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慎迅速地抬頭看了他一眼, 又迅速地低下頭去,假裝無事發生。過了一會兒, 卜瑜過來給他丟了個包子, 自己也拿了一個包子,立在一旁光明正大地啃, 慢悠悠地打量著明慎。


    明慎一看,還是個糖包子,於是高興地吃了。冬夜風冷,烏漆墨黑的考場上,隻有燭火熠熠發亮。


    明慎忽而覺得卜瑜這些監考的說不定比他們還難捱——他們考生至少還有地方坐呢,卜瑜要做的則是一圈一圈地巡視, 還要給明慎這種皇家關係戶送東西。


    他突然有點不好意思, 四下看了看,舉起一顆紅棗膠參問道:“你要來一個嗎?”


    卜瑜瞪他, 那眼神是在質問他:“你幹嘛?賄賂考官是要殺頭的。”


    明慎趕緊把那顆紅棗塞進了自己嘴裏。


    考試這三天,和卜瑜的一點小插曲也就這樣了。明慎雖然叫嚷著要考過他, 但也想了過來, 既然玉旻信任這個人, 他也沒什麽好說的。中間有個上了年紀的考生哮喘病發了, 這位年輕的翰林大人也當機立斷地把人扶著擺正,一麵讓人叫禦醫, 一麵解了老人的扣子, 親自按摩穴道。深冬寒冷, 他挨個派發了湯婆子和薑湯、炭盆等東西。考場巡查是所有人都避之不及的一樁差事, 卜瑜卻幹得津津有味。


    考完後,明慎給自己按摩了因為久坐而變得僵硬的膝蓋,跳著走了幾步,又跑去給卜瑜說了聲謝謝。


    卜瑜瞅他:“謝我幹什麽?”


    明慎瞪著他,認真解釋道:“我不是給旻哥哥當……那個什麽的,我是真心想扶持他的。除了這個,謝謝你給我送東西,身體不好是我的問題,本來不應該勞煩你跑腿的,還耽誤你正經工作。”


    卜瑜詫異地看了他一眼,隨後笑了,態度也軟化了一點:“小事。你父母家人呢,不來接你?”


    明慎道:“他們都不在京中,那我先告辭了,卜大人。”


    卜瑜對明慎隻是隱約聽聞過。這次照顧明慎的命令由玉旻直接傳達給他,他又見人長得清秀,自然想當然地覺得這個小少爺恐怕是被家人和玉旻慣壞了,不是一路人,也因以不怎麽看得起他。


    此刻見到明慎說自己無人來接,他微微詫異了一瞬,就看到明慎又拖著凍僵的步子準備溜,裹了好幾層衣裳都能瞧見的單薄的一個影子,像是某種毛茸茸的小動物。


    “等等。”卜瑜道,“你說你想扶持陛下,留在陛下身邊?”


    明慎回過頭來瞅他。


    卜瑜斟酌了一下用詞:“知難而退罷,你這樣……心性單純的,並不適合待在紫禁城。”


    明慎瞅了瞅他:“我知道,你就是在說我笨,不過我會比你更努力當好官的!”


    既然注定是考不過人家了,明慎決定退而求其次,正所謂天道酬勤。


    卜瑜覺著自己根本就是在雞同鴨講,他道:“那你知道陛下是個怎樣的人嗎?不進則退,無所不用其極,若是他要殺人,你須得化作一把真正的刀。紫禁城是個吃人的地方,你真喜歡他,當個男妃罷了,我可以引薦,並非看不起你。”


    明慎歪歪頭,似乎有所不解:“我了解他幹什麽?天下臣子未必都要對君主知根知底,隻要心是為國為民的,不就好了?旻哥哥要做什麽,隻要不是壞事,我就支持他。我隻是想幫他做一點事,我會學。而且,我不覺得我不了解旻哥哥,我在他身邊呆了十年的。”


    卜瑜啞口無言。


    他又行了禮,這次是真的溜了。


    卜瑜轉頭就打聽了明慎的消息,從下人口中得知:“此子是伶官世家出身,剛好到明禮這一代開始發家,按著霍家的教育教養兩個兒子,想一舉成為京中世家。當年這個叫明慎的人考童子科,因出口一句‘長袖惹春風’被讓皇帝誇讚了一番,點為童子科狀元,從此就被……被太上皇記著了,幾年之後尋了個由頭滿門抄斬。他還有個過繼給霍家的親哥哥霍冰。”


    卜瑜敏銳地捕捉到了一個重點:“兄弟二人應當是同年應試的罷?為何那個霍冰一點事都沒有?”


    下人道:“聽說是天資愚鈍,呆得很,無人敘用他,最後也沒分得什麽名次。”


    “據我所知,當年的童子科就是世家權貴私下設定的捷徑,保證子孫後代坐吃山空也能百世無憂……兩三歲的所謂‘神童’都有。那些小屁孩連去幹什麽的都不知道,背的詩句也都是家中提早教好的,沒有道理弟弟背了好詩句,哥哥不背。霍冰這個人……要麽是當真笨得連一句詩都背不下去,要麽是知道這裏頭的小九九,故意藏鋒。”


    卜瑜問道,“那此人現在在何地,在幹什麽?”


    下人模糊道:“聽說是廢了兩條腿,終身隻能坐輪椅。”


    “雙腿殘廢啊……”卜瑜遺憾地歎息一聲,“那是無緣仕途了,可惜。”


    他換了衣服準備回翰林院,諸事打點妥當後,一推門卻見到程一多立在門前,看樣子剛準備敲門。


    “卜大人,領賞了。”程一多作揖,滿臉笑容。他身後還跟了幾個手捧銀盤的小太監,上麵都是琳琳琅琅的賞賜。


    卜瑜有些意外:“陛下有何吩咐麽?我近來未曾進宮,為何給我賞賜?”


    周圍無人。程一多仍然是滿麵微笑:“應該的,這是賞您照顧皇後的份例,辛苦您了。”


    “皇後?”


    “是的,陛下托奴才告訴您一聲,希望您知曉,陛下近日已與明大人完婚,從此不納妃、不廢後,明大人將是後宮唯一的主人。”


    *


    明慎回去後就發了高燒。


    他自己沒有意識到,還有功夫泡了個澡,給他的小刺蝟喂了一點肉幹,又和小貓溝通了一下感情。他告訴禮官自己要睡一覺休息一下,不想這一睡,就睡了兩天兩夜,再睜眼時,眼前見到的人是霍冰。


    霍冰半月前前奉旨進京陪伴明慎,剛剛趕到沒幾天,正好遇見了明慎發燒。


    見他醒來後,霍冰抬頭看了看天色:“我方才跟禮官打賭,說你天黑之前必定能醒來,我贏了。”


    明慎口渴,接過他哥手裏的藥碗一口喝了,苦得他愁眉苦臉的,又找他哥要糖吃。


    霍冰挑眉:“你幾歲了?管陛下要糖去,這裏沒有。”


    明慎質問他:“你真是我親哥嗎?”


    霍冰這才笑著給他遞了一碗蓮子甜湯,又變戲法似的變出一碗粥來,要明慎自己吃。明慎餓得狠了,接過來就大口開吃,吃到一半想起來問:“旻哥哥呢?我睡了多久了,怎麽天都黑了?”


    霍冰看著這小孩吃飯,慢悠悠地告訴他:“你暈了兩天了,陛下來看過你一次,此後就是我一直在照顧你。”


    明慎有點失望地道:“哦。”


    霍冰怒道:“我才是你親哥!你這麽黏他像話嗎,啊?都住在宮裏了,聽說還同床共枕,也沒見你偷點值錢東西寄回去貼補家用……”


    明慎一口粥差點噴出來,他小心翼翼地問道:“哥,陛下他……你……跟你說什麽了嗎?”


    霍冰疑惑地看了他一眼,狹長的眼眯了眯:“說什麽?”


    明慎立刻道:“沒什麽。我是怕你胡說八道的,惹旻哥哥生氣。”


    還好還好,玉旻沒把他們成婚的事告訴他哥。


    霍冰拍拍他的頭:“你考得如何?要我說,你和陛下關係這樣好,隻要你能考上前三甲,讓陛下殿試時給你放點水,你便前途無憂了,照我看,你去當個禦史台的監察禦史就不錯,除了年底考勤忙點以外,其他時候都挺好的,也不會遭人惦記。”


    明慎張大嘴巴:“哥,你是神仙嗎?旻哥哥要給我安排的正是這個位置。”


    霍冰聞言一笑:“跟我想的不錯,監察禦史,簡言之就是考核大家一年的工作成果,一句話定生死,誰都不敢得罪,你性子溫吞,派出去也是個和稀泥的,沒什麽人會記恨你,也沒什麽人給你難做。你這麽笨,最適合待在那裏啦。”


    明慎:“……哥,我本來還想求旻哥哥,讓他給你開個特許,準你去考春闈的。就說你的雙腿是為皇家受傷的,不屬於先天殘缺,準許應試。你腦瓜這麽聰明,一定比我更有用。”


    霍冰立刻諂媚地給他捏肩捶腿:“我的心肝阿慎,寶貝阿慎,乖慎慎!哥就知道,你還是最親我的!”


    明慎耐心配合:“是是是,最親你了。”


    門外,腳步聲驟停。


    玉旻看了一會兒內殿中搖曳的燭火,轉身要走,卻被老太監拉住了。


    程一多差點沒急死,比著手勢勸他:“您等等,您等等。”


    他麵無表情,接著往下聽,又聽見裏麵傳來明慎垂頭喪氣的一句:“不過我也不知道要什麽時候說,最近都沒見到旻哥哥,他一直不過來,我懷疑他嫌棄我了。”


    玉旻的表情略有鬆動,剛要令人傳喚接駕時,霍冰洋洋得意的狂笑聲就飄了過來:“親哥哥還是好過幹哥哥的哈哈哈哈哈,你看陛下就不會叫你寶貝對不對?他這麽凶,你看我就從來沒凶過你對不對?我的小明明喲,京城套路多,跟這麽個不會疼人的家夥沒意思,咱們一起回江南吧。”


    明慎想起自己這些天當皇後的神奇經曆,一邊嗑瓜子一邊敷衍地點了點頭:“好呀好呀,你去請旨,帶我回江南罷。”


    明慎翻身把自己埋進被子裏,臊得麵紅耳赤。小貓跳上來,拿爪子扒他的頭,想鑽進被窩跟他一起玩,明慎也不肯出來。等他冷靜後再一看,玉旻早走了有半柱香時間。


    他這回僭越的舉動似乎是讓玉旻生了氣,但明慎左思右想,覺著自己雖然有錯,但是錯得並不十分嚴重,隻是相比較玉旻那種氣定神閑的學習狀態,他這隻小菜鳥顯得有些丟臉罷了。


    對於這一點,他哥早在江南時就曾今慈愛地問過他:“我愚蠢的小明明喲,說起來你這麽傻的家夥,玉旻都能留你十年,看樣子他心性好,想必能成為一代明君的。”


    “可是旻哥哥的心性一點都不好,他脾氣很差。”明慎心想。


    那之後的幾天,玉旻一直都沒有過來。聽老太監和禮官說,最近似乎是前朝正逢吵得不可開交的時候。明慎隱隱意識到這件事或許跟他那天看見的奏折有關係。


    他提筆給霍冰寫信,想要告訴他哥哥他一切都好——除了“我已經和我的君主成了親”這一點。沒想到的是他的信還沒送過去,霍冰的信卻已經先到了。


    “吾弟阿慎,見字如麵……如今朝局不穩,張念景乃三朝老相,實有呼風喚雨之能。新帝根基尚淺,母家無勢,必有破舊立新之舉……汝應全力支持。”霍冰寫得很潦草,大意還是最近三朝元老要和玉旻鬥了,玉旻要立威,張念景也不願被玉旻這樣弄下去,想要保全以往的地位。霍冰要他明哲保身,若是能尋到機會回江南便好,如若不能,那就順著玉旻的意思做,總不會太差。


    明慎也不知道霍冰背著他打聽到了什麽,當年他以為他不在的那兩年是玉旻著手布局的關鍵時刻,可霍冰聽了他說了以前的故事之後,告訴他,玉旻這個人“遠非你所見的這樣”,手段“精妙狠絕”,“有君相”“指不定背著你做了好些事情”。唯一不確定的是他陰戾孤僻的性情,遇見玉旻這種的,便是當真伴君如伴虎。


    他回信告訴霍冰說自己會站在玉旻這一邊,又寫:“我會注意的,不過我想陛下不是很需要我,另一個伴讀卜大人很有才能,我做的隻是一些微小的工作。”


    *


    明慎這孩子傻,不知道宮裏寄出的書信都要由三司把關過一道內容,還有膽子跟霍冰大談站隊問題。他前腳寫完信,禮官後腳就把內容告訴了玉旻,按律匯報。


    “卜瑜?他老是提他幹什麽?”玉旻大略聽完了禮官告的狀,道,“當皇後也不是什麽微小的工作,你給朕把他叫過來。霍冰這個人一天到晚胡說八道,還說朕的壞話,他腦子裏就聽得進去他的話,朕說的話權當耳旁風。”


    禮官道:“明大人剛剛才睡下,那我立刻叫他過來。”


    “算了。讓他睡,注意看看有沒有發燒,每天的驅寒湯藥必不可少。”玉旻道。“另外,把那隻貓送去關禁閉,再把宮中所有野貓都趕走,禁止外臣上供波斯貓。”


    禮官哭笑不得,一一記下:“是。”


    他拿出前幾天卜瑜的請安奏折看了看,沒瞧出什麽來,又把明慎的信封好。


    那青藤造的信紙邊緣被明慎撕得歪歪扭扭,有一點軟化後卷曲的跡象。這是明慎以前跟他學來的粗野壞習慣:冷宮裏沒有漿糊,有時候連細繩都找不到,他們卷信紙封的同時用唾沫沾濕一點邊角,卷起來之後能封得更細密嚴實。


    青藤紙嚐起來是甜的,黃麻紙是苦的。


    隻是這樣轉念一想,玉旻卻突然想到了那個場景——不是兩年前的,而是現在的明慎,長成半個青年的人寫好後將毛筆哢噠一聲擱在黃玉筆山上,而後伸出舌頭往信封邊緣小小地舔上一口,那點紅潤的舌頭和嘴巴在燈下泛著水光,就好像……就好像那天他在明慎的寢宮,看著明慎認認真真地學做呂字那樣。


    貓兒似的突然撲過來吻一口,將他清甜的氣息印上他的唇舌。


    他捏著那信封,好似被燙到了一般,卻又遲遲不放手。


    旁邊禮官的話也變得有些遙遠:“還有就是您廢除童子科之舉,往年童子科入仕的人要如何呢?這一點卜瑜大人之前也提過了,說是童子科進來的人多死記硬背應試而無真才實學,建議在朝的所有童子科中舉的官員重新考察科舉,直接從鄉試開始考,若是三試無一通過,便打發回鄉。”


    禮官瞧著他神色,偷偷補了一句:“明大人也是童子科考上來的,當年明家對二子都十分在意,指望著兩位大人飛黃騰達。不過明大人考上了,霍大人卻沒有。”


    “童子科中舉的官員不用降為童生,從春闈開始考,過了直接來見朕。”玉旻道,“讓霍冰進宮罷,阿慎應當十分想念他。”


    玉旻手指撫上自己的唇,仿佛那裏還存留著灼人溫度和甜香。


    *


    春闈在即,玉旻變得更忙了。


    明慎一直沒見到他,他知道以他現在這個尷尬的身份,不用考就能去禦史台報道,要算得上是走後門。但是他整天悶在殿裏輕易不能出去,除了給刺蝟喂食、被貓追著滿院子跑以外,也給自己找了點事做,認認真真的備考起半月之後的春闈來。


    在江南的兩年裏,霍冰迅速地教會了明慎在宮中的十年裏不會的一切,他的教育方法是嘲諷式的:“不過是被丟回江南,又不是殺你的頭,你這樣要死要活的是要怎樣?離了他是不是就不能活?我們明家不收破爛,你這樣下去,興許姓玉的往後下江南,你賣身去畫舫跳舞,他能多看你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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