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六聽到“明王已死,阿修羅降世”九個字的時候,倒吸了一口涼氣。


    看來是阿修羅教的人要綁架白笑嫣和香香。他們這麽做,無非是想威脅賀六,阻止他追查通倭案。


    賀六來江南,明裏是宣旨欽差,來封賞戚繼光的。查通倭案,是密旨密查。


    隻有錦衣衛中的少數人,知道他來江南的真實目的。也就是說,錦衣衛中,一定有了塵和尚的內應!


    賀六對”內應”這個詞已經有些麻木了。從丁旺案開始,種種蛛絲馬跡表明,錦衣衛裏不但有閹黨派入的內應,還有嚴黨、裕王黨甚至於皇上派入的內應。


    十三太保裏,究竟有幾個是值得信任的呢?


    不多時,宿大力押著一個五花大綁的少年走進了書房。


    “跪下!這是錦衣衛的賀六爺!趕緊叩頭。”宿大力喝道。


    那少年跪倒在地:“小人見過賀六爺,六爺饒命!”


    賀六對宿大力說:“這裏沒你的事情了。你可以走了。對了,這裏有一千兩銀票,全當是我給你的賞錢!”


    宿大力卻推辭道:“六爺,您夫人已經給了我們五千兩的賞銀。北五省陰帥定下的規矩,賞銀不得領雙份!”


    說完宿大力拱了拱手,告辭而去。


    賀六上下打量著眼前跪著的少年。這少年頂多十五六歲,麵容清秀,看上去像是個孩子。阿修羅教派去北京的五名殺手當中,四人服毒自盡,隻有這一人苟活。說明他怕死。


    怕死的人,比不怕死的人要好審的多。


    賀六問:“叫什麽名字?”


    少年答道:“湯如瑾。”


    老胡在一旁歎道:“十五六歲的年輕後生,做點什麽不好,非要學人家混什麽江湖?!”


    老胡的話是在說湯如瑾,也是在說自己。他十五六歲的時候,正是因為想混什麽江湖,做什麽英雄,才陰差陽錯進了錦衣衛。錦衣衛這身虎皮看似風光,其實是身在衛中不自由,要做太多違心的事。。。


    湯如瑾咬著嘴唇,竟做出一副小女兒狀:“我也是逼不得已。”


    賀六覺得這湯如瑾的頭發看上去有些別扭。他走上前去,一把抓住了少年的頭發,用力一扯——竟然是假發,用狗皮膠沾在頭上的。


    湯如瑾的頭皮上,赫然有兩行結疤。


    “你是雞鳴寺的人吧?”賀六問。


    湯如瑾沒有否認:“是。”


    賀六把假發隨手丟在一旁,坐到椅子上:“說吧,你跟阿修羅教、跟了塵和尚是什麽關係?”


    湯如瑾用哀求的眼光看著賀六:“大人,我招了供,你能放我一條生路麽?”


    賀六歎了聲:“花有重開日,人無再少年。我還不忍殺一個十五六歲的娃娃。”


    賀六說的是真心話。


    湯如瑾聞言,供認不諱:他是個孤兒。一落生便被父母遺棄。幸好被北直隸的一個六十多歲的老農湯有牛收養。


    湯有牛年輕的時候,見過正德朝司禮太監劉瑾出巡。那場麵,簡直稱得上是威風八麵。


    湯有牛希望撿來的孩子日後能進宮當太監,像劉瑾一般發達,於是乎給他起名“如瑾”。


    入宮當太監不是請客吃飯,沒有那麽容易。尋常百姓家的孩子想入宮,無非兩條路:“官切”、“自切”。


    所謂“官切”,就是有些家資的人家,給宮裏敬事房的掌刀師傅送些銀子。掌刀師傅親自出手,割了孩子的命根,推舉到宮裏去。


    “自切”,則是那些養活不起孩子的窮人父母,用鐮刀、斧頭,狠心剁了孩子的命根。送到敬事房待選。


    “官切”有九成機會入宮。“自切”則隻有一成機會。


    湯有牛在湯如瑾十三歲那年,用鐮刀給他“淨”了身,送到了敬事房待選。一成的好運氣沒有落到湯如瑾身上。在敬事房中待選三個月,他便被退回原籍了。


    湯有牛一氣之下竟然病死。


    湯如瑾年僅十三,無依無靠。被人販子拐賣到江南,準備馴養成富貴人家的龍陽麵首。


    幾個月後,他被獻給一位有龍陽癖的杭州富商“開屏”。那一晚,他奪窗而逃,一路狂奔。一口氣跑到了雞鳴寺,在寺門前,他累暈過去。


    了塵和尚見他可憐,便收養了他,給他剃了度,做了阿修羅教裏的小沙彌。在雞鳴寺一住就是三年。


    一個多月前,了塵和尚叫包括湯如瑾在內的五個小沙彌去北京,綁架賀六的妻女。


    湯如瑾說完這一切,賀六和老胡反而可憐起他的身世來。


    賀六提醒自己:不要可憐自己的敵人、大明的敵人。


    他開口對老胡說道:“看來這阿修羅教中,也沒什麽武林高手。綁架錦衣衛太保爺的家人,竟隻派得出區區五個小沙彌。”


    老胡道:“他們雖然武功不高,可畢竟是身強力壯的後生。若是沒有北五省陰帥的人保護,還真會出大事。”


    湯如瑾道:“大人,該招的我都招了!求你放過我!”


    賀六搖頭:“我現在改主意了。了塵和尚逃跑了,你必須告訴他在江南還有哪些落腳點。若能找到了塵和尚,我才會放了你。”


    老胡心中暗罵:老六啊老六,這兩年你這人說話怎麽跟放屁一樣。出爾反爾幾乎成了家常便飯。


    湯如瑾磕頭如搗蒜:“我們阿修羅教在杭州城北葉子坊有一處做法會的地方。每逢初一十五的晚上,了塵主持都會和杭州城內的教眾聚集在那裏做法會!大人,求你饒命啊!我長這麽大,還沒吃過整隻的燒雞!我還不想死。”


    說完,湯如瑾竟然眼淚婆娑的哭了起來。


    老胡“唉”了一聲,他對賀六說:“支撐這孩子活下去的信念——竟然是吃一隻整隻的燒雞。老六,他太可憐了。”


    老胡膝下沒有子女,他已然對這苦命的少年生出了九分惻隱之心。


    賀六心中亦覺得這孩子可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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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胡突然起身,走到那孩子麵前:“你願不願意做我的義子?這樣吧,四十多年前,因為我的過錯,讓一個馮姓的朋友死於非命。我那馮老哥死的時候還沒有子嗣,他家斷了香火。從今天起,你便姓馮吧。望佛祖保佑你以後平平安安的,就取個‘保’字。以後你就叫馮保吧。等我和六爺辦完了江南的事,我們會帶你回京,托個門子,把你送進宮裏。進了宮雖然不一定能發達到什麽地步,這一生卻不用再為吃穿發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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