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杳把人護在身後, 迎上爭先恐後遞過來的話筒。


    沒有林竹把關,鍾杳的態度一點兒都不激進。拿得準的問題簡單回答,拿不準的就輕巧避過, 答得平平穩穩,雖然難免會被有心人拿去揣摩生事,卻始終沒遞出去過任何把柄。


    兩個助理幫忙開路, 穿過人群往車上艱難移動。林竹腳下有些發飄, 一步接一步走著,聽著耳邊忽遠忽近傳來的聲音。


    “和天星的合作很愉快……剛剛結束采訪, 有些事趕回公司一趟。”


    “是私事,和我個人有關係,或許不久之後會正式公開。”


    “不準備繼續參加綜藝, 很快就會進組——感謝大家的關注, 會繼續努力……”


    鍾杳一路回答得滴水不漏, 林竹漸漸放下心,一步步跟著鍾杳往前走。眼看就要順利上車,沒帶台標的話筒衝破人群, 不由分說遞了上來。


    林竹沒防備, 身形稍稍一趔, 被鍾杳及時攬住。


    隱在人後的記者終於找到機會, 聲音瞬間壓過旁人:“鍾老師,現在網上有說法, 說您有意販賣和經紀人的cp人設吸粉, 您對這樣的言論作何回應呢?”


    林竹心下陡沉。


    知道燦星的人不會讓他們順順利利離開, 卻依然沒想到那些人居然敢直接從這一步下手。林竹撐直身體,一眼認出了那個曾經被自己攔下的記者,眼底閃過寒色,往前邁了一步。


    “鍾老師沒有cp——”


    “我沒有販賣人設。”


    鍾杳的聲音同一時刻響起來,兩人不約而同停下了話頭,四周眾人麵麵相覷,現場也漸漸安靜下來。


    鍾杳蹙蹙眉峰,壓低聲音:“cp還有什麽意思?”


    林竹:“……”


    忍不住後悔起了當初沒給鍾杳普及新興詞匯的失誤,林竹揉揉額角,低聲給他臨時補課:“cp就是……couple,就是說兩個人是一對……”


    林竹話音不由頓了頓,輕輕抬頭。


    鍾杳大半個身子都護著他,稍側著頭,專注聽他說話。眉眼落在車燈的光芒餘韻裏,溫柔得一塌糊塗。


    林竹有點兒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恍惚低聲:“就是……就這兩個人綁定了不分開,往後不論幹什麽,一直在一塊兒的那種……”


    鍾杳點點頭:“那就沒錯了。”


    林竹微怔。


    記者圈子依然一片死寂。


    互相留一線是圈子裏的一定之規,更何況鍾老師的經紀人隻是今天看起來狀態不好,誰也不想等他緩過神被著手報複。


    大半記者都隻求來跟個一手資料,被那個害群之馬的一句話心驚肉跳,眼睜睜看著鍾杳端正神色,慢慢放下了挽著的袖口。


    他今天穿得依然是那件法式襯衫,《光影》預告裏戲份不少的袖扣一露出來,立刻被眼尖的記者一眼認出,壯著膽子關了閃光燈,躲躲藏藏地拚命按快門。


    鍾杳好心提醒:“還有這塊表,也可以多照一下。”


    林竹才從剛才那句話裏堪堪回神,聞言止不住又嗆了一下,倉促咳嗽了兩聲。


    幸而鍾杳這一次並沒準備多說什麽,隻是自然而不刻意地將袖口稍往上提了提,給了一眾記者個更合適拍攝的角度,替林竹輕輕拍了拍後背。


    鍾杳轉回話題,認真重複:“我沒有販賣人設。”


    鍾杳:“我們是人民培養的演員,應當為人民群眾長久工作。我原本隻想和林老師一起為大家演到七十五歲,但我也沒想到事情忽然有變,我剛剛拿到了林老師的合同……”


    林竹:“??”


    林竹隱約覺得鍾杳要給記者們展示自己那份月基礎工資才三千塊的經濟合同,扯扯他的袖口要說話,鍾杳卻已落下目光,揉揉他的頭發,輕輕一笑。


    鍾杳抬頭:“從現在開始,我準備認真爭取和林老師共度一生。”


    林竹猝不及防,霍然抬頭。


    鍾杳的神色認真,仿佛是哪家拿了合同的老板在謀劃員工的賣身契,根本不像是說了一句完全可以被定義成石錘的曖昧情話。


    林竹身上有點發僵,垂在身側的手輕輕攥了攥,悄悄掐了一下大腿。


    他像是在心頭上驀地踩空,一頭掉進一片彌足溫暖柔軟的厚厚雲彩裏,過於強烈的情緒還沒來得及湧上來,都裹在胸口混沌一團,漲得幾乎滿溢。


    林竹低下頭,慢慢慢慢深吸著氣。


    鍾杳朝最近的鏡頭稍一頷首,拉開車門,一手護著林竹頭頂,把人領上車。


    記者們怔怔讓開條路,看著那輛車揚長而去。


    這些天相關的言論就始終層出不窮,加上《無橋》的首播、《光影》預告的火上澆油,不管兩個人承不承認cp,在觀眾麵前無疑都早就敲定了。鍾杳矢口否認還是避而不談,媒體都有辦法發散思維閱讀理解,把內容內涵到輿論目的上去。


    偏偏……鍾杳連話都沒多說,居然就這麽承認了。


    板磚破拳術,鍾杳這一記過於耿直的直球徹底打亂了原本的計劃。


    記者們麵麵相覷,生怕林竹手下過於凶殘的團隊又有什麽早準備好的反轉圈套,竟然誰都沒敢把這麽一條足以搶下頭條的刺激新聞搶先發出去。


    *


    車上,林竹含著被塞進嘴裏的巧克力,終於稍稍緩過神。


    鍾杳始終攬著他,一手掐著他的脈搏,見他唇色終於有所恢複,略略鬆了口氣:“好一點兒了嗎?”


    林竹身上有點兒脫力,幸而整個人都被他身上的暖意裹著,意識還清醒,仰頭輕聲:“哥,公關……”


    “公關來電話的話,我去認錯發紅包哄他們下來,你先歇一會兒。”


    鍾杳熟練得可怕,輕輕揉著林竹的後頸,右手覆在他雙眼上。


    車速不快,特意開了點兒暖風。鍾杳耐心覆了一陣,察覺到林竹闔了眼,正要挪開,忽然被林竹攥住了手腕。


    鍾杳不動了,安靜覆著他的眼睛。


    安靜的發動機聲響中,鍾杳敏銳地察覺到一點兒潮意悄悄沁在掌心,又安安靜靜地散去。


    林竹手指冰涼,貼在鍾杳的腕骨上,一點一點放鬆下來。


    林竹:“哥……”


    鍾杳應了一聲:“想要什麽嗎?”


    林竹搖搖頭,清秀臉龐上稍稍顯出點兒靦腆局促,聲音輕輕的:“你……打我一頓,我自己醒不過來……”


    鍾杳胸口燙得一疼:“不是夢。”


    鍾杳沒照他說的動手,把人往懷裏攬了攬:“以前還做過這樣的夢?”


    林竹不好意思,唇角旋起一點兒弧度:“……嗯。”


    大概是讀心的副作用,他的夢境和別人不一樣,常會在睡著後進入旁人的視角,場景逼真得跟現實一模一樣,長短也沒個定數。


    通常情況下,林竹都還是能意識得到自己是在夢裏的,剛剛那一段緊張得太厲害,差一點兒就反應不過來了。


    鍾杳緊緊手臂,聲音輕柔:“還夢見過什麽?”


    林竹怔了怔,整個人都像是變得更高興了一點兒:“唱歌!夢見你唱歌,還彈吉他……”


    鍾杳:“……”


    鍾杳隱約覺得不對,翻出糖紙,借著車外閃過的燈光看了看,對著酒心巧克力的標識陷入了深刻的沉思。


    鍾杳揉揉額頭,大意了。


    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累了,吃了巧克力的經紀人目前還沒有跳下車跑步前進的意思。鍾杳拿手背試了試他臉頰的溫度,飛快思考著自己內容寥寥的歌單。


    他是奔著演戲去的,進圈以來從沒往歌壇上發展過,又不能在車裏給林竹現場來一段音樂劇。僅存的一點兒有關流行音樂經曆已經能追到十八歲剛出道的時候,叛逆期剛開始,跟著幾個同學練了一陣吉他,又學了幾首流行歌。


    這些事連燦星最開始派來帶他的經紀人都不清楚,不然在影視歌三棲最流行的時代,鍾杳早就被拖出去替燦星跑台子掙錢了。


    現在的場景實在沒條件彈吉他,鍾杳仔細考慮了要不要現在轉道去樂器行,考慮到天色隻能作罷,屈指點了點他的額頭:“我給你唱,以後不做我打你的夢了,行不行?”


    林竹異常的好說話,高高興興點頭。


    鍾杳給自己挖了個坑,翻出手機,一邊搜索著附近的樂器行,一邊輕輕吹著口哨,給他哼著自己為數不多會的幾個調子。


    林竹安安靜靜地靠在他肩上,唇角一點一點滿足地旋起來,腦袋埋進他頸間。


    車在鍾杳家樓下停穩。


    林竹已經睡熟了,鍾杳輕輕碰了碰他的肩膀,沒能把人叫醒。


    任何時候讓沾了酒的經紀人再沾地都是不明智的,鍾杳深入吸取教訓,和開車的助理交代幾句,拿起外衣把人裹住,一路抱進了小區電梯。


    林竹在鍾杳懷裏醒過來,起先還有點兒茫然,聽著耳邊的電梯提示音,整個人倏地驚醒。


    鍾杳依然抱著他,西裝裹在他身上,微涼的空氣蹭著皮膚,帶走了最後一點兒茫然恍惚。


    不是夢。


    林竹腦袋裏轟地一聲,手足無措,掙紮著想要下來:“哥,我——”


    “聽話,咱們家在十五層,真的不能跑步上去……”


    鍾杳條件反射開口安撫,察覺到林竹反應不對,輕輕一笑:“醒了?”


    林竹耳邊嗡鳴,艱難咽了咽幹澀的喉嚨:“我自己走,哥,我沒事……”


    酒心巧克力的效果要比黃酒弱得多,鍾杳點點頭,把他輕輕放下來,卻還是未雨綢繆地順手一牽,預先把人攥在了自己的手心裏。


    林竹:“!!”


    林竹整條胳膊都不敢動了。


    萬一不小心——鍾杳沒牽住,手滑鬆開了……


    林竹緊跟著鍾杳,老老實實把手攥成拳,又往鍾杳掌心裏塞了塞。


    鍾杳牽著他,單手摸鑰匙不方便,摸了半晌無果,林竹忍不住掏出自己的那一把鑰匙,把門打開了。


    家裏還是中午臨出門的樣子。


    林竹的幾件衣服就掛在玄關的衣架上,鞋櫃也多了幾雙鞋,咬了兩口的麵包用封口夾夾著,匆匆忙忙扔在桌邊,牛奶喝了大半,杯底一圈淺淺地堆了一小撮沒化開的白砂糖。


    鍾杳低頭換鞋,林竹怔怔站在門口,後知後覺心口怦然。


    在鍾杳潛移默化的縱容下,在他自己還沒來得及察覺的時候,他在鍾杳家裏留下的痕跡……居然已經這麽多了。


    “還沒醒盹兒?”


    鍾杳的聲音很溫和,少了家門外的氣場,輕柔得像是玄關壁燈瀉下來的淡淡光芒:“快進屋,留神著涼了……一會兒有東西給你看。”


    林竹被他輕輕牽了一把,憑著本能換鞋進屋,依然有些沒能回神。


    他今天折騰了一下午,到現在臉色還有點兒泛白。鍾杳不打算先讓他耗心神,溫聲哄著人換了衣服在主臥歇下,起身準備去給他弄點兒吃的,一回頭卻又差點兒踩著了不知什麽時候跟上來的小尾巴。


    林竹有點兒臉紅,捧著被鍾杳順手塞進手裏的馬克杯:“煮個方便麵就行了……”


    “方便麵在櫃子裏鎖著呢,忙了一天,吃點兒好的。”


    鍾杳有心逗他,洗了手利落燒著水打雞蛋,拖出把椅子讓林竹坐下,往馬克杯裏倒了一半果汁:“攤個蛋餅,煎點兒火腿培根,還有兩個饅頭,一會兒烤了抹點燒烤醬——還想吃什麽?要不要再煎幾片土豆?”


    林竹不爭氣地咽了咽口水,向美食低頭:“要。”


    鍾杳一笑,順手揉了揉他的頭發,手上幹淨利落,香氣轉眼囂張擴開。


    餓了一下午,林竹隱隱疼了一路的胃徹底被喚醒,顧不上心裏盤桓著的諸多念頭,一頭紮進了鍾杳端上來的幾個盤子裏。


    吃飽喝足,已經到了深夜。


    還惦記著鍾杳要給他看的東西,林竹始終想問又不敢張口,困得睜不開眼睛了,也還固執地跟在洗碗的鍾杳身後,捧著新熱好的牛奶搖搖晃晃。


    鍾杳放好最後一隻盤子,及時托住了險些從林竹手裏滑落的玻璃杯,失笑:“這麽著急?”


    其實……也未必就是著急。


    林竹抿抿唇角,被喂飽的整個人都安穩了不少,不再讓雲團裹著飄在半空了,心神徹底歸位,就更忍不住反複回想著鍾杳那時候說的話。


    林竹喉間動了動,耳朵悄悄紅了:“想……那時候不清醒,想聽您再說一次。”


    光是鍾杳說了,他還沒回應呢。


    林竹站著,心跳愈塊,鼓起勇氣抬頭。


    鍾杳正望著他。


    剛洗完碗的鍾杳,身上還穿著件款式簡單的圍裙,家居服的袖口挽到手肘,領口稍稍敞開一點兒,神色安靜又溫柔。


    林竹吸了口氣,頭一回膽大包天:“再,再說一次……行嗎?”


    鍾杳的耳朵也紅了。


    “怕你不答應……”鍾杳揉揉耳朵,輕輕笑了笑,稍錯開視線:“算是欺詐合同了……我今年三十歲了,演到七十五歲,就是四十五年。可要是我能活到一百歲呢?還剩下二十五年,那麽長的時間呢……”


    林竹沒太能跟得上他的思路,微愕聽著,卻忽然因為鍾杳報出來的數字心口微燙。


    如果立刻就答應的話,他們……原來有這麽長的時間,能用來在一起嗎?


    林竹有點兒後悔。


    上車之前的反應太慢了。


    要是一上車就答應下來,就又能多在一塊兒幾個小時了。


    鍾杳並不比他少緊張多少,在原地站了一刻,輕吸口氣正要開口,林竹的手機卻忽然不合時宜地震響起來。


    林竹心跳瞬間亂了拍子,團團轉了兩圈,幾乎就要掛掉電話過會兒再打回去,鍾杳卻按住了他的手,輕輕一笑:“接吧。”


    林竹抬頭:“哥——”


    “接了電話安心一點兒,要和你說的話挺多……還要給你看東西。”


    鍾杳笑笑,溫暖的掌心覆著他的手,稍一停頓:“這個電話接完,咱們就……調靜音,完事兒再看手機,行嗎?”


    宣發在這個時間把電話打過來,說不定真有什麽正事。林竹攥攥拳,壓壓心思點了點頭,把電話開了免提。


    “林老師,我們連夜把消息透給clozeya那邊了!”宣發興奮不已,“他們立馬就回咱們了,說一直以為是咱們有意鴿了他們,也提心吊膽的……他們那邊拍攝組都準備好了,明天就能去談合同,隨時可以開拍代言硬照宣傳片!”


    林竹稍稍鬆了口氣,心裏徹底放下來。


    “還是您厲害,一去就搞定了,燦星已經給我們打了十來個電話了,我們都晾著他們沒接!”


    宣發為了這件事跑了好幾天,高興得有點兒絮叨:“能放消息的我們把消息都放出去了,您和鍾老師是不是還被記者圍了?我們看著不少新聞已經發出來了,公關那邊忙著呢,說那家機械鍵盤出狗年吉祥款的了,真好看……”


    公關那邊的反應平靜得有點兒異常,林竹反而覺得不安,打斷他:“新聞怎麽說,沒說什麽亂七八糟的內容嗎?”


    林竹謹慎,一寸寸試探:“比如——我和鍾老師的關係公開之類的……”


    宣發愕然:“您和鍾老師沒公開嗎?”


    林竹:“……”


    “那個——鍾老師說要您給他幹一輩子的?”宣發揣測著他的意思,“是有幾家發出來了,網友反應挺正常的,有開玩笑說鍾老師欺詐合同,演了展源那個生意人,也跟著學壞了什麽的……”


    宣發有些遲疑:“這種也得控評嗎?都是鬧著玩兒的,都加狗頭了……”


    林竹又覺得有點兒頭疼,揉揉額角,輕輕吸氣:“不用了,讓網友玩兒梗吧。”


    “那就好,我們也沒多管,看他們還玩兒得挺高興的。”


    宣發鬆了口氣,反過來安撫林竹:“您就放心吧,隻要您不跟鍾老師在鏡頭麵前親親抱抱、帶個同款戒指什麽的,這方麵已經沒什麽需要我們控評的了……”


    林竹正出神,沒留心聽他說話,等回過神已經慢了一拍,神色驟變就要切斷電話,鍾杳的眉峰卻已經輕輕蹙起來。


    宣發還在興致勃勃說話,林竹卻已經無心細聽,麵色白了白,心跳愈促:“哥……”


    “等一下。”


    鍾杳打了個手勢,沒讓林竹掛斷電話,把人攬到身邊。


    他剛摘了圍裙,身上還帶著新鮮的煙火氣,溫暖體溫透過襯衫衣料,熨在林竹肩頭,燙得他微微打了個激靈。


    林竹在論壇泡了這麽多天,再不明就裏也已多少開竅,背後再度沁出些冷汗,心髒咚咚撞擊著胸口,攥緊了拳等他開口。


    對亞文化圈極度不了解,出道至今沒拍過任何感情戲、對同性關係了解也極端局限於兄弟情的人民的演員鍾杳還是第一次聽到這麽露骨的描述,聲音壓得微低,措辭謹慎:“這些……不是談戀愛才能做的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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