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場上幾乎所有的視線都聚焦在正中的高台上,那人青絲高束, 如精雕細琢的五官挑不出任何瑕疵, 風姿清雅, 驚為天人。


    隻見他緩緩抬眸,在高台上站起。


    他們屏息凝神, 等著他的回複。


    這新入門的小子要求忒高,若真讓他入了上胥峰,這位天芷宗的少宗主便要多一個師弟了。


    容嶼沉穩的垂首, 看著陣盤上斂了容貌的少年,褪去了一身耀目的紅,穿著天芷宗統一的弟子服製,在人群中依舊矚目,若他以前是那似火驕陽,現在便是林間清露, 深居空穀,不染俗世。


    容嶼啟唇道:“上胥峰已不再收徒。”


    庚鬿也不在意, 繼續昂著頭道:“那也無妨, 我去別處便是。”


    修真界宗門那麽多, 總有宗門能容忍他“狂妄”的性子,他若離去,短時間內不能成長,數百上千年之後, 可不會比天芷宗的少宗主差。


    能走完九百九十九階玉梯, 還能以煉氣期的修為承受住築基期的威壓, 如此珍寶,哪個宗門肯放過?


    容嶼還在沉吟,其他峰主卻坐不住了,有人傳音道:“少宗主,不若請示一下宗主?”


    百年前上胥峰也是宗主一人獨居,從考磐山上帶回了容嶼,等他爬完了青玉梯才正式收徒,如今又有一位同資質的少年,宗主若是知曉,想必也是能破例的。


    目光灼切地看著正中的人,容嶼沒有應聲,正當眾人以為他會拒絕之時,他忽然抬手,銀光劃空,一個沉甸甸的玉牌就砸到了庚鬿手上。


    庚鬿拿起來看了看,觸手柔潤,明明是塊玉牌,卻通體泛著銀光,一麵雕刻著圖紋,一麵平整的能當做鏡子來使。


    他翻來覆去的看了看,抬頭道:“少宗主答應了?”


    容嶼道:“規矩不可破,你若執意要入上胥峰,隻能為徒孫。”


    此言一出,萬籟俱寂。


    為徒孫,便是成為少宗主的徒弟。


    有人晃神,人群中發出幾聲竊笑,這人仗著資質威脅宗門,不料被少宗主反將一軍。


    少宗主乃宗主首徒,論輩對其他十一峰的峰主也要稱一聲前輩,他們對容嶼的尊敬,不過是為著他少宗主的身份。


    原本成為其他峰主的親傳弟子,論輩他還能和少宗主平起平坐,現在收了這玉牌,他見了其他親傳弟子,也得恭敬喚一聲師叔師伯,著實不劃算。


    庚鬿微微垂首,看著手中的玉牌,他糾結的也是輩分的事,卻是與其他峰頭無關。


    他本想著入上胥峰能和容嶼成為師兄弟,現在平白無故就矮了他一輩,日後還得一口一個師尊的叫他。


    試著想了一下,似乎……也不錯。


    不知道腦中閃過了什麽畫麵,他嘴角上揚的弧度越來越大,就在別人嘲諷他不知天高地厚的時候,他忽然咧唇:“好!徒孫就徒孫!”


    臉上的笑容,那叫一個燦爛!


    眾人目瞪口呆。


    連高台上的十一位峰主也不由得麵露訝色。


    這小小少年,竟然這麽記仇?寧可低人一頭也不入他們的峰頭?


    容嶼卻是抿了抿唇,眼中瞬間閃過了幾種不同的情緒。


    他不知這人為何要來天芷宗,故意折他麵子以作試探,萬沒想到這人答應的這麽幹脆!


    他若是為了潛入天芷宗,為親傳弟子顯然更有利,因為親傳弟子的身份玉牌能越過更多的禁製之地,可他沒有絲毫猶豫,便應下了這個“為難”他的要求。


    他來不為宗門,也不為上胥峰,隻是為了上胥峰上的人。


    容嶼的眼底不由自主地泛起了幾分笑意。


    不管這人是何目的,是好是壞,隻要是為他而來,他就覺得滿足。


    少宗主發話,應下了少年無理的要求,其他人縱使不甘,也說不得什麽,隻是若讓其他人知曉少宗主明知少年是魔頭偽裝還帶入宗門,不知作何感想。


    台上台下兩人,各有各的心思,就這麽定下了師徒的身份。


    收徒儀式仍在繼續,兩個單靈根的弟子被挑選出來,就適合不適合的問題幾位峰主在高台上吵的不可開交,所幸庚鬿選了個意料之外的,不然高台上隻怕要打起來!


    有幾個雙靈根的弟子被挑走,高要雖然是三靈根,但他憑借自己的努力在外門築基也是難得,被毓靈峰的煙休真人收為內門弟子,而成鬆,雖然是雙靈根且已經築基,因為其貌不揚,普燁真人猶豫了之後才將人帶走。


    有時候靠臉,真的能吃飯的!


    大典結束,沒能進入十二峰的弟子隻能暫時留在外門,等著下一次的篩選。


    庚鬿就站在陣盤上,等著他的便宜師尊來帶他走。


    當那道月白色身影落在自己身前,他明顯聽到了自己心跳加快的聲音,他微微低頭拱手:“師尊。”


    想到自己的目的,叫出這一聲師尊還莫名有些別扭!


    容嶼凝視了他半晌,淡然轉身道:“走吧。”


    “我們要走上去嗎?”庚鬿眨眨眼道:“可是師尊,我不會飛啊!”


    “……”


    容嶼臉上透出幾分古怪,折身道:“你……”


    “我叫長憶,師尊喚我名字吧。”


    “……”


    他一副討乖賣巧的模樣哪裏還看得出之前傲然十足的樣子!


    容嶼心底微漾,無奈朝他伸出一隻手。


    庚鬿毫不掩飾眼中的光彩,上前一步雙手握住他的手掌,原想著兩人並肩,隻可惜他現在的個頭實在是矮了點,隻能和他肩並頭!


    不過這並不妨礙庚鬿在心裏竊喜,牽手成功,觸感比他想象的更佳,如脂玉般光潔,摸起來有些微涼,掌心相貼,突然摸到一些凸起,他下意識低頭,想仔細看看。


    “抓穩。”


    耳邊響起的聲音,庚鬿微驚:“嗯?”


    尚未反應過來,整個人騰空,他下意識的要運轉靈力,驟然發現自己壓製了修為,身體直往下墜,慌亂間鬆開手抱緊了身邊人的胳膊,若不是姿勢實在不雅,他大概連腿都會纏上去。


    幸得廣場上的弟子全部散場,高台上的人也已經盡數離去,否則瞧見二人這般親密的動作,對少年非要入上胥峰的目的又要重新揣度了。


    容嶼側頭看了他一眼,薄唇微抿,從陣盤上一躍而起,直往上胥峰而去。


    轉瞬之間,眼前景色變幻,周身似被水霧包裹,靈氣灌頂而入,庚鬿整個人舒適的一顫,還沒來得及享受,腳已經落了地。


    他第一次覺得修為高也有不好的地方。


    比如他不得不鬆手了。


    才抱了這麽一會兒!


    “走吧。”


    容嶼順勢握住他的手,拉著他往前走。


    庚鬿愣了一瞬,慢了他半步跟著,被他這樣自然而然的握著手,總覺得有幾分不快!


    手背上的力道輕柔適中,牽扯著他又不至於握得太緊,這樣親昵的姿態,是對著他新收的小徒弟。


    如果這個小徒弟不是他,他會不會也這樣去牽別人的手?


    這樣想著,庚鬿忽然回握住他:“師尊不問我為什麽非要來上胥峰?”


    他當時姿態狂傲,容嶼收他為徒是迫於無奈,按理說對他不該有這麽親近的!


    容嶼腳步不停,問:“為什麽?”


    庚鬿:“因為你比他們都好看。”


    “……”


    這說的是實話,世間傳聞,天芷宗的少宗主容貌絕色,連新任魔尊都為之垂涎,不惜隱藏身份蓄意接近。


    說來陂毗山一事,他輕薄了這人,除了最初鬧騰過一陣之後,所有人都恐慌著他會對正道施以報複,卻對容嶼隻字不提,他還想著此事若是鬧得大了,會不會有人將這位絕色的少宗主打包送往魔宮,那樣的話,他一定會回給正道一紙和平條約。


    可等到最後,也沒人這麽做,他隻能自己找上門來!


    他自己胡思亂想著,前麵的人突然回首,庚鬿以為他要發難,畢竟這種時候以師徒的身份論述師尊的皮相,就算是誇獎,也是不敬的。


    出乎意料的,容嶼意味不明的看了他一眼,唇角竟微不可聞的揚起了一抹弧度。


    那笑容看起來竟有幾分寵溺!


    庚鬿:“……”


    難道這人喜歡被人誇?


    這麽自戀的麽?


    可是你笑的再好看他也不會開心的!


    剛在心裏哼了一聲,容嶼已經轉過身道:“到了。”


    聞聲抬眼,他們已經站在了一處庭院前,被拉著進去,庚鬿不由得眼前一亮。


    入目一座白玉石橋,有雲泉自山峰上降下,過石橋流向庭院外,院中有涼亭,庭院一角及石橋邊種有銀杏樹,凡塵已經入冬,這裏卻還是初秋的模樣,燦金色的銀杏葉灑了滿院,微風拂過,樹梢又有樹葉簌簌飄落。


    人間仙境,不外如是。


    庚鬿像個真正懵懂少年,仰望樹梢,滿目驚歎。


    他喜歡這樣生機勃發的地方,不像他那個黑漆漆的魔宮,沒有半點生氣,這裏靈氣逼人,若真以少年的身份在這裏修煉,必然是事半功倍。


    隻是這與他從舍普珠裏看到的景象似乎大有不同。


    “師尊,這是……?”


    “這裏是朝風閣,你以後便住在這裏。”容嶼輕聲道。


    他記得這人喜穿一身紅,想必不喜歡他那個清冷寒涼的清憂閣。


    庚鬿的確喜歡這裏,片刻的驚喜之後,又生出幾分不滿足,呆呆的問道:“那……師尊住在何處?”


    容嶼頓步,側頭看他。


    庚鬿:“我……弟子修煉若有不解的地方,該去何處找師尊解惑?”


    他無辜的眨眨眼,一副求學心切的模樣。


    容嶼盯著他一雙眼,驀然想到那天在陂毗山看到的紫金異瞳,此時雖然漆黑,卻似眼含星辰,美的動人心魄。


    但他定力強大,很快便移開眼,伸出一根修長的手指,指了指東麵的院牆:“那邊的清憂閣。”


    言語簡駭,話意卻很明顯。


    隔壁的庭院,便是他的居所。


    庚鬿眼中微亮,住得近好,方便辦事!


    兩人越過白玉石橋,經由一處圓形拱門進到院內,容嶼在拱門外停下:“你且先住在這裏,若有需要,傳靈符入清憂閣便可。”


    手中力道微鬆,那人轉身要走,庚鬿忙將人拉住:“師尊,弟子該如何修煉?”


    容嶼:“……”


    瞥了眼被緊抓住的手,他盡量平靜道:“我回來與你細說。”


    “師尊要去何處,弟子也去!”


    “去見你師祖。”


    庚鬿:“……”


    他都忘了這上胥峰上還住著一個人。


    天芷宗宗主,為數不多的從百年前考磐山大劫中幸存回來的人,想到去見那人,庚鬿頓時怯了,鬆開手乖巧道:“那師尊早去早回。”


    手上驟然消失的溫度,讓容嶼感到一陣悵然若失,原本想著稟明了宗主便與這人攤牌,現在看來,若是身份揭開,以這人魔界之尊,隻怕舍不下臉麵這般粘著他,也不會同他這麽親近。


    師徒麽?似乎也不錯。


    不自禁地勾了勾唇,他輕應一聲,消失在了朝風閣內。


    庚鬿正想著他不肯去見師祖會不會讓人覺得他不尊師重道,就見眼前的人劃空而去,隻能目送著他離開,待那道銀光消失在了視野裏,才跨過拱門進了內院。


    內院是居住之所,青牆玉瓦,有零落的銀杏葉從外麵的庭院裏飄進來,庚鬿快速走上台階,鑽進屋內,陳設皆是上等的材質,一張鈴木桌邊,設四方圓凳,牆角置有書架,書桌,文房四寶一樣不缺,內屋的床乃是聚集靈氣的靈玉床,走進屋內便感覺到舒暢。


    庚鬿在桌旁坐下,按理說這裏無人居住,上胥峰上連個雜役都沒有,本以為需要他自己打掃,抬手一抹,竟是纖塵不染,像有人刻意打掃過一樣。


    這上胥峰,要打掃庭院除了那位少宗主還能有誰?


    雖然對他來說不過抬抬手的事,但一想到這是為他的新弟子費的心思,庚鬿又開始同自己吃味!


    要不幹脆攤牌得了!


    這麽想著,他又趕緊搖了搖頭。


    要是知道了他的身份,那人怕是要舉全宗之力轟他出去!


    還是再瞞一段時間吧!


    做了決定,他望了眼內屋的床,打了個哈欠,撲到在床上仰過頭就睡。


    上胥峰邊緣的湮羅洞外,臨近斷崖,俯瞰全宗。


    天芷宗宗主,已是聖人之尊,常年閉關不問世事,站在斷崖前,他白衣華發,凝視著山下道:“此事你既做了決定,便要好生教導,宗門規矩雖是先祖定下,但也不必萬事都循規蹈矩,於宗門無害,所做之事於自身無愧便可。”


    炎烈負手而立,神色是百年不變的淡然。


    他的回應本在意料之中,容嶼擅作主張,先斬後奏,也是因為知道宗主不會因這些事與他為難。


    報備了山下的一些瑣事,他便又回了朝風閣,那人正在熟睡,沉穩的呼吸在門外都能聽清,在庭院裏駐步半晌,最終還是沒踏進去。


    日升日落,這仿佛成了庚鬿的昏睡周期,清憂閣內,容嶼獨坐青竹林,方桌玉盤,再配上一壺清茶,月光灑下,靜謐而又清幽。


    他凝神研究著棋盤上縱橫交錯的黑白棋子,忽聞竹林外有了動靜,腳步輕快,他心中一動,微微抬頭。


    曲折的林中路,兩棵青竹中間竄出一道人影,隻穿著單薄內衫,赤著腳丫跑到他身前,光潔白皙的腳踝裸露在外,幾根可愛的腳指頭怕冷似的動個不停。


    盡管知道這人絲毫不會畏寒,容嶼還是忍不住心中一跳,微微蹙眉道:“怎麽這樣跑出來了?”


    庚鬿故作瑟縮地攥緊了手:“師尊……我,我怕黑。”


    容嶼:“……”


    隻身在夜間橫闖雁丹門的人會怕黑?


    他暗自驚訝,麵上分毫不顯。


    庚鬿隻當他愣住了,又補充道:“我不敢,一個人睡。”


    “……”方才在朝風閣中睡的昏天暗地的人是誰?


    庚鬿根本不知道他已經去過了朝風閣,他醒來見天都黑了便宜師尊還沒回來,怕他扔了自己在朝風閣便不管了,就自己找了過來。


    看容嶼的模樣,明顯帶著幾分愕然,他不由得在心中暗喜。


    師徒的身份是這人自己定的,若是師兄弟不熟不識他才不敢厚著臉皮賴上來,師徒就不一樣了,徒弟是可以撒嬌的!


    他可憐兮兮地縮著脖子,似乎是怕冷,容嶼與他僵持半晌,無奈起身,走過去取了一件外袍給他披上:“當心著涼。”


    庚鬿釋然一笑,上揚的唇角怎麽看怎麽得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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