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是寒冷的。


    那個漆黑的世界不斷帶走我的體溫,折磨著我。


    不光是身體,就連心靈都為之凍結。


    我在黑暗世界的中心看著搖曳的紅色火光。


    強迫體認自己隻能眼睜睜看著的無力。


    對當時年幼的我來說,重要的人在眼前喪失的那幅光景,是個難以承受的巨大創傷。


    我害怕沒有光的地方。


    我害怕黑暗的房間。


    我害怕夜晚。


    我害怕睡著。


    隻是閉上眼睛,痛楚就會衝上心頭。


    但是,有樣東西拯救了我。


    那是劃破幽暗、斬去黑影,吞噬絕望的一道光……


    那是——一道白光……


    晨光從窗簾縫隙間照進來,那道光使我醒來。


    但我還不想動,眼睛睜開一條縫,反複深呼吸。


    克己出事後過了三天。到了學校,後麵位子是擺著花的桌子,清清楚楚地提醒我克己已經死去的現實。教室裏麵也彌漫著沉重的氣氛,雖然充斥著各種對話,卻很少有笑聲。


    每次醒來,我都會懷疑那起事件會不會是一場夢。


    心想著:今天是排名賽當天,到了學校,克己是不是就會跟往常一樣找我講話。


    但現實是無情的,到了學校,隻有沒有克己的教室等著我。


    我憂鬱得扭動身軀。


    忽然映入眼簾的是床腳,距離伸手可及。


    在床上,鏡裹著棉被,背對著我發出安靜的鼾聲。


    鏡明明就在同一個房間——就近在咫尺,感覺卻隔著厚重的牆壁。


    我深深歎氣,再度閉—眼睛。


    我這個人……似乎比自認的還要脆弱。


    再次醒來時,身邊沒有其它人。


    房間已經明亮,沒有黑暗折磨我的心。


    我躺在被褥上,觀察周遭的動靜。


    從不遠處,兼作廚房的走廊傳來聲音。


    「哥哥還不起來呢——」


    那是小桃的聲音。無憂無慮的開朗聲音……


    「是啊,一定是累壞了。」


    以及鏡的聲音。她的聲音少了些原有的霸氣。


    不時夾雜著引人垂涎的、貌似在煎東西的「滋滋」聲,看樣子兩個人似乎在準備早餐。「不過……這樣好嗎——?」


    小桃歉疚地壓低聲音說道。


    「我是不在意來這邊打擾你們兩個人……不過……我在意哥哥……」


    「嗯……因為克己的事……現在相當消沉……」


    從走廊飄來灰暗的氣氛。


    鏡應該也知道,我之所以消沉,不光是因為克己的關係。


    從那天晚上起,我就沒和鏡正眼相對,也沒好好交談過幾句。


    老實說,要是小桃沒來家裏的話,真的會喘不過氣來。


    「哥哥他啊,以前也是那樣喔。」


    伴隨著菜刀有節奏地咚咚敲著砧板的聲音,小桃告訴鏡:


    「叔叔他們發生事故以後,哥哥晚上一直睡不著,總是在床上縮成一團發抖。好像非常怕黑暗,怕到一關掉電燈就哭出來。還責備自己沒有救到重要的人。」


    「重要的人?」


    鏡對小桃的話起反應,這麽反問。


    聽到這個問題,菜刀聲停住。


    「嗯,哥哥當時好像有喜歡的女生,在那次事故時一起……他們好像是青梅竹馬,常常一起玩。」


    「這樣啊……」


    「是哥哥打電話告訴我的喔。比方說騎腳踏車雙載摔車、或是玩家家酒扮老師學生、或是約好要結婚。啊,當哥哥講到他們約好要結婚的時候,我哭了起來,還說『我也要跟哥哥結婚——』呢。」


    小桃夾雜著苦笑,告訴鏡我的過去。


    這一定是她擔憂鏡的表現吧。


    「小桃很了解恭也嘛。」


    「嗯,因為我們一直住在一起。不過因為這個緣故,哥哥隻把我當成妹妹看而已。」啊哈哈——為了緩和氣氛,小桃開朗地笑了。


    「啊,要是再不叫哥哥起來,上學就要遲到了。」


    「是啊,我去叫他一下。」


    腳步聲朝這邊接近,我閉上眼睛裝睡。


    頭旁邊感覺到有人。閉著的眼前變得更暗,就表示她正在探頭看著我吧。


    鏡沒有馬上叫我起來,一段時間沒動靜,好像在猶豫什麽。


    她這麽看著我,是在想什麽呢……


    「鏡姐——哥哥起來了嗎——?早餐快好囉——」


    在小桃的聲音推動下,鏡把手放在我肩上。


    「……恭也,天亮囉。早餐已經好了,快起來。」


    她輕輕搖著我,發出呢喃般的溫柔聲音叫我起床。


    「嗯,啊啊……已經這麽晚啦……」


    雖然早就醒來,我卻說著瞎話睜開眼睛。


    我一瞬間看了鏡……立刻移開視線。我還沒整理好心情,不知道該拿什麽臉麵對她。


    鏡應該也一樣。一確認我醒來,就立刻站起來,回到小桃那邊去了。


    我們今後該怎麽辦才好?


    麵對那個目前無解的問題,心情隻是更加沉重。


    打開教室的門,眼前是習以為常的光景。


    熟識的同學、寫著雜七雜八事項的布告欄、早晨獨特的閑適慵懶氣氛,但是整體氣氛果然還是顯得沉重。


    一進教室就不自覺先看克己的位子,以往這個時間他早就來到學校,朝我招手。


    但那裏什麽也沒有,就隻有那個地方看起來仿佛褪了色。


    「啊,早安,笹倉同學、黑穀同學。」


    忽然有聲音從背後向我打招呼,我轉頭一看,隻見黑峰拿著插著花的細頸花瓶。


    「啊……啊啊,早安……」


    我看著那個花瓶打招呼。鏡什麽也沒說,視線對著地板。


    「……那個花……給克已……?」


    我擠出聲音這麽問。黑峰筆直注視著我,浮現傷腦筋的笑容說:


    「嗯,我隻能為他做這麽一點事。」


    看到那張笑容,聽到那句話,我一股血氣登時衝上大腦。腦海浮現話語前,手就先動了。


    喀鏘!刺耳的聲響引來全班的視線。


    地—是碎掉的花瓶與潑濺的水,花變得慘不忍睹。


    「恭也……?」


    鏡一臉驚訝地看著我。黑峰已經空無一物的手依然懸在胸前,同樣表情愣怔地看我。


    我呼吸急促地瞪著黑峰。她是抱著什麽想法獻花的?是誰對克己見死不救的?她拿什麽臉出現在我們麵前?


    「喂,笹倉,你做什麽啊。枉費黑峰好心幫花換水,你也太過分了。」


    班上某人從遠處這麽說。


    「少囉唆!」


    不加思索吼出來的這句話,使得班上氣氛一下子變差……


    不管怎麽想都是我不對,這我知道。在不知情的人看來,我才奇怪。


    整間教室到處傳來非難我的聲音。


    『還不都是為了保護誰啊』,或是『感覺真差勁』,或是『黑峰同學好可憐』……


    其中——……


    「——笹倉果然是死神。」


    傳來了令我背脊發寒的話語,我不加思索地轉頭瞪遍整間教室。


    雖然不知道是誰講的,但那是已經很久沒有對著我來的惡意話語。


    克己替我擋下、抹去的揶揄話語。


    「剛剛是誰講的?一


    下一個聲音從身旁傳來。那個聲音響徹整間教室,大家為之一怔。


    我看向隔壁,隻見鏡憤怒地瞪著全班。


    「要知道克己救了恭也!救了恭也的命!那是克己的意誌吧!


    是恭也拜托他的嗎?是恭也拜托他救的嗎?不是吧!克己是出於自己的意誌救了恭也的!隻是結果變成這樣而已!


    他是想保護重要的朋友,因為重要、想保護,所以才奮不顧身行動的,不是嗎?是因為喜歡恭也才救他的,不是嗎?


    但是,為什麽恭也卻非受到怪罪不可?


    剛剛的話冒瀆了克己的意誌!不要責怪獲救的人!


    得救的人明明也有他人無法理解的痛苦,不要責備當事人好嗎!」


    大家注視著鏡,鴉雀無聲。


    沒有人能反駁那個充滿強烈意誌的話,我的內心也被那番話深深打動了。


    鏡呼吸急促,紅著眼睛,那是隨時會哭出來的眼神。


    「……謝了。」


    我小聲這麽說著,輕輕按了一下鏡的額頭。


    然後蹲下來,將地上散布的花瓶碎片一片一片撿起來。


    手碰到掉落的花。這時我領會這些花的意義,這個花是獻給死去的克己的東西。


    胸口深處突然熱起來。啊啊,糟糕,怎麽最近淚腺變弱了……


    「唔……嗚……啊……嗚……」


    就算咬緊了牙,聲音照樣流露出來。眼淚跟著滾落,在地上水灘掀起了淡淡漣漪。


    我在此刻重新體認到,克己已經死了。


    再也見不到他了……


    不知道是不是受我的影響,教室到處傳來吸鼻聲或類似嗚咽的聲音。


    「唷,早——!總算趕上了——!」


    此時傳來耳熟的輕浮聲帝。我轉頭一看,是安岡。在沉到穀底的氣氛中,他開朗地向我打招呼,顯得非常突兀。


    「哦……?奇怪?近個氣氛是……?發生什麽事?咦,笹倉。你幹嘛跪著?跪在那種水灘……難不成是霸淩?」


    不知道他是白目還是少根筋,或者隻是腦袋空空而已呢?


    我不理他,繼續撿我的花瓶碎片。


    隻見安岡一句話也不說地蹲下來,開始撿拾地上其它的碎片。


    眾人關注著這個突如其來的行動。


    他默默地將一塊又一塊的碎片放到自己的掌心上。


    「……這個花瓶……感覺似曾相識呢。」


    安岡捏著一塊碎片,慈祥地看著它。


    「因為它……就跟我的心一樣四分五裂嘛……」


    默……靜悄悄。


    教室的氣氛更加沉重了。


    「你們笑一下啦!枉費我犧牲自己當笑點,給我笑啦!」


    安岡發飆。因為他的行動,支配教室的緊張氣氛稍微緩和下來了。這時忽然有手放在我肩上,然後耳邊呢喃著溫熱的話語。


    「喂喂,濕成這樣真不像話,要我處罰你嗎?」


    聽到這段意有所指的奇言異語,我朝出說話者投以狐疑的視線。眼前是邪邪一笑的杉村。


    我眼睛眯得更細,不發一語地看著他。眼看沉默持續,杉村開始顯現焦急的表情。


    「……我是在模仿禦柱啦,你不是聽到這種話就會高興嗎……?」


    雖然拐彎抹角的,不過這是在鼓勵我嗎?還是在找我碴……?


    「雖然我們的確代替不了禦柱,不過我們也是能夠替你排遣寂寞的。」


    撿完花瓶碎片的安岡,接著杉村的話這麽對我說。


    「沒錯、沒錯,再怎麽說,你都是這個班最難過的人。這點我們自認了解。」


    看來是前者。雖然形式各異,但他們似乎都同樣為我設想……


    我明明做了那麽差勁的事……不妙,淚腺又快要鬆弛了。


    「哈,克己才沒有那麽低級啦。」


    我故作堅強地笑著對杉村這麽說。看到我的臉,杉村挑起嘴角,浮現了滿足的笑容。


    「是嗎,真難拿捏啊。」


    「果然,有些看不見的默契,還是隻有心意相通的人才會知道,對吧?」


    經安岡這麽一說,杉村雙手環胸沉吟起來。


    「果然有些東西是隻有跨越那條線的兩人才會知道的吧,真深奧。」


    「愛是偉大的——」


    我感到莫名不對勁……這兩個人到底在講什麽?


    「你跟禦柱的關係……雖然,我們早就隱約察覺,不過你也知道嘛,看到證據就不得不服了。早知道這樣,應該在那家夥生前祝福你們才對的。」


    「……請問您指哪件事?」


    聽到對方非常肯定地講著自己聽太不懂的話,我感到非常不安。


    就連安岡都走到我身旁,把手放在我肩上,眼神溫柔地說了:


    「你跟鏡同學的關係其實是煙霧彈吧,畢竟社會觀感很重要。不過,我們也不是不明白事理,我們沒那麽幼稚,不會嘲笑他人的真心。」


    「呃……所以兩位到底是指哪件事……?」


    就在我不知所措地在胸前遊移雙手時,兩人異口同聲說了:


    「「恭恭x克克愛的回憶。」」


    「黑峰命—————」


    我大喊看向入口,隻見黑峰轉身就跑。


    我衝到走廊要追過去,但是左看右看就是沒看到黑峰的人影。


    「可惡!被她逃了!」


    我破口大罵時,班導從走廊對麵走了過來。


    「笹倉,你在做什麽?導師時間要開始了,趕快進教室。」


    「老師,您有看到黑峰嗎?」


    「沒有,沒看到。」


    「那麽就是那邊!」


    我看向班導走來的反方向,拔腿就跑。


    我穿過走廊,來到校舍盡頭,接著麵臨上下樓二選一的抉擇。


    是上是下,這次完全沒有線索。不過我憑著感覺看上方——看屋頂。


    雖然形勢是我追她跑,但總覺得不是這樣。黑峰會不會是在引誘我到沒人打擾的地方?


    她根本沒有理由故意逃到教室外。要是就那樣待在教室裏麵的話,多的是會替她講話的人。


    黑峰到底在想什麽……


    我吐出一大口氣,繃緊神經後,一口氣衝上樓梯。


    一打開鐵門,首先就接受風的洗禮。


    我不自覺閉上眼睛,這是替接下來即將看到的藍天營造氣氛。


    任風吹拂一陣後,我慢慢地睜開眼睛,眼前是爽朗得仿佛能洗滌心靈般的萬裏無雲睛空。


    「今天天氣真好。」


    從頭上傳來聲音。


    我麵向聲音方向,眼前是罩著黑鬥篷、扛著巨大鐮刀的死神,命。我皺著眉頭,眯起眼睛。


    「黑峰,我說你……看得見耶。」


    「咦?看得見什……」


    話說到這裏,她發覺自己的站立位置與我的視線焦點。


    「呃,難道說,死神有規定一定要穿條紋內褲嗎?」


    「不、不、不許看!轉過去啦——」


    「我看你還是趕快下來吧。」


    我一麵歎氣,一麵往下移動視線看著地麵。


    我感覺到她無聲地降落在我隔壁。


    我半眯著眼看向死神,隻見她紅著臉鼓著腮幫子,按住裙子。


    「看到了……?」


    「白跟淺綠相間的條紋。」


    聽到我的話,黑峰的臉更紅了。


    「~~~唔……色狼……」


    「哪有,剛剛那不是我的錯吧。」


    「嗚嗚~我本來想帥氣登場的說,好悶喔……」


    黑峰用死神的鐮刀代替拐杖撐著身體,垂頭喪氣。


    我無視於她,背靠牆雙手環胸。


    「那麽,我這樣追過來,應該正中你的下懷吧。有話想跟我說嗎?」


    「嗯,或許是我雞婆,不過我擔心鏡。」


    黑峰提起精神,握住鐮刀看我。


    「克己同學出事以後,你們發生了什麽事嗎?在旁人看來非常奇怪喔,你好像在回避她。」


    「……會回避也是當然的吧……那家夥也是死神喔。」


    聽到我的話,黑峰感到不可思議地歪著頭。


    「你怕我們?」


    黑峰並沒有責怪之意,表情像是問機智問答般這麽問我。


    「並不是怕。隻是價值觀相差太大,已經不知道該如何相處而已。」


    「我認為照以往那樣就行了。」


    「發生過那種事以後,哪可能做得到啊……再說……」


    我講到一半就咬住嘴唇。黑峰依然歪著頭看我。


    ……我猜想,在回避對方的人不單是我而已……那天在雨中從河裏救起我以後,鏡也變得有些見外。


    「……倒是黑峰為什麽還待在這裏?」


    「哇,這句話有點傷人喔。」


    「因為你負責的克己已經不在了啊。」


    「死神通常不會隻負責一個人喔。」


    「那麽,鏡除了我以外,也有其它負責對象?」


    「不,她是特別的。鏡是笹倉同學專任的死神,因為你是『接近死亡』的人。」


    「這句話,鏡第一次來找我時也說過,這個詞有什麽意義嗎?」


    聽到我的疑問,黑峰別開視線,斂起下巴稍微思考起來。


    「該怎麽說才好呢……」


    她用指尖咚咚地敲著鐮刀柄,斟酌用詞。


    「該說是死亡會主動找上門來嗎……或者,該說是本來不應該活著的人呢……」


    「這句話有點傷人啊……」


    我一抗議歎氣,黑峰就飄上空中,緩緩地接近我說了:


    「笹倉同學其實是早就死掉的人喔。」


    死神的這句話讓我大惑不解。


    黑峰像是要確認我的困惑般,湊近臉盯著我看。


    「首先我希望你了解,能夠存在於這世上的生命數量是有限的。」


    黑峰飄浮在空中開始講述:


    「因為有人死去,所以有人誕生。這就是生命的循環,為了使這個循環圓滑地運作,排除多餘的死,就是我們死神的工作。」


    「你倒是說說看什麽叫作『不多餘的死』?」


    「就是壽命。人從一開始就注定了生命的長度,雖然結束方式分成衰老、事故等各種情況,不過那部分就連我們都不許幹涉。」


    黑峰這麽說著,口氣就像是遇到朋友來問上課聽不懂的地方,而教朋友一樣。


    但是,其中有句話令我在意。


    「——不許……意思就是並不是辦不到囉?」


    被我挑到語病,黑峰閉嘴不講話。但是,那個沉默不會是肯定以外的意思。


    「既然這樣……既然這樣就表示你當時也有辦法救克己……沒錯吧。」


    光是提到克己的名字,胸口就為之揪緊。為了掩飾這點,我的語氣變得粗魯起來。


    不知道是不是發覺這點,黑峰浮現了有些傷腦筋的表情。


    「要說yes或no的話,答案是yes。但那對死神來說是禁忌,因為該死的人沒死,就代表該誕生的人無法誕生喔。」


    「既然還沒誕生,那有什麽關係!活著的人比較重要,不是嗎?」


    不小心激動起來的我,不小心把腦海裏浮現的話直接說出來。


    黑峰浮現悲傷的眼神,凝視著這樣的我。


    「笹倉同學,你知道嗎?請產假待產的保健室老師,今天平安生下小寶寶了,大家好像都非常高興喔。」


    「……那又怎樣。」


    「搞不好那就是克己同學沒死的話,就無法誕生在這世上的新生命。」


    短短幾秒前自己說過的話,束縛了我的胸口。


    「笹倉同學,你……會怪誕生的嬰兒嗎?怪他『要是你不誕生的話,我的朋友就能活下去了』?」


    黑峰的話奪走我反駁的意誌。我隻能皺著眉頭,別開視線而已。我自己也後悔不小心說了「既然還沒誕生——」這種話。正因為如此,黑峰的話刺得我非常痛。


    「……對不起,我用了這麽討厭的講法。不過事情就是這樣,新生命是需要某人的死亡的。」


    對於黑峰的話,我隻能以咬緊牙齒、握緊拳頭來表現抵抗之意。


    我知道自己的話不對。但,就算是這樣,我不可能原諒黑峰——原諒死神。


    因為對我來說,比起素未謀而的他人,果然還是克己比較重要。


    「假使……當時克己得救了……事情會變成怎樣……?」


    黑峰掐著自己的頭發,稍微思考後說了:


    「本來該盡的壽命會分到新的壽命喔。但是,因為那個壽命是不被允許的,所以世界會期望那個人的死。」


    「世界期望那個人死……?」


    這個說法雖然抽象,不過意思也就是容易死掉吧?


    ……咦?這就表示——……


    死神代我陳述我所發覺的事情。


    「對,就會變成『接近死亡』的存在喔。」


    對我說過好幾次的那句話——黑峰所說的我是「早就死掉的人」在這時候歸納出結論。


    膝蓋仿佛懸空般不適,我有點喘不過氣。但是我擠出肺裏的空氣,呻吟似地問黑峰:


    「意思就是我……一度壽命盡了,是嗎?」


    「嗯。在我們的紀錄上,你應該在十年前的事故就跟父母一起死掉了才對。」


    腦海回想起那場慘劇,燃燒的車與雨聲、熱與冷與絕望,以及死神的影子。


    黑峰眯起眼睛,壓低聲調說了:


    「當時,一名死神救了笹倉同學的命,但是那意謂著殺害應該誕生的生命。」


    黑峰放開掐著頭發的指尖,重新握緊了鐮刀刀柄,然後正眼注視著我。


    「我們死神是守護生命的存在,殺害生命是最大的禁忌。所以那個罪就會以『白傷』的形式刻在死神身上。」


    「白,……傷?」


    我留意到白這個詞,白這個顏色在我的記憶留下鮮明的印象。


    舊則那起『事故』起……新則三天前的雨天。


    我原本隻是起了疑心。不對,是希望那是疑心。


    當時,鏡什麽也沒回答我。現在想起來,那個沉默應該就是肯定吧。


    但我之前,卻一直往自己希望的方向解釋。


    「我想笹倉同學應該也已經發覺了,你跟鏡在小時候——……」


    「命!」


    黑衣的鏡突然高舉著刀從牆壁跳出來。


    她朝黑峰的頭揮下那把凶器,打斷她的話。


    鏗——!堅硬的金屬互相撞擊的聲音,刺得耳朵深處發癢。


    黑峰用手上的鐮刀刀背擋下了鏡的一擊。


    「突然砍過來是很危險的,鏡。」


    「沒問題,隻是會痛而已!」


    「不過,我並不喜歡痛的感覺。」


    黑峰這麽說著,揮動鐮刀橫掃。


    鏡沒有抵抗地順勢往後跳,腳一著地就再度架刀。


    「命,你不要多嘴!」


    「我隻是仔細解釋了死神的任務而已喔。而且,我認為笹倉同學有權利聽。」


    「我的事跟那沒關係吧!」


    「那是出於一點好意,不過是我多事了——……看來是這


    樣。」


    看鏡依然不改眼神猛瞪自己,黑峰歎著氣聳聳肩。


    「那麽,之後就交給兩位當事者了。我要回去上課了。」


    這麽說的同時,黑峰披著的鬥篷與手上的鐮刀都像霧一樣消失了。


    眼睛的顏色也變回黑色,黑峰恢複成人的模樣。


    「第三節課一定要回來喔。這是班長的請求。」


    以平常的語調這麽說完以後,我們班的班長就打開通往校內的門離開了。


    現場隻剩下難堪的氣氛。


    「咦……呃……啊,啊哈哈,就、就剩我們兩個獨處了呢——」


    鏡為了轉變氣氛,笑得很刻意。


    「兩個人居然蹺課跑到屋頂上來,真是不得了啊。該怎麽說呢……就是……呃——……啊……」


    聲音愈來愈小。雖然,我一句話也不講應該也是原因之一,不過,結果說穿了就是鏡在勉強自己吧。


    「……你聽命說到哪裏……?」


    那就像是挨罵的小孩在道歉一樣,就是那種聲音。因為視線垂向地麵,就更加深那種感覺。


    「總之,就是死神的任務與『接近死亡』的人誕生的方式……吧。」


    「……是喔……」


    鏡斂起下巴,欲言又止。為了轉換心情,她把手上的刀收進刀鞘。迎著風,黑鬥篷與長發在空中起舞般地飄揚。


    其中,那撮白瀏海特別醒目。


    「鏡……我以前見過你……沒錯吧?」


    我再度問起三天前問過的事。這次在她回答我以前,我都不會罷休。


    我持續以這樣的眼神看著鏡。不知道是不是發覺了我的視線,鏡也看著我。感覺很久沒有這樣四目相對了。


    應該是這個關係吧,鏡開口了:


    「死神……在學校時有一堂課,就是來到這邊的這個世界。這是為了接觸我們要保護的『人』,體認死神工作的重要。」


    鏡浮現了有些悲傷的表情後這麽說了。


    「就在那時候……遇見了我嗎?」


    鏡稍微點頭,然後就這麽縮起下巴不動。


    原本模糊的記憶,在這時也化為清晰的影像,在腦海裏重現。


    「沒錯……我跟你在小時候就遇見了。我們是青梅竹馬……不對,是設定成『青梅竹馬』。」


    仿佛倒著翻書,仿佛將堆疊的方塊從上方逐一消除般,我漸漸解開過去。


    在公園玩耍的我,身旁突然出現一名少女。


    那個女生理所當然地跟我說話,我也理所當然地回答。


    就連來接我的媽媽,也跟那個女生自然地交談。仿佛從很久以前就是這樣。


    「我曾經騎腳踏車載著你到處跑,對吧?那時候你死命抓著我不放。要是玩家家酒,你就扮老師,老是出一些怪問題。」


    為什麽之前會忘記了呢?明明就記得這麽清楚,明明就能鮮明地回想起當時一段段的對話。然後最重要的事也……


    「……那個約定……呢?」


    聽到鏡小小的聲音,心髒加快了速度。她抬起臉,眼神柔弱地看著我。


    「……哪個約定啊……」


    但我別過眼去逃避了。


    鏡有話要說——半途打住,握緊裙子。


    看到她那個樣子,我也握緊拳頭皺起眉頭。


    耳朵聽到了小聲的低語。因為實在太小聲了,我不太清楚她講了什麽。


    為了確認她說了什麽,而看向鏡的我眼中是——


    「笨蛋————」


    ——死神高舉著白刃的身影。


    「媽啊!咦?嗚嘎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的呐喊究竟傳到多遠呢?我的慘叫是不是傳到某人心底了呢……


    總而言之,鏡的一擊造成我無上的痛楚。


    「你……你這……幹、嘛……砍……」


    我痛得沒辦法順利吸氣,連話都說不好。我倒在地上抽搐,朝鏡投以怨懟的視線。一般會在這種時機砍人嗎……?


    看到我這樣,鏡維持憤怒的姿勢,刀尖對準了我。


    但是,她的眼神看起來很悲傷。


    「難道你真的忘記了……?是你對我說『我們結婚吧』的喔?」


    「那種話……是童言童語吧。」


    我按著胸膛,怨憤地看著鏡。


    聽到這句話,鏡咬住嘴唇。


    「那的確是童言童語,我也不是真的念念不忘,但就算這樣我還是很開心喔。所以我才決定用未婚妻的設定待在你身邊的啊……」


    「——然後對我見死不救嗎?」


    「咦……?」


    「你負責管理我,就代表你知道我的壽命吧。死神的工作,就是在壽命到來以前排除多餘的死。所以,一旦壽命到了,就要迅速將其靈魂從肉體切離……就像黑峰對克己做的那樣……就像十年前的事故時……你對我父母做的一樣。」


    「不、不是!當時我還不知道那就是壽命,死神的力量也還……」


    「可是我看到了!你……在燃燒的車上方跟黑峰一樣起舞……那就是切離靈魂的舞蹈對吧……?」


    「那是……唔……」


    「我在那場事故時……想要救你……雖然,隻是小孩子的俏皮話,但我已經發誓要保護你,所以……但我卻什麽也做不了……」


    「咦……?恭也,不是的……?那時候……」


    「就是那樣沒錯。而且,其實我當時早就死了吧。」


    「唔……命……連這種事都說了嗎……」


    鏡神情痛苦地擠出話語。


    「為什麽你隻救我?為什麽不連爸爸和媽媽一起救?」


    「……那是因為……我發覺時已經太遲……光是救恭也就已經是極限了……」


    說到這裏,鏡就再也不講話了。我也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了。


    我明明不是想講這種事……


    無言的時間持續。那段沉默的時間始終無法結束,我背對鏡。


    鏡沒有動靜。


    我慢慢地握住門把。我心想要是鏡說話我就立刻轉頭,緩緩地動作。


    噠!小小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鏡靠近我要說話。我這麽想,轉頭一看——


    「恭也大笨蛋——————!」


    高舉著刀的鏡已經近在眼前……


    咻!威力深及體內的一擊。我承受著沒道理可言的劇痛,在地上痛得打滾,目送著鏡穿過屋頂鐵絲網飛走的背影。


    稍微打開的門被風吹得整個打開了,隻見黑峰就在那裏。她癱坐在地,不知為何拿著手機。


    「……………………」


    我們暫時用眼神對話。話雖如此,也不過就是「為什麽你會在這裏」跟「哇,被發現了」這種程度。


    等到我複原到某種程度後,我站起來走近黑峰。


    「已經不要緊了嗎?」


    「至少走路不要緊……話說,你不是回教室了嗎?」


    「這個嘛,我果然還是很在意你們兩個。」


    我按著臉,大大歎氣。


    「……我跟鏡的對話……你都聽到了吧。」


    「嗯,好沉重啊,看來是沒辦法放上部落格了。」


    麵對半眯著眼的我,黑峰隻是回以微笑。我把按著臉的手移到頭上,粗魯地抓了抓頭發,再次歎氣。


    黑峰合上手機後,站起來走下樓梯,我也跟在她旁邊。


    「聽我說,笹倉同學,剛剛有件事忘記告訴你了。」


    黑峰麵向前方開口說道,而我隻是斜眼看著她。


    「我們死神一般都是黑


    發。頭發會變白,就是犯了禁忌的證明。」


    「是哦,原來那不是流行。」


    「那麽你知道那稱為『白傷』嗎?」


    「我怎麽可能會知道。」


    「『白傷』呢,是把自己的生命分給別人的印記喔。」


    聽到那句話後,我停下了腳步。


    黑峰也前進兩、三步以後,停下來轉頭看我。


    「你剛剛,說了什麽……?把自己的生命分給別人……?」


    聲音嘶啞起來。聽到預想不到的事,一部分的自己為之動搖。


    「喏,不是有人把生命比喻為蠟燭嗎?所謂的蠟燭不是蠟一燒光,火就會熄滅嗎?不過,隻要從其它蠟燭削走蠟加進去的話,不是就能夠燒很久了?其實那是獨當一麵的死神才能夠使用的力量,但鏡還不成熟就用了那個力量——應該說好像就是那時候覺醒的。她當時是真的很拚命呢。」


    我無言以對。剛剛自己還說了類似責備鏡的話,我真想揍自己。


    「大家都嚇了一跳。畢竟從課外實習回來的鏡,竟然受了『白傷』。以往成績表現優秀的她,明明是大家的中心人物,卻因為『白傷』的關係被大家疏遠……雖然,她本人不特別在意的樣子。」


    黑峰絕對不是在責怪我吧。隻是希望我知道,抱持著這個用意告訴我的吧。


    我叩的一聲,用頭撞牆歎氣。我因為克己及過去的事而失去分寸。我平白無故傷害了鏡。


    「我、得跟鏡道歉才行。」


    「既然笹倉同學想這麽做,我想一定就應該這麽做準沒錯。」


    『欸,弄壞那座沙山來玩好不好?。』


    『不要,好不容易才堆得那麽大的。』


    『你真傻。就是大才值得破壞不是嗎?反正到了明天就會被別人弄壞了,不如我們現在開心地弄壞比較好吧!』


    『我現在要幫這座山挖隧道,幫我。』


    『那之後要弄壞喔。』


    挖挖挖挖、挖挖挖挖、挖挖挖挖……握緊。


    『呀啊!喂!你握我的手做什麽!』


    『隧道開通的證據啊。來,再挖多一點隧道。』


    『還要挖嗎?趕快弄壞嘛。』


    挖挖挖挖、挖挖挖挖、挖挖挖挖……唰啊。


    『啊……』


    『崩塌了。』


    『嗚……嗚哇——!人家的隧道——!』


    『哇,你不是說要弄壞沙山來玩嗎?』


    『隧道——!哇——!』


    『咦,恭也騎的東西看起來好有趣。』


    『嗯,我已經可以不靠輔助輪騎了。』


    『那,後麵載我也沒問題嗎?』


    『不行啦。電視上說過,不是戀人就不能載。』


    『那,我當你的戀人,你載我。』


    『咦——鏡是戀人——?』


    『你不要嗎?』


    『嗯——算了,也好——那,你坐上來。』


    『嗯。』


    唰鏗、唰鏗、唰——!


    『恭、恭也!你會不會騎太快了?停得下來嗎?』『嗯——其實煞車好像壞了。』


    『咦————!」


    『啊,不行,要撞上了。』


    喀鏘!


    『痛——……不會痛……?奇怪?』


    『唔——……鏡好重……』


    『沒、沒禮貌!我才沒那麽重!咦……難道是你保護了我……?』


    『恭也——來玩吧——』


    『好,那今天就來扮家家酒結婚。』


    『那是什麽?』


    『誓言相愛的大人遊戲。』


    『咦、咦、呃,不過那就表示……那個……你、喜歡我嗎?』


    『………………』


    『原、原來你跟我隻是玩玩而已!』


    『奇怪?那樣講會變成午間連續劇啦!』


    『那你就清楚表明心意啊!』


    『嗯——雖然沒想過,不過……或許喜歡吧。』


    『………………』


    『奇怪?鏡你怎麽了?臉很紅喔。』


    『要……要你管。總、總之要我陪你扮家家酒結婚是可以啦。』


    『啊,不過,鏡喜歡我嗎?』


    『………………』


    『鏡?』


    『那麽害羞的話我怎麽可能講得出口!』


    『你、你不是要我講了嗎!』


    『你又沒差。好了,接下來是誓言。』


    『要說什麽才好?鏡你知道嗎?』


    『我想想……我……我、我、我愛你……之類的?』


    『咦?就這樣?』


    『我怎麽知道!既然是你說想扮的,你就要負責想台詞!』


    『嗯——……也是喔……那……』


    『那?』


    『我無論何時都會保護鏡。』


    『……別、別忘了剛剛的話喔。』


    『哇,鏡滿臉通紅。』


    『你還不是很紅!』


    『嗯,臉頰很燙。那,之後要做什麽?』


    『我想想,印象中是誓約之吻……咦,要做到這種地步嗎?當真?』


    『嗯——如果鏡願意的話,我有點想做呢。』


    『哪、哪哪、哪有這樣……不過……唔……』


    『那就做吧。』


    『等、等一下,心理準備……還沒好……~~』


    轟隆——!


    「嗚哇!怎、怎麽了?這是哪種親吻的效果音啊?」


    突如其來的轟聲將我驚醒。


    我張望四周,這裏是陽光普照的屋頂。太陽的位置在天頂,從地麵影子的長度判斷,現在應該正值午休時間。


    啊啊,對了,我一直在屋頂上等鏡,等到睡著了。


    總覺得做了一個相當懷念的夢……


    那些回憶清晰得教人想不透,之前為什麽會忘記。


    砰轟——!


    猛烈的爆炸聲再度響起,地麵……也就是整棟校舍微微振動著。


    「唔,這個聲音到底是怎麽回事啊?」


    我站起來,衝向圍籬。


    透過鐵絲網往下看,我所在的這棟校舍的二樓冒出陣陣白煙。


    印象中那一帶是化學教室……這就表示是藥品之類的東西爆炸了嗎?


    白煙逐漸變黑,似乎有東西燒起來。


    火災警報器震耳欲聾地響起,證實了這點。


    然後,就像是受到那個聲音挑撥一樣,紅色火焰有如爬蟲類的舌頭般從窗戶現形。


    校舍裝置的揚聲器通電發出噪音。


    『緊急廣播!第二化學教室發生火災。校內同學請盡速移動到操場,切勿奔跑。再次重複——


    有人以焦急的聲音做校內廣播。


    學生陸陸續續從校內出來前往操場。有人用走的,有人小跑步,有人拿出手機拍下竄出火舌的窗戶。


    我也必須到操場去才行,我看向連接校舍的門。


    「……………………」


    總覺得從縫隙間冒出疑似煙的東西,我強忍著不好的預感,靠近門。


    然後,轉動門把稍微打開門看看——立刻關上。


    「喔,天啊……」


    樓梯已經煙霧彌漫了。


    火雖然沒竄上來,但煙霧因為煙囪效應的關係,埋沒了這條連接屋頂的樓梯。


    看來待在這裏比較安全。


    我再度回到圍籬邊。在操場,以體育股長為中心,各年級按班級排隊點名。


    這段時間老師們透過手機講電話。八成是通報消防隊和警察。


    就我看到的感覺,幾乎所有學生都在操場集合完畢。


    我們班……我不在是當然的——鏡也是……黑峰也不在。


    不好的預感掠過腦海。克己出事時,黑峰也不見人影。


    黑峰說過她還負責其它人。


    ……難道有人會在這場火災喪命?


    不對,真要說起來,我自己不會有事嗎?校舍或許會就這樣整棟燒掉。到時候無處可逃的我就完蛋了。


    『二年三班的笹倉恭也——!在屋頂上的人是你嗎————!』


    突然從地麵傳來破音喊我的名字。一看,是拿著麥克風的杉村。


    從這邊就算出聲應該也聽不到,於是我試著揮舞手臂回應。


    杉村應該知道是我了吧,隔了一會兒後,他再度對著麥克風開口:


    『在那邊的人隻有你嗎?你妹沒跟你一起嗎?』


    「……咦……?」


    ……我妹?……我妹是指小桃嗎?


    我抓著鐵絲網,凝視著地麵。


    在操場排隊的學生,從左起按照一年一班、一年二班的順序排列。


    我記得那家夥是一年四班沒錯。然後因為是姓笹倉,所以座號偏前麵……


    「唔——……」


    找不到。


    我感到一陣惡寒,仿佛有冰塊滑過背脊般,甚至伴隨著痛楚的惡寒。


    剛剛還滿不在乎的心,此刻淩亂得有如連續投入石頭的水麵。


    忽然看到兩個人影從校舍跑向操場。


    那些是女性——但不是小桃。她們一麵咳嗽,一麵指著校舍,向應該是她們班導的老師拚命訴說著些什麽。


    淡淡的疑慮在目賭老師立刻看向這邊的表情時變成確信。


    小桃就在那個女生指的地方。


    思考時間連一秒都沒有,我用力推了鐵絲網一把離開網邊,直接衝向連接校舍的門。


    『等等,笹倉!你別動!』


    麥克風的聲音變了,這個聲音是安岡……?


    『你妹妹由我來救!所以大、大大、大哥!請你待在那……嘎啊啊啊啊啊!』


    從麥克風傳來幾發悶響,然後換回杉村的聲音。


    『笹倉,聽得見嗎,總之你別動。我們這邊也正傾全力掌握現狀。所以在了解情況以前,你都別動。』


    ——在了解情況前都別動?簡直強人所難。我已經不想再為了救不了任何人,在當下無法動彈而後悔了。


    這次我毫不猶豫地把門全開,滿滿的灰煙找到出口,一口氣流到外麵。


    操場那些家夥應該也注意到這個異狀了,從揚聲器傳來杉村連續呼喊我的聲音。起火點在二樓。煙已經來到這裏,就表示三樓跟四樓充滿煙霧。特別是樓梯呈現煙囪狀態,煙應該比走廊更濃才對。


    我吸了一大口氣,就眯起眼睛衝進校舍。


    視線差到極點,接近伸手不見五指的程度。


    不過,因為煙的特性是不斷往上,所以腳下的階梯隱約可見。


    我屏住呼吸,快步下樓。


    樓梯的構造是學校常見的,在各層樓中央設置平台轉折的形式。區區三層樓份的階梯數量,包含平台在內不到六十階。


    我一口氣衝到四樓以後,接著原地轉身要前往三樓。


    我以最短路線移動。我已經算好階梯的數量到途中的平台是十一階,因此接下來憑感覺就能走。為了縮短時間,我兩階當作一階地衝刺。


    「——唔!」


    這時異狀……不對,真要說起來是理所當然的事態發生了。


    水從頭上發出淋浴般的聲音灑下來,似乎是灑水器啟動了。


    濕掉的亞麻油地氈走廊滑到極點,轉眼間就淹水的走廊硬生生地捆縛了我的心。


    然後,就在我下樓途中,要踏上轉折平台的那個瞬間——


    轟——!從樓下傳來爆炸聲……灑水器啟動後爆炸是怎麽回事?


    因為注意力被那個聲音拉走的關係,我疏於注意腳下。等我發覺時,已經在走廊上滑倒,整個人失去平衡。


    這種時候站穩腳步根本毫無意義,我左肩著地,摔在走廊上。伴隨著「砰」的低沉聲響,肺裏的空氣泄露了。我慌忙捂住嘴,但氧氣跑掉太多,我頓時感覺到呼吸困難。


    我皺著臉倒在地上,盡可能放低位置從指縫間吸取空氣。


    嗆死人不償命的空氣有如苦味在嘴裏擴散開來,這果然對身體有害。


    就在我要爬起來時,身體有地方不聽使喚。撞到的左肩動不了。


    應該不至於脫臼,而隻是暫時麻痹了罷了。


    (可惡……我的肩膀真虛……)


    我在內心暗暗罵著,用右手撐住地板站起來。走廊的煙更濃了。


    我可不想再繼續吸煙,我慎重地前進。


    然後就在抵達二樓時,校內揚聲器發出雜音。接著是講話聲。


    『啊——啊——笹倉。聽得見嗎,笹倉?聽到請回答——』


    那是杉村的聲音。操場的麥克風從外部連接到校內用揚聲器了嗎?


    「怎樣?」


    『我想你應該知道外麵是不可能聽得到你的聲音的,所以要是你回答了就是笨蛋。』


    「……………………」


    等我平安生還以後一定要扁那家夥。


    『總之起火原因是實驗用的金屬鈉。我想你上課學過應該知道,這玩意兒會跟水起爆炸反應。』


    不是我吹牛,我根本就不記得。原來灑水器啟動以後傳來爆炸聲就是這個緣故。我抬起右手上臂捂住口鼻,用衣袖代替口罩。


    『另外,我們得知了一件重大消息。』


    就算透過揚聲器也聽得出聲音非常緊張。我停下腳步,靜靜等待下一句話。


    『黑峰在第二化學教室,逃出來的女生似乎就是她救的。』


    黑峰在……事故現場?既然,救了那兩個隨後跑到操場的女生,為什麽卻隻把小桃留在現場?


    ——為什麽死神隻留一個人在危險的地方?


    腦海掠過黑影。


    「小桃!」


    我用光肺部保管的所有空氣大喊著,不顧濃煙衝過走廊。


    從天花板灑下滅火用的雨,淋得皮膚和衣服黏在一起,遲緩我的動作。


    濃煙前方看到紅紅搖曳的物體,那是第二化學教室。


    我踢破了火勢還沒波及的後門。


    仿佛為新空氣進入感到雀躍般,熱騰騰的煙從教室裏麵吹出來。


    「唔——噗!咳咳!」


    因為不小心吸到一些煙,我邊咳邊想吐。但我不理會這種事,衝進教室。


    在那裏,教人窒息的熱空氣與煙翻騰著。


    教室前半部發出嗶嗶剝剝的聲音燃燒著。


    牆邊擺著收納上課使用的酒精燈等可燃性教材及藥品的櫃子,要是火燒到那裏的話,究竟會變成怎樣呢?


    滅火器——不行,在火的另一邊。


    「咳、咳!咳!」


    咳嗽——我聽到了別的咳嗽聲。


    「小、小桃!小桃——!」


    我眯眼環視著灰色視野,同時大聲呼喊。


    「哥、哥哥?」


    耳熟的聲音從煙霧另一邊傳來,我在臉前揮舞著手想撥開煙霧,同時朝聲音傳來的方向前進。


    「哥哥!哥哥!咳、咳!哥哥!」


    太好了,小桃呼喊我的聲音很清醒。每當我踏過濕漉漉的地板,就發出啪嚓啪嚓的聲音。雖然拜灑水器之賜比較沒那麽難受,不過隨著我前進,火焰的熱度還是燙得皮膚刺痛不已。


    然後就在能夠忍受熱度


    極限的地方,我看到了地板上的小桃。


    「哥哥……」


    臉被煙熏黑,整個人被灑水器的水淋成落湯雞的小桃倒在地上。


    她一看到我,不知道是不是終於放心,立刻展露笑容,接著掉起眼淚。


    小桃的腳上壓著被炸飛的椅子,而且上麵還蓋著收納器材的鋼櫃。


    我移動到能夠保護小桃免於被火燙到的位置,蹲下來湊近臉要她安心。


    「小桃,腳要不要緊?」


    「嗚,唔、嗯。雖然被夾住了……不過……」


    小桃看腳下。


    剛好膝蓋以下全被埋住。從有隙縫這點來看,腳似乎沒有被壓爛之虞。我把手伸進縫隙裏麵,要確認是哪邊卡住了。


    「哥、哥哥,好癢……啊嗚、嗯……這種時候這樣也大膽了啦……」


    每當手碰到大腿或膝蓋內側,小桃就發出怪聲。


    「……你啊,看樣子真的沒事。嗯,沒事就好……嗯?」


    我摸到了某樣柔軟的東西,那蓋在小桃的小腿上。


    光用手摸無法判斷那是什麽。雖然濕掉了,但握住一段時間後就漸漸變暖。


    「哥哥,我跟你說,我的腳邊有人。」


    「人……?啊!」


    我想起杉村的話。對了,黑峰在這裏。那麽這是……


    「那個人為了保護我,自己被壓在下麵……那是哥哥認識的人嗎……?」


    「……啊,對。」我從縫隙抽出手,看向背後的火焰。


    盡管灑水器依然持續灑水,但火勢並沒有減弱。


    「咳咳!咳!」


    小桃咳嗽,我發現煙比剛剛更多了。


    「我馬上就救你出來,你等著。」


    我看向眼前倒下的鋼櫃。途中滑倒撞到的左手還是不聽使喚。


    我用右手摸摸櫃角,但立刻咂舌縮回手。櫃子被火烤得變燙了。雖然溫度不至於燙傷,但徒手觸碰實在燙手。我用右手抓住襯衫,粗魯地彈飛鈕扣脫下來。然後,直接把脫下來的衣服纏在手上,再度握住櫃子。


    「——喝!」


    就憑一隻右手根本不可能挪得動,因此我讓側腹部抵著手肘,利用全身的力量抬起櫃子。隻要沒有這個龐然大物壓著的話,應該就能夠挪開椅子了。


    我勉強把頭伸向抬起的空隙看看裏麵。就像小桃說的,黑峰就倒在那裏。她趴著蓋在小桃的腳上。


    「黑峰!」


    我試著喊她,卻沒回應,她似乎徹底失去意識。


    「小桃,腳抽得出來嗎?」


    「唔,嗯。感覺沒問題。」


    「那拜托你把黑峰拖走,這個櫃子……真的很重。」


    老實說,感覺光是講話,力氣就快被分光了。


    這時火勢冷不防增強,隻見火焰已經燒到牆壁和天花板,而且灑水器不知何時停住了。


    「小桃!動作快!」


    「嗯!」


    在我催促下,小桃拔出自己的腳。然後跪下來轉身,將壓在黑峰身上的椅子挪開。


    因為靠近火的關係,濕衣服的水分變得像熱開水一樣,皮膚直接感受到熱度。


    小桃把椅子命部搬開以後,把手伸進不醒人事的黑峰腋下,將她從櫃子下拖出來。


    「哥哥,已經可以了。」


    「哦!我已經不行了!」


    我這麽說完就放開手,櫃子發出「砰!」的劇烈聲響倒下並壓在椅子上。


    我放心地吐了一大口氣。接著吸氣的瞬間,被煙嗆到。


    我慌忙放低姿勢捂住嘴巴。然後看著還沒恢複意識的黑峰。


    「對了,哥哥……你的左手怎麽了?」


    小桃看著從剛剛就完全垂下不動的左手,這麽問我。


    「剛剛滑倒撞到了。隻是有點痛的跌傷而已,不要緊。先不說這個了,你讓黑峰趴在我背上。火勢不妙。」


    借助小桃的手,我勉強背起黑峰。


    然後用右手背抵住她的臀部以免她滑下來。


    「呣……」


    背和手感覺到開心的觸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濕濕的關係,感覺特別活色生香。


    「哥哥,你在暗爽嗎?」


    「這個嘛,我都闖進火場了,享受這點福利不為過吧?」


    「哥哥不嫌棄我的話,隨時可以給你背喔?」


    「別說傻話,走囉。」


    因為站起來煙很濃太危險,所以我保持半蹲姿勢,慢慢地朝踢破的門移動。


    腳下有水會滑,再加上彎著腰和膝蓋走路,身體的負擔相當重。


    「失去意識的人真重啊。」


    「這樣講,對女生很失禮喔——」


    跟在我旁邊的小桃半眯著眼嘀咕。不過她的表情顯得安心,應該是因為知道自己能夠平安逃脫了的關係吧。


    我們一邊避開煙一邊慢慢地前進,終於抵達出口。


    就在這時——


    砰轟!


    突然,教室前方發出巨大的爆炸聲,牆邊的櫃子一口氣搖晃倒下。


    隻見前方飄著不同於煙的純白粉末,看樣子是滅火器耐不住高溫而爆炸了。


    我立刻轉身,將背上的黑峰推開塞給小桃。


    「呀哇啊啊!」


    小桃抱著黑峰倒在走廊上。


    重量與溫度從背上消失的同時,再度發出爆炸聲。倒下的櫃子接二連三地噴火。


    似乎是櫃子存放的酒精燈被火燒到了。埋沒教室的火變得更旺,沿著牆壁造出紅色簾幕。


    出入口化為人類難以靠近的火門,眼看四方完全被火包圍。


    「哥、哥哥?哥哥!」


    隔著煙與火牆,我聽到了小桃的聲音。


    「小桃!你那邊要不要緊?黑峰也沒事嗎?」


    「這、這邊沒事,可是、可是……」


    「那看你是要拖著,還是扛著黑峰都好,到外麵去!到了一樓,煙應該也會比較少才對!」


    「可是哥哥!」


    「我從窗戶出去。沒問題,我之前從屋頂跳下來不也沒事嗎?」


    「可是……!」


    「動作快!你們在那邊,我不就擔心得沒辦法逃出去了!」


    「嗚……嗯,我知道了……」


    小桃聲音快哭出來地點頭,就拖著黑峰離開我的視線了。


    我放心地吐氣,看向窗戶。兼具遮光效果的防火幕熊熊燃燒著,根本不可能靠近。


    看來就算稱為防火,也隻是不易燃而已。眼下四麵楚歌,或者該說四麵楚火……


    「哦哦,我真會說話。」


    我這麽自誇,當場坐下不動。淹水的地板冰得屁股跟腳發涼,周圍的熱氣強得快要灼傷皮膚。再加上空氣含毒性,情況糟到極點。


    「這下怎麽辦呢……」


    我歎著氣喃喃自語,抓了抓頭。


    啊——這個頭發要是沒有被灑水器淋濕的話,一定早就卷得亂七八糟了吧。我一邊思考這種事,一邊感到呼吸困難。


    被這麽大的火包圍,氧氣應該也變少了吧。


    「咳、唔……咳、噎……」


    不妙……我開始發出不正常的咳嗽。而且,喉嚨就像卡著一團小小的針一樣痛。


    意識也漸漸朦朧起來。克己……枉費你特地救了我。不過,我救到了小桃和黑峰。你會笑這樣很像我嗎?


    一回過神來就發現臉頰好冷。


    我似乎不知不覺間倒在地上了,終於到極限了嗎?


    「啊——……糟了……我還沒跟鏡道歉……」


    心上殘留的刺紮得我暗暗呻吟。


    如果可以的話,希望在我還有意識時見到她。


    空氣受熱的氣味刺激腦子深處……在十年前的事故中也聞過。


    當時……我邀請在公園一起玩的鏡,跟爸媽一起去吃晚餐。然後,回程下起了雨。


    爸爸為了閃避蛇行的對向來車而急轉方向盤,導致發生事故。


    然後,電池短路發出的火花引燃了外漏的汽油……


    坐在後座的我那時……


    「你讓我從窗戶逃了出去。」


    短短幾個小時沒聽到那個聲音而已,卻覺得好懷念。


    我稍微睜開眼晴,眼前是鏡。不是罩著鬥篷的死神,而是普通的、黑眼的鏡。


    在那個濃煙密布的地方,以火焰為背景,我的死神來迎接我了。


    能夠看到她,我想我是真的很高興,嘴角自然泛起笑意。


    「那時候你按照約定,保護了我喔。」


    鏡這麽說著,表情略顯落寞地微笑。


    「所以,我也要按照約定保護恭也。」


    她說出帶著強烈意誌的話語,緩緩地揮手。


    就像在呼應那個舉動一樣,眼睛發出金光。接著黑鬥篷包住她的身體,手裏握著出鞘的刀。


    煙和火焰以我們為中心向外避開,形成圓圈。


    「我不會讓你死掉的。隻要是為了救你,管他什麽禁忌!」


    ——禁忌!這個詞使我的頭腦清醒過來。


    我想起黑峰的話。死神能夠削減自己的生命分給他人,藉此延長人的壽命。鏡的黑發參雜的白發——『白傷』清晰可見。


    「……你別隨便殺掉我……」


    「咦……?恭也……?」


    聽到我勉強擠出的聲音,鏡眼神驚訝地看著我。


    「我還活著啦,我可是意外地強壯的喔。」


    我這麽說完對鏡一笑,鏡就濕了眼眶。


    「——笨蛋!為什麽你總是愛做危險的事!我不是要你多珍惜自己一點嗎?」


    「抱歉,不過……我果然還是辦不到,身體總是會擅自動起來。」


    「我當然知道……可是……就是因為你是這種笨蛋,所以我想保護你。」


    鏡用手背擦了擦快要掉下來的眼淚。


    「站得起來嗎?」


    「不行,老實說體力到極限了。」


    看我笑著這麽說,鏡回以微笑,靠近我以後單膝蹲下。


    「……喂喂,你蹲在那邊的話……會看到喔。」


    「你不要看啦!」


    鏡鼓著腮幫子抓起我的手,就這麽搭到自己肩上把我抱起來。


    鏡的臉好近,我自然地放心鬆了一口氣。


    「從窗戶飛出去跟從走廊走出去,你覺得哪個好?」


    「選你喜歡的那個。」


    「那就窗戶。」


    鏡麵帶笑容即答,我也微笑點頭。


    「啊啊,對了,我可以問你一件事嗎?」


    我在鏡的攙扶下邊走邊問道。


    「這隻是打比方,要是我死了你會寂寞嗎?」


    「……你是笨蛋吧?」


    「怎、怎樣啦。」


    「那種時候不是寂寞,是傷心好不好。」


    聽到鏡的話,我當場表情一愣。


    「怎樣?」


    「哈哈,就是說嘛。」


    「你真怪。好了,我要飛了,抓緊我喔。你要是敢亂摸,之後就砍你。」鏡一如往常地這麽說完,就扶著我朝窗戶飛過去。


    那場火災後過了兩天。


    當時我從窗戶飛出去,卡在樹上,最後是消防隊的雲梯車救我下來。


    因為肩膀撞傷、加上吸入濃煙、以及長時間暴露在高溫下的關係,我直接進醫院,強製住院三天。


    黑峰似乎也住進這家醫院,不過因為病房不同棟,所以沒見過她。


    雖然醫生交代我要靜養,但是一下子小桃來、一下子班上同學來、一下子新聞社來,我根本沒辦法休息。


    不過……唯獨鏡沒來露臉。


    明天我就要出院了,來看我一次也好嘛。


    「嗯——」


    會客時間結束,我在其它人都走光了的病房靠著床嘀咕。


    怎麽回事呢?我,好像想見鏡。


    ……不對,我應該是想見她沒錯。拜那場火災之賜,我想起許多事。


    一起玩過的事、約定的事、然後……


    就剩一件事想不起來。


    那場事故時,我讓鏡逃出車外。但是,鏡為了救我而觸犯禁忌。


    獲救的那部分從記憶裏徹底消失,應該說腦袋角落隱約記得這件事,卻沒有具體印象。


    叩叩……有人輕輕地敲門。會客時間早就結束了,會是誰呢?


    如果是醫院的人,敲門以後不等我回應,就會粗魯地開門進來。


    但是,既然對方在等我回應,就表示……是遲來的會麵嗎……?


    「請進。」


    從我出聲隔了幾拍以後,側開門緩緩地打開了。


    在那裏的是便服打扮的黑峰。


    「你好,你現在方便嗎?」


    黑峰微微一笑後,指著天花板說了:


    「要不要去屋頂?」


    夕陽西斜,染成橘紅的屋頂。因為這裏也兼吸煙區,所以白天人不少。不過,大概是因為接近晚餐時間的關係,這裏沒有半個人。


    黑峰應該是知道這點才選這裏的吧。


    「嗯——好漂亮的夕陽,明天一定是好天氣。」


    黑峰一麵往上伸長雙手,一麵這麽說。


    我在屋頂設置的吸煙區長椅上坐下來。


    「嗯嗯——?笹倉同學,坐在那種地方的話會被當成吸煙者喔。」


    「你放心,我才不想付錢買那種毒。」


    「嗯,那就好。」


    「那麽,你帶我來這裏是要講什麽?」


    「跟你打聲招呼而已,我今天就要出院了。」


    「是嗎,恭喜你了。」


    我五味雜陳地報以一半祝福、一半漠不關心的話語。老實說,我本來以為死神受傷,隻要靠力量就能馬上痊愈,不過看來似乎不是這樣。


    「這都是托笹倉同學的福,你救了我,對吧?」


    「湊巧而已,我是去救小桃的。」


    「不論過程怎樣,我很感謝這樣的結果喔。」


    「我勸你們死神最好多重視一下過程比較好。」


    我一邊想起鏡,一邊嘀咕抱怨。


    啊啊,對了。剛好趁這個機會問清楚。


    「我說黑峰,我想問你一件事……」


    「怎樣?」


    明明是我自己問起的,卻感到猶豫。這真的可以問嗎?


    要是她點頭說是的話,我該怎麽辦呢?


    ……不過——我非問不可。


    「……小桃是你負責的嗎?」


    聽到我的話,黑峰表情愣怔地麵向我。不過立刻就微微一笑,朝我走近。


    「很遺憾……這麽說可以嗎?小桃並不是我負責的喔。」


    「那麽,你為什麽會在化學教室?」


    「我隻是經過而已喔。那時突然就爆炸了,嚇了我一跳。」


    黑峰來到我眼前,彎腰湊近我的臉。


    筆直看著我的眼神,跟說謊的人不一樣。


    「你看起來好像感到很意外。」


    「這個嘛……不好意思,因為目睹過克己那件事,就不小心會想到那裏去。」我感到難堪地搔搔頭。


    「那也不能怪你,畢竟我做了那樣的事。」


    說到這裏,黑峰突然變成死神的


    模樣。


    她手拿大鐮刀,帶著金色眼眸,任黑鬥篷迎風飄逸,就這樣注視著我。


    「我——對死神的工作是這麽想的——」


    黑峰浮現寧靜的微笑陳述:


    「引導新生命——這件事非有人做不可,要不然生命就會停滯不前。人的死往往會帶來很大的教訓,而那將會成為成長的重要契機。活著的人會留下回憶,誕生的人會帶來喜悅……這個理念就是死神的榮耀。」


    「是啊,或許是這樣。」


    我依然坐著,雙肘拄著大腿,雙手交握後抵著嘴點頭。


    「我不會要你原諒我,要恨我也行。因為,克己同學是笹倉同學重要的人嘛。」


    「我也不會要自己原諒你,但我不恨你。畢竟死神有死神的職責,而且說起來我自己就是被死神救活的人。」


    「嗯……鏡延長了笹倉同學的壽命。那對我們來說確實是禁忌,不能認同。因為,那就等於是殺害新生命。」


    「意思是死跟殺是不一樣的嗎?」


    「嗯——不過,就算這麽說,笹倉同學也無法接受吧。」


    黑峰傷腦筋似地笑了,我閉上眼睛片刻後站起來。


    「關於那個禁忌,我是這麽想的——」


    我慢慢地走向死神,同時說:


    「延長壽命的那股力量雖然說是禁忌,但真的有那麽罪大惡極嗎?」


    「咦?」


    「既然有那種力量,不就表示用了也沒關係嗎?要是真的不可以的話,我想那種力量從一開始就不會有了。」


    黑峰不發一語地看著我。我不知道這個想法在死神聽來是什麽感覺。


    但是,我想將人類的想法告訴她。


    黑峰站著不動,頭發和鬥篷隨風搖曳。


    不久浮現小小的淺笑點頭。


    「這樣啊,原來也可以這樣解讀啊。很像是人類會有的想法,我或許有點羨慕喔!」


    「但是救了小桃的,就是那個身為『人類』的黑峰命啊!」


    「……………………」


    她一臉驚訝地看著我。不知道這句話是不是完全出乎她的預想,她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黑峰垂下視線看著腳邊,用指尖搔搔臉頰以後,小聲說:


    「啊哈哈……怎麽回事呢,我好像……很高興的樣子。」


    一貫的傷腦筋笑容感覺有些虛幻,總之好像會立刻哭出來一樣。


    「謝謝你……」


    「我可不覺得自己說了什麽值得道謝的話喔。」


    我這麽說著,把手放在黑峰頭上。


    就在這同時——


    軋!屋頂的門發出巨響打開。


    接著一個眼熟的身影,披散著烏黑長發往前倒過來。


    「啪」的一聲,那個人跌了個狗吃屎。


    「嗚嗚!好痛~」


    鏡捂著鼻子爬起來。然後,一發覺我們的視線,就慌慌張張地站起來了。


    「……鏡,你從什麽時候……?」


    「我、我我我、我才不是看到你們上來屋頂,才在意地跟過來的喔!我隻是想要呼吸一下外麵的空氣才上來的罷了!」


    「是嗎,原來你是在意我跟黑峰才跟過來的。」


    「我、我不是說了不是嗎!」


    鏡滿臉通紅,粗聲粗氣地拚命反駁。


    「嘻,要不要我告訴你一件好事啊?」


    黑峰從我身邊退開一步以後,從死神的模樣變回人的模樣。然後,浮現了有些壞心的笑容。


    「鏡啊,其實每天都有來醫院喔!」


    「命、命——!」


    鏡更慌張了。


    「咦?可是她一次也沒來找過我喔?」


    「她都到你病房前麵了喔。然後就來回踱步煩惱著要不要進去。話說昨天煩惱了快一個小時喔。」


    「啊……啊啊……嗚嗚唔~~」


    相對於講得笑咪咪的黑峰,鏡驚慌失措地在空中遊移雙手。


    黑峰走向鏡以後,推了她的背。


    被推了一把的鏡,踉踉蹌蹌地來到了我眼前。


    她低著頭半晌,最後下定決心抬起頭看我。


    臉紅得就算染上夕陽也還是看得出來。


    「所以,電燈泡要回去了。學校見。」


    黑峰浮現有些滿足的表情這麽說完,就揮揮手走向門——立刻停下腳步。


    「對了、對了,笹倉同學,我再告訴你一作事。你覺得死神延長壽命的力量是怎麽行使的?」


    「命、命——!你……那是——」


    鏡喊得更大聲。但黑峰毫不在意地繼續說了:


    「其實,是透過接吻把自己的生命分給對方喔。」


    她閉上一隻眼睛朝我眨眼,指尖按著雙唇這麽說。


    我驚訝地看鏡。鏡眼眶濕潤,嘴唇顫抖。她瞥了我一眼,以驚人的速度低頭麵向腳邊。


    「那我走了。」


    看著鏡那個樣子,黑峰再度揮手,離開屋頂了。


    之後,剩下真的很尷尬的氣氛。


    鏡依然低著頭。兩天前也有過同樣的狀態啊……


    「呃……呃嗯……鏡,那個——該怎麽說呢……你想想嘛,那時候年紀也還小,我說真的也不記——……」


    說到這裏,在腦袋角落懸而未決、無法成形的某個片段受到刺激了。


    對了,那時候……發生事故時,我讓鏡逃到車外後,這家夥哭著回到車裏了。


    披著黑鬥篷,一手拿刀,帶著金色眼眸。然後,把我帶出車外……


    啊啊,隱隱約約地……不過漸漸清楚地回想起來。


    在我漸漸感到呼吸困難時,嘴唇被堵住,一瞬間停住呼吸。相接的嘴唇起初很冰,但逐漸伴隨著柔軟的觸感化為暖意。


    那股暖意滲進我的體內深處擴散開來,眼前是年幼的鏡的臉。


    我們近距離四目相接了。


    「啊啊……沒錯,就是這樣……我想起來了,全部……」


    我把手放在鏡的肩上。


    鏡顫抖了一下。就像是挨罵的孩子般瑟縮著身體,戰戰兢兢地看我。


    「那時候我被你親了,然後之後——」


    我微笑。


    「之後,我被你拿刀砍了,對吧?」


    鏡也回以微妙的笑容。太陽穴不知道是不是出於心虛,冒出汗來。


    露出馬腳了——她臉上這麽寫著。


    「原來,我喪失事故記憶,就是因為你的一擊啊——!」


    「誰、誰教你突然睜開眼睛嘛,很害羞好不好!這是少女的矜持!」


    「誰要為了少女的矜持挨砍!我才像是被人趁睡著時襲擊吧!我都沒發飆了,你發什麽飆!」


    「還不都是為了救你!你有意見嗎?」


    「既然要救就救得徹底一點,好好照顧傷患啦!都是你害得我沒能道謝,不是嗎?」


    「我現在就聽你道謝,來,快磕頭啊。」


    「誰要磕頭啊————!」


    「說起來你是什麽意思嘛,命一叫你,你就乖乖跟到這種地方來。你該不會是有所期待吧?色狼!」


    「你、你說什麽!那你偷偷摸摸地跟過來又是什麽意思?你這個悶聲色女!」


    「~~~~~~!」


    颼!


    「嘔……嘎!」


    我不可能會知道閃避無形攻擊的方法,一如往常被刀重砍。


    腹部被橫砍一刀,我痛得差點倒下。


    但是,鏡及時扶住我。


    「你……我說你……能不能改一改自己站不住腳就砍人的壞習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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