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到過去後,已經過了一個星期。一個星期!真不敢相信。


    重複了七次睡覺又醒來後,我與尼亞正逐步接近未來。雖然無法確切形容,但那是一種很不愉快的感覺,同時也很疲倦。就像被迫將一本讀到兩百頁的書,從大約三十頁起重新抄寫一遍。既不是學習,也不是娛樂。兩者混雜在一起的結果,就是皆被拋在一邊,殘留下來的隻有痛苦。


    仿佛是義務一般,我再一次經曆著那段時間。


    小小的我與尼亞一樣愛纏著我們,而且非常聒噪。大尼亞依然對我有所顧慮,但彼此之間的距離已比現代縮短了些許。這樣是好是壞?在得出答案之前,我應該已經回到原來的時代了吧。


    前提是,如果鬆平貴弘真的有能力的話。


    *


    「我說你啊,壓根徹底忘記我了吧。我很寂寞耶。」


    這一個星期來,我們的身體健康都沒有任何變化。我與真知毫無窒礙地生活在不可置信的時間當中。本來我已經做好了覺悟,心想那台時光機坐起來這麽不舒服,至少會得個經濟艙症候群吧,但看來並不比飛機有害。


    在過去展開的生活,就從一大早幫忙外婆田裏的工作開始。之後是感激不盡地吃早餐,上午繼續賣力幹活,結束之後累得倒地不起。


    我很快就墜入夢鄉,醒來後發呆沒多久就又到夕陽西下時候,然後吃晚餐,最後回到發電所,一天就此結束。換言之,我幾乎一整天都待在外婆家裏。


    既不用去大學上課,倒不如說是沒辦法去,也沒有其他事可做。真知確實地遵循著曆史,與我開始練習腳踏車後第二天就會騎了,自然也就不用再陪著她一起練習。我沒有阻止她,明知不阻止的話往後會釀成悲劇,我依然隻是有一搭沒一搭地插手幹預。


    真知有時會陪在一旁恍惚出神地注視著田地,但大多時候都是獨自一人出外散步。雖然我不清楚在這座狹窄的小島上,她都出門去看了些什麽,但基本上都會在中午前回來,再一起吃外婆煮的午餐。之後真知也大多和我一樣在睡覺。


    有時我也會心想,難得來到了過去,就隻是在做這些事情嗎?但是,事實上也真的完全無事可做。我們既不打算竭力改變過去,回到未來的方法也是全權交予他人,根本沒有什麽該做的事。那我們來到這個時代的意義是什麽?就算有人這麽問我,我也隻能默不作聲。可是,我光是能與外婆說上話就很滿足了。


    而且,與真知之間的距離似乎也縮減了不少。除此之外,我沒有更多的奢求。


    在這種情況下,我趁著空檔來探望鬆平先生,他開口第一句話就是說他好寂寞。而且前半句內容的確說對了,我忙著幫忙田裏的工作,完全將時光機的事情拋在腦後,也沒到研究所遺跡這裏露過臉。瓦礫山今日依然健在。


    「看來你開心到都忘了這家夥呢。」


    鬆平先生拍了拍小卡車。小卡車隻有塗漆比先前又剝落了不少,看向車子內部,則是沒有任何戲劇性的變化。不過車內有打掃過,原本四處散亂的垃圾全都清理掉了。


    竟然會打掃,就鬆平先生而言還真是難得呢。


    「修理還順利嗎?」


    我刻意無視鬆平先生的話語詢問狀況,他立即答道:


    「在你看來可能覺得很順利,但在我看來可是很普通呢。」


    「根本不構成回答!」


    「大致上都修好了。隻要再添進燃料和交換零件就結束了。」


    「喔喔~!」


    「不過呢,換零件這步驟比較麻煩就是了。要是不慎拆解了內部的裝置,最糟糕的情況就是有可能無法修回原樣。那樣一來直到開發出新的裝置,就得再等九年了呢~」


    「喔喔……」


    真是徹頭徹尾的人力時光機。為了九年要花九年的時間。這已經不是科學,是人生了。


    「不過,應該沒問題吧。畢竟是我的傑作啊。」


    「我們就是因為你的傑作才會跑到這裏來喔。」


    我承認他很了不起,但他完全沒考慮到後果。明明提倡時光旅行,為什麽做事又這麽執著於刹那間的快樂呢?隻要現在好就好的這個人竟然在研究時間,真是諷剌。


    「所以我有好好反省,還打掃了車子裏頭啊。」


    「喔。」


    就算向我炫耀這種事情,我也不知該如何反應。況且弄髒車子的本來就是鬆平先生。


    「不不不,打掃的人是我喔。」


    「嗚哇!」


    忽然有個人影自小卡車的車鬥上一躍而起。對方似乎至今都躺在車鬥上,所以我完全沒有發現。坐起身的女孩子是前田小姐。她身上穿著製服,四處可見日曬後的痕跡。她用手指梳理頭發後,朝我抬手打招呼。


    「哈囉~外麵的人。話說回來你們在說什麽?學者先生的發明嗎?」


    啊,都被她聽見了嗎?這下可糟了。正當我冷汗涔涔時,鬆平先生卻一派悠然自得。明明他應該早就知道前田小姐也在這裏。


    「沒錯,這家夥就是成功的案例喔。」


    「少數成功的案例之一?」


    「真沒禮貌!除了失敗作品以外,其他可是都成功了喔!」


    所以說啊,你就算炫耀這種事,我們也不知該如何反應啦。而且成功的案例不就隻有這次而已嗎?


    前田小姐從車鬥上跳下來。由於她跳躍時未做任何防備,裙子向上翻起,可以看見內褲。但這個人九年後經常穿著泳裝在島上四處遊蕩,所以一點新鮮感也


    沒有。


    況且最先湧上心頭的,也隻有原本年紀比自己大的人現在卻比自己小這種古怪感。


    「我就在想你會過來,所以一直在這裏等呢,雖然等了一個星期。」


    「等我?」


    「嗯。因為你有著島上居民沒有的帥氣啊。」


    她粗魯無禮地上下打量著我。雖然覺得不快,但既然她都說了我很帥氣,我也無法無視。「那真是謝謝你了。」我別扭地點頭致謝。


    「你是大學生嗎?」


    「是啊。」


    「嗯哼~大學呀,應該有很多像你這樣的人吧?」


    有嗎?由於我不太明白她指的「像我這樣的人」是哪種人,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身後的鬆平先生則是不負責任地胡亂答腔:「哦~有喔有喔,有很多這種不起眼的。」


    「怎麽樣怎麽樣?」


    在她連聲催促之下,我不由得點了點頭,下一秒前田小姐的雙眼發亮,似乎還想舔舌頭般地嘴角向上揚起。那種傻乎乎的笑容與未來的前田小姐,以及做實驗時的鬆平先生如出一轍。原來如此,毋庸置疑他們是親戚。


    「你在傻笑什麽?」


    「一想到本島上有很多這麽帥氣的人,真是期待明年呢!呀嗬~!」


    前田小姐毫不掩飾自己的願望,高舉雙手,然後維持著那副滿懷希望的姿勢一溜煙跑走,消失在遠方。難不成她就是為了確認這一點,一直在等我?……真是的。


    無論過了多少年,那個人也一樣一點也沒變呢。明年起應該是高中生吧。


    不過,她真的隻是為了問這個問題才出現在這裏嗎?她手上好像還拿著某樣東西,但我沒有仔細看,直接加以忽略。既然穿著製服,也許是書包吧。


    「嗬嗬嗬,我聽到囉~」


    「哎呀?」


    另一個人從小卡車的車鬥上坐起身。是小時候的真知。她像是要仿效前田小姐,過度用力地從車鬥上跳下來。「啊哇哇哇。」她的雙腳似乎因著地時的衝擊而發麻,膝蓋一軟癱坐在地,無法站起來。


    「真是亂來呢。」


    我伸出手想協助真


    知起身,結果被那隻小手緊緊攀住。要這樣直接拉她起來,的確是有點重。但我還是運用拔起田裏石頭時的訣竅拉她起身。真知低頭致謝。


    「謝謝你!」


    「不客氣。那麽,你剛才在做什麽?」


    「偷聽!」


    由於她臉頰上有著非常明顯的紅色壓痕,剛才應該是在午睡吧。


    「這東西是秘密兵器嗎?叫作小卡車,很厲害嗎?」


    真知拍了拍車鬥。她說小卡車時,發音很奇特,變成了kei←tora→,寫成漢字的話大概就變成了景虎吧(注1:日文中「小卡車」的發音與「景虎」類似。)。真像是古時候的武將。而且她還有嚴重的誤解。


    秘密兵器?要和誰戰鬥啊?


    「嗯嗯,很厲害喔。說到有多厲害的話,大概就跟野茂(注2:野茂英雄,一九六八年生,曾為美國職棒投手,現已引退。擅長球路為直球和指叉球,投球姿勢是非常獨特的龍卷風式投法。)的指叉球一樣厲害。」鬆平先生又選了一個有些難懂的比較對象。是說,野茂的指叉球是時光機等級嗎?野茂好強。聽見鬆平先生的話後,真知一瞬間瞪大眼睛,正想再歪過頭時,多半是察覺到了我的視線,立即一臉得地頷首。


    「是嗎~野茂啊~那家夥很厲害呢~!」


    「你是不懂裝懂吧?」


    「哈哈哈!」


    她笑著打馬虎眼。真知對棒球沒有興趣,所以不可能會知道。


    她像要逃避追問般,一個箭步衝進一旁的草叢,拉出自己的腳踏車。原來藏在那種地方啊,因為她很喜歡那輛車。


    就像喜歡把找到的東西埋起來的小狗一樣。


    自從會騎腳踏車之後,真知每天都騎腳踏車上下學。在島上的孩童當中,隻有真知會這樣做,因為用走的也沒有太大差別。


    況且騎腳踏車上下坡很危險,父母反而還會告誡孩子們不準騎。


    真知推著腳踏車回到我跟前。


    「大哥哥,你有空嗎?」


    「嗯,算吧。」


    其實我正在想要不要回外婆家睡午覺。真知拉住我的手。


    「那跟我來吧,我帶你去一個好地方。」


    「好地方?」


    先撇開這點不說,你那個危險的邀約發言是在模仿誰呀?在我看來,真知教育方麵的問題真教人好奇。雖然現代的真知可能會說「要你多管閑事」,但要我放任眼前的小真知不管,心情上實在很困難。仿佛我成了爸爸一樣。


    「很好~那我們出發吧~!」


    她擅自當作已征得我的同意,準備蹬向腳踏車踏板。從她前進的方向是北邊這點看來,我已經大致猜到了好地方的真麵目。但我往雙腳使力,站住不動。


    「唔唔,怎麽啦?」


    「我先打個招呼再過去。你先走吧,我馬上就會追上去。」


    我用拇指指向鬆平先生說。真知「唔~」地噘起嘴唇,但旋即就恢複好心情,蹬向地麵說:「那要快點跟上來喔~!」她往前加速後,踩向腳踏車的踏板。


    那家夥在騎車時,看來真的很開心呢。


    真知在參加自行車競賽以後,依然繼續騎著她的腳踏車。搬家至本島的時候,應該也帶著腳踏車吧。


    雖然回來的時候是坐在輪椅上,轉動著有別於腳踏車的車輪。


    這陣感傷就先擱在一旁,得趕緊追上真知才行。我轉頭看向鬆平先生說道:


    「呃,那麽……接下來就繼續麻煩你了!」


    「喔。你還真是……呢。」


    鬆平先生難得欲言又止地吞吞吐吐。見到這個人擺出這副模樣,我心裏很不安。他該不會是想告訴我他無法修好時光機吧?正當我做著心理準備時,鬆平先生搖搖頭,像要甩開某些思緒。


    「不,沒事。想知道的話,就去問九年後的我吧。」


    「真是故弄玄虛呢。這也是實驗嗎?」


    「算是吧。接下來我會和你一起進行各式各樣的實驗吧?你就當作是那些實驗的開端吧。」


    實驗的開端……嗎?聽起來真不錯。我很喜歡,決定接下這個任務。


    回去之後,馬上就問鬆平先生吧。鐵定不是什麽好事。


    與鬆平先生道別後我追上小真知。真知不疾不徐地往前進,所以我很快就追上了她。


    「你要帶我去哪裏呢?」


    騎著腳踏車走在前頭的真知轉過頭來,笑嘻嘻地宣布目的地。


    「我要帶你去參觀島上最高的地方!」


    「……嗯,果然。」


    我想得到的地方隻有一處,她真的很喜歡高的地方呢。


    *


    一個人在島上時,似乎有很高的機率會遇見小尼亞,這是我的錯覺嗎?也許原因出在於他每次一看到我,就會立即興衝衝地湊上來吧。


    原以為是巧合或偶然的事情,其實反過來看都是基於人蓄意的作為才會成立,這很常見。人的意誌會創造出偶然。無人發現的話就是偶然,開誠布公的話,就是必然。


    隻是即便是偶然,會在南邊海岬遇見他還真是稀奇。


    「竟然一大早就能遇見你,真是個美好的開始呢~咻~」


    尼亞噘起嘴巴想吹口哨卻沒成功,見到他這副怪模怪樣後,我無力地笑了起來。


    「現在已經是中午了喔。」


    「啊,是嗎?這句話的重點在於使用的時間呢。」


    我到底喜歡這個笨蛋的哪一點呢?啊,因為我也是笨蛋嗎?


    昨天的我還是個笨蛋,但明天會不一樣。好了,快點不一樣吧。


    「你在這個地方做什麽?」


    對於小尼亞出現在連島民也很少前來的南邊海岬,我感到疑惑。尼亞將手放在下巴上,眯起雙眼看向旁邊,擺出自以為是偵探的姿勢。


    「我在找我的搭檔,但都找不到她。」


    搭檔?難道是在說以前的我?擅自將我視為夥伴,我可不要。可是印象中,當時我們好像總是一起行動。然而實際上見到他們的生活之後,出乎意料地發現也有分開的時候。現在就是這樣,記憶會受到印象強烈的影響。


    「我在島上繞一圈了,但一直找不到她~」


    「……是嗎?」


    我的所在位置。我思索之後,能想到的地方也很少。


    「你去過燈塔了嗎?」


    「嗯,我去過了,但她不在那裏……哎呀呀,我跟你提過燈塔嗎?」


    啊。


    「嗯,在三天前。」


    我隨口撒了謊。反正尼亞不可能記得住幾天前的事情。看,他馬上就一臉「這樣啊~」的頓悟表情,然後朝我投來靦腆又純真的笑容。


    唔唔。那個笑臉又再一次徹底擾亂我的呼吸。笑容裏有著現在的尼亞所沒有的,當時的我也無法察覺到的可愛。我不由得害羞起來。


    「那麽,你就好好加油找到搭檔吧。」


    「嗯!」


    我匆匆忙忙與他道別。本該是這樣。但我往前進後,尼亞卻不知為何小碎步地跟了上來。回過頭與他目光對上時,他就嘿嘿傻笑。我擠出僵硬的笑容,再次往前進。真難應付。一點惡意也沒有,我已經找不到任何對應的方法。


    不得已之下,我與尼亞一起在島上閑晃。我自身並沒有目的地,也完全不想去找自己,但尼亞東張西望,頻頻環顧四周。無論是經過小學門前,還是經過有著大片石灰岩地帶的海麵。不不,如果我浮在海麵上的話,會引發其他問題吧?而且那裏又不是遊泳的地方。不過,我沒有那種記憶,所以應該沒問題。


    越過海岸再往前進,馬上就能看見發電所和鬆平科學服務


    中心。研究所前方依然停著那輛車,鬆平貴弘也在。「嚕~啦啦~」他看來心情很好,仿佛隨時會唱起「乘上宇宙的風吧」這種歌曲。隔著白袍也能看出科學狂的後背如岩盤般凹凸不平。那家夥像是感應到氣息般轉過身來。


    「嗨!這次是小鬼頭和大女人的組合嗎?」


    我早已習慣他輕佻的語氣,但話語中有令我在意的地方。


    「這次?那家夥來過這裏嗎?」


    「也就是說我的搭檔曾來過這裏嗎~」


    尼亞也順勢跟著胡言亂語。我說,誰是你搭檔啊?


    「他們直到剛才都還在這裏喔,但後來被小鬼頭拉走了。」


    小鬼頭是說我嗎?看來我又帶著尼亞到處亂跑了。……唉,為什麽那家夥連大尼亞也喜歡呢?而且尼亞似乎也很高興,否定這一點的話,我也隻會像個笨蛋,心情真複雜。


    「那家夥搞什麽嘛~真不像話~」


    尼亞對於搭檔與別的男人玩耍似乎感到十分憤慨。反正今天我也是和「尼亞」一起玩耍,有什麽關係呢?我本想對他這麽說,但自製地忍住了。


    「那個組合乍看之下真是幅充滿犯罪氣息的圖畫呢。」


    鬆平貴弘深有所感地說。一點也沒有深有所感的必要!


    「順便說聲,你們也散發出了些許危險的氣息喔。如果你欺負這個孩子的話。」


    「吵死了,你這個招搖撞騙的科學家!老師沒有跟你說過少說話多做事嗎?」


    「我師父可是一位兩者都很擅長的偉大人物喔!」


    啊~是嗎?我對你的師父一點興趣也沒……不,如果鬆平貴弘不行的話,還有找他師父幫忙修理這個辦法呢,倒不如說隻剩下這個方法。還是先把他記下來吧。


    當我正思索著這些事情時,有人拉了拉我的手肘。由於其餘在場的人隻剩下小尼亞,所以必然會是他。尼亞正笑嘻嘻地抬頭看著我。幹……幹嘛?


    「噯,我們一起玩吧。」


    「啥?和你嗎?」


    「對啊對啊,一起巡航,你意下如何呢?」


    他的眼睛正訴說著:快陪我玩!他的行為跟以前的我沒有兩樣嘛。


    而且感覺上是因為搭檔在和其他人玩耍,才找我當替代品。雖說是替代品嘛……嗯~


    話說回來,巡航又是什麽啊?


    我按著額頭陷入苦惱,找不到拒絕的理由。就算推說我很忙,他也有可能會跟上來。


    「……沒辦法,我就陪你玩吧。」


    隻要稍微陪他玩一下,他應該就會心滿意足了吧。我天真地如此認為,因而輕易地點頭答應,於是尼亞便毫無預警地跳到我的腿上來。他移動屁股,端坐在我的雙腿上。(小孩子就是厲害…)


    「等……等……等等——」


    雖然雙腳沒有感覺,感情方麵可是很有感覺。尼亞坐在我的膝蓋上……那個……什麽?這種渾身發癢的感覺是什麽?這種難為情的感覺是什麽?過敏?蓴麻疹?


    「嗯~坐起來真是舒服呢。」


    才不舒服。一點也不好。我甚至考慮著要不要推開這個小小的背影。但是那份嬌小從我身上奪走了攻擊的意誌。小尼亞並沒有任何過錯。不,再過一段時間他就會背負著罪過了,但是現在,還隻是單純的尼亞。


    如此一來,我完全無法推開他。根本上而言我……啊~!


    再想下去實在太難為情了,我甚至不想去想像!


    頓時我再也無法靜止不動,正所謂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我就這樣往前進。


    「……隻有一下下而已喔,真的喔。」


    我繼續讓小尼亞坐在我的膝蓋上,漫無目的地往前移動。


    如果被尼亞看到這一幕,該怎麽解釋才好?該怎麽跟他說我是迫於無奈呢?


    「耶咿~!」


    耶咿~!個頭啦。


    *


    真知帶我來到燈塔後,我坐在最高的階梯上眺望島嶼附近的遼闊海麵,心情卻平靜不下來。


    因為小真知正坐在我的膝蓋上,頭發隔著襯衫搔著我的胸口。每當真知搖動腦袋瓜子,我就將身子往後仰,讓肩胛骨大力地蹭向堅硬的牆壁。


    「唔嘻嘻。」


    立起膝蓋坐在我腿上的真知在近距離下仰頭看我,爽朗純真地笑著。臉頰有些泛紅。


    要是被長大後的真知目擊到這一幕,她很有可能會輾死我。雖然不能說幸好,但真知多半不會爬上來燈塔的頂端,所以這個可能性很低。


    「現在這時候小鴿子正與他相見歡唷。」


    「嗯?」


    真知突然說些奇怪的話。我看向她的臉龐,她無法抑製地嘻嘻笑個不停。


    「什麽事這麽好笑?」


    「嗬嗬嗬,今天我跑去那家夥的房間,在鴿子時鍾上灌注了藝術家之魂喔。」


    「鴿子時鍾……喔!」


    就是我房裏的那個。原來鴿子時鍾上的塗鴉是真知在這時期畫的啊?從當時起就是個謎團,現在犯人卻老實地向我自首。等見到大真知的時候,再跟她說這件事吧。


    「唔嘻嘻嘻。」真知令人發毛地笑著,我邊摸著她的腦袋邊再次看向大海。十一點鍾出發的定期船也已消失在水平線的另一端,沒有任何事物在廣闊的海原上搖搖晃晃。如同一座大水塘的大海風平浪靜,維持著和平,像是固定住這座島嶼。


    本島顯得朦朧不清,宛如被一層薄霧籠罩住一樣。


    母親今天也潛進了這片大海的某處搜尋著獵物。我曾有一次去看過母親工作的情況,但跟九年後沒有太大變化。至於她是現在就已經有些蒼老,還是九年後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年輕,就交給想像了。父親則在小學工作,所以很難見到他。


    「噯~噯~你跟那個大姊姊是非比尋常的關係嗎?」


    「非比尋常……嗯~算是吧。」


    畢竟也不算什麽事都沒有。我含糊地肯定後,真知眯起雙眼。


    「生活過得很靡爛嗎?」


    「這倒不至於吧。」


    「是嗎~沒有你儂我儂啊~」


    太好了呢~!她拍了拍我的肩膀。很明顯她誤解了話語的意思,嗯,但算了吧。再過九年,她也會發現到這個誤會吧。也許下次跟真知聊聊看這個話題也不錯。


    雖然肯定會被揍。


    「大哥哥你會一直待在島上嗎?」


    小真知用同時帶著期待與不安的眼神看向我問。反倒是你,會一直待在島上嗎?


    「一直的話不可能吧……但會待一陣子。」


    至少會再待一個星期,之後就非得回去不可。


    從這個舒適安逸的時代,回到我已失去了大半事物的現代。


    回到我非得待著不可的世界。仔細想來,那裏也像是一座牢籠。


    「一陣子嗎~?嗯~一陣子啊……」


    「大約再一個星期吧。」


    「咦~那才不是一陣子!一個星期根本不算是一陣子~!」


    她用獨特的語感譴責著我。真沒想到會有真知舍不得與我分離的這一天到來。這陣衝擊令我的喉嚨頓時哽住。不對,並不是它到來了,而是我主動在拉近它呢。但胸口還是感到窒悶,毫不留情地狠狠揪了一下。


    「………………………………」


    燈塔上隻有我與小真知,當中流動的時間如同待在海裏般冰冷。狂亂的風呼嘯地吹過屋頂,甚至連心底深處也竄起寒意。


    但是這陣寒冷當中也包含著清爽,連根卷起了纏繞在肌膚上猶如靄霧般不明確的思緒後,替我將它們丟棄至大海的另一端。在這陣風當中,有我和真知。


    雖然有可能會招來


    誤解,但我甚至感受到了幸福。


    所以我絕不想再一次與這孩子吵架。


    雖然已經無法改變時間的流動了。


    既然真知已經學會如何騎腳踏車,那麽我就無法采用正麵攻擊法取勝。這一點早已證明完畢。既然如此,就隻能想想該怎麽做才能讓打賭本身失效。打斷真知的腳。這我當然辦不到。砸爛真知的腳踏車。我也無法破壞真知非常珍惜的東西。真是束手無策。況且就算因為發生了那樣的意外而使得賭注失效,我也不會覺得自己贏了吧。那麽即便不是自行車競賽,總有一天我們還是會進行其他比賽再互相打賭,然後我又輸給真知。因為我永遠都不可能贏得了真知。


    如此這般,要改變曆史真是件困難的事情。我也能理解《回到未來》的男主角為何那般費盡千辛萬苦。當時我還嘲笑他辛苦的模樣,但現在真想拍拍他的肩膀表示我深有同感。


    「那~那~大哥哥你會參加自行車競賽嗎?」


    當我想著腳踏車的時候,小真知正巧丟來了與腳踏車有關的問題。我會參加沒錯,但不是現在的這個我。由於無法向她解釋,我隻是給予否定的回答。


    「我不是島上的人,應該不能參加吧……」


    「咦~才沒有那回事嗶~」


    「為什麽要嗶……而且我也沒有腳踏車。」


    「喔喔,那就沒辦法了。」


    她很幹脆地放棄。真知言行舉止的切換模式十分獨特,打從以前起我就老是被耍得團團轉。她總是執著於我覺得無關緊要的事,卻又對我非常重視的事物興致缺缺。


    既然價值觀不合,就表示我們其實出乎意料地很合不來嗎?


    嗯,甚至會大吵一架後決裂,那當然是合不來吧。


    「我啊,今年是第一次參加比賽喔。」


    小真知完全沒提及我為什麽會知道自行車競賽的事,開心地向我報告。我撫摸著她柔順的發絲,佯裝不知情地應聲:「這樣子啊。」(果然是蘿莉控啊)


    「嗯,我可以保證一定會把大家都遠遠地甩在後頭,然後獲勝!」


    「……你一定可以的。」


    真知甚至追過了目標是連續三年奪冠的大人主辦者,抵達了終點,而我隻能在遠遠的後方看著她的背影。下星期,小小的我將會體驗到那種不甘心的滋味。


    「我問你,你為什麽想要騎腳踏車?」


    「因為很快!」


    小真知回答時眼睛裏沒有一絲陰霾,瞳孔中央倒映著我的身影。


    「如果用腳也跑不贏腳踏車的話,那我也要騎腳踏車。然後我要贏!」


    她「喝!喝!」地接連剌出拳頭。……不管怎麽說,真是直接呢。


    一直線地往目標前進。與不停地走在彎彎曲曲道路上的我們,完全不一樣。


    這時候的真知非常單純,也因此洋溢著無比的魅力。我自己也拋開了所有亂七八糟的思緒,兩手空空地在島上閑晃。這樣子真的好嗎?我揚起苦笑。


    我想起了以往外婆骨折後我去探望她時,她曾經說過的話。


    思考困難的事情時,簡單的事情也會變得無法做到。


    而無法做到簡單事情的家夥,也無法做到困難的事情。


    「……外婆真是有智慧呢。」


    或許我們該活得更簡單一點才是。


    因為無論是道歉還是重頭來過,在開始時都應該更簡單才對。


    *


    「再快點再快點~!」


    「看我的!」


    小尼亞不停地要求我快一點快一點,我不得不使出高速跑來跑去。加上尼亞體重的重量之後,輪椅與我皆發出悲鳴。快死了。缺氧和乳酸和我。太痛苦了。


    也因為尼亞坐上來後重心變得不穩,要維持住輪椅的平衡非常累人。


    再加上我們身處碼頭前方,大人們的視線也讓我覺得很剌眼。


    這個時代的優點已經抹滅到一個也不剩了。我到底在做什麽呀?


    「咕哇啦卡嘰——!」


    拜托饒了我吧——


    *


    「拉了偶吧……」


    「嗯……在說夢話嗎?」


    背上的小真知含糊地嘟嘟噥噥,聽不清楚她在說什麽。


    中午過後我們離開燈塔,這回輪到我騎腳踏車,同時背著她。


    自那之後小真知一直坐在我的膝蓋上,然後就睡著了。就算搖動她的肩膀,她也隻是咕噥說了幾句話,完全沒有醒來的跡象,不得已之下我隻好背著她回家。我用外套代替繩子將小真知固定於後背上,就這樣騎著腳踏車。這是我第一次背負著幾十公斤的物體同時騎腳踏車,沒想到出乎意料地累。尤其是因為連日來的農地工作而酸痛不已的腰部發出了悲鳴。我終於明白背著龜殼修煉是件多麽辛苦的事。


    若直接送小真知回家,她母親肯定會當我是可疑人物,所以我往外婆家前進。隻要讓她在那裏睡覺就沒問題了吧。為了不被人誤會我是綁架犯,我騎在與人來人往的碼頭正好反方向的南邊道路上,所幸一路上沒有遇到任何人,順利地抵達了外婆家。


    外婆正獨自一人在家裏聽著廣播。島上當然沒有廣播電台,所以算是竊取其他地區的訊號收聽,因此節目當中經常會出現其他縣名。連節目的名稱本身也包含了與這座小島無緣的縣名。外婆總會收聽這個節目。


    我走進屋裏後,外婆邊繼續聽著廣播邊回過頭來。


    「你現在也兼任保姆嗎?」


    「這是情非得已。」


    我戳了戳小真知的臉頰。她像在說「不要吵我啦」地搖了搖頭,但沒有張開眼皮。外婆看來也察覺到了她的睡臉,「哎呀呀。」於是擺出一副受不了的表情,但仍是站起身,攤開折疊在房間角落裏的被褥並鋪好。讓小真知躺在被褥上後,我穿上外套。


    「嗯……」


    帶著幸福睡臉的小真知翻了個身,捉住我褲子的下擺。她確實還在睡覺,所以這應該是無意識的舉動吧,但我無法撥開她的手。等了一會兒後,她似乎毫不打算放開,我隻好坐在被褥旁邊陪她。


    外婆也再次坐回了收音機前,同時調侃我:


    「看來她很喜歡你嘛,是怎麽哄騙到她的呀?」


    「說得真難聽呢。是因為我是本島的人,她覺得很新奇吧。」


    「哼。」


    外婆哼了一聲。而這究竟是何種感情的流露,我實在無法捉摸。


    我與外婆一同托著腮聽廣播。dj正以輕快又悅耳的嗓音念出聽眾寄來的明信片,聽來真讓人懷念。以往我也曾坐在外婆身旁一起聽著這個廣播。


    「真是和平呢。」


    「是啊。」


    「你到這座島上來是要做什麽呢?」


    真是突如其來的問題。我不再托腮抬起頭來,用指頭按壓眼睛。我邊用手指按摩,邊思索問題的答案。然而這是一個我自從來到這裏後就一直在煩惱,但直到現在也想不出答案的難題。也許我這一輩子都得不出答案吧。


    「我不知道。」


    我老實回答後,外婆隻是應道:「是嗎?」能夠聽到在外婆的回答中極常出現的「是嗎?」讓我有些高興。


    靜靜坐著不動後就開始發困。大概是因為已經很習慣午睡了吧。外婆想必是察覺到了我的睡意,像在說「快點去睡吧」朝我喝斥道:


    「你也去那裏睡不就得了?」


    「唔唔……嗯……是啊……」


    我心想著「這樣好嗎~?」卻還是抵抗不了睡魔,鑽進了小真知躺著的被窩裏。眼皮瞬間往下掉,完全沒有餘力去欣賞她的睡臉。我將半顆腦袋枕在枕頭上後,意識逐漸飄遠。(無節操


    啊少年)


    伴隨著一種自己往下滑落數公分的感覺,我開始發出響亮的鼾聲。


    玩了就睡,隨心所欲,真知也在身邊。


    這樣的日子會再持續一個星期。


    反過來說,再一個星期就會結束。


    *


    「你也差不多該下來了吧!」


    我推了推小尼亞的背部後,他很幹脆地跳下了我的膝蓋。正確來說是掉了下去。他的雙手在空中揮舞後,以蹲著的動作於地麵著地,但又馬上「當啷——!」地複活。


    他說不定在我腿上坐了將近一個小時。為什麽我沒有早點把他推下去呢?


    「啊~真好玩!」


    「你當然覺得很好玩,也很輕鬆吧?」


    我可是拚了命地在轉動輪椅,累得全身筋疲力盡。接下來有十年都不想再動了。


    「大姊姊,你好厲害喔。搞不好在自行車競賽上能奪得冠軍喔!」


    「我說過了,這又不是腳踏車。」


    而且如果想利用這東西跑下有高低差的坡道的話,就會往前摔倒落得淒慘的下場。這點我已經親身經曆過了。


    「那麽,差不多該結束玩樂,繼續去找我的搭檔了。」


    尼亞自以為成功地擺出正經的表情說。搭檔就在你麵前喔~真是的。


    「希望你能很快找到她啊。」


    「嗯!那麽大姊姊,明天見囉~」


    尼亞精神奕奕地揮著手跑開。直到尼亞不再回頭看我之後,我才輕輕地揮了揮手。因為要是在他看得見的時候揮手,他有可能又會跑回來。


    「明天見……嗎……」


    明明根本不曉得是否每天都能見到麵,也沒向我確認是否希望能再見到他,真是種自以為是的問候語。但是,隻要我還待在這個島上的這個時代,一定還會再遇見他吧。


    不過這種情況也即將結束。


    尼亞會衝向我的這些時間,將再次成為過去。


    這應該是件我引頸期盼,非常值得高興的事情,但臉龐卻莫名地往下垂。


    我一定是哪裏不太對勁,甚至讓我幾乎要忘卻我們吵架的理由。


    然後,一個星期又即將過去。


    鬆平貴弘宣告能回到未來的那一天,一點一點逼近。


    *


    星期四,自行車競賽將在兩天後到來,這天有猛烈的雷雨降臨。


    屋外籠罩在強烈的雷雨當中,草庵的情況就像正等著先被狂風吹跑,或是先被暴雨擊垮。不過在我所知的曆史當中,外婆家並沒有因為這次的惡劣天候而倒塌。草庵是在外婆變癡呆的數年之後才拆除,所以還是在遙遠的未來。但即便如此,我還是無法抹去心中的不安。


    明明有窗戶,紙拉門卻因為從縫隙灌進來的風而不停晃動。盡管現在已是十月下旬,吹進來的風仍相當溫暖,搔著我的鼻子。剛洗完澡還在發熱的肌膚,似乎正因這陣風而不快地變冷。


    發電所的辦公室因為看起來隨時都會連同骨架瓦解崩塌,不得已之下我們來到外婆家避難。當然我和真知在半路上就淋成了落湯雞,因此外婆命令我們先去洗澡,並準備了替換衣物等東西。我先洗過澡後,真知一個人無法洗澡,於是請外婆幫忙。外婆似乎因為不知該如何動手而吃了不少苦頭,但總不能我和真知一起進去洗澡吧。我是無所謂,但真知非常排斥,這也是理所當然的。(你當然無所謂啦)


    我抓起披在濕發上的浴巾一角,擦了擦暴露在風中的臉頰。發尾滴下的水珠弄濕了衣服領口。我低頭看向那些水珠,看著看著意識逐漸飄遠。


    眼皮像是腫脹般變得無比沉重,當我恍然回神時,我似乎已睡了一陣子。直到外婆出現叫醒打盹的我,我才回頭看向屋內的時鍾確認時間,看樣子已過了三十分鍾。


    頭發也已經全幹了,相反地浴巾則變得無比潮濕。身體也都凍僵了,隻覺得好冷。我抖了抖洗完澡後凍僵的身子,揉揉蒙矓的雙眼。


    那麽,外婆出來了,沒見到真知的身影。


    「鶯穀呢!」


    我沒有問「真知呢?」光從這點看來,想必我也相當適應過去了吧。


    「在屋裏休息呢。啊啊,幫那孩子洗澡真是累人。」


    外婆敲打著肩膀坐在我身旁。和服的袖子因為熱水而濕透,顯得相當笨重。好一半晌,我與外婆都盯著映照在紙拉門上的影子瞧。或許外婆也在擔心房屋會不會毀損。即使我跟她保證說「不會有事」,也隻能讓她安心一時吧。


    「田地變得亂七八糟了呢。」


    「是啊。明明不久前才經曆過一場混亂,真是頭疼。」


    當初來到這個時代時,因為地震造成的災害,田地裏滿是石頭。以前的我就隻會丟石子玩耍,完全沒有幫到外婆的忙。盡管如此,外婆還是沒有對我說過半句責備的話。我捂著因後悔而隱隱作疼的胸口時,外婆開口說道:


    「你是八神先生對吧?」


    「嗯?啊,是的,我是八神,你好。」


    我幾乎要忘了自己曾如此自稱。因為沒有半個人叫過我的名字。


    「你說你們是外麵的人,是在說謊吧?」


    外婆忽然直搗核心。我胸口一陣緊張,不向覺地挺直背脊。見到我的反應後,外婆更是追根究柢。


    「你們是島上的人吧?」


    雖然是質問,但話語中有著確信的音色。窗戶不停喀答作響,仿佛與我遊移的眼珠互相同步。我明白到已經無法再欺瞞下去,於是決定坦白承認。


    我吐舌並舉高雙手表示投降。


    「你怎麽發現的?」


    「口音。你講話的語氣跟島上的人一樣,有種特別的腔調。」


    「……是嗎?」


    原來如此。之前外婆轉過身要我講話給她聽,就是為了確認這一點吧。這麽說來,鬆平先生也說過島上居民都有種獨特的口音。真是敗給他們了呢。


    「我是因為有不得不隱瞞的苦衷,真是非常抱歉。」


    我縮回舌頭並低頭致歉。外婆也移開身軀,哼哼笑了起來。


    「我不會深究原因。不過既然同是島民,當然就該互相幫助。」


    原來外婆是因為早就察覺到我們是島上的居民,才會對我們這般親切嗎?雖然曾有過諸多天真的妄想,但看來我全都猜錯了呢。嗯,說得也是啦。


    外婆果然是這座島上的居民。對外排他,對內則很溫柔。


    「這段日子來真是承蒙你的關照了。」


    「嗯,聽你這種說法,是快要回去了嗎?」


    「我們預定三天後回去。……外婆。」


    「嗯嗯?」


    「也許你無法相信,但我來自未來,是你九年後的孫子。」


    一意識到將要回去,瞬間我不由得脫口而出。


    外婆瞪大了雙眼。嗯,這也是當然的。可是,我想告訴外婆真相。


    因為這將會是我最後一次能夠與外婆「談天」。


    外婆的反應非常曖昧模糊,很難判定我這麽做是否正確。


    「……嗯~」


    「……我開玩笑的。」


    我縮回身子重新坐好,用浴巾遮住臉上的表情,自我解嘲。沒辦法像大雄一樣那麽順利呢。但是,這樣子就好了。在我的時代裏,外婆也依然活著。


    縱然心意無法相通,縱然直視外婆是一件非常難受的事。


    「我可是很自豪自己的聽力呢,剛剛你喊的那聲外婆,發音跟我孫子真是一模一樣呐。」


    「因為我很擅長模仿,在本島就是靠這個吃飯。」


    我接連撒下大謊。雖然我對外婆耳力很好一事感到感動,但不想再招致


    更多的混亂。


    「剛才我也說過了,我不久之後就要回去了。所以,那個……就沒辦法幫忙你田裏的工作了——」


    在我說完對不起之前,外婆就放聲哈哈大笑,像在說「算了吧」般連連擺手。


    「你哪能幫上什麽忙呀,既沒體力,又老是扯別人的後腿。」


    「……對不起。呃,那個,如果造成你困擾的話,可以跟我說一聲啊。」


    真丟臉。過去的我是因為不想礙手礙腳,才會不幫外婆的忙嗎?


    不不,怎麽可能~當時單純隻是在偷懶罷了。


    隻是懶得去思考未來。


    「困擾?怎麽會呢?」


    外婆站起身,然後低頭看向我得意微笑。


    「因為你是我的孫子啊。」


    「………………………………」


    我瞬間以為自己的呼吸要停止了,眼中甚至看不見籠罩住這個家的暴風雨。但是這種感覺也如同縫隙間灌進來的風一般,稍縱即逝。


    「開玩笑的啦。」


    外婆發出像山中姥姥般「嘻嘻嘻」的笑聲後,將手塞進袖子裏轉身離開。


    ……啊啊,是嗎?是在……開玩笑呢。


    我對外婆的發言感到不知所措,被一種腦袋和臼齒都在搖搖晃晃的感覺耍得團團轉,最後托住臉頰深深歎了一口氣。


    「……就算是開玩笑……」


    我不曉得有多少年沒被外婆當作是孫子看待了。


    每一次回想,頭皮上就堆積著類似汗水的物體,同時帶著滾燙的熱意,我用浴巾遮住臉龐。氣息在浴巾上彈回,撲在我的臉上。悶熱感與冷意互相膠著。


    原本幹燥的臉頰,再次因淚水而濕成一片。


    *


    狂風正覆蓋住這座小島,這點連在屋內也感覺得到。這是個暴風雨的夜晚。


    等這場暴風雨過去後,我們就能順利地回到原來的時代了嗎?


    又或者,會遇上下一場暴風雨?


    「……我記得好像有船隻在這場暴風雨裏翻覆,其他也發生了不少事情。」


    整座小島會鬧得人仰馬翻吧?我記得甚至還有個同年級的小孩不幸罹難。


    說到騷動,白天時島上的大人大呼小叫地說著什麽綁架,四處奔走。在這座島上綁架?我可從來沒聽說過。至少在我的記憶當中,沒有小孩子曾被卷進這種犯罪裏。更何況在這種狹小的島嶼上綁架小孩,又能藏在哪裏啊?明明要離開這座島就隻有搭定期船這個方法。一定是大人們搞錯了,是頑劣小鬼的惡作劇吧。


    我推動輪椅,再往後拉。一邊搖搖晃晃,一邊回顧這段不可思議的體驗。直到現在我仍會懷疑,自己是不是一直在作一個很長的夢。可是一觸摸到輪椅的車輪,上頭的溫度便讓我感受到了現實。


    車輪像要違抗室內的高溫般,十分冰涼。


    自從遭逢意外以來,我每天的生活就像一場蒙上了霞霧的夢境。總覺得很沒有真實感,雙眼的焦點模模糊糊地無法對焦。就像被包覆在一個巨大的膜裏,所有事物的界線都變得曖昧不清。


    就算回到了這個時代,我的眼前還是一片朦朦朧朧。


    但是,很甜。這片霞霧就像糖果般甜蜜,洋溢著幸福的氛圍。


    如果這種夢能夠一直作下去的話,一定會很幸福吧。


    「……啊。」


    長大後的尼亞朝我走來。他坐在我身旁,用指尖搔著眉心。如果叫他走開,他似乎會真的走掉,但我又想不到其他能說的話,最後隻能默許他待著。


    「鬆平先生現在應該正拚命地保護著研究所吧?」


    「是啊,因為研究所將會被破壞到完全認不出原形啊。」


    我們聊些無關緊要的事。盡管尼亞嘴上說著這些話,但小時候的尼亞現在應該正遇到很可怕的事情。也許是想起了那件事,尼亞顯得愁眉苦臉。


    「……我們為什麽會來到這個時代、這一天呢?」


    明明好像也有其他時代更適合啊。好比說明年之類的。


    尼亞似乎有他自己的想法,發出了沉吟聲,然後朝向別的地方開口。


    仔細一看我才發現他全身都濕透了。這種時候他還跑出去外麵嗎?


    「我倒是好像明白了喔。」


    「咦?」


    「我想我明白了我們為何會來到這裏。」


    說話時尼亞的表情與陰鬱地往下垂落的瀏海不同,非常明亮輕快。


    那種矛盾的組合讓我的胸口開始躁動不安。


    「你還記得自行車競賽的事情嗎?」


    「怎麽可能忘記呢?」


    說得也是。我也真是的,怎麽會問他這種問題呢?


    就算是因為一直看著尼亞的臉會心生不安,才想改變話題。他到底是為了什麽事情接近我?是在試探我嗎?


    自行車競賽,徹底扭轉我與尼亞命運的轉捩點。


    九年後將會廢除的這個比賽,在這個時代裏依然存在著。


    然後一想像到不是小尼亞,而是大尼亞想向我說些什麽,我就尷尬地胸口忐忑跳動,內心一片驚濤駭浪。正巧就像外頭的暴風雨一樣。這個混帳,你到底有什麽事!我真想揪起他的衣領趕快解決,但還是強忍了下來等著尼亞開口。


    終於尼亞深深地低下頭,低得我都懷疑他是不是睡著了,然後他說:


    「對不起。」


    「………………………………」


    至於他是針對哪件事道歉,當然連想都不用想。


    懇求原諒時的尼亞顯得既軟弱又無助,就跟平常差不了多少。


    如此說來,這說不定是他第一次向我道歉。我們連這麽理所當然的事也忘了,一直意氣用事。讓這件事情梗在心裏,就像感冒了很長一段時間。


    在我不知道的時候,尼亞也在這座島上想過了很多事情嗎?


    但同時我也覺得,一直以來我等待的話語似乎不是這句道歉。所以——


    「已經無所謂了。」


    我用眼角餘光確認尼亞抬起頭來,同時瞪向窗外的暴風雨。


    無法看見風。就像心一樣,無法用肉眼去捕捉。但是風會打在窗戶上,拍向牆壁,讓人感受到它的存在。就像心一樣。因為會與對方互相碰撞,互相傷害。


    「不管是好好聽你說話,還是思考接下來的事情。」


    然後我頓了一拍,確定自己能否認同後,才接著開口。


    沒錯,因為一切——


    「一切在這場暴風雨過後,才會真正開始。」


    *


    於是兩天後,我與真知的命運之日到來了。


    命運並非是愈壯闊愈好,即便很微小,也足以改變我們的人生。對於這個命運,我得出的答案就是將一切托付給車輪。


    「你從哪裏找到那輛腳踏車的啊?」


    真知帶著「你又沒錢」的弦外之音,疑惑地問我。我拍了拍車頭答道:


    「這是鬆平先生的私人物品。你看,很眼熟吧,這是鬆平號。」


    就是總是停放在鬆平科學服務中心前方的那輛車。順便說聲,這是輛普通的淑女車。車架上還用油性麥克筆寫著鬆平號,後輪上也貼有疑似是學生時期檢查合格標簽的貼紙,都泛黃了。


    而且車籃還是桃子色的,設計品味真是低俗,我絕不想在公共道路上騎這輛車。就連外星人可能也不願意坐上這個車籃。會坐的隻有更加下等的地球人而已。(這是在a艾莉歐麽)


    「……那麽,你真的要參加嗎?」


    「嗯,我要參加。」


    我朝真知頷首後,轉動肩膀。大概是因為幫忙田裏的工作,肩


    膀有些沉重,另外腰也好痛。


    「我想試著再一次抵達終點。」


    「說話真是莫名其妙。」


    我對真知的反駁揚起苦笑。我隻是臨時起意說說看,但其實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


    繞行島上一周的比賽是從本島引進的少數活動之一。沒有直接沿用公路車競賽這個名稱而是取名為自行車競賽,反而更加適合我們。主辦者會從前一天起在島上的散步步道上張貼塑膠橫條,做出比賽的路線。規則很簡單,隻要騎在路線上繞行小島一圈,再回到起跑點的碼頭即可。比賽不到一個鍾頭就會結束。


    和正式的比賽不同,我們的比賽既不采取團體製,也沒有中途休息。


    隻是,這座小島的坡道多得不像話。連上下坡也全都囊括在路線裏,尤其下坡最為恐怖。因為就連有階梯的地方,也得騎著腳踏車下去,跟智利舉辦的城市下坡賽一樣駭人。至今雖然還沒有人出意外身亡,但經常有人受傷。也因此參加比賽的人包括主辦者在內,每年都隻有五、六個人。雖然這場比賽並未打出隻限定島民的口號,但原本就很少會有人從本島來到這裏。


    會興高采烈參加這種比賽的傻子,就是今年的我們。


    「幸好天氣晴朗呢~跟我記憶中一樣。」


    天空萬裏無雲,正好適合用蒼天來形容。兩天前的雷雨已經徹底遠離,隻剩下混沌不堪的地麵。這下子肯定很難騎吧。


    「聽說時光機已經修好了,隨時可以回去喔。」


    「嗯,那明天回去吧。」


    雖然我自己也不太明白為何是以騎腳踏車作為時光旅行的結尾,但我已經決定要活得簡單一點。所以我要去做我想做的事。


    為了活得簡單一點,我認為在此做個了結是絕對有必要的。


    「喂,真知。」


    「幹嘛?」


    「如果我這場比賽獲勝的話,就告訴你我當時沒能說出口的秘密吧。」


    「不,不必了。」


    她一臉嚴肅地拒絕,還抬起掌心,朝我連連搖頭。


    「太過於事到如今了。倒不如說,我也覺得你不會贏。」


    「因為真知有參加?」


    「因為曆史是不會改變的。」


    真知邊點頭邊說得煞有其事。明明世界上沒有任何人證明過這件事。


    從現在起,就讓我來證明真知的主張是否正確吧。


    我將鬆平號往前推,前往起點。


    再一次前往那個曾經成為我們終點的所在。


    *


    暴風雨過後,遺留下的是奇跡的終曲。


    這之後,我們將回到原來的時代……情況會有什麽改變嗎?經過這場時光旅行後,似乎有什麽新的事物誕生,又似乎什麽事也沒有改變。沒有任何驚天動地的事件發生,仿佛隻能夠看著舊傷口的瘡疤被一點一點揭開。


    可是,瘡疤底下會長出新的皮膚。我終於也領悟到了這一點。


    我也往前跨出一步吧。


    當作是今後即將大力起飛的助跑。


    *


    「哎呀~諸位也來了耶。」


    「咦?那是在說我嗎?」


    「諸位是也。」


    看來確實是指我一個人沒錯。父親在小學裏都在教些什麽啊?我不禁懷疑起自己父親的指導能力。


    在碼頭前方,過去的我與小真知早已混在大人當中,等著比賽開始。所有人都騎著淑女車,或者該說所有參賽者都是騎著有車籃的腳踏車。除了我們以外,參賽的大人包括主辦者大叔在內共計三人,總計是六人。也和我的記憶一致。


    隻是我從來沒有預料過,自己有天竟會混在記憶的這幕風景裏。


    「外麵的人也要參加嗎?」


    過去的我抬起趴在腳踏車上的小臉,有些緊張兮兮地問我。從他的樣子看來,果然他已經和真知互相打賭了吧。真是拿他沒輒呢。


    「要參加嗎~?」


    小真知也順著過去的我的話問。對兩人的問題我皆回以點頭。


    「嗯,請多指教囉。」


    過去的我推起臉頰般地嘿嘿傻笑後,懶洋洋地揮了揮手。


    「加油喔~」


    我知道自己將會落敗,所以無法回以「你也加油喔」。


    我曖昧地笑笑,將腳踏車停在小真知旁邊。昨天我已報名參加比賽。主辦者向我確認是不是本島人,我點頭答是,但他並沒有拒絕我的參賽。畢竟參加人數很少,也不得不歡迎外來的人吧。況且,自行車競賽的主辦者就是前田小姐的父親。我請前田小姐幫忙關說之後,很快就拿到許可了。在過去我就已經知道,前田小姐的父親非常寵愛女兒。


    他還問我:「這項比賽多少有些危險,沒關係嗎?」我回答:「沒關係。」


    同時在內心錯愕反問:「哪裏是有些了啊?」明明每年都有參賽者的腳踏車摔得粉碎。至於優勝獎品,雖然簡陋,但基本上還是會準備。但是決定獎品的人並不是主辦者,而是他的女兒前田小姐。每年都依她的心情決定。


    而今年自行車競賽的獎品是魔術方塊造型的時鍾。


    我和過去的我一樣繃緊身子,趴伏在腳踏車上。一閉上眼睛,思緒的浪潮就一湧而上。


    未來是一片白紙,一切都尚未決定。對現在的我而言,未來是什麽?九年後究竟會是現代,還是變成了新的未來?腦袋裏大半部分都充斥著這些雜念。一種封閉又壓迫的感覺縈繞不去,仿佛腦海裏全都是海水,隻有上層一小部分露出了海麵。由於思考過度,我開始緊張起來。


    也許最好不要閉著眼睛,因此我張開眼,然後在聚集於碼頭邊約四、五人左右的稀疏觀眾當中,見到了真知的身影。比起我們,觀眾們的視線大多先投注在真知身上。真知像是完全不介意那些視線般,神色冷靜地凝視著我。我給予回應。


    我和方才的我一樣,試著朝真知揮手。真知顯得驚訝又不知所措,但馬上舉起手直至肩膀的高度,然後就此定住不動沒有揮手。這動作真像是一尊大佛。


    但是,這樣就足夠了。我握緊腳踏車的手把,等著比賽開始。


    負責喊起跑口令的人是開卡車的大叔,也就是劍崎先生。他與主辦者是好朋友,所以才會出麵幫忙吧。由於我已經曆過一次,因此十分清楚喊起跑口令的時機,以及斷句的間隔時間。


    所以比起其他參賽者,我的情況應該更加有利,況且對象可是小學生,如果這樣子還輸了,可不僅丟人現眼這麽簡單。頓時,我緊張的程度完全不輸給從前。


    「各就各位~」


    劍崎先生用著他絲毫感受不到霸氣的嗓音,準備喊出開始。記得這之後是先喊「預備~」沒錯,然後兩秒之後就是開始。太完美了,是說已經過兩秒了,我趕緊蹬上踏板。「開始——!」


    我有些偷跑地踩下踏板,往前領先一個腦袋的距離。終於要開始了。


    說得誇張一點,我正在這場我與真知的命運開始劇烈轉動的比賽上,再一次往前狂奔。


    在我加速的期間,有道嬌小的影子一口氣追過我。是真知。她完全沒打算儲存體力,卯足全力往前直衝。這個展開和以前一模一樣。而且麻煩的是,真知將會就這樣一路領先到最後。


    島上的散步步道原本就很狹窄,現在又因為比賽的關係,以塑膠橫條限製住了道路寬度。再加上路麵崎嶇不平,非常難以在中途超越前方的腳踏車。至今我已經看過有好幾個大人想勉強超車,卻因為路麵的高低差距而車輪打滑跌倒。


    我不認為真知計算到了這一點。但是她不停加速,不讓任何人跑在她前頭。我和過去的我都拚了命地踩著踏板想追上


    她,卻無法縮短距離。縱然追上了,也無法超過先發製人的真知。


    明知這一點卻還讓她超前,是我太大意了。我竭盡全力蹬著鬆平號,緊追著真知的後輪與尾巴。現在畢竟和以前不一樣了,我不再被她單方麵拉開距離。雖然很緩慢,但我正逐漸追上她,不再看不見真知的背影。


    剩下的就是要在哪裏追過她。離開碼頭後,我們遇到了第一個下坡。對於曾經活生生摔下這個下坡的我而言,要使勁全力衝下這個坡道,簡直是瘋子的行為。但這個比賽本來就不正常了,所以也隻能騎下去。


    領先的真知完全沒有放慢速度,就這麽衝下坡道。隻要後輪一浮起來,腳踏車就會翻覆,坐在上頭的人也會摔倒在地麵上,比賽就此結束。甚至有可能會死。但真知看來一點恐懼也沒有,一鼓作氣衝下坡道。(舉辦這樣的比賽真的大丈夫嗎?)


    參加這場比賽時我相當放心,因為我早就知道真知最後會毫發無傷地跑完全程。但是,我的參賽或許會改變這個過去也說不定。然而若不改變,我就無法成為第一。我鼓起勇氣,也跟著奔下坡道。


    平常走路時覺得很長的坡道在一瞬間就飛越而過,緊接著下一個恐怖襲來。雖然是要穿梭在住宅區之間,但那裏的路線滿是階梯。設定路線時基本上都避開了需要往上攀爬階梯的道路,但對於往下的道路可就沒那麽好心了。我叩咚叩咚地騎在一連串階梯上。


    我整個人壓在腳踏車上,或是緊緊捉住把手,極力地穩住車體的跳動。像在說「避震器是什麽呀?」的淑女車車籃激烈搖晃,我不禁擔心鬆平號會不會被震得四分五裂。真的四分五裂的話,我可能會撞到腦袋然後一命嗚呼。


    根據我的經驗,在高低起伏劇烈的住宅區路線這裏,會消耗掉我的大半體力。但是若不緊緊跟著前方的真知,之後就無法逆轉局勢。有一個地方能讓我反敗為勝。隻要能在那之前持續跟在真知身後,我就能超過她。剩下的就是靠體力一決勝負。


    我僅回頭望了一眼,隻見拚命想追上來的過去的我十分遙遠。距離較近的是那位主辦人大叔,他瞪大了雙眼嘴唇發紫,同時緊跟在後。簡直就跟恐怖電影沒兩樣。


    我繼續往前狂奔,同時對真知的體力感到佩服。自當時起我就懷疑過真知是不是普通人類,但現在我還是很懷疑。真知毫不減緩腳踏車的速度,甚至讓人懷疑該不會是這座島上的神明還是什麽,分了點力量給她。真知散發著永遠都要跑在第一的氣勢,讓人眼花撩亂地不停動著自己短短的雙腿和車輪。盡管身體有時輕盈地仿佛要飄離腳踏車浮進半空中,真知還是不將大人放在眼裏。她一直是我的憧憬。


    也許正因為如此,我才會參加這場比賽。


    隻有一次也好,就算利用時間這個違規的手段,我也想贏過她。


    然後,我一直等待的機會來了。


    小學前方,在小島南邊可說是唯一一塊平地的那段路線,是我絕無僅有的反敗為勝契機。如果是那裏,就算用不符合人體工學的姿勢在狹窄的路線上追過真知,也不太可能會被坡道絆倒。


    我用「眼前就是終點了!」的氣魄與錯覺鼓舞自己,追上真知的腳踏車。不停地追,再追,直到追上她。然後一鼓作氣衝上前,與那輛跟嬌小的身影不相稱的偌大腳踏車平行。


    首先,車輪的聲響互相重疊。真知聽到這陣聲響後整個人震了一下,終於回過頭來。這一刻盡管隻是刹那,但她的速度確實慢了下來。我沒有錯過這個機會,不留餘力地使出所有力量。


    然後,我終於追過真知跑在最前頭。


    我斜眼瞄向真知,她正因為被超前而露出無比震驚的表情,我更是加速拉開距離。隻要這時候能保持領先,一路維持到海濱路線的話,我就不可能再被超越。因為接下來都是狹長型的路線,就算超過我也一定會跌倒。參加過比賽的經驗在此派上用場。


    我可以贏過真知。我終於贏了。我將第一個抵達終點。


    這陣感動吹跑了我所有疲憊,視野豁然開朗,仿佛光芒都隻打在我的身上。奔過小學前的平地後,我進入通往海濱的道路。真知再也不可能追過我。這下子我的勝利可說是無可動搖。我大幅領先跑在前頭,一口氣拉開與後方參賽者的距離。


    然而——


    在我確信自己的勝利後沒多久,像在製作千層派般,那件事緊接著到來。


    小學附近海濱的石灰岩地帶躍入眼簾後,我見到了驚人的景象。腳踏車前輪倏地搖搖晃晃騎出s形,我險些摔倒在地。


    有小孩子在海上溺水了。


    那個小孩正漂浮在腳夠不著底的深海地區,不停吐著海水拚命掙紮。就算想大聲求救,但他隻要一張開嘴巴,海水就會灌進去,看來很難以實行。由於他的位置就在懸崖下,根本沒有任何人發現。隻有我低頭看見他。除此之外沒有他人。


    為什麽偏偏在這個時候!


    當作沒看到吧!


    怎麽可能啊!


    我用力嘖了一聲後,用腳踏車前輪衝破限製住道路寬度的塑膠橫條。大幅偏離路線後,我朝著大海卯足全力踩下踏板,然後乘著這股氣勢直接一躍而起。


    連同整輛腳踏車一起跳向大海。(這一刻丹羽真靈魂附體)


    冷靜的判斷這種東西早在比賽開始之後就被我拋在腦後,所有的行動都交付給當下的心情。腳踏車與我一同降落至海麵,就在那個溺水小孩的附近。


    盡管高度不是很高,我還是一骨碌地沉進大海裏。往下潛行的速度之快更是讓我慌了手腳。我從頭咕嚕咕嚕地沉進海裏,身體轉了好幾圈,也因此瞬間分不清楚東南西北。我閉上眼睛忍受著吵雜的水聲與氣泡聲,等身子穩下來後,確認上下方向。


    幸好海水並未像混著泥巴的河水般混沌不清。小島周遭的海水很幹淨,我很快就看見了海麵。開始感到呼吸困難後,我連忙往上遊。就在我快要遊出海麵之際,那個孩子看似就要沉進海裏,我趕緊從下方將他撈起。


    接著兩人一起浮出海麵。我連連咳嗽吐出堆積在肺裏的海水,雙眼因鹽水的剌激而不停流淚。小孩子的情況比我還嚴重,他甚至連鼻子裏也噴出海水。


    「嗚哇啊啊啊,嗚咦,嗚啊啊啊啊——」


    「啊,不用勉強說話也沒關係……喂,不要亂動!連我也要沉下去了!」


    那孩子七手八腳地攀在我身上,根本沒在聽我說話。衣服吸收了水分後已經變得很沉,現在又有更加笨重的東西纏在我身上。手腳的動作受到限製後,感覺上很有可能真的會溺死。基本上有很多水難意外都是原本想救人,結果雙方都不幸罹難。雖說基本上是這樣,但不然我又能怎麽辦?如果是在人來人往的地點,我還能裝作沒看見,但在這座島上如果這麽做,這個孩子肯定會溺斃。


    雖然是粗暴的解決辦法,但我往孩子的臉揍了一拳讓他冷靜下來。看來是奏效了。大概還有打他兩、三個耳光吧。突如其來的暴力相向令小孩放聲哇哇大哭,但不再胡亂掙紮,因此我就這樣抱著他往前遊。明明是來救這孩子卻又打他,總覺得我沒救了。眼前就是懸崖,如果要到島上,就得繞至北邊的沙灘才行。騎腳踏車的話隻要五分鍾,但用遊的話……真是一段我不敢想像的距離。


    「可惡!之後再回到比賽上……應該不可能了吧。至少來個人把我們拉起來吧——」


    我試著大喊:「喂——」或「唔喔喔喔喔——」卻悉數被海浪聲蓋過,無法傳達出去。反而隻看到腳踏車輕飄飄地自我麵前飄遠。參賽者們似乎一頭栽進比賽裏,完全沒發現到我們。為什麽隻有我注意到啊?是因為我體長腳短座椅又高,才看得到懸崖下麵嗎?不不不,別開玩笑


    了。話說回來,看來這下子隻能放棄求援了。


    隻能靠自己遊向陸地了。我剛剛可是才騎過腳踏車,渾身酸痛呢……


    要是鬆平先生要我賠償鬆平號的話,那可怎麽辦才好?


    我邊拚命劃水,邊再次證明真知是對的。


    原來如此,曆史確實不會改變。就連佳話,也變成了障礙。


    *


    接獲尼亞掉進海裏的通知後,率先浮現至腦海的想法就是——


    那家夥又在玩漁婦遊戲了嗎?真是不像話呢~!


    *


    「他們好像認定我是中途棄權,連個特別獎也沒有呢。」


    「那是當然的吧。」


    聽完我的報告後,真知的回應十分無情。我擰幹袖口後,海水在地麵上形成一灘水漬。無論擰哪個地方都會擰出一堆水來,感覺會沒完沒了,因此我幹脆不管了。半幹的粗糙衣物穿起來很不舒服,但我不再一直低頭看著衣服,挺直背脊,望向碼頭。


    碼頭那裏正因為比賽結果出爐和我救了小孩子一事而鬧哄哄的。


    「贏的人是?」


    「當然是我啊。」


    真知百般無聊似地說。


    「人果然無法顛覆曆史呢。」


    「是啊。」


    所以那孩子才會在海上溺水嗎?不,怎麽可能。水難意外是島上少數的潛在危險之一。雖然很少會有人在非海水浴場的海濱那裏溺水就是了。在我們原本的曆史當中,那孩子應該已經死了。因為我記得確實有個同年級的孩子過世。


    在情勢所逼之下救了他後,或許未來又會改變也說不定。現在他正慎重地被載往醫院。盡管島上隻有一間私人的小醫院,但應該不會有什麽問題吧。


    「……啊,我們不見了!」


    我大叫一聲。剛才還被大人們團團包圍接受讚美的真知,以及落敗後意誌消沉的我已然消失無蹤。這麽說來,他們已經走向了那條通往住宅區的坡道。


    在那裏我們的友情將會絕裂。這一刻終於到來了。


    真知拳頭的觸感在臉頰上複蘇,後背遭到飛踢的痛楚也鮮明地重新湧現。


    這些感覺仿佛正從背後推著我的肩膀,我往前跨出一步。(美麗的天使在遠方召喚你,勇敢的少年啊快去創造奇跡)


    「啊啊,有了!」


    這時一名中年婦女從大人之間鑽出來,急忙叫住我。她就像是時光洪流為了阻止我們的介入所射出的箭矢般飛撲上來,捉住我的手臂。


    「就是您救了我家的孩子吧!」


    「咦?啊,是的,真是太好了呢。」


    那我就先走了——盡管我想就此打住,那位婦女卻毫不理會地繼續說道:


    「真的,真的非常謝謝您!」


    「不會不會,我的個性就是一看到他人有困難,就無法坐視不管。」


    這個騙子。真知的話聲隔著中年婦女傳進我耳中。我看起來有那麽冷酷無情嗎?


    「您是本島的人吧?」


    「啊,是的。」


    「盡管如此,真不知該怎麽感謝您才好。」


    「不,真的不必了。那個,我在趕時間。」


    見她一直糾纏不清,我有股衝動想推開她並大喊:「你這混帳,快滾開!」原來如此,我果然不是人。那麽早知道不救那個孩子就好了,我實在無法徹底當個好人。


    「請問您的名字是?」


    「呃……那個,我是八神和彥。就當作是這樣吧。」


    「是嗎?八神先生,我絕對不會忘了您還有您的恩情!」


    麻煩你忘了吧!我撇下不斷低頭致謝的母親,正要邁開步伐跑向年幼的我們身邊時——


    接著阻止我的人是真知。


    「等一下,你想去哪裏?你還記得那邊會發生什麽事吧?」


    「…………………………」


    見我沉默不語,真知刻意以「難不成」作起頭。


    「難不成,你想阻止他們吵架?」


    「……可以的話。雖然也許是白費功夫。」


    就如同我無法獲勝一樣。有可能冥冥之中有某種強製的作用力在運作。但即便如此。


    「因為我不想再被真知打了。」


    如果不這麽做,我至今的成長就沒有意義,來到這個時代也就沒有價值。


    這回我用自己的雙腳,跑在一個小時前才騎著腳踏車奔馳而過的那條道路。每當往前跨出一步,我就覺得呼吸困難。胃的底部因為緊張和焦慮而緊緊揪起,好幾次我都想停下腳步。我無視那陣像是警告的不適感,為了改變過去,繼續邁出腳步往前狂奔。


    在時光洪流中逆流而上的我,這一次主動向這股洪流挑釁。


    抵達現場時,恰巧真知正起腳踢向我的背部,我整個人摔下坡道。當時感受到的劇烈痛楚仿佛也襲向了我的四肢百骸。但是我趕上了,現在還隻是被踢飛,應該還沒被打。而我也還未動手毆打真知。


    證據就是真知的手上還拿著比賽的獲勝獎品。


    時光的洪流尚未確立我們之間的悲劇。


    我不假思索,腦筋一片空白地衝進那個現場。然後從後方撲向現在隨時要衝下坡道去打人的小真知。真知旋即轉過後腦勺,我因而硬生生地接下一記頭槌。她的腦袋撞上了我的下巴,我頓時眼冒金星。


    「幹嘛啦!」


    真知回過頭來向我怒吼後,頃刻間我的眼裏滿是淚水。羞愧、懷念、後悔等情感交織在一起,我哭得稀裏嘩啦,連鼻水也流了下來。也因為淚水讓我看不清真知的臉龐。


    「快住手……別再吵了,算我拜托你們……」


    我受夠這種事情了,我不想再重蹈覆轍。我不想失去,我想再一次拿回來,拿回我的願望。


    見到一個大人突然出現後又哭了起來,還抱住自己,連小真知一時間也忘了生氣,顯得不知所措。小真知問向像個笨蛋般毫不害臊嚎啕大哭的我。


    「為……為什麽是大哥哥你在哭啊?」


    這時過去的我板著一張臉,踉踉蹌蹌地走上坡道。對真知所生的罪惡感、無法說出秘密的消化不良感,以及被踢下坡道後的惱羞成怒。再加上我這名中途闖入的大人,他看起來也是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


    都是因為這個笨蛋,我們之間的關係才會變得如此複雜。


    況且會召喚未來的自己來到這個時代,說起來也都是你的錯。


    所有的一切,都是我不好。


    「拜托你們……不要……吵架。」


    「可是,是那家夥不守信用啊!」


    「對不起,對不起.」


    我一個勁地道歉,淚水滴落在真知的肩膀上。真知的肩膀因淚水的冷意而顫動了一下。


    「所……所以我說,為什麽是大哥哥在道歉啊?」


    過去的我也露出一臉「就是說啊」的表情。我想不出可以回應的話語,隻是緊咬下唇,肩膀顫抖。我究竟想怎麽做?又能為真知做什麽?


    「我喜歡你。」


    那家夥,其實是想這麽說。那就是瞞著真知的秘密,也是一件最為重要的事情。明明很重要,卻說不出口。因為太過重視、太過懦弱、太過難為情。


    「你……你說洗……洗荒?」


    小真知張大了雙眼無比驚慌。糟了,我說出來了。


    而且還是用一種會招來誤解的說法。


    「呃,那個,不是的!我是說那邊那個家夥喜歡你!」


    我慌忙指向以前的我。忽然間矛頭指向自己,又被抖出秘密的我像是呼吸停止般僵在原地,但轉眼間他驚慌失措地喊:「什……才不是呢!才不是呢!」完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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