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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件〉


    一月二十二日晚上七點二十分左右,署接獲通報,公司職員野口貴弘(四十二歲)和妻子奈央子(二十九歲)陳屍在位於東京都區之三的自宅內。


    警方趕往現場後,向在場的四個人詳細訊問了當時的情況。


    n·杉下希美


    我是杉下希美(sugishita nozomi),今年二十二歲。目前就讀k大學文學院英文係四年級。


    地址——是戶籍地嗎?居住地也要嗎?


    我的戶籍地址是愛嬡縣郡青景村三十七之五。對,是村莊,其實那裏是島嶼。居住地是東京都區二十四「野原莊」一○二。那是一棟兩層樓的木造破公寓,和野口先生家有著天壤之別。


    我在前年夏天認識了野口夫婦。


    那年夏天,為了慶祝安藤求職獲得內定(注:尚未正式發表錄用名單,但公司內部已經確定會任用。日本的新鮮人求職通常會經過這一道程序),我和比我大一歲、當時住在同一棟公寓的安藤一起去衝繩的石垣島,在參加浮潛旅行團時認識了他們。我們住的是廉價民宿,他們住的是著名的度假飯店,但兩家旅店剛好與同一家浮潛商店合作,所以,我們四個人一起參加了浮潛的初級課程。


    那是我和安藤第五次浮潛,雖然我們的老家不同,但都是從小在海邊長大,所以浮潛時並不會有「害怕」的感覺。


    船抵達了無人小島,從沙灘出發,第一次潛入水中時,很想抱怨氣瓶為什麽那麽重,但當看到很多五彩繽紛的小熱帶魚,充滿了樂趣,就忘記抱怨的事了。


    第二次是要搭船到海上後再潛入水中。那裏是可以欣賞到魔鬼魟的著名景點,當初我們就是想看魔鬼魟,才咬牙參加了這個高團費的行程,但野口先生的太太奈央子潛入水中約十公尺後,突然恐慌起來,即使回到了船上,渾身仍然顫抖不已,結果,我們什麽都沒看到就折返了。


    當時,我們真的很失望,很想叫他們還我們一半的團費,但幸好沒有說——那天晚上,野口先生邀請我們在他們住的飯店吃飯。


    雖然野口先生說是藉此表達歉意,但聽說其實他之前就打算邀我們。


    當時,我和安藤熱中於將棋(注:流行於日本的一種棋戲。源自印度,經中國於奈良時代末期傳至日本)。玩將棋不像女大學生會有的嗜好嗎?那是高中老師教我的。在第一次和第二次浮潛之間的休息時間,我們也在沙灘的椰子樹下,一手拿著午餐的飯團,一手攤開攜帶型的將棋盤玩了起來。


    野口先生也很喜歡將棋,當他遠遠地在一旁觀看時,發現我們行棋的水準相當高,很希望可以跟我們下一盤棋。其實我們隻有業餘愛好者的水準,隻是隱約記住了在電視上看到的職業棋手對局後,依樣畫葫蘆而已。


    那天的晚餐很棒,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吃到那麽大的龍蝦。


    飯後,我們一起在有燈光點綴的戶外露台酒吧喝酒,安藤與野口先生捉對廝殺。很巧的是,安藤內定錄取的那家公司剛好就是野口先生上班的公司,因此,他們先下一盤算是「見麵禮」。


    我和奈央子一邊看著他們下棋,一邊聊天,主要都是奈央子在說她上課的料理沙龍的事。


    我記得她告訴我,一旦野口先生被派往國外,設宴招待當地人的工作就會落到妻子身上。雖然她不太會下廚,但她必須趁還在日本期間努力學習,才不會影響在同期中最迅速出人頭地的野口先生。


    他們是一對很棒的夫妻。野口先生在大型綜合貿易公司「m商事」工作,身材魁梧,言談舉止都很爽朗。奈央子是那家公司董事的女兒,個子高高瘦瘦的,皮膚白白嫩嫩,很像模特兒,個性也很善良。我和安藤第一次見到他們,就被他們深深吸引了。


    我覺得他們就是所謂「郎才女貌」的最佳代言人。


    回到東京後,他們再度邀我們去家裏作客,我們當然不可能拒絕。他們住在赫赫有名的超高樓層豪宅「天空玫瑰花園」,那棟大廈總共五十二層,他們住在四十八樓,而且,這隻是他們住在日本期間臨時落腳的地方,有錢人的生活真是令人難以想像……聽說野口先生的老家財力雄厚,但詳細情況並沒有聽他自己提起過。


    他們帶我們去過米其林指南上介紹的星級餐廳好幾次,但因為要下棋,所以大部分時間都邀我們去他們家,每個月都會去一、兩次。我通常是和安藤一起去,去年四月安藤開始上班後,我便經常一個人去。


    對局的時候,奈央子都會在旁邊哦!我可不想被誤會呢!


    其實,安藤跟野口先生下棋的次數應該比我多,因為安藤被分在野口先生那個部門。聽安藤說,在公司午休的時候,野口先生經常邀他下棋。


    我曾經和奈央子一起逛過幾次街。我們去看電影、聽音樂,買東西、吃飯,她像對待妹妹一樣疼愛我。


    我臉皮真厚,居然自稱是美女的妹妹,況且,我們的外表和成長背景完全不一樣。


    奈央子說她沒有一個人住的經驗,想看看我住的地方,我就帶她去了我住的破公寓,但隻有那麽一次。她環視沒什麽家具的三坪大房間後,沉默了片刻,接著像突然想起什麽似的說:好像「大草原上的小房子」,感覺好棒。我並不喜歡搜集一些可愛的小擺設,所以家具之類的也沒有所謂的鄉村風,也許她腦海中浮現出「拓荒」的感覺吧!


    幾天後,她送我一個幾乎可以拿來當嫁妝的漂亮梳妝台,感謝我平時經常陪她作伴。


    沒想到十一月以後,她突然不再邀我外出了。


    我不記得曾經說過什麽讓她不高興的話,最後一次見麵時,她還說想去看晚餐秀,也提到下個月有一家很棒的咖啡館新開幕,好像已經安排了計劃。所以我有點擔心,發了簡訊給她。


    好久不見,最近好嗎?


    但是,她沒有回我的簡訊,電話也打不通。無奈之下,我隻能在假日打了野口先生的手機。野口先生他們住豪宅,卻沒有家用電話,而且我也不知道野口先生的e-mail信箱。


    當我在電話中說我打不通奈央子的手機時,野口先生很快就把電話交給了奈央子。


    奈央子在電話中說,對不起,最近身體不太好。我聽了之後,心想我果然沒有猜錯,但聽到她說因為不外出,手機派不上用場就解約了時,感到十分驚訝。雖然她說沒什麽大礙,但我很擔心她得了什麽重病。


    於是,我邀了進公司上班後就漸漸變得疏遠的安藤,找他一起去野口先生家探望奈央子。那是十二月的第二個星期六,我們中午過後就去了他們家。


    奈央子在電話中的聲音聽起來很柔弱無力,實際見麵時,發現之前便很白皙的她,皮膚更加蒼白、透明,很擔心她會這樣就消失了,看了讓人於心不忍。


    不過,他們夫妻很熱情地歡迎我們。


    野口先生在家裏有一間他專用的書房,由於他對爵士樂也很有興趣,所以那個房間的隔音做得特別好,我們平時都去那裏下將棋。但那天,野口先生把將棋的棋盤拿到了客廳,當安藤和野口先生下棋的時候,我就和奈央子一邊聊天,一邊泡茶。


    奈央子看起來不像外表那麽虛弱,一開始我鬆了一口氣,但聊了一陣子後,發現她會突然沉默不語,然後默默地流淚,手指也會發抖,情緒似乎很不穩定。野口先生平常下棋時全神貫注,即使電話響了也不接,那天卻始終很在意奈央子的情況。


    當奈央子突然放聲痛哭時,野口先生也立刻起身,抱著她說:「沒事了,沒事了。」把她帶去了裏麵的房間。


    我們原本是


    來探望奈央子的,說不定反而造成了他們的困擾,於是我和安藤向野口先生道歉後離開了。野口先生送我們到門口,這時,我和安藤兩人同時發現了一件事,我們不知道該怎麽形容那種異樣的感覺,隻能默默地看著它——


    門上裝了一條門鏈。其他兩道鎖都是最新式的門鎖,甚至看不出鎖頭在哪裏,很符合這棟保全森嚴的豪宅,但下麵裝了一條量販店賣的、和我住的公寓門上差不多的廉價門鏈,所以讓我們有一種異樣的感覺。但並非隻有如此而已。


    門鏈裝在門的外側。


    比方說……野口先生家隻能從那道門出入,假設強盜上門,他們便設法先逃出來,然後隻要從外側用門鏈鎖住,把強盜關在裏麵,就可以趕快報警。但我從來都沒聽過這種防盜方式。


    我們假裝沒看到吧!我和安藤這麽交換眼神時,野口先生說:「你們可不可以再陪我一下?」邀我們去大廈頂樓的酒吧。這裏不是飯店,頂樓卻設有酒吧,而且大廳還設有櫃台,有錢人的生活果然和我們不一樣。


    野口先生關上門後,隨手鎖上了門鏈。


    這是怎麽回事……?當時的情景令我感到不寒而栗,覺得自己好像被關在屋裏。我突然感到呼吸困難,情不自禁地抓住了安藤的手臂。安藤也皺著眉頭看著門鏈,但野口先生已經走向電梯,背對著我們,所以不知道他臉上的表情。


    到酒吧時,他恢複了平時的樣子,不,他似乎有點疲憊。


    之前奈央子也一起來的時候,我們坐在可以欣賞夜景的座位喝酒。但那天還是大白天,才下午三點多,我們在裏麵的座位喝咖啡,聽野口先生聊最近的情況。


    他告訴我們,奈央子上個月流產了。她才懷孕兩個月,還沒有察覺自己懷孕時,在雨天外出不慎跌倒了。


    雖然她的身體已經恢複,但精神狀態依舊不穩定,野口先生出門上班時,她光著腳出門,打算衝到車道上。大廳櫃台的人救了她並立刻報警,警察通知了野口先生。


    所以,或許看在別人眼中會覺得很異常,他也不願意做出像在軟禁奈央子的事,但為了保護奈央子,他出門的時候都會從外側把門鎖上。


    他還說,這是夫妻兩人必須同心協力克服的難關,所以沒有告訴別人,但奈央子的情況日益惡化,老實說,他為這件事感到一籌莫展,他曾經想過把奈央子送回娘家,但她和她大嫂不合。今天她看起來很高興,心情也比較平靜。他說或許我們會覺得很悶,但希望我們以後還是能偶爾去他家坐一坐,陪奈央子聊天。


    說著,他再次低頭拜托我們。當時,我很後悔不應該盯著門鏈看,然後開始思考自己能為他們做什麽,雖然我能想到的都很簡單,無非是買一些什麽好吃的東西帶給她,或是送她聽了可以保持心情平靜的cd。


    隻要我們能幫上忙,隨時可以找我們。


    我們對野口先生這麽說,然後就離開了他們家,但隻有我對野口先生的話照單全收,深信不疑。


    奈央子居然流產了,好可憐,不過有野口先生陪她,應該沒問題。感覺上,野口先生好像隨時都會保護她,每次看到野口先生,都可以感受到他深愛著奈央子。雖然奈央子很可憐,但也很讓人羨慕。


    安藤在我家吃晚餐時,我這麽對他說。


    他應該很愛奈央子吧!


    向來直言不諱的安藤難得吞吞吐吐,似乎話中有話。他猶豫著該不該告訴我實情,在我逼問之下,他才勉強答應說出來,但他事先聲明,那隻是在公司聽到的傳聞。


    聽說奈央子有外遇。


    奈央子在婚前是野口先生他們公司的櫃台小姐,所以傳聞一下子就傳遍了整家公司。


    有人見到她和看起來比她小的男人牽手走在街上。那個男的很英俊,奈央子也是美女,所以,即使他們覺得已經夠低調了,但隻要他們出現的地方,就好像是偶像劇的一幕。聽說還有人看到他們進了旅館。


    雖然傳聞就這樣而已,安藤卻說,奈央子遭到軟禁可能和流產無關,而是野口先生聽到了那些傳聞。如果傳聞和流產都屬實,不知道奈央子懷的到底是誰的孩子。她真的是跌倒而流產的嗎?杉下,雖然你很尊敬野口先生,但他沒有你想像的那麽優秀。


    那一刻,我腦海中掠過野口先生把奈央子推倒,猛踹她肚子的畫麵。


    奈央子沒問題吧?


    這時,我們同時想起了和我公寓的破門上那條相同的門鏈。


    雖然當時我很擔心,但剛好那一陣子忙著打工,所以無暇思考奈央子的事。我在清潔公司打工,那時候剛好是年底大掃除的時期。


    而且,自從那天之後,野口先生並沒有再找我們去他家。安藤的工作也很忙,我們幾乎沒有聯絡,直到過年我回老家時,才又想起奈央子。


    因為我去參加了高中同學會。


    在東京讀大學的成瀨正在和旁邊的同學聊他打工的事。我們那一屆隻有我和成瀨兩個人離開小島,去東京上大學,大部分的人即使離開了小島,通常也都是到關西求學。在那天重逢之前,我和成瀨完全沒有聯絡,也不知道他的手機號碼。因為我剛好坐在他附近,便不經意地聽著他和其他人聊天……


    聽到他打工的那家餐廳名字,我頓時驚訝不已。「夏堤耶·廣田」——奈央子曾經告訴我,她嫁給野口先生之前,野口先生曾經帶她去過這家法國餐廳好幾次。我和奈央子一起看雜誌時,曾經看到「特別的日子,特別的餐廳」特集中,介紹這家餐廳,她便告訴了我這件事,不,應該說是向我炫耀。她還說:希美,你也叫你男朋友帶你去啊!我記得當時我聽了很火大。


    我向成瀨打聽了很多關於餐廳和他打工的事。打工的人可以吃到那裏的餐點嗎?那裏有供餐嗎?聽說一個人至少要三萬圓,那裏的料理真的有那個價值嗎?差不多就是類似的問題,隻是女大學生的好奇心罷了。如果他說,雖然價格貴得嚇人,但其實菜色很普通的話,到時候我就可以假裝自己去過,拿這件事在學校的同學麵前炫耀。


    這是鄉下人的無聊劣根性。


    成瀨對料理讚不絕口。他說,他之前向來覺得吃一頓飯要花幾萬圓很莫名其妙,但那家餐廳絕對物超所值。聽他這麽講,我想起他家之前開了一家高級日本料理店,可惜在幾年前歇業了。那家日本料理店曆史悠久,在最風光的時候,島上有任何喜慶活動都會在那裏慶祝。成瀨是那家餐廳的小開,應該也算是老饕,可見那家法國餐廳真的很棒。


    我也暗自打算以後不要去清潔公司打工了,應該找一家有名的餐廳,所以也問了他工作的內容。


    我也是在那時候得知「夏堤耶·廣田」每天會提供一件外送到府服務。成瀨說,他主要負責外送工作。他還說,之前有一位先生為不良於行的妻子訂了外送到府服務,太太欣喜若狂。聽到他告訴我這件事,我突然想到了一個主意。


    如果為奈央子請外送到府服務,不知道她心情會不會好一點。


    我也很在意傳聞的事,再加上我認為比起奈央子和野口先生單獨用餐,我和安藤最好也一起在場。如果能夠像在石垣島相識那天一樣,大家開開心心地吃飯,奈央子或許可以振作起來。


    新年剛過,我在一月八日星期六打了野口先生的手機,祝賀他新年快樂,然後和他討論了這件事。野口先生說:「我不知道還有外送到府服務,那一定要請他們來。」接著他把電話交給了奈央子。不知道奈央子的情況是否好轉了,她的聲音聽起來比之前開朗,還對我說:「謝謝你,真令人期待。」


    野口先生似乎要點一些他喜歡的菜,便由他負責向餐廳預約,他再通知我日期。他還說,他會在公司告訴安藤,要


    求我別向安藤提這件事。


    一切都是為了將棋。


    野口先生上次和安藤下的那盤棋,被安藤逼到沒有退路,他把棋局保留了下來,要和我商量對策,所以會要求安藤晚一點到。野口先生經常這麽做,所以我對他有點不以為然,覺得他怎麽連這種時候都還惦記著棋局。


    我不是幫安藤,而是成為野口先生的智囊,這樣很奇怪嗎?


    我不應該一開始就說安藤是我朋友,其實,他算是我的對手,所以在玩將棋時,即使中間有野口先生介入,隻要是和安藤對戰,我就不想輸給他。安藤上班後,我很少有機會與他直接捉對廝殺,所以很期待野口先生向我討教。


    但安藤並不知道我幫野口先生出主意。


    幾天後,我接到野口先生的電話,通知我外送七點會到,叫我五點半去他家,他約安藤七點之前到他家。


    沒想到會在那裏發生那樣的事。


    難道一切都怪我多管閑事,想出了那個餿主意嗎?


    一月二十二日星期六。我比約定時間提早五分鍾,在五點二十五分到了野口家。櫃台的人幫我通報後,我搭電梯上樓,按了大門旁的門鈴。奈央子為我開了門,野口先生也站在她旁邊。門的外側仍然裝了門鏈,但看到奈央子神情開朗,我鬆了一口氣。


    能夠在家裏享受「夏堤耶·廣田」的餐點,實在太棒了。希美,謝謝你。老公——


    奈央子邊說,邊挽著野口先生的手,露出了燦爛的笑容,讓我覺得我這個電燈泡應該趕快回家。但是難得有機會吃大餐,所以我還是硬著頭皮進了屋。


    啊,聽到「外送到府服務」,你該不會以為是外送披薩或壽司店的外送吧?雖然我說得好像很內行,其實也隻是從成瀨那裏聽來的。餐廳會把套餐料理放在保溫容器中,送到客人家裏,再由餐廳的人在廚房將每道料理裝盤後,端到客人麵前。餐廳的人會帶盤子上門,也會一手包辦飯後的清理工作。


    客人隻要負責布置餐桌就好。


    奈央子正在做準備工作,在大餐桌上放著摺好的大桌巾、餐巾,還有銀燭台和細長的蠟燭,讓我覺得有錢人的生活真是不一樣。雖然我算是野口家邀請的客人,但當初是我提出來的,而且我希望奈央子好好享受這家餐廳的餐點,讓她振作起來,不好意思讓她張羅,於是我對奈央子說:「我來準備吧!請你告訴我怎麽放,你坐下來休息一下。」


    不過奈央子表示,難得有機會在大家麵前表現一下她在料理沙龍上課的成績,婉拒了我的好意。桌腳旁放著與燭台相同的銀花瓶,她說她已經訂了花,但花店還沒有送來。野口先生也說:這些事就交給奈央子處理吧!因為我們要在安藤抵達之前,思考將棋的作戰方案。


    於是,我跟著野口先生進了書房。


    書房中央的桌子上放著將棋盤,上麵放著棋子。雖然棄子的位置不同,但進攻棋子的配置和上次我們離開野口家之後,安藤在我家下棋時的棋譜一模一樣。事隔一個月,那次我難得敗在安藤手上,所以清楚記得當時的棋譜。


    之後我完全沒有再思考應戰對策。原本覺得已經回天乏術了,但看到野口先生充滿期待的表情,我不知道該怎麽向他開口,於是就問了一些平時很在意的問題拖延時間。


    為什麽野口先生和安藤這個公司的部屬下棋時,總是非贏不可?我無法理解野口先生的這分執著。他和我下棋時,總是輸得很幹脆,還笑著說:「我果然應該找你當我的智囊。」


    偶爾讓安藤贏幾次有什麽關係嘛!


    我這麽對野口先生說。他的回答很簡單。


    我不能輸給下屬,不然要是讓下屬覺得工作能力也比上司優秀,那就麻煩了。


    說白了,其實野口先生就是在虛張聲勢。既然如此,不是應該自己努力,憑實力贏下屬嗎?我之所以贏得了安藤,是因為當初我是教他下將棋的老師,可以在某種程度上預測他的棋路。安藤並不知道我在指導野口先生,也許和野口先生下棋後敗下陣時,感到自歎不如,所以我為安藤抱屈。安藤在剛進公司那一陣子,經常喜孜孜地說,野口先生太厲害了。


    今天就輸一次吧!我想要使壞。雖然不是完全想不到進攻的方法,但我對野口先生說,已經被逼入絕境了,可能很難反敗為勝。我想讓野口先生難堪。


    早知道我就不要這麽做了。


    因為如果不這麽做的話,我就可以更早想出進攻方法,早一點去客廳。


    把飛車走到這裏怎麽樣?我提出這種根本不中用的建議,試著走棋時,野口先生的手機響了。那時候應該是六點十五分。我心想一定是餐廳的外送到了,沒想到已經這麽晚了,於是就拿出手機確認了時間。


    電話是安藤打來的。我聽見他在電話中說,他剛去了公司,比原先預定的時間提早到了。野口先生不耐煩地問他,為什麽這麽早來?!看到他的這種態度,我心想,難得吃法國大餐,如果繼續吊他的胃口,會破壞用餐氣氛,於是故意誇張地拍了一下手說:「我想到了!」然後開始走棋。


    野口先生看到之後,向我點點頭,對電話中的安藤說,要和他談一下工作的事,請他直接去頂樓的酒吧。十分鍾後,我告訴野口先生,馬上就好了。野口先生說他要去酒吧纏住安藤,等我想好對策後寫在紙上,然後就走出了書房。


    他打開書房門時,門口傳來了奈央子和男人說話的聲音。因為奈央子之前說她訂了花,所以我並沒有太在意。


    過了大約十五到二十分鍾,具體時間我記得不是很清楚,我終於想出了反敗為勝的方法。野口先生要我寫下來,我卻找不到紙筆,又不想擅自打開書桌抽屜翻找,便走出書房,想向奈央子拿紙筆。


    結果……我聽到客廳傳來男人的聲音,叫著:「奈央子!」那不是野口先生的聲音,接著,又傳來呻吟聲。到底發生什麽事了?我慌忙走出去一看,發現一個男人背對著我,站在客廳裏。


    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也說不出話,當場愣在原地。這時,那個男人轉過頭來,我嚇得發抖,但一看到男人的臉,我差一點叫出來。


    那個人是西崎真人,是住在我隔壁的鄰居。


    在我搬進「野原莊」時,西崎就住在我隔壁的一號室。剛搬家的那天,我曾經上門拜訪,請他「以後多多關照」,但之後並沒有來往。那棟公寓的鄰居之間很少有互動。


    直到三年前初秋的二十一號台風之後,我們幾個鄰居才開始來往,有時候會一起吃火鍋,或是分享鄉下寄來的蔬菜和水果。「野原莊」是一棟已經有七十年曆史的老房子,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我認為應該列為古跡加以保護。不過,房子雖然老舊,卻完全沒有漏水或是風從縫隙中灌進來之類的問題,所以住在那裏還不錯。沒想到,那場台風造成了淹水。


    我的房間在一樓,水淹到榻榻米上五公分。事後聽保險公司的調查員說,馬路上淹到了七十五公分。電視上曾大肆報導過,所以我想大家應該都知道這件事。那個台風晚上七點多在關東登陸,誰都沒想到災情會這麽嚴重。當開始淹水,我覺得事情不妙時,四周一片漆黑,即使想逃,走在泥水及膝的路上,也不曉得該往哪裏逃。


    我想,還是應該往高處走。當我走出房間,來到通往二樓的樓梯時,發現住在隔壁的西崎也走出房間,上了樓梯。我們一起淋著飄進屋簷的雨水,聊著「真傷腦筋」、「不知道水會不會淹得更高」和「不曉得這附近的避難所在哪裏」時,二樓一號室的房客走出來問我們,要不要去他家坐。


    那個人就是安藤。


    我和西崎接受了他的好意,為了聊表心意,我們回到楊榻米開始泡水的房間,我從冰箱裏拿


    了幾盒事先做好的家常菜,西崎拿了啤酒、氣泡酒和裝在紙盒裏的葡萄酒,去了安藤家。


    安藤叫我們不必客氣,烤了他老家寄來的魚幹,我們一起喝酒。外麵風雨交加,不知道是否因此帶來了奇妙的興奮,我們相談甚歡。


    自我介紹的同時,我們也聊了各自就讀的學校、打工和興趣愛好,一開始都是我和安藤在說話,我們在比賽誰的老家更鄉下。西崎默然不語,麵帶笑容,好奇地聽我們聊天。


    深夜之後,他才開始變得健談,我想應該是有了幾分醉意的關係,再加上為了關心台風動態而一直看著的電視開始演經典老片。那天演的是「細雪」,安藤正打算轉台,西崎驚訝地問:「你不看這部電影嗎?」


    在所有文學作品中,西崎最喜歡穀崎潤一郎的作品,他問我們在穀崎的作品中,最喜歡哪一部。我和安藤在高中的國文課上聽過這位作家的名字,也知道他的幾部代表作,但從來沒有看完一整本書。


    並不是因為我們不喜歡看書,我喜歡推理小說,安藤愛看曆史小說,尤其喜歡戰國時代的故事。於是,我問安藤喜歡將棋嗎?他說他很有興趣,但從來沒有下過,所以我就決定教他。


    對了,剛才聊到西崎。後來,我們就一起看「細雪」,沒想到比想像中好看,我們都看得津津有味。西崎建議我們一定要看原著,和我們分享閱讀文學作品的樂趣,然後他興奮地告訴我們,其實他也立誌當作家。我記得他是這麽說的:


    人類的存在意義,在於從無的狀態創造出某些東西,但我的周圍卻允斥了各種東西。周圍的人認為我很幸運,然而,這不正是一種不幸嗎?從來不曾渴望靠自己的力量創造出某些東西的人,難道寫得出文學作品嗎?就像不了解夏日的酷暑、沒有感受過冬日嚴寒的人,怎麽可能描寫出四季?如果不曾體會過無法滿足發自內心所渴望的那分焦慮,又怎麽能夠表達嫉妒和憎恨之情?所以,我要讓自己處於無的狀態,追求自己真正想要的東西。


    我想他的意思是,他這個有錢人為了創作文學,故意過著貧窮的生活。


    我暗自心想,這番話教原本隻住得起這種地方的人情何以堪?但我不認為西崎有絲毫看不起我們的意思,雖然有些人從小在經濟比較富裕的環境中成長,卻故意要突顯眼前的貧窮,但西崎身上完全沒有這種惹人討厭的感覺。


    我無法理解西崎不顧自己的生活,必須這麽全心投入文學的理由。他大學延畢兩年,但他讀的不是文學院,而是法學院,所以文學和他畢業完全沒有關係。


    那天,我沒有問太深入的問題,之後,我們曾經一起吃過幾次飯,但西崎不想吃熟食,從頭到尾都在啃蔬菜棒。那時我曾經問過他,他家是做什麽的,以及為什麽不找工作,執意想當作家。他拿出了他的作品給我看,說他的答案全在裏麵,如果無法從作品中讀到答案,那說了也是白費口舌。


    來探究西崎之謎吧!我帶著看推理小說的心情讀了他的小說,卻發現不知所雲。故事的大致情節是——為了讓飼養的小烏憑自己的意誌變成烤小鳥,故意好幾天不喂食它,然後,把飼料放進加熱的烤箱中,吸引小鳥走進烤箱裏。我覺得那不是文學,更像是驚悚小說,不,是黑色幽默。安藤也說他看不懂西崎在寫什麽。


    我認為並不是我們的閱讀能力有問題,因為西崎把包括那個故事在內的幾篇小說,投稿到可以獲得芥川獎提名資格的著名文學獎,但每次都在第一階段評審中就被刷了下來。西崎說:「那些評審都是一些周圍充斥著自己不需要的東西,而且還覺得這一切理所當然的家夥。」但以他的這套邏輯,我和安藤應該可以理解他的作品……我不知道到底是正常人難以理解西崎的想法,還是他的想法根本就無足輕重,但反正我也不是非明白不可。


    雖然我經常覺得西崎長得太帥了,但我從來不曾喜歡過他,或是有想得到他的愛之類的想法。所以,雖說我們是朋友,但彼此了解其實並不深,說我們隻是鄰居這種說法最貼切。


    西崎為什麽會出現在野口先生家?


    為什麽野口先生和奈央子都倒在地上?野口先生趴在地上,頭上血流如柱。奈央子仰躺在地,腰間流著血。為什麽西崎手上拿著沾滿血跡的燭台?


    西崎呆然地看著我,卻沒有驚訝的表情,他似乎知道我在野口先生家。


    我和西崎一動也不動,沒有說一句話,隻是互相對望著。


    這時,客廳入口旁牆上的對講機響了。由於是電話鈴聲,所以並不是訪客已經到了門口,而是櫃台的通報。


    誰來了?不管是誰,都希望趕快有人來,但又覺得此刻有人出現會很麻煩。我當時的心情很複雜。


    n·成瀨慎司


    我叫成瀨慎司(naruse shinji),今年二十二歲,是t大學經濟學院國際經濟係四年級學生。


    目前住在東京都xx市xx四丁目七番地之二十五,「立花公寓」五號室。戶籍地是愛嬡縣xx郡青景村五十八番地之三。這些內容不會見報吧?因為我老家是一座小島,一定會引起軒然大波。


    我來東京的第一個夏天,就開始在法國餐廳「夏堤耶·廣田」打工,通常每周會排四、五天班。剛開始的時候,時薪是九百圓,但後來我學會了很多工作,現在的時薪有一千五百圓。原本我是跑外場的,去年開始以外送到府服務為主。餐廳老板廣田先生人很好,其他工作夥伴和打工的同事也都很好,餐廳還供膳食,所以,我對那裏的工作沒有任何不滿。


    我完全不認識野口夫婦。


    他們之前好像來過店裏幾次,我可能見過他們,但我不記得了。這是我第一次去他家提供外送服務。因為每天隻提供一戶外送到府的服務,老主顧的預約就已經排滿了,所以幾乎沒有對外開放。接到野口先生預約時,因為是我不認識的客人,我還覺得很罕見,後來我看了預約單,發現那裏是有名的豪宅,我想可能是哪位老主顧介紹的朋友。


    所以,我在野口先生家看到杉下時嚇了一大跳。


    當初是我告訴她,我們餐廳有外送到府服務,應該說,是我向她介紹了我工作的餐廳。但其實我們並沒有很熟,高三的時候,我和她同班,因為坐得很近,所以曾經聊過幾句,但隻是這樣的關係而已。雖然我知道她也來東京念書,但我們從來沒有聯絡過。


    我們是在去年年底的高中同學會上重逢的。


    當我和留在本地的老同學聊都市的情況時,經常既感到驕傲,又帶著一絲愧疚。尤其在那些已經工作的老同學麵前,會覺得自己還是學生很抬不起頭。我想,不光是我有這種想法,這可能是鄉下人的劣根性。當他們問到我的近況時,我一直聊打工的事。


    那次開同學會,按照高三那一年的分班隨便坐,杉下剛好也坐在附近,說她聽過那家餐廳,還說雜誌上也有刊登。當我回過神時,發現隻剩下我們兩個人在聊天。


    因為對留在本地的老同學來說,東京某家餐廳的話題太無聊了。


    我很想去吃吃看,但聽說一個人至少要三萬圓。真的好吃嗎?好吃哦,真好,在那家餐廳打工也可以吃他們的餐點嗎?供應膳食嗎?對了,成瀨,你家以前不是開日本料理店嗎?你在那裏也有下廚嗎?


    我記得當時她問了這些問題,我就和她聊了打工的事。我沒有下廚,幾乎都在端盤子。


    我老家之前開了一家高級日本料理店,在四年前倒了。雖然稱不上曆史悠久,但從明治時代就開始經營,最顛峰的時候,島上所有的婚喪喜慶都來我們店裏宴客。記得從我懂事的時候開始,生意就已經一落千丈,隻有周末的時候經常舉辦宴會。由於我從小耳濡目染,也經常在家裏


    幫忙,所以進入這家餐廳打工後不久就得心應手了。


    雖然我知道自己太多嘴,但我曾經對餐廳的菜肴裝盤提過意見。


    不知道是否因此獲得老板另眼相看,當老板打算在餐廳業務中,增加原本隻有他私人朋友可以享受的外送到府服務時,便要求我將工作重心轉移到外送服務上。外送到府服務時,並不是隻將餐點送到客人家中而已,還必須為客人裝盤、提供上菜服務,也要為客人挑選葡萄酒,所以,並不是阿貓阿狗都可以勝任的工作。當然,老板事先指導了我葡萄酒的相關知識。高中畢業後,我就考到了駕照,所以在餐廳開始提供外送到府服務後,我基本上隻負責這個業務。


    剛開始外送時,有時候找不到停車場,有時候必須把推車從樓梯搬上樓,又要在搞不清楚狀況的客人家的廚房裏做準備工作,精神很緊繃,經常累得筋疲力盡。但在逐漸適應,加上與客人熟識之後,客人就會給我小費,或是分一些年中、年末收到的火腿或其他禮品給我,所以我很喜歡這個工作。


    我之前就知道那家餐廳很受女性客人的歡迎,由於杉下一個勁地打聽,所以,我就把我去外送服務時的事告訴了她,還從放在皮包裏的幾張名片中拿了一張遞給她說:「如果你有興趣,這張名片給你。」


    杉下把名片收進了皮夾,但她說:「像我住的這種破房子,怎麽可能叫外送?」我不知道她住的是怎樣的房子,不過,聽她說她好久沒有喝到真正的啤酒時,我就在想,她應該不可能叫外送服務吧!


    那天是野口先生打電話來預約的。


    是我接的電話,他太太似乎很喜歡之前來店裏用餐時的主菜,所以,他希望在套餐中加入那道主菜,由於我不太清楚,便把電話交給了老板。


    他訂了四人份。如果訂量更多時,會由兩個人上門服務,但四人份的話,一個人就夠了。老板說,因為是老主顧的家,即使一個人去也不會卷入什麽麻煩。我也這麽認為。


    沒想到……


    野口先生頂約的一月二十二日,由我負責外送到府服務。


    那一天,我在預約時間的十分鍾前,也就是六點五十分請大廈櫃台的人幫我通報。櫃台人員用對講機的電話聯絡,等了一段時間,仍然沒有人接電話。我很納悶,因為他們指定了時間,卻沒有人在家,實在太奇怪了。櫃台的人掛上電話,說稍微等一下再幫我通報。但我擔心菜會冷掉,拿了預約單給櫃台的人看,說他們預約的時間到了。於是,櫃台人員再度幫我打電話,這次鈴聲響了很久,終於有人接了電話。


    電話鈴聲每響一次,我就焦急地把身體探進櫃台,所以可以清楚聽到電話另一端的聲音。電話中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問:「誰啊?」櫃台的人回答:「『夏堤耶·廣田』外送服務的人到了。」等了片刻,對方居然說:「取消。」


    我並不是第一次遇到客人取消的情況。之前曾經遇過客人當天身體不舒服,或是臨時有事,還曾經有人因為失戀而取消,卻從來沒有遇到過這種不由分說的取消方式。外送到府服務規定,當天取消必須由客人負責全額,所以,我之前曾經有好幾次把菜肴留下後就離開了。我要問客人是不是需要把菜肴留下,而且也要請他們付錢。我心裏想,真不喜歡外送到以前沒送過的地方,但還是請櫃台的人再幫我打了一次電話。


    這一次,對方很快就接了電話。


    而且,對方要求櫃台人員叫我聽電話。櫃台的人轉告我後,把話筒遞到我麵前。我搞不清楚狀況,伸手接了過來。


    成瀨,是你吧?救救我!


    電話中,一個女人的聲音突然叫著我的名字,我嚇了一跳。雖然我不知道對方是誰,但既然她叫我的名字,我就不假思索地衝了出去,推車仍然留在大廳。我搭電梯來到野口先生家門口,按了門鈴也沒有反應,我伸手拉門,發現門沒有鎖——


    門鏈嗎?聽你這麽提起,好像有看到門鏈,但當時我並沒有在意。門鏈有什麽問題嗎?隻是確認一下?我不是說了嗎?門沒有鎖。


    我打開門,叫了一聲:「我是『夏堤耶·廣田』派來的。」有一個人從靠大門的房間走了出來……


    是杉下。


    她臉色蒼白,搖搖晃晃地走了過來,呢喃了一句:「報警。」我應該馬上報警的,但看到杉下突然走出來,我嚇了一跳,完全搞不清楚狀況,便問她發生了什麽事。


    我作夢都沒有想到野口夫妻陳屍在屋裏,而且,凶手也在那裏。


    n·西崎真人


    我叫西崎真人(nishizaki masato),二十四歲。職業是作家,但還沒有出道。自稱的作家不算作家?真不給麵子,那我是m大學法學院法律係的四年級學生,已經延畢兩年了。


    住址是東京都xx區xx二十四「野原莊」一一。戶籍地是……我想,這和本案無關,還是需要嗎?真麻煩。戶籍地是神奈川縣xx市xx二七四五之三。但我想你可能也猜到了,即使你去向住在那個家裏的人打聽我的情況,他們應該也會告訴你「不認識這個人」。


    要從哪裏開始說起?奈央子的事嗎?


    她是我的女神——其實根本不是這麽一回事。


    我在半年前認識了奈央子。那是夏日雨天的傍晚,我從書店回家時,看到一個陌生的女人抱著膝蓋坐在隔壁杉下家門口,她就是奈央子。


    當我們視線交會時,我向她點了點頭,接著便走進自己的房間裏。進屋後不久,我去拉窗簾時,順便往窗外一看,發現她仍然在那裏,於是我擔心地走出門。


    她可能以為我覺得她可疑,主動告訴我說,她來找希美,不曉得希美平時幾點回來?


    希美?哦,原來是杉下。


    雖然我們有來往,但不至於熟到知道杉下行程的地步。我記得她在清潔公司打工,之前曾經聽她說,如果上夜班,通常要到天亮才回來。於是我就回答,假如她剛好上夜班,不曉得天黑之前能不能回來。


    奈央子問我能不能聯絡到她,我不知道杉下的手機號碼。奈央子因為出門時太急了,忘了帶手機,所以無法聯絡到杉下。


    但奈央子說,她要繼續等杉下……天色已經暗了,雨也越下越大,雨都飄進了屋簷下。而且,她來這裏的時候就沒有帶傘,渾身已經濕透了,看起來冷得發抖,我無法就這樣丟下她不管,於是問她要不要進屋坐一下?當時,我對她完全沒有非分之想。


    奈央子聽我這麽問,有點警戒。我對她說我會把房門敞開,她才說,那就麻煩你了,然後進了我家。我遞給她浴巾,幫她泡了一杯熱咖啡,她的情緒才漸漸平靜下來。


    她問我和希美熟不熟。我想,一定是她在陌生人家裏感到很不安,為了讓她放鬆精神,我開始和她聊杉下的事。


    我告訴她,之前因為台風的關係,我和杉下,還有住在樓上、去年才搬走的安藤變成了朋友,偶爾會一起喝酒。


    原來你也認識安藤。奈央子也認識他。她似乎終於放鬆了警戒,開始打量著狹小的房間,找到了幾樣杉下的東西,或者說是不適合出現在我房間裏的東西,像是海豚圖案的馬克杯、草莓圖案的筷子,都是吃飯時用的餐具。


    你們是男女朋友嗎?


    當時,奈央子這麽問我,雖然你可能也這麽認為。聽到奈央子這麽問,我知道她和杉下並沒有很熟,因為杉下深深愛著一個人,她的世界應該容不下其他人,那個人和我屬於很相似的類型。


    隻不過,那是瘋狂的單戀。有時我甚至擔心杉下會被這分單戀的感情吞噬,我希望能夠為她做點什麽,所以把我的作品拿給她看。


    出乎意料的是,她說她完全看不懂。越是遠離文學的


    人,他們的人生往往很文學,這個世界真諷刺。


    不過,我也不了解她熱愛的將棋,隻能說我們誌趣不相投,但彼此不會刻意討好對方。我們在這一點上產生了共鳴,所以對這種關係感到很自在。


    我沒有回答奈央子我們是不是男女朋友這個問題,反問她和杉下是什麽關係。她麵帶微笑地嘀咕了一句:「到底是什麽關係呢?」然後對我說——


    我知道希美想要追求什麽,我也知道她追求的東西很無趣,但是,我羨慕希美,羨慕她有想要追求的東西。話說回來,我並不希望自己變成希美——我們就是這種關係。


    英雄所見略同。


    我也很羨慕杉下和安藤。


    雖然我和奈央子初次見麵,但我認為也許她能夠理解我的作品,於是,拿了我最有自信的作品給她看。她一邊看,一邊流淚。


    你是從牢籠中逃到這裏的,我也一樣。


    奈央子說,她逃離了試圖用暴力束縛她的丈夫。她一挽起襯衫的袖子,我就知道她沒有說謊。白皙透明的肌膚表麵那一道道紫紅色的燙痕,宛如壓抑在內心、努力尋求出口的悲鳴,我無法不去傾聽那每一聲呐喊。


    要我說得更通俗易懂?你想要我明確回答有沒有和奈央子上床?這未免太俗氣了,正因為大家都用這種俗氣的字眼形容崇高的行為,所以越來越沒有人了解文學了。


    上床了。我·和·她·上·床·了——怎麽樣?滿意了嗎?


    末班車的時間快到了,杉下仍然沒有回來。我對奈央子說,如果不嫌棄,她可以睡在我家,但她說:「我要回家。」我挽留她,希望她至少等到杉下回來。她回答說:「因為認識了你,所以不用等她了。」


    她還叮嚀我,不要讓希美知道我們認識的事。


    我很納悶,她明明是來找杉下的,這到底是怎麽回事?但聽奈央子說:「希美想討好我老公,希望我老公幫她介紹工作,可能會背叛我。」我就釋懷了。


    杉下經常說她絕對不要回老家。當時,她正緊鑼密鼓地在找工作,所以我想她在緊要關頭可能會用這種手段。啊,這些話不要告訴杉下。


    杉下的工作?我聽說好像進了一家大公司,但那和這件事沒有關係吧!


    我和奈央子見麵時,都盡量遠離我住的地方。


    但是,我們每個月最多隻能見兩次麵,見麵的次數應該用兩隻手數得出來。十一月之後,她的手機突然不通了,我想可能被她愛動粗的老公發現了。


    她之前沒有做錯什麽事,就常被她老公拳打腳踢,如果她老公知道她在外麵有男人,不知道會怎麽對待她?每次想到這個問題,我就整夜輾轉難眠。我曾經想和杉下商量,但又懷疑是她出賣了我們,所以就作罷了。


    然而,除此以外,我又想不出什麽好主意,每天晚上都從奈央子被像惡魔般的老公拳腳交加的噩夢中驚醒。


    新年剛過,差不多十號左右,我接到了她的電話,她在公用電話打的。她說,她遭到軟禁了,她的手機被她老公解約了,門外還裝了門鏈。現在和她老公外出吃飯,找到這個機會打電話給我。


    你要幫我——她茌電話中說。我眼前浮現出那些燙傷的疤痕。我該怎麽做?


    她說,下周末,希美他們要去她家吃飯,她老公會和他們在書房下將棋,叫我那時候把她帶走。她說她臨時想到可以假裝這通電話是打給「真紀子花坊」,請他們在傍晚六點送紅玫瑰來,所以叫我上門時假裝是花店的人。


    案發當天,我在奈央子指定的花店買了紅玫瑰。為了避免萬一是她老公出來開門,我還事先確認了那家花店的製服:白襯衫、黑長褲,外麵再加一件黑色圍裙,所以沒有花太大的工夫就搞定了。


    我六點半之前到了他們住的大廈。我沒想到有那麽多人買花,心情變得很浮躁,而且一想到奈央子被關在這種像鳥籠一樣的地方,頓時怒不可遏。櫃台的人幫我通報後,我搭電梯上樓,發現門外果真裝了門鏈。


    我隻能說她老公瘋了。我一定要帶奈央子離開,否則,我覺得她老公會殺了她。


    我按下門鈴,帶著祈禱的心情等在門外。開門的是奈央子。奈央子、奈央子,我的奈央子……


    我毫不猶豫便抓起她的手。


    她卻不肯走出去。她注視著門外,輕聲嘀咕說:「他會殺了我。」她渾身發抖,無法動彈。


    別擔心,我會保護你。我這麽告訴她,想帶她離開。她搖著頭把我拉進屋裏,關上了門,然後蹲在地上。這時,她老公走了出來。


    喂,你想幹什麽?他大聲咆哮著朝我衝過來。即使我真的是花店店員,隻要是男人,他都會動手打人吧!他完全不聽我解釋,把我按在門上,一次又一次對我揮拳。


    抵抗?我試圖抵抗,但他第一拳就命中我的太陽穴,我差點昏過去,隻有挨打的份。我以為我沒命了,這時,奈央子大叫:「別打了!」他才終於停下手……


    他將怒氣發泄在奈央子身上。


    她逃進旁邊房門敞開的房間,她老公也追了進去。我也想追上去,但腦袋昏昏沉沉,雙腳發軟,無法站起來……就在這時——


    你背叛我嗎?!我聽到他怒吼的聲音,接著傳來奈央子柔弱的聲音叫著:「不要!」我用盡全身的力氣站起來,走進房間一看,發現她倒在裏麵廚房的流理台前,側腹被鮮血染紅了。她被菜刀或是其他的刀刺傷了。


    她老公似乎沒有察覺我進屋了,背對著我,低頭看著奈央子。桌子上已經亂成一團,也許一開始是她拿起刀子的,但這對我來說完全不重要。


    當我回過神時,發現自己已經撿起掉在地上的燭台,慢慢走向他,對準他的後腦勺用力敲了下去。


    ——是我殺了野口。


    我茫然地看著他低聲呻吟了一聲,倒在地上,一動也不動。我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麽。更諷刺的是,奈央子的老公殺了她之後,可能也陷入和我那一刻相同的狀態。


    我完全沒有聽到腳步聲,突然察覺背後有動靜,回頭一看……


    杉下站在那裏。


    她剛到嗎?還是早就到了?她看到了什麽?在哪裏看到的?我該怎麽辦?我要告訴她真相?還是拔腿就逃?在我考慮這些問題時,她一言不發,呆呆地看著我。


    如果我轉身逃走,不知道杉下會不會包庇我?


    我並沒有想殺了杉下後逃走,因為我原本來這裏的目的並不是殺人。


    這時,對講機的電話響了。是電話鈴聲,我沒有理會,對方隨即掛斷了,但沒過多久又響了,這次比剛才響得更久。


    即使我現在逃走,打電話的人也在樓下,也許會覺得我可疑。


    於是,我接起對講機,對方說是餐廳的外送,我想應該可以立刻把他打發走,就說要取消。


    在我做這些事時,杉下默默地看著我。她似乎難以相信眼前的景象,一時說不出話。我打算帶著杉下一起逃。


    這時,對講機的電話又響了,我不打算理會,沒想到杉下突然拿起話筒,說要請餐廳的人聽電話,然後叫了一個不知道什麽名字,問對方是不是這個人,接著大叫:救救我!於是,我明白自己走投無路了。


    我知道自己逃不了,即使逃了也是白費工夫,而且我終於發現,沒有奈央子的世界根本沒有價值。不一會兒,對機講傳來叮咚的聲音,我渾身緊張,聽到開門聲,接著有人說:「我是『夏堤耶·廣田』派來的。」


    杉下猛然衝了出去,我以為他們馬上會報警,沒想到她帶著一身好像廚師打扮的成瀨走了進來,說是她的老同學。我雖然搞不清楚這和眼前的情況有什麽關係,但杉下可能是看到熟人上門,鬆了


    一口氣,終於恢複了平時的樣子。


    她還向成瀨介紹說,我是住在她隔壁的鄰居西崎。


    成瀨年紀比我小,但看到眼前的慘劇居然臨危不亂,問杉下:「發生了什麽事?」我也想知道,我想知道杉下到底看見了什麽。


    我不知道。我一直在裏麵的隔音房間,走出來想借紙筆時,聽到客廳傳來呻吟聲,走過來一看,就看到西崎在這裏,發生了眼前的狀況。


    杉下這麽說。原來她什麽都沒看到,我立刻想要隱瞞自己做的事。


    就說野口夫妻發生爭執,互相殘殺。但是,雖然奈央子已經死了,這種說法卻會讓她變成罪犯,即使我想為自己脫罪,也不能做這麽卑鄙的事。


    而且——


    我收拾了殺死奈央子的人,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是複仇。我對自己的行為沒有一絲後侮,我沒有失去任何東西,既然如此,我就應該為了奈央子而接受相應的刑罰。


    聽我這麽說,你或許覺得我是個自大的小鬼,但這一點出自我的真心。


    我把造成眼前這種結果的來龍去脈如實地告訴了杉下和成瀨。杉下很驚訝我在和奈央子交往,但似乎知道奈央子受到家暴、遭到了軟禁,一直希望能夠幫她。她還對我說:「西崎,你並沒有做錯,因為你是看見奈央子被攻擊了,想要救她。」如果當時我可以馬上站起來,在奈央子遇刺之前就這麽做,不知道該有多好。


    我和杉下坐在奈央子身旁,對她說:「對不起,我沒有及時救你。」然後,我們兩人都哭了起來。我想要把她美麗的身影深深烙在眼中,用這雙手記住她柔軟肌膚的觸感——想到這裏,我伸手去摸她……


    不要碰。成瀨製止了我,他還說,越晚報警對我越不利。杉下找他上來的判斷是正確的。


    成瀨拿出手機,撥打了一一○。


    但是,成瀨並不是最後一個訪客。


    即使成瀨沒有出現,安藤晚一步出現時,應該也會做相同的事吧!


    什麽?你還想問其他事?


    ——奈央子流產?我完全不知道這件事。


    很遺憾,我可以百分之百斷定,那不是我的孩子。


    n·安藤望


    我叫安藤望(ando nozomi),今年二十三歲,目前在m商事營業部工作。


    住址是千葉縣xx市xx二四之三之三○三,我住在公司的單身宿舍。戶籍地是長崎縣xx市千早五六七二之四,是一個名叫千早島,人口不到三千人的小島。


    我想杉下應該已經說了,我們在前年夏天去石垣島時結識了野口夫婦。因為都喜歡將棋和浮潛,在旅行回來後,他們也常邀我們一起吃飯,或是去他們家玩。


    雖然公司內部有人耳語,說我進入m商事也是野口先生幫的忙,但這是天大的誤會。


    我是在被內定錄取後,才認識野口先生的。


    野口先生曾經說:「如果我們早一點認識,你就不必在大熱天那麽辛苦了。」但我不是無能之輩,不願意在影響人生前途的重要關頭,還需要靠人幫忙。


    但在進公司後,多虧了擔任課長的野口先生大力提拔,我才能進入最熱門的營業部專案課。


    野口先生很優秀,很照顧下屬,所有課員都很喜歡他。我有幸與野口先生建立了不錯的私交,在剛進公司時很有麵子,一切也都是托杉下的福。


    因為一場台風的關係,我和學生時代住的「野原莊」公寓的鄰居杉下、西崎成為朋友。西崎與眾不同,我有點不知道該怎麽和他相處,但我和杉下都是從小在外地的小島長大,再加上我們名字的發音相同,所以很談得來,可以算是好朋友。


    教我下將棋、邀我一起去浮潛的都是杉下。


    但我在公司工作了一段時間後,漸漸發現並不是每個人都對野口先生有很高的評價。由於他曾經照顧我,而且已經過世了,所以我也無意說他的壞話……


    其實,野口先生很喜歡搶別人的功勞。


    比方說,野口先生領導的團隊做某項專案獲得成功時,野口先生當然會受到高度評價,但他在上司麵前往往會巧言利口,說成是他一個人的功勞。當然,他會以慶功宴之名,請團隊成員去高級烤肉店吃飯,其他人會覺得受到了肯定,事後卻發現在公司內並沒有獲肯定,所以會讓人覺得隻是遭到了利用。


    我剛進公司不久,也隻加入過野口先生的團隊一次,但和野口先生在同一個部門多年的人經常在背後抱怨他。


    然而,隻要他在工作上表現出色,旁人當然也無話可說。


    去年十月,野口先生的團隊出了很大的差錯,讓公司蒙受了重大損失。這件事報紙上也有刊登,就是油田開發的案子。不光是那個團隊,整個課每天都被操得天翻地覆,把大家搞得壓力很大,所以都將矛頭指向了野口先生。


    那些中傷一開始針對野口先生,漸漸地,出現了他太太奈央子的名字。奈央子是董事的女兒,和野口先生結婚之前,曾經在公司當櫃台小姐,所以很多人都認識她。


    聽說有人看見她和一個年輕帥哥牽著手走進了汽車旅館。


    雖然我不知道有幾分真實性,但我無法相信。據我的觀察,奈央子深愛著野口先生,野口先生也很愛她。如果沒有野口先生的保護,她恐怕就活不下去。


    但流言越來越猖獗,甚至有人匿名寄發中傷野口先生的e-mail。我相信野口先生不可能完全不知情。


    於是,我對野口先生的看法反而改觀了。雖然他在精神上承受了莫大的壓力,但仍然積極投入工作,努力挽救之前的專案,在公司內也沒有任何情緒化的表現,和大家相處的態度也一如往常。


    他也常邀我下將棋。他像往常一樣,遇到對自己不利的局麵時就會暫時中斷,改天再繼續對戰。比起立刻分出勝負,我更期待預測野口先生會想出怎樣的作戰方法,所以每次都二話不說地答應了,雖然每次最後都是我輸。


    野口先生在下棋時,完全不聊將棋以外的事。當我和他坐在棋盤兩側認真對戰時,經常覺得那些傳聞都是空穴來風。


    差不多就在那個時候,我接到了杉下的電話。


    她在電話中說,奈央子的情況很不對勁,可能罹患了重病,邀我一起去探望她。


    結果,我們在野口先生家看到了不該看的東西。


    野口先生家門的外側裝了一條門鏈。


    那條門鏈讓我感到不寒而栗,我開始對野口先生產生了懷疑,覺得他無論假裝多麽關心奈央子,搞不好都是在演戲。野口先生發現我和杉下察覺了門鏈,對我們解釋說,奈央子因為流產導致情緒不穩定,會突然魂不守舍地跑出去,他不得已才裝了門鏈。但我認為如果是這個原因,應該有其他更好的方法。


    無論怎麽看,門鏈都不可能是為了奈央子著想而裝上的。


    杉下也產生了質疑,但覺得這種事不值得報警,這隻是別人夫妻的家務事。之後因為忙於工作,我就把門鏈的事忘得一幹二淨了。


    雖然每天都會在公司見到野口先生,但我白天幾乎都在跑外務,沒時間聊私事,就這樣迎接了新年。


    我在哪裏過年嗎?這是我工作後的第一次過年,我回老家了。


    新年過後的十二日星期三,野口先生邀我去他家吃飯。之前和野口先生對戰時,在對我相當有利的情況下中斷了,我想他應該想到了對策,打算和我繼續下棋,但他說是要辦餐會為奈央子打氣。


    野口先生說,奈央子已經好多了,希望我們去見見她。


    當我得知是杉下提議辦這場餐會時,我反省自己,當初怎麽會把這件事當成無關緊要的事情呢?


    不過,野口先生說,那天也要繼續和我下棋,叫我晚上七點之前去他家。


    那天,我六點多就到了野口先生家。


    由於有一份報告要在當天內做完,所以我假日到公司寫報告,沒想到比預定時間更早完成。我無事可做,就提前去了野口先生家。


    我在大廳打電話給野口先生,他說要和我談工作的事,叫我直接去酒吧等他。


    我告訴櫃台,我和野口先生約在酒吧見麵,然後搭電梯去了頂樓。我坐在窗邊的座位先點了咖啡,等了一陣子,仍然沒有看到野口先生。其實他在電話中叫我來酒吧等時,我就已經有了預感,因為在電話中可以感受到他的不耐煩。


    他現在一定正絞盡腦汁地思考在上次對局中反敗為勝的方法。於是,我借了放在吧台上的雜誌打發時間。


    或許是因為平時很少有這麽空閑的時間,我有點昏昏沉沉的,開始打瞌睡。當我醒過來時,一看手表,已經快七點半了。我慌忙站了起來,想到野口先生可能來過這裏,看到我在睡覺又下樓了,就問酒吧老板,野口先生有沒有來過?但顯然是我多慮了。


    他應該還坐在將棋盤前研究吧!我下樓去野口家時還這麽想。


    當我看到門外仍然裝著門鏈時,不禁有點驚訝。


    我按了門鈴後,杉下走出來,叫我不要進去。即便因為將棋的關係阻止我進門,也已經超過了約定的時間,我覺得這種態度未免太過分了。


    即使我輸棋也沒有關係,相反地,我還情願輸棋,甚至希望把我想到的妙招告訴杉下,由她去轉告野口先生,假裝是她想到的。


    現在回想起來,這個想法簡直天真得有點滑稽。我正把辦法告訴杉下時,身穿製服的警官和救護人員走出了電梯,向我們走來,我嚇了一大跳。最後,我沒有進野口先生的家門。


    即使現在了解情況後,我還是難以相信野口夫婦死在屋內,而且,西崎居然也在裏麵。


    櫃台人員的證詞


    五點二十五分,向野口先生家通報杉下小姐抵達。


    六點十五分,讓與野口先生有約的安藤先生前往酒吧。


    六點二十五分,向野口先生家通報「真紀子花坊」的人抵達。


    六點五十分,向野口先生家通報「夏堤耶·廣田」的人抵達。


    ——以上的紀錄完全正確。另外,在警方趕到之前,以上這幾個人都沒有出入大廳。


    本大廈除了大廳的出入口以外,還有一道通往地下停車場的門,位於那裏電梯後方的逃生梯旁,隻有住戶和提出相關申請的人員才能拿到那裏的專用鑰匙。


    酒吧人員的證詞


    照片上的人在傍晚六點半左右開始坐在那裏的窗邊,大約坐了一個小時左右。他點了熱咖啡,借了幾本雜誌,很快就睡著了,所以我記得很清楚。他在離開時曾經問野口先生有沒有來過,但野口先生沒有來過。


    當天的發票顯示他是在十九點二十五分結帳的,你們可以確認一下。


    〈判決〉


    主文


    判處被告十年有期徒刑。


    訴訟費用由被告負擔。


    ——十年後——


    現在的年輕人都很自私。


    雖然我已經不年輕了,但每次聽到這種話,我就在心裏反駁,根本不是這樣。


    當我知道自己隻剩下不超過半年的壽命時,我很慶幸自己沒有結婚,也慶幸沒有生孩子。


    得知自己將從這個世界消失的事實,固然令我有點害怕,卻並不感到難過,因為即使我從世上消失了,也不會有人為我悲傷。


    老家的父母和弟弟或許會難過,但是,他們不至於悲傷到無力度過之後的人生。即使有人認為我重要,也不可能把我視為最重要的人。


    或許之前曾經有過一個人。


    當時所有人的心中都曾經有過最重要的人。


    為了那個人,不惜犧牲自己;為了那個人,可以說出彌天大謊;為了那個人,自己可以做任何事;為了那個人,自己可以殺人。


    大家都隻想到各自心目中最重要的人,思考如何用讓最重要的人不受到傷害的方式,使事情落幕。


    即使無法掌握事件全貌,但或許是因為保護了自己心中最重要的人而感到心滿意足,所以沒有人去探究真相。


    對方並不知道自己保護了對方,自己也不想讓對方知道。


    然而,當知道生命所剩無多時,人就會變得貪心。


    案發至今,已經過了十年。


    命案關係人到底為了誰?做了什麽?為什麽可以做到這些事?


    我想要了解真相,也希望所有人都知道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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