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春獵一共要舉辦三天,明慎自下了馬車後, 便一直跟玉玟在一起。


    小公主在人前倒是十分端莊, 驕傲美麗的模樣,像一隻優雅的小孔雀。在人前, 她也毫不掩飾自己對明慎的依賴和喜歡,明慎慢慢地感覺到, 霍冰、玉旻甚至小公主自己都知道為何把他們綁在一起,可隻有他一人被蒙在鼓裏。


    他也悄悄問了玉玟, 玉玟同樣悄悄地回答他:“我答應了皇兄不告訴你的,皇嫂,因為你猜不出來,就會去問皇兄,這樣皇兄又可以有理由見你啦。要是你考慮得再晚一點, 說不定皇兄就能在晚上見你啦,你懂的。”


    明慎:“……”


    玉玟還有點扭捏, 過來拉了拉他的衣袖:“還有就是,和皇嫂在一起的話, 教我念書的女官娘娘就不用過來了, 跟她在一起不好玩。”


    明慎這才鬆了一口氣, 慈愛地拍了拍小公主的頭。


    用飯時,天子與朝臣效魏晉流觴曲水法, 沿著一條曲折的溪流設下宴席, 上至內閣首輔, 下到明慎這樣的芝麻小官都分得了一杯鹿血酒和一小盤鹿肉, 皇親國戚由宮人伺候著烤肉,其他大臣官員則需要自己親自動手炙烤。


    那鹿由玉旻親手獵得,論到獵場英姿,在京中最優秀的世家子弟中也一騎絕塵,明慎不曾目睹,但神官興衝衝地跑過來,告訴了他當時的場麵:


    “陛下猶如天神下凡,神威英武,瀟灑莊嚴,那鹿生長在山中已有千年之久,已經成了敏捷機警的精怪,可見到陛下時也會失去分寸,大亂陣腳。我等隻見陛下拉弓,卻不曾聽見弓響;隻看見鹿眉心一點紅印,卻不見箭矢……或許這頭鹿生來便注定臣服於陛下腳下,從它遇見陛下的第一刻起便有了生命,同時迎來死亡……啊,多麽淒美的故事!您應當去看看的,最美妙的場景應當是您騎著鹿從深林中走出,倘若陛下不認識您,定然也要被您那如同雪妖一般澄淨的眼神所折服……這是何等曼妙的相逢!”


    “請打住,我和陛下十二年前就認識了,這頭鹿也已經死了,而且我看過了拔下來的箭頭,程公公剛去處理掉。”明慎道,“您到底是幹嘛來的?”


    神官立刻打住,老實承認:“臣是來蹭飯的,我們管社稷壇的這些人隻有我一個來了,我仿佛和其他人有些格格不入……”


    玉玟坐在明慎身邊,嫌棄地把麵前的菜肴推過去:“你快吃,吃完了趕快走,不要擠在這裏打擾本公主和嫂嫂敘話。”


    “沒問題!”神官表示了十分的服從,迅速地給自己扒拉了一大碗菜肴,撿到了寶似的捧著準備端走。明慎叫住他,又給他遞了一串葡萄,神官接過來時突然一拍腦袋,叫道:“差點忘了!陛下讓臣給您帶一盤肉,臣這就過去拿來。”


    明慎:“?”


    他看了看桌上他和玉玟加起來的鹿肉分量,道:“不用了罷,我和玟玟都覺得鹿肉太腥。”


    神官卻堅持道:“不,陛下堅持一定要給您。”說著,他跑遠了,折騰了好大一會兒才急匆匆地奔回來,拿來一盤肥嫩紅潤的肉來,啪嗒一聲放下了。


    明慎看了看這盤紅肉,又看了看案板上紅白相間的肉,奇怪道:“這有什麽特別的嗎?旻哥哥知道我不怎麽吃葷腥,尤其是肥肉,所以把瘦肉攢著給了我嗎?”


    “非也,非也。大人,這是鹿頸肉,最精的部分也僅此一塊而已。陛下本來的意思是送豬頸肉,不過豬頸肉如今遍地都有,故而專獵了一頭鹿,以鹿頸肉贈給您。”神官道,“陛下說您會懂,臣便退下了。”


    玉玟探頭探腦地問:“啊?什麽?知道什麽?玟玟也想知道。”


    明慎卻怔了怔。


    案板上的肉還帶著血水,他自小厭惡葷腥,更不喜歡生食,去菜市場買菜也要退避三尺,此刻卻十分奇異地沒有生出反感來,隻是看著看著就臉紅了。


    他跟著霍冰讀過史書雜談,知道這是什麽意思——數百年前,王朝初具雛形時,肉是非常難得的東西,皇帝出巡,有百姓進獻一頭豬,也要將最肥美的一塊頸子肉進獻給皇帝,而其他人不敢染指。


    “元帝始鎮建業,公私窘罄,每得一豘,以為珍饈。項上一臠尤美,輒以薦帝,群下未敢先嚐,於時呼為“禁.臠”,這便是禁.臠一說的來源,雖然如今人們提起來,總是不免帶著點狎昵和譏諷的意味。


    明慎感到一道帶有深意視線投在自己身上,於是順著溪流的方向看過去,果然看見了玉旻含笑看著他。


    二人的位置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剛好在一段彎曲溪流的頭和尾,其中無人阻擋,隻有茂盛的竹林,明慎抬頭便能看見玉旻,卻看不見他身邊聒噪的大臣。按規矩,他應當去下遊最末尾的地方喝幾分殘羹冷炙,但程一多卻直接把他和玉玟領到了這裏,旁側隻遠遠地坐了幾個女官和官階不高的講學翰林,看上去僅僅是為了陪伴公主,故而有了離玉旻這麽近的資格。


    玉玟還在嘰嘰歪歪,努力戳他,央求他:“見隱哥哥,到底是什麽意思嘛,你快告訴玟玟,你不告訴,玟玟今晚就會一直想這個了,睡不好覺的。”


    明慎咳嗽了一聲,道:“您長大了就知道了。”


    “啊,我知道了,反正皇兄總是翻不出來新花樣,送來的肉想必也是什麽最珍貴的部分之類,大概意思是你是他珍惜的寶貝什麽的,哼,見隱哥哥,你不要被皇兄騙過去了,他這個人是個悶葫蘆,你一定要讓他親口對你說才好。”


    玉玟說著開始自己學著烤肉玩,又勒令宮女太監不許靠近。明慎怕她被熱油灼傷,於是趕緊起身動手,指導、看護著她,這麽一忙,也沒有功夫去瞅玉旻了,偶爾在忙活的間隙往上看一眼,卻見到玉旻也不再看他,而是跟其他幾個老臣談笑風生。


    比起上個月,明慎在朝會時見到的劍拔弩張,兩派分庭抗禮的陣勢,如今也已經發生了很大的變化。玉旻明顯變得更加自在、更有威勢,大臣們對他的敬重和畏懼也越來越明顯。


    他請假一個月餘,對宮裏事的事沒怎麽聽說。回宮之前,霍冰除了讓他好好陪伴小公主以外,還大略提了提最近玉旻的動作,明慎此刻想起來也有些模糊,隻大略記得霍冰道:


    “上回你和王大人送美人被罰的事,雖然在外看來這是咱們陛下為人正直,且愛重王跋,但有張念景那個老狐狸在,也會知道這一拳是打在了棉花上。他們後來還送了不少東西,什麽神獸白龜,東瀛麒麟等等……陛下都是偶爾收偶爾不收,態度叫人捉摸不定,他們這下也沒辦法了。”


    “再就是廢除童子科一事,此舉一出,天下文人才子歡呼雀躍,才子紛紛寫詩稱頌陛下聖明,要參加科舉的考生也是高興死了,童子科的名額沒有了,便多勻出來給正經科考,總是機會。不要小瞧文人的威力,那些人都是一首詩驚一座城的才子,他們怎麽說,大致也便是天底下人會怎麽說了。”


    “除此之外,禁軍統領換人了,玉林尉將軍受賄被彈劾下獄,江浙巡撫、兩廣總督換了人,六部中有幾個看著也要下台了的樣子,從此陛下身邊無懈可擊,整個天下的民、兵都在徹底掌握在他手裏,張念景除非造反,又要怎麽去與現在的陛下抗衡呢?更何況,他若是造反,於禮義不合,我相信他也不會那麽傻。”


    “總而言之,你不必擔心,你的陛下比你想象得能幹得多。”


    明慎回想著霍冰的話,又看見宮人送來了新鮮的河蝦,去筋剝皮,放在炭火上炙烤,仍然時不時地跳動一下,把旁邊的小公主嚇得一跳。


    ……大勢已去,可那些人會不會也想炭火上的魚蝦,拚著最後一口氣,最後掙紮一下呢?


    明慎仍舊有些擔心。


    越是到事件末尾,越是讓人提心吊膽,正如他們當年的最後那兩年,有任何一環不成,那麽便將前功盡棄。


    他在心裏默默安慰自己道:“雖然我不是很聰明,也不是很能幹,但是好在旻哥哥和哥都很聰明,我聽他們的話,到時候如果需要我,指哪裏,我打哪裏就是了。”


    食物烤得差不多了,玉玟矜持地隻吃了一點,說是要在人前保持淑雅。剩下一大堆吃不完的、香噴噴的烤肉,明慎有點犯愁,最後思考了半天,決定一會兒打包送給神官。


    唯獨那一整條鹿頸肉,他完完整整地吃掉了。盡管後來有點撐,他還是堅持了下來。


    入夜後,玉玟乖乖跟著自己的女官去睡覺了,帳篷離他們不遠。明慎正想著今夜要不要也去玉玟帳篷外守著的時候,便看到他拜的師父烏雲雅政帶著人過來了,過來的還有一大群禁軍守衛,於是也放了心。


    神官也跑過來了,有點不好意思地對他道:“沒人願意和我一起住,都說我太聒噪,明大人,要不咱倆擠擠?我聒噪,您內向,咱來絕配!”


    明慎:“……你過來罷。”


    神官就樂顛顛地卷了鋪蓋過來,晚上時又出去了,說是要幫忙卜測第二天圍獵的地點。帳篷裏頓時又清冷了起來。


    明慎想著玉旻今天早晨說的讓他晚上過去找他的那些話,掙紮了半天後,還是找人問了路,一路小心翼翼地走向了玉旻的營帳。


    營帳中值守森嚴,守在門前的玉林尉將軍有些麵生,明慎正在猜測他是否就是霍冰提到的那個新上任的將軍時,便見到那位將軍主動對他行了禮,像是認識他一般讓出了道。


    他便知道,此人也是玉旻的心腹之一。


    他也認認真真行了禮,又小聲道了謝,而後走了進去。沒料到他剛一抬眼,便見到一位衣著不整的美人含羞帶怯地從明黃的帳篷中跑了出來,看那扁平的胸脯和骨架……還是個清秀少年。


    明慎的腳步微頓。


    玉旻緊跟著出現在帳篷邊,神秘莫測地看著他:“愛卿,你怎麽來了?”


    明慎瞅了瞅那清秀少年離開的方向:“您白日……叫我此時過來的。您說會告訴臣問題的答案。”


    玉旻閑散地道:“哦,那朕不記得了,愛卿請回罷。”


    明慎又瞅了瞅外邊,那個離開的少年已經看不見人影了。他於是撫了撫袖子,俯身拜道:“那好,臣告退——”


    轉身還沒走出幾步,就被玉旻一把拉回來,塞進了帳篷裏。


    玉旻把他抵在角落裏,扣著他的下巴,眼神帶著些許的慍怒:“你這個人,連吃醋也不會嗎?”


    明慎望著他笑:“陛下,那人出去時衣衫散亂,唯獨鞋齊整有序,若真是被我打攪了好事,顯然不至於露出這麽大的破綻。您向來是最愛幹淨的,又怎麽會準人不脫鞋便爬上龍榻呢?”


    玉旻瞅他。


    明慎又小聲道:“您找人來演戲便演戲罷,還故意留這麽大的破綻,生怕人看不出似的……”


    “是,朕是怕你看不出,你看不出了,回頭又一聲不吭地跑了,朕都不知道要去哪裏哄。”玉旻拉著他坐下,拉著他靠在自己懷中,低聲道,“朕好想你。”


    明慎有點不好意思,沒有回應,隻是輕輕地抬起頭,在玉旻下巴上小心翼翼地吻了吻。


    這個舉動似乎立刻催動了玉旻,年輕的帝王提著他,把人放在榻上,而後整個人壓下來,吻得纏綿又溫柔,吻得明慎眼中泛起迷蒙的水光。他把人緊緊地圈在懷裏,壓得死死的。


    每到這個時候明慎就乖得不像話,越發能激起人的占有欲,想要欺負他,直讓人欺負得哭出來。玉旻扣著他的腰肢,低聲問:“……怕不怕?”


    明慎眼睛水潤潤的看著他,清澈得正如他在林間看見的梅花鹿,也像宮中圈養過的一隻幼年的小麝。他搖搖頭,歪頭道:“不怕的,旻哥哥。”


    玉旻笑了笑,啞聲道:“……不怕就好,上回你忘了,這回要仔細看清。”


    ……


    然而,隨著玉旻的細碎親吻,明慎的臉色卻越來越蒼白,看起來像是不舒服。玉旻立刻停了下來,俯身問道:“怎麽了,是不是哪裏不舒服,阿慎?”


    明慎抿著嘴搖搖頭,沒說話,隻是伸手推了推他。玉旻從他身上離開,而後把他扶起來,就見到明慎長出一口氣,摸了摸自己的肚皮。


    明慎小心翼翼、可憐巴巴地道:“我,我下午吃多了,您壓著我,我有點想吐……”


    玉旻:“……”


    他喚人煮了酸果湯送進來,喂明慎慢慢喝。


    明慎邊喝湯便瞅他,小聲道:“那一會兒,還……嗎?”


    玉旻歎了口氣,放下喂他喝湯的勺子,突然趁明慎不注意,伸手開始用力揉明慎的臉,捏圓搓扁,揉得明慎小聲抗議起來。


    “不做了。”玉旻道,“睡罷,以後有的是時間。”


    明慎便喜滋滋的去沐浴洗漱,而後跑回來和他躺在了一張床上。


    玉旻忽而想到問他:“怎麽會突然積食?朕看你是該多吃的時候不知道多吃,不該吃多的時候卻可勁兒塞。”


    明慎委委屈屈的嘀咕道:“要不是旻哥哥你送那麽大一塊肉,我也不會……也不會這樣。”


    玉旻瞥了他一眼:“都吃光了?”


    明慎老老實實地點頭,又翻了個身從被窩裏探出來,問他:“旻哥哥,你送那塊肉給我,是什麽意思?我知道的意思是,禁.臠,就是元帝那個典故……玟玟又告訴我,說是,像鹿頸肉那樣珍貴的寶貝的意思。”


    “所以你想問什麽?”玉旻不動聲色地看著他。


    明慎憋了一會兒,臉紅一陣白一陣,小聲道:“如今禁臠二字已經成了不好的意思,我想旻哥哥你大約不會拿這個來取笑我。”


    “嗯,你說得對,還想問什麽?”玉旻道。


    明慎又憋了一小會兒,最後紅著臉,磕磕巴巴地問:“那臣可不可以說,是小殿下說的那個意思呢?臣是不是,是不是陛下心中的寶貝呢……”


    他話沒說完,整個人已經被玉旻提溜了過去。


    玉旻凶巴巴地看著他,低聲道:“……嗲死了,你這個人。”


    明慎覺得自己整個人都羞得在冒熱氣,一動也不敢動。


    沒等他回答,玉旻自己先繃不住笑了,紅著臉偏過頭去,隻安穩地將他圈入懷中,輕聲道:“是,阿慎是朕的寶貝,你是朕的掌上明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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