真不是巧合,夏安然笑而不語,眼睛微微眯。


    沈戚身上曾有舊傷。


    應該不是近日受的傷,隻是估摸著那時候傷的不輕,


    夏安然是偶然發現的,他走動時下盤有些虛浮,他一開始以為這是要故意裝作武功一般的人,但是後來聞到了清淡的藥草味道,沒有血腥氣,卻有藥草的味道。


    沈戚原是今上私底下的力道,上次鄉試時候出現可能是奉了今上的命令,但是這次以明麵身份去赴任,其中定是發生了問題,發生了今上為了保住他必須將他的身份放到明麵上來的變故。


    他會跟他一起去閩南赴任,和這個變故有沒有關係呢?


    夏安然本沒有追根究底的打算,隻是有那麽些擔心。


    家中的調料現成,夏安然又打開自己的箱籠拿了辣醬,一邊吩咐夏母這個不能多吃,小心腹痛,一邊用目光在灶間掃視看看有什麽炒起來好吃的,忽然眼珠子一轉,跑去了院子裏頭,看著家裏頭的幾隻雞眼睛都在發亮。


    家中的雞除了帶頭的大公雞和正抱窩的老母雞已經不認識夏安然,他一走就是五月有餘,又過了個年,青年小公雞都被夏母吃了,就剩下些嫩母雞和今年新孵出來的小雞,新孵出來的才三個月,還沒到能吃的年紀呢。


    大公雞記得他,隻是露出了點警惕,但是也沒有攻擊的姿態,小雞仔正是傻乎乎的時候,絲毫沒有戒心,見有人來了還以為是夏母來喂食呢,啾啾啾得跑了過來。


    沒有能吃的……


    夏安然有些遺憾。


    他想了想,問了句隔壁家是不是還養雞,得到夏母肯定答案之後便有了主意,於是敲了沈戚的房門。


    沈戚出來時候也換了便服,看到夏安然有些疑惑,他原以為這段時間夏安然都要和夏母敘舊,沒想到看到一個穿著大圍兜(夏安然:這是圍裙!)的夏安然,然後他就被人拉著去了隔壁。


    “叔!”夏安然熟練得敲了幾下門之後推門進了去,鄉裏鄉親的,白天大家都是不鎖門的。隔壁的大叔一聽他的聲音趕忙從屋裏跑了出來,這位大叔正是當年讓小小夏去摸雞蛋的那位,隻是時光荏苒,當時調皮的小叔叔此刻已經是一個有了一個小孫孫的大叔叔啦。


    他應了一聲,看著夏安然的表情格外的歡喜,大手啪啪啪得拍了好幾下他的肩膀,然後正要請他們進屋吃個飯,被夏安然拒絕了。


    夏安然這次來是要一雪前恥——啊不是,是來借雞的。


    鄉裏鄉親的誰家有急事借個雞鴨鵝蛋的都很正常,等寬裕了還個差不多大的就是了,到時候還就是夏母來還了。


    鄰居大叔眼珠子一轉,看著穿著大圍兜的夏安然和他身後人高馬大卻穿的斯文的沈戚,有些調皮得搓搓鼻子“嘿,叔灶上還有事,小安然你要是要雞就自己去抓吧。”


    ——是的,借口和幾年前一模一樣,但夏安然要的就是這結果,他大手一揮拉著沈戚直衝雞圈。


    沈戚的表情卻有些古怪,他被硬生生拉到了雞圈門口,白天雞圈是開著門的,夏安然眼光一掃,一眼就看中了一隻格外精神的小公雞,他手一指那隻正在啄食的小公雞,對沈戚說“煩勞沈兄,就是那隻了!”


    “我們中午做辣子雞吃!”


    “可好吃啦!”


    “就得要這個年齡的小公雞。”


    “煩勞沈兄了!”


    ====


    夏喵:我在第九章的時候就說過等我長大我會再回來的!


    現在,顫抖吧!小公雞們!


    沈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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