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雪芙兒非常想將折斷的劍重新鑄好。在經曆多次失敗之後,她發覺隻是把劍鍛接回去並沒有辦法恢複原狀。於是她決定再增加一道曲線,重新打造成有四個弧形的長劍之後,之前整不好的接縫處就能輕易地融合在一起、進入素延階段了。福齊薩在雪芙兒開始排列玉鋼之後,就經常會觀察她,但卻不開口指示或出手教導,而雪芙兒要打造刀身的時候,他更命令雪芙兒要一個人完成。


    燒鑄是最令人緊張的工作。她必須將糅合砥粉※與鬆木炭的泥土沿著刀紋塗抹,等幹燥後再放進爐裏。等刀身完整地燒成赤紅色時,就一鼓作氣泡進從「赤池」汲來的水加以冷卻,簡單重燒之後撥去泥土。這整段過程隻要刀身又裂開,就必須從頭來過,因此工匠們都要放手一搏。(※黃土經燒烤後製成的粉末。)


    當雪芙兒將黑亮的刀身從紅色水中拉起時,小鍛冶場內一片鴉雀無聲,但也許是她太過專心了才有這種錯覺。她覺得黑色的鋼正在滋滋冒煙的水蒸氣中震動不已,就好像有靈魂寄宿在鋼鐵中,將波動傳遞給她一樣。


    這是雪芙兒至今所打造的最大一把刀刃。不過這是因為原本就有刀身才能做到,若憑雪芙兒一己之力,這樣的長劍她根本鍛造不出來。福齊薩所打造的刀全都一樣,在刀身接近刀鍔處便扁平展開,並帶有薔薇荊棘般的銳利尖刺。他不會以別的東西當刀鍔,而是直接以棘刺的部分為鍔,隻要握住即將覆蓋在刀柄下的刀莖後舉起長劍,波浪形的刀身就會呈現火焰形狀,看起來像是黑色的火炬。接著隻要在棘刺的部分施加一點雕飾,刀莖上加裝木雕或象牙等製成的刀柄,就算完工。


    要完成最後步驟,首先得先上銼刀研磨刀刃、開始研磨不久,雪芙兒就因為這項工作的困難而輕歎了:如果不時時變換磨刀石的角度,波浪狀的刀刃就會立刻受傷。但是過沒多久,雪芙兒就知道要將魂源集中在指尖,沿著鐵材的排列方式接觸磨刀石就好了。與其用眼睛確認弧度或刀刃的角度,遵循鐵材的手感比較容易。


    在她研磨的過程中,經由複雜的配材產生的刀紋便有如樹幹上的紋路般,逐一浮現出來,美麗得令雪芙兒為之著迷。如果福齊薩一開始進行配材時就已經計算好刀紋,那他的確是刀神。


    在兩側薄刃上的弧度,以及較厚的刀峰部分的刀紋並非完全平行,表現出刃紋與刀材變化的鋼層就像連漪般不規則排列,也像扭曲的繩索,呈現與生俱來的美麗紋路。像繩結的部分,在雪芙兒鍛接的地方交纏,是鐵塊融合後留下的痕跡。這麽精妙的紋路盡管雪芙兒打造不出來,但這偶然形成的刀紋,還是美得令人目不轉睛。


    「可以了。」


    福齊薩從雪芙兒手上接過劍,用舌頭測試鋒利度。


    「竟然可以……」


    工匠們交頭接耳。因為剛剛工匠頭子難得地說了一句肯定的讚美。


    「你要不要做點雕飾?」


    雪芙兒從沒想過福齊薩會這麽問她。他黑色的眼睛看著雪芙兒,又說:


    「不,還是不必了。會可惜了難得出現的刀紋。刻上你的名字就好。」


    雪芙兒大吃一驚。在刀身刻上名字是頂尖工匠的驕傲。但這既不是雪芙兒獨自鍛造的劍,而且在賽革特族的鍛冶場內,「祭品」雪芙兒也沒有在刀上銘刻的權利。


    「刻上女人或小孩的名字,就沒人要用這把刀了。」


    雕刻師這麽說。


    「我用。我就把它擺在這裏,當作鍛接的楷模。」


    福齊薩的一番挖苦,讓所有工匠無話可說。


    雪芙兒因為工匠們投注在她身上的不友善視線而瑟縮,把劍交還給福齊薩也讓她感到不舍。仔細想想,這的確不是能據為己有的東西,但那畢竟是她好長一段時間以來,連晚上都抱著睡的劍。她癡癡地看著福齊薩揮舞那把劍。


    「喂,發什麽呆,去把砂鐵運過來!」


    聽到一聲令下,她甩甩頭回到原本打雜的工作上,但腳步卻輕飄飄地似乎站不太穩。來到「赤砦」快兩個月,如今支撐雪芙兒的重心已經消失。或許因為她一心想獲得的目標已經達成,向來被她忽略的疲憊就一口氣湧了上來。


    雪芙兒進入「赤池」所在的洞穴,撲鼻而來的鐵鏽臭味讓她感到一陣惡心。她蹲下來想捧起一個篩子,結果卻有人從上方倒下更多砂鐵。


    「不行啦,這孩子搬不動。」


    聽到頭上帶著鼻音的說話聲,雪芙兒抬起了頭。一個腰彎得很厲害的老婆婆,正搖搖晃晃地將篩子往這裏搬。


    「老太婆你閉嘴!少說話!」


    賽革特族的看守人揮舞著鞭子恫嚇。挨罵的老婆婆嘖了一聲,輕啐一口。其他的老人家的動作明明都那麽虛弱無力,這老太太的態度倒是很叛逆。雪芙兒過去不曾見過她,大概是剛進「赤砦」不久,如果她一直都是這種態度,大概很快就會有苦頭吃了。


    「老婆婆,乖乖聽他們的話比較好喔。」


    雪芙兒悄悄地對她說。隻見老婆婆從蓋住大半張臉的散發中,露出一隻眼睛朝她眨了眨。


    「雪芙兒,是我啦。」


    雪芙兒嚇了一跳,重新看向老婆婆。低沉的聲音沒有再捏出鼻音,是她曾聽過的少年嗓音。


    「庫比亞多……?」


    少年朝她一笑,裂傷的嘴角露出歪斜的黃板牙。他為了喬裝成老婆婆,故意漂染去原先烏黑的頭發,並將牙齒染色。可是那雙黑色眼眸中閃耀的慧黠靈敏,的確屬於雪芙兒所認識的裏沃少年士兵。庫比亞多是吉爾達·雷曾待過的「卡爾加」的夥伴。


    「總算見到你了。你到底都睡在哪裏啊?」


    雪芙兒目瞪口呆,詢問庫比亞多到底犯了什麽罪才被逮進來。她的確聽說過「卡爾加」的成員過去都是經過奎裏德,曼斯頓特赦的罪犯。隊員之一的庫比亞多當然也不例外。


    「笨蛋,我們潛進來是為了救你跟吉爾!今天晚上我們就離開這裏。」


    庫比亞多急躁地用手肘頂了頂雪芙兒的側腹部。


    「逃走?那雷閣下……就是吉爾他……」


    「老太婆,別停下來!你也是!」


    鞭子聲再度響起,庫比亞多於是急急離開雪芙兒身邊,說道:


    「我今天晚上會去接你。」


    2


    「奎裏德已經想好戰術了。交給我們吧。」


    馬可斯桑小聲地對吉爾達·雷說道。


    他跟塔歐進入蹈韉場已經兩天。兩人都被戴上項圈,日夜輪流從事嚴苛的勞役,跟吉爾達·雷一樣成天滿頭大汗。馬可斯桑裝出一下子就筋疲力竭的樣子,但吉爾達·雷看得出來,他其實還保留了不少力氣。塔歐則一直都是那副沉穩的表情,默默地踩著沉重的踏板。


    吉爾達·雷很懷疑他們到底要怎麽砍斷鐵鏈。盡管他沒讓他們知道自己的鐵鏈隨時都能扯斷,但馬可斯桑看起來也似乎沒在做什麽手腳。


    如果奎裏德打算用裏沃的國威迫使「赤砦」放人,應該就不會讓部下裝成「祭品」潛入。回想起賽革特族人要抓走吉爾達·雷的態度,就算是泱泱大國裏沃也無法強製違背「赤砦」的規矩;盡管吉爾達·雷待在「卡爾加」裏的時間很短暫,但他知道這兩人都是優秀的斥候兵。奎裏德會派出他們,一定是擁有勝算。


    塔歐原本就是很沉默的年輕人,來到蹈韝場之後也不曾開口說過一句話。隻是忠實地服從命令。看守們一開始也對塔歐的體格有些防備,對他特別嚴苛,後來看出他真的很順從,便連毫無必要的鞭打都任意加諸於他。以前裏沃的正規軍也會欺負塔歐溫和的個性,毫不在意地嘲笑他,一直到在戰場l看見塔歐空手殺了無數敵軍後,這一切


    才停止。


    馬可斯桑非常謹慎,就連伊利斯都沒察覺他們是吉爾達·雷的熟識,而且他也不對吉爾達·雷說明作戰的方式。


    「想要逃離奎裏德,你也得先離開這裏再說。不然你就要一輩子不見天日了。」


    馬可斯桑用那張老好人的臉這麽說服他,帶吉爾達·雷回去見奎裏德肯定是他奉行的絕對命令。奎裏德與鳳旅團聯手一事,馬可斯桑也知道。


    這麽一想,沉積在吉爾達·雷胸口內的黑色憎恨之石又更加冰冷了。他曾想過要順水推舟配合奎裏德的方式回到他身邊,直接向奎裏德複仇。可是馬可斯桑會帶著伊利斯一起走嗎?恐怕會嫌伊利斯礙事吧。吉爾達·雷已經答應了伊利斯,再說塔歐肯定不知道吉爾達·雷憎恨奎裏德的理由。塔歐不過隻是個喜愛動物的年輕人,很單純親切地對待曾經加入「卡爾加」的吉爾達·雷。吉爾達·雷不想欺騙塔歐。


    ◎


    這天晚上,吉爾達·雷結束踩踏板的工作,正要交班。


    戴麵具的紐芭照舊在沒有任何預警的情況下,悠悠地走進蹈韝場。撒卡密與賽革特人向紐芭行禮,讓他隨心所欲地到處走走看看。紐芭沉重的頭部搖搖晃晃,空洞的眼窩盯著火焰,踩著隨興的腳步開始繞著蹈韝場周圍。


    吉爾達·雷迅速地確認了馬可斯桑與塔歐的位置。那兩人都被綁在西側的蹈韝爐上。伊利斯則在東側,他才剛上去踩踏板不久。


    就是現在。


    吉爾達·雷從東側的蹈韝爐下來,朝正在休息的囚犯們走了幾步。紐芭也正好經過他的身邊。


    瞬間,吉爾達·雷回過頭扯斷鐵鏈,纏住紐芭的脖子。


    「不許動!否則我扭斷你的脖子。」


    驚慌地反應過來的看守們,迅速地擋住出入口。因為吆喝聲突然停止,囚犯們紛紛感到迷惑,隻能呆站在蹈韝爐上。連馬可斯桑與塔歐都目瞪口呆地看著吉爾達·雷。


    「放開紐芭大人!你根本走不出赤砦!」


    吉爾達·雷看見看守們手拿鋼叉或弓箭繞到他身後,於是背靠著蹈韝爐的台座上。


    「你們不管火神祭祀長的死活了嗎?」


    撒卡密刻意大聲地嗤笑。


    「殺了紐芭大人?你以為你辦得到嗎?頌恩神絕不會原諒你!」


    吉爾達·雷絞緊鐵鏈,紐芭卻沒有任何反應——正確來說應該是鐵鏈完全動不了。是魔法。紐芭用魔法阻止了鐵鏈。吉爾達·雷從背後箝製紐芭,紐芭歪曲的手搭上他的手臂。可是不知為何,紐芭並不打算逃跑。紐芭的手傳來死人一般的冰冷觸感,讓吉爾達·雷毛骨悚然。


    「紐芭大人是不死之身!快放了他!」


    撒卡密打算靠近他。吉爾達·雷抱著紐芭,爬上蹈韝爐的踏板。紐芭也任由他行動。


    「你想幹什麽……!」


    撒卡密的臉上初次閃過狼狽之色。踏板上的囚犯們深怕受到波及,一見吉爾達·雷爬上去便趕忙後退,從另一邊跌下去。他眼前的囚犯被踏板絆住了鐵鏈而無法動彈,害怕地看著吉爾達·雷。


    吉爾達·雷帶著腳步飄怱的紐芭,沿著蹈韝爐邊緣走,朝向麵對麵排列的兩排踏板中間空隙處。大約有手臂長的空隙下方,正燃燒著熊熊烈火。那是能燒盡一切的頌恩神之火。


    吉爾達·雷的額頭發燙,熱氣讓他頭發倒豎。紐芭的麵具反射著紅光,長袍衣角翻飛起來。火舌靠近兩人的腳底,似乎隨時都會燒到紐芭的長袍。如果掉下去的話又會怎麽樣……吉爾達·雷的脖子與胸膛不斷地冒汗。


    「吉爾!」


    馬可斯桑與吉爾達·雷對上視線,用唇語警告他。塔歐四方形的臉上也充滿著不安。


    「伊利斯!」


    吉爾達·雷無視兩人的示警,呼叫著。


    伊利斯站在對側的踏板上,用迫不及待的眼神看著吉爾達·雷。吉爾達·雷看了看那雙神似都藍的雙眼,下一瞬間便跳過踏板,縱身躍入蹈韝爐的火焰中。


    熱氣包圍了他與紐芭。才產生了這樣的感覺,一道紫色光芒便包住他。吉爾達·雷透過這圈光芒,看見伊利斯也朝他跳了下來。但慘叫聲隨即傳來,伊利斯燃燒起來了。


    接著,就是一片黑暗。


    這怎麽可能?古爾達·雷腦海中隻浮現這個問題。


    難道頌恩神的火焰在瞬間便奪走了他的視線與生命嗎?但他的身體卻完全沒有被燒灼的疼痛。


    「伊利斯……!」


    他能發出聲音,也聽得見。為什麽?接著他的身體被扔出去,摔在地上。他在斜坡上滾了幾圈後,總算停了下來。吉爾達·雷聽見離他很近的一道呼吸聲,那並不是他自己的。


    「伊利斯!」


    但他卻碰到了光滑的金屬觸感。


    「紐芭……?」


    他聽見自己輕聲這麽問,朦朧的紫色光芒中,浮起鐵灰色的麵具。


    紐芭的食指上點著一簇紫色的魔法火焰,空下的另一隻手則玩弄著他脖子上的鐵鏈。紐芭的背後可以看見紅土地麵,以及似乎是他摔出來的山洞,有著斜坡。遠處則傳來人們大吼的聲音。


    「去外麵!去把燈火拿來!」


    好像是撒卡密的聲音。也就是說吉爾達·雷的計劃成功了;他的確能夠逃進比蹈韉爐還深的地底。吉爾達·雷看著周圍,但紫光能照到的範圍相當狹小,其餘就是一片黑暗。


    「你果然是操縱火焰的人。」


    在吉爾達·雷的質問下,紐芭緩緩地詠唱著某種咒文。連接項圈的鐵鏈被扯動,迫使吉爾達·雷的頭往一旁偏過去。異臭隨之撲鼻而來,那是肉與頭發燒焦的臭味。


    「伊利斯……!」


    伊利斯,或者該說曾是伊利斯的黑色物體,就躺在一旁。


    在他視界一片黑暗之前所見的並非幻覺。伊利斯全身已經燒焦,連衣服與頭發都無從分辨。他的眼皮被燒得痙攣萎縮而翻著白眼。吉爾達·雷衝向那具淒慘的屍體,用手掌蓋住他的雙眼。在手掌下剝落的焦炭觸感,令吉爾達·雷心驚。


    「為什麽……」


    自己明明毫發無傷,為什麽伊利斯卻會被燒死?他的弟弟都藍也是如此,總是跟在他身後,勇往直前地與兄長並肩作戰。自己就是這樣把弟弟帶上騎士之路,也將他導向滅亡。


    胸中那塊沉重的黑色石頭,再度對他施予沉重的一擊。吉爾達·雷痛苦地呻吟出聲。他聽見輕微的嗤笑聲,於是用被淚水刺痛的雙眼看著紐芭。他覺得紐芭似乎就在麵具下嘲笑他。


    ——闖入我城堡的是誰?


    突然間,紐芭用野獸嗥叫般的聲音說話了。


    3


    在工匠們都離開小鍛冶場之後,雪芙兒獨自思索庫比亞多所說的話。他說「今天晚上就走,我會來接你」,但這種事有辦法成功嗎?


    今天晚上輪值看火的是個名叫奧七、負責製造鎖子甲的工匠。他很喜歡說話,往往手上忙著工作,嘴巴也動個不停。可是雪芙兒從沒有幫忙過鏜甲製造的工作,所以至今也沒跟奧七說過話。


    兩人獨處時,一股尷尬的沉默便充斥在兩人之間,於是雪芙兒便躺在牆壁旁假裝睡覺。但事實上她很在意庫比亞多到底會不會出現,根本就睡不著。「赤池」裏的囚犯都睡在那個洞窟旁所挖掘的小洞穴,但從該處通往小鍛冶場的隧道裏,夜間還是有賽革特族的人在巡邏,囚犯們沒辦法任意走動。


    就算庫比亞多能順利到達這裏,也還有奧七在場。那麽雪芙兒是不是該想點辦法比較好?再說庫比亞多會去救吉爾達·雷嗎?雪芙兒知道庫比亞多雖然言行舉止粗魯,卻是個內心溫柔的少年,隻是,他也是「卡爾加」的一員,隸屬


    對吉爾達·雷緊追不舍的奎裏德。


    在吉爾達·雷與雪芙兒被交到賽革特族手上的時候,奎裏德一度捉住了吉爾達·雷,而且還是答應幫助兩人的阿劄破將他們交給奎裏德的。阿劄破是「卡爾加」的隊長,雪芙兒明白他既然身為軍人,那麽做也隻是服從命令,因此也沒有那麽怨恨阿劄破。然而,奎裏德現在打算將吉爾達·雷從賽革特人手上搶回去,他那麽做之後又有什麽打算?


    「不要臉的女人,給我起來!」


    雪芙兒的背部突然遭到重踹,讓躺在地上的她滾了一圈。她還弄不清楚狀況,接二連三的踢踹就不斷襲來。


    「你居然敢陷害庫伊柏!」


    奧七明顯憎恨著雪芙兒。雪芙兒很想起身,但腹部被踹了好幾腳,她隻能縮得像隻蝦子。


    「那小子是我兒子!他原本可以當一個好工匠!結果竟然被你這樣的妓女……連頭兒都讓你給唬了……!」


    雪芙兒以為自己就要被殺了。自從庫伊柏被逐出小鍛冶場之後,奧七竟能完全隱藏這麽強大的怨恨,等待與雪芙兒單獨相處的時機。這份執著表現在他毫不留情的踢踹上。雪芙兒掙紮著想要逃跑,但接二連三的攻擊讓她苦無機會起身,疼痛奪去了她的呼吸與力量。


    雪芙兒全身無力,奧七一把捉住她的頭發往上拉,朝她額側的隆起吐口水。


    「你這個難看的怪物……!」


    捉住雪芙兒的手忽然鬆開,她被扔出去趴到地上。雪芙兒睜開模糊的雙眼,看見奧七的身體飛了出去,撞上遠處的一堵牆。


    高大的人影蹲到雪芙兒身邊抱起她。


    「雷閣下……?」


    雪芙兒顫抖著捉緊對方。她因奧七的暴力而恐懼不已,隻想要捉緊現身救她的人。那應該是總會守護雪芙兒的騎士的雙臂。


    但事實上,抱起她的卻是戴麵具的紐芭。巨大的麵具上毫無表情,隻在那彎曲的表麵上反射出雪芙兒的瞼。


    「你是什麽東西……!」


    奧七才出聲,另一個矮小的人影就一拳將他打昏。打他的人是扮成老婆婆的庫比亞多。


    「你沒事吧,雪芙兒?」


    庫比亞多在紐芭身邊擔心地看著雪芙兒。


    「抱歉我們晚來,讓你活受罪了。」


    雪芙兒來回看著少年與紐芭,庫比亞多便開口解釋。


    「這個人是同伴。假的。」


    戴著麵具的人點了點頭。冰冷的指尖碰觸雪芙兒的頸子,波動從該處流進雪芙兒身體,消除奧七加諸在雪芙兒身上的痛楚。


    「是魔法師嗎……?」


    雪芙兒不由得心生防備。因為戴麵具的人一下子就將奧七弄飛至好幾匹馬身之外。那跟雪芙兒與吉爾達·雷被捉時,在帳棚內遭受的魔法相同。


    「你是那時與奎裏德一起在帳棚內的人嗎?」


    「是的,我是梅根·金席克。」


    假紐芭靜靜地報上姓名。他的身段很柔軟,但聲音卻是低沉的男聲,身高也很高。雪芙兒一開始以為他是女性,大概是自己弄錯了。另一方麵,雪芙兒在伊歐西卡爾見過許多女性魔法師,她們每個人都喜歡模仿男魔法師的言行舉止,所以她也無從判斷這名魔法師是男是女。加上他有一股難以冒犯的威嚴,讓她不太敢提出這樣的疑問。


    此時,爐上的火消失了。不隻爐火,小鍛冶場四周設置的燈火也全都熄滅,陷入一片黑暗。雪芙兒渾身一僵。


    ——闖入我城堡的是誰?


    野獸咆哮般的聲音,貫穿了黑暗。


    嗥叫聲從地底傳來響遍四方,轟隆隆的聲音像墨色洪流般震撼黑暗,形成巨大的波濤。


    這樣的波動打上了雪芙兒的額側,她不禁呻吟出聲。


    「雪芙兒!」


    少年士兵的手握住了雪芙兒的肩膀。此時,一小簇紫色火焰忽然亮了起來。假紐芭在他的食指指尖點上了魔法之火。


    「發生什麽事了?」


    庫比亞多蹙起眉,環顧了四周一圈。奧七仍姿勢相同地躺在原地。遠處似乎有嘈雜聲穿過洞穴的出入口傳過來,聲音來自大鍛冶場的方向。


    「你的同伴那邊似乎不太順利。」


    假紐芭仔細聆聽後,以緊張的聲音這麽說。雪芙兒開口問了。


    「剛剛的聲音是……」


    「你聽得見剛剛的聲音?」


    「什麽聲音?」


    庫比亞多反問著,讓雪芙兒有點遲疑。


    「在一片黑暗的時候……好像獅子吼叫的聲音……」


    過去,雪芙兒隻聽過一次類似的聲音。想起那件事,雪芙兒開始心跳加速。庫比亞多聽不見那個聲音,這麽說來……


    「是你那『月魂』的影響嗎?」


    假紐芭伸出手,想要撫摸雪芙兒額側的突起。雪芙兒反射性地縮起身子,魔法師見狀便把手放下,說道:「你應該擁有足以匹敵高級魔法師的力量,否則你根本聽不到那聲音。那樣的波動隻有靈魂能夠感覺到。」


    沒有錯。那聲音,與雪芙兒在寨亞聽過的山神奧丹的聲音相似。


    「魔法師,您也聽得到對不對?」


    雪芙兒反問對方:「您知道那是什麽嗎?」


    「……不。」


    雪芙兒知道魔法師透過麵具上的雙眼洞孔,正在觀察雪芙兒。雪芙兒閉上嘴不再說話。奎裏德的同伴,並不是雪芙兒或吉爾達·雷的同伴。再說,連雪芙兒自己都沒辦法確定那聲音到底是什麽。


    庫比亞多急急地說:「現在沒時間讓我們磨蹭了。吉爾他們該不會出事了吧!」


    雪芙兒將剛剛她所想的事說出口。


    「如果雷……吉爾不跟我們一起走,我就不逃。」


    如果能逃離「赤砦」,那暫時先跟著庫比亞多也無妨,但該怎麽做必須讓吉爾達·雷判斷,不是雪芙兒。


    「我知道啦。」


    庫比亞多迅速地繞了小鍛冶場一圈,尋找可用的武器。他找到正在研磨的長劍與細身短劍,另外還有一柄戰斧,於是將它們都插在腰帶上。雪芙兒走到福齊薩放置那把劍的爐子旁,找出了擁有四道彎曲的刀身。裸露的刀莖相當細,並不適合拿握,但雪芙兒唯一有資格帶走的也隻有這把劍了。因為沒有劍鞘,雪芙兒便以研磨用的破布包住它。


    「好厲害的劍啊,別弄掉啦。」


    庫比亞多不正經地調侃,卻謹慎地從出入口觀察外麵洞窟的狀況。目前出入口隻有庫比亞多來時所打倒的賽革特看守伏在一旁。


    「到處都一片黑暗。魔法師,我們能在不被發現的情況下到達發生騷動的地點嗎?」


    假紐芭用冰冷的手指輕觸雪芙兒與庫比亞多的額頭,詠唱咒文。接著一道紫色的薄霧包圍住三人,雪芙兒也聞到類似胡椒的咒藥味道,那是魔法師塗在他們額頭上的咒藥。


    「不要離開我身邊。」


    ◎


    庫比亞多走在前頭,後方跟著魔法師與雪芙兒,三人往洞穴的岔路前進。總是在兩旁腳邊的閃亮燈火,也全都熄滅了。「赤池」那個方向似乎有騷動聲,三人便往下方的洞穴走去。


    庫比亞多突然停下腳步,雪芙兒則屏住氣息。一名賽革特族人正迎麵而來,從下方一路摸索爬上洞穴。那是雪芙兒曾在大鍛冶場見過的男人。可是他似乎真的完全沒看到雪芙兒他們,仍一路摸著洞穴的牆壁,步步為營地走向三人的身旁。魔法師的咒文讓三個人隱身,而男人正在黑暗中摸索著,想去地麵上通知有異變發生。


    魔法師迅速伸出手碰觸男子,並詠唱咒文。男人一臉驚訝地當場昏倒在地。雪芙兒等人將男子留在黑暗中,繼續往下走。


    大鍛


    冶場已恢複一片寂靜,剛剛那名男子可能是看火人,然而應該在洞穴中的巡邏員卻不知道怎麽了。雪芙兒緊張地穿過大鍛冶場,進入之前無論如何也進不去的深處洞穴。蹈韉場就在前方。


    即將要與吉爾達·雷見麵,讓雪芙兒的心狂跳不已。她想讓他看自己懷中這把劍,得到他的稱讚。不,那種事一點也不重要。她隻希望能看到騎士平安無事。


    4


    蹈韝場比雪芙兒所想的還要深。一片漆黑的廣大洞穴中,幾十個男人彼此叫罵,扭打在一起。脖子上套著枷鎖的男人們,似乎在什麽都看不見的情況下拿起了四周能觸及的東西,捉住賽革特的看守,打算要他們解開鐵鏈。哀嚎聲與鐵鏈的聲音混雜,幾乎讓耳朵無法承受。


    「安靜!你們這些邪魔歪道!」


    盡管撒卡密大聲怒吼,手邊卻忙著打倒纏上他的對手。其他的賽革特族人集中守在出入口,但在魔法師詠唱完咒文後,他們便不知不覺地讓出道路,讓雪芙兒等人通過。


    「馬可斯桑!塔歐!」


    庫比亞多找到同伴後便呼喊他們的名字。在這場騷動中,就算聽得到聲音,也不用擔心眾人察覺有入侵者。那兩個人都是雪芙兒認識的「卡爾加」士兵。


    巨漢塔歐掩護著馬可斯桑,兩人站在遠離騷動的牆邊。魔法師靠近兩人,為他們塗上咒藥、詠唱咒文,兩人的項圈便隨之鬆開,而馬可斯桑與塔歐似乎也看得見雪芙兒等人了。塔歐看見假紐芭的麵具時嚇了一大跳,但馬可斯桑轉了轉脖子之後,便神情疲憊地朝魔法師點了點頭。


    「吉爾呢?」


    庫比亞多將帶來的長劍與戰斧遞給兩人,迅速地環顧了一下。雪芙兒拚命尋找吉爾達·雷的身影,但魔法紫光很微弱,男人們的行動又相當激烈,她根本找不到。


    「掉進蹈韝場裏,在那之後火就熄了。」


    雪芙兒倒吸了一口涼氣。蹈韝爐裏的火焰可是連鐵都能熔化,人一旦掉進去等於沒救。雪芙兒死命消除可怕的想法:火已經消失了,那麽雷閣下應該不會死!


    馬可斯桑要魔法師去看蹈韝爐。塔歐與庫比亞多出手毆打彼此纏鬥的男人們,推開他們清出一條通道。被揍的男人們根本不知道被誰打了,呻吟聲此起彼落。雪芙兒也被捉住肩膀,懷裏的劍差點被奪走,塔歐發現後便將對方提起來,扔進亂鬥集團內。


    「可以照亮裏麵嗎?」


    雪芙兒害怕去看爐裏的情形,但她還是壓抑著狂跳的心髒,隨著馬可斯桑爬上爐壁。


    蹈韝爐就像一口巨大的石棺。許多踏板都掉了,因而得以窺見爐台內部。有三個男人被鐵鏈吊在邊緣上,應該是掉落後被頸子上的項圈絞死的。雪芙兒不禁別過臉,不敢看那淒慘的樣子,接著她又膽怯地再次看過去,幸好裏麵並沒有騎士。雪芙兒顫抖地鬆了一口氣。


    下方有個井口般的黑色洞穴,似乎一直通往無底深淵。就算把身體探出去,也看不見洞穴底部。


    「我要到那裏去找找。」


    雪芙兒把劍插在上衣與背脊間,跨過蹈韝爐的邊緣。她雙手搭在邊緣垂降下去,發現爐壁上有凹凸不平的石頭,似乎可以借著石頭往下攀爬。這時馬可斯桑卻捉住了她的手。


    「喂,等等……!」


    「我也去吧。」


    假紐芭沒有抓住任何東西。卻不費吹灰之力就來到雪芙兒身邊。


    這種魔法真是太強大了。雪芙兒再度因假紐芭身上的魂源光輝而吃驚。帶著銀色的強勁魂源流動,籠罩他的全身。那光芒足以匹敵聖德基尼皇爵,或是那個總大魔法師薩亞雷。


    「你們是說真的嗎?這爐裏的火不知道什麽時候會恢複喔。這裏的火焰不需要燃料,就會不斷從地下湧出,他們稱為『頌恩神的氣息』。雖然我不知道為什麽會熄滅……」


    馬可斯桑說完,雪芙兒才明白過來:之前她想運送柴薪卻遭拒,是因為這火根本不需要燃料。或許就像她在寨亞深山地下所見到的流動火焰一樣,火神頌恩指的也是火龍。


    能供給整座「赤砦」的強烈火焰,如果在她正待在爐裏時重新燃起,那她就無處可逃了。可是如果古爾達·雷也在裏麵,她就必須進去救人。


    魔法師說道:「那我們動作快吧。」


    「真沒辦法,我也去吧。庫比亞多,你要通知參謀總長。」


    馬可斯桑歎了口氣。而庫比亞多嘖了一聲。


    「呿,隻有我留下來啊。」


    「能在黑暗中活動的時間,隻剩下一會兒了喔。」


    魔法師叮嚀庫比亞多之後,開始往洞穴深處飄落。


    「我先走。」塔歐將背脊與雙手緊貼著邊緣,腳跟一路摩擦過洞穴內的斜坡往下滑。雪芙兒跟著照做,馬可斯桑殿後。


    等斜坡趨緩之後,他們也可以站直了。從蹈韝爐起便聞到的腥味越來越重,而且還混了一股焦臭味。四人停下之後所處的洞穴與「赤砦」一內的隧道差不多高,就像是蟻巢一樣的分枝通道。


    「啊!」


    馬可斯桑發出驚呼,看了看腳邊。一具焦黑的人形就躺在那裏。


    「你別看,那不是吉爾!」


    馬可斯桑抬起手遮住雪芙兒的視線。雪芙兒雙手捂著嘴,硬生生咽下從胃部湧上的酸意,拚命忍住雙腳發軟當場跌坐地上的衝動。


    這時,她又聽見那個巨大的吼聲,但這次沒有聽見任何人說話。有某種可怕的壓力穿透她全身,使她的靈魂不住顫抖。


    「危險!快過來!」


    假紐芭將三人推向洞穴前方,接著詠唱咒文。熱風朝他們湧來,讓耳朵嗡嗡作響。赤紅的火焰布滿了整個地底通道,經過雪芙兒等人身邊,並向上延伸到蹈韝爐的斜坡上。火舌當然也竄進雪芙兒他們所在的洞中,可是魔法師詠唱的咒文立起了防護壁阻擋,將火焰逼退。若非如此,四人瞬間就會被燒成灰燼。


    魔法師一邊抑製火焰,一邊將咒藥塗在洞穴的牆壁上描繪魔法陣。魔法陣是四角形,發出藍色光芒,令雪芙兒想起聖德基尼皇爵的結界。火焰襲上魔法陣形成的無形牆壁,探索著能入侵的空隙。


    「哎呀,咱們回不去嘍。」


    馬可斯桑示弱地搔搔下巴。盡管他的聲音聽起來悠哉且毫不緊張,但眉頭卻鎖得死緊。


    魔法師說道:「這撐不了多久,往前走吧。」接著他毫不猶豫地往洞穴前方走去。雪芙兒悄悄看著他的側臉,猜測魔法師選擇這個洞窟是否隻是巧合。


    在魔法師逼退火焰之前,那巨大的吼聲就是從這邊的洞窟中傳來。魔法師是否也聽見了?雪芙兒額頭兩側的角從剛剛開始便不停顫抖。那個聲音一直持續著,不斷振動著靈魂。假紐芭一直戴著麵具,令雪芙兒無法看清他的表情,但可以看出他正在安定自己的魂源,顯然他也很在意那個聲音。


    喀韃靼族所說的「自上古時代便一直燃燒的頌恩神之火」,指的就是來自這個地底的火焰。既然如此,火神應該就住在火焰深處。那個低沉的吼聲,是不是火神的聲音呢?


    這個洞窟的高度足以讓塔歐站直行走,寬度則跟高度差不多,但它不像人工挖掘的「赤砦」一樣筆直,而是如羊腸小徑般蜿蜒曲折;也因此,每逢轉彎的時候他們就得保持警戒,無法預知前方會出現什麽。


    塔歐在繞過某個轉角之後看見了火焰,立刻停下腳步。魔法師詠唱咒文窺探情形,暗示眾人前方沒事。轉彎前方分為兩條岔路,右邊的洞穴充滿了火焰,而阻止火焰前進的那個洞穴,果然有著看不見的結界。當雪芙兒通過時,魔法師檢查了結界。那結界在假紐芭來這裏之前便已布下。


    馬可斯桑說道:「這些路可能是讓真正的紐芭來去的地


    方。剛才吉爾把紐芭當成人質。」


    雪芙兒一聽之下打起了精神。「所以他沒事嗎?如果是紐芭,他一定知道出口!」


    紐芭果然是能控製火神頌恩之焰的魔法師,也是給予「賽革特之鋼」魔力的人,雪芙兒沒猜錯。


    馬可斯桑陰惻惻地又說:「如果能連到出口就算了……但這好像不隻斷了我們的後路,還成功地誘導了我們,真令人不愉快啊。」


    雪芙兒的確不覺得自己受到什麽呼喚,然而受低吼聲影響的額頭兩側,振動逐漸增強了。馬可斯桑他們居然聽不見,令她感到不可思議。這時,一種腐肉的腥味彌漫了整個洞穴,令人喘不過氣。雪芙兒擦去淌下的汗水,急急往前走去。


    過去寨亞的山神奧丹呼喚雪芙兒時,是有祂的道理。如果剛剛那轟隆隆的低吼聲是火神頌恩的聲音,那麽火神很明顯地相當生氣。祂正在質問到底是誰入侵了神明的領域。


    那個入侵者該不會就是吉爾達·雷?那麽受到呼喚的人就是騎士,而神明的怒火正針對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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