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地下室後,我穿過眾多正在準備的工作人員之間奔向pa混音台,對正好站在一旁的弘誌哥說:「不好意思,我想拜托一件事。」


    聽完我的說明後,弘誌哥露出了彷佛在說「啥?」的表情;但一旁那位綁著頭巾的音控大叔似乎立刻就明白了。他砰砰地敲著混音台上的錄音器材問我:


    「反正隻要算出聲音之間相差幾秒就好了嘛?」


    「呃,是的。還有……請盡量計算得精確一點。」


    「音源拿來,我瞧瞧。」


    「喂、喂喂喂!我還是完全沒聽懂啊?」


    「就算你不懂也沒有人會煩惱啦!」


    大叔接過我的手機後,便迅速地把真冬的留言錄了下來。


    「——哦?這可是令人害臊的告白哪……小鬼,把女人弄哭可不好喔!」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完全忘了這回事——居然讓不認識的大叔聽見了真冬痛切的留言,不過現在也沒空顧這麽多了。我正要衝向出口時,手卻被弘誌哥抓住了。


    「喂!還沒彩排你是要去哪裏?還有,怎麽連響子都不見了?」


    「我就是要去找真冬啊!快放手啦!」


    「你知道她在哪裏了?」


    「我正在計算她所在的位置,小鬼,你趕快出發!還得去找地圖吧?」頭巾大叔插嘴說道。


    「真的非常抱歉,我一定會趕在表演開始前回來!」


    我和正在組裝爵士鼓的千晶瞬間交換了一個眼神,接著就往門口飛奔而去。幸好古河大哥人正在休息室裏,要是知道讓他知道我們居然把希望寄托在這種蠢事上,一定又要大發雷霆了。


    然而,我們卻不得不這麽做。說不定這一切隻是白費力氣,折損的羽翼或許也無法再尋回;就算真是如此,我們也不能就這樣放棄而一蹶不振。


    我飛快地飆著腳踏車,前往位於隔壁市——也就是我家所在的市區裏最近的車站。我衝進文具店裏買了比例尺最大的地圖、長尺和圓規,離開時稍微瞄了店裏的時鍾一眼,已經傍晚五點四十分了。夏季的黃昏一點一點地吞沒了時間,下一站——嗯……應該是區公所吧。怎麽又是區公所啊!我不禁回想起和真冬一起離家出走時的情景,當時我想出來的辦法實在是太蠢了。我拿出手機,連上了區公所的網站。


    ……不對啊?我該打電話問哪個單位啊?騎著騎著我突然在鐵路旁的人行道上停下車,拿著手機愣了好一陣子。話說回來,我連那個傍晚五點的報時音到底該怎麽稱呼都不知道耶!


    快來不及了,一直在這裏幹著急也隻是浪費時間,於是我按下了區公所的代表號碼。


    「呃,你好,我想請問一件事。關於那個……傍晚五點播放的……德弗劄克的音樂……」


    事後回想起來,這個問法實在是糟糕透頂,應該也讓區公所總務管理科的人員非常困擾吧?說什麽德弗劄克的音樂,誰聽得懂啊?


    結果我的電話被轉接到好幾個處室,輾轉之下終於問到了防災科。


    『你說那個音樂啊?那叫防災行政無線廣播啦!』


    電話另一頭似乎是位上了年紀的公務員。


    『萬一發生地震或是火災之類的時候,就是靠那個來緊急廣播啦!固定在每天五點響起的那個也不是什麽鍾聲,是測試廣播唷!』


    咦?原來是這麽回事嗎?我之前都不曉得……


    「唔……呃,那麽……那些擴音器都裝設在市內的哪些地方呢?」


    聽到對方的回答時,我隻覺得一顆心都快沉到腳底板了。


    「哪些地方啊……?一共有四十多個地方唷!」


    「四……」


    我真的差點昏倒,但還是勉強擠出話來:


    「那些地方……可以請你全都告訴我嗎?」


    市內所有的消防局、以及幾乎全部的公立學校,還有公園。我在路邊的分隔島上攤開市內地圖,一一標出防災科人員告訴我的擴音器設置地點;標到一半我就有點不耐煩了。沒想到可能的地點居然有這麽多個,真不妙,好像快六點了。


    就在這時,我的手機響了起來。


    「小直?是我。pa大叔把數字估算出來了,叫我打電話告訴你。」


    「為什麽叫你——」我真蠢,因為除了千晶以外沒有其他人可以聯絡我了啊!都怪我事情交代完沒留下聯絡方式就跑掉了。我在地圖旁邊記下三個數字後,千晶又開口了。


    『對了,這些數字是什麽啊?真的有辦法找到真冬嗎?都已經這麽晚了——』


    「不知道,不過……」


    我拿出圓規。的確,已經沒時間了。為了集中思緒,我將手機夾在耳朵和肩膀間繼續說道:


    「不過呢,在現在的氣溫下,空氣中的音速大約是每秒348公尺.」


    『……什麽?』


    『語音信箱的留言裏,真冬的聲音消失之後可以聽到鍾聲:那鍾聲每天下午五點整都會響一次。」


    忘了是什麽時後,我曾和真冬一起聽到的德弗劄克——新世界交響曲第二樂章,在音速的極限之下產生的輪唱。幹燒蝦仁過度疼愛女兒的毛病如今真是令我感激萬分——一般的手機絕不可能那麽清晰地收到市內廣播的聲音,所以這一切都要歸功於幹燒蝦仁買給真冬的高階手機。


    「市內所有的擴音器會同時發出廣播,這麽一來,位置越遠的擴音器傳來的聲音就會越慢,對吧?隻要計算那些五點響起的鍾聲傳來的時間晚了幾秒,再乘上音速每秒348公尺,就可以知道真冬位在距離擴音器多遠的地方。從剛才那段留言裏可以聽到三個鍾聲分別隔了一小段時間傳來,所以——」


    『隻……隻靠這點線索就能找到她嗎?鍾聲之間的時間差相隔很短耶……而、而且……應該很多地方都有擴音器吧?』


    「嗯。所以接下來就隻能相信真冬了。」


    我拿起圓規在地圖上畫了一個又一個圈圈,光憑時間差和音速估算出的數字誤差之大,當然不會那麽僥幸剛好出現三個圓圈重疊在某個區域。盡管如此,還是有一線希望——這些圓圈和那條線的交接點。


    『……你相信她?』


    「因為她出門時帶著吉他,又說她不知道要不要來找我們啊。」


    除了這些之外,還有鬆村小姐告訴我的、真冬最後一次被衛星探測到的位置。


    『知道那些又怎樣呢?已經是兩個小時以前的事了耶!』


    「所以我的意思就是——假設她離開家之後朝著livehouse的方向直線前進。」


    除了如此相信之外別無他法。


    我將手指從地圖上真冬家所在之處沿著國道往北推移,gps最後一次探測到的真冬位置,正好也在這個方向。


    我的手指停在圓規畫出的圈圈重疊之處,隻見一條淡藍色的帶子橫貫其下——是河邊。


    真冬會在這裏嗎?如果她打算順著路走到臨近的市區,先往北直走到河邊應該很合理:然後再沿著河川往東北方向前進——


    沒錯——不管手機的收音效果再好,能夠那麽清楚地聽到鍾聲,一定是在四周完全沒有任何遮蔽物的環境下吧?


    如果是在河畔——那就說得通了。


    我掛掉千晶的電話,重播了一次真冬最後的留言。不知道是否能聽出水聲之類的聲音,證實我的推測正確呢?無奈手機接收到的聲音實在太微弱,我也隻能碰運氣賭賭看。無論如何,那都是一個多小時以前的事了。也許她走累了,停留在某個地方休息:或者還帶著吉他走在從家裏前往livehouse的路途上。


    我隻能如此相信。


    把地圖和手機一並塞進口袋後,我踢起腳踏車的腳架準備前進。


    沿著沒有人行道的狹窄小路往西行,一路上不時被急速行駛的汽車超越。這時天空中的烏雲已慢慢散開,盛夏的夕陽自晴空微微露臉之處斜射下來。那是宛如充滿了鮮血般赤紅、正要西沉的太陽。


    看到河岸的堤防出現在正前方時,我早已汗流浹背了。我推著腳踏車爬上斜坡,在腳踏車道旁迎著風大口喘氣。


    草皮斜坡下方是無限延伸的河道,因為天氣酷熱而變窄的河麵已染上了遠方夕照的顏色。我再次拿出地圖,確認自己目前正位在前往上遊的地方。問題是,真的找得到嗎?地圖上三個圓圈重疊的地方隻是個數公分大的三角型,實際上卻是如此一望無際。河畔隨處可見躺在草地上的人、帶著狗兒散步的人和練習羽毛球的人,讓我不禁興起這樣的念頭——如果世界就這樣消失在黃昏中,隻剩下我和真冬留下來就好了。


    這麽一來,我就一定找得到她了。


    身上的汗漸漸幹了,拂過頸項的風甚至讓人覺得有點冷。我左手握著地圖,兩腳依然不停地踩著踏板。


    河岸邊沒有什麽明顯的標的物,隻有堤防正下方的金屬工廠。地圖上的三角地帶就快到了。前方的河道突然變寬,原本沿著河邊的腳踏車道也因此往旁邊繞了一個大彎;左手邊可以看到棒球場和足球場掠過眼前。


    當腳踏車道繞過大彎再次回到河邊時,我停下了腳踏車。四周的雜草叢生,放眼望向鋪滿鵝卵石的河岸,一陣劇烈的疲勞突然湧了上來,我隻好在綠草如茵的斜坡上坐下。


    應該就是這一帶了吧?陣陣涼風漂白了我的腦袋,屁股下冰涼的草地瞬間吸走了那股驅使我行動的奇妙熱氣。


    隻剩下不到一小時,看來是找不到了。現實中的世界寬廣得近乎絕望,而我們卻渺小得令人想哭:一旦失去羈絆的兩人根本不可能重逢,隻剩下昏暗的夜色毫不遲疑地步步逼近。


    已經回不來了——連係著我和真冬的一切都不會再回來了。


    我拿出手機,徒然確認著語音留言的時間。一切都太晚了,但至少再撥一次電話給真冬吧?然而我卻隻聽到空虛的撥號音滴滴答答落在草地上的聲音。我沮喪地將臉埋在兩膝之間,握著手機的手直直垂落草地上,彷佛一刀刀割著自己的手臂般數算著一聲聲的撥號音。


    曾經牽係著我和真冬的——


    音樂。


    音樂——我聽到了。


    我慢騰騰地抬起頭,還以為那是自己的錯覺。我傾聽著掠過河麵的風,撥開手掌中不斷重複的無機質電子音,探尋那若有似無的聲響。


    真的有音樂聲——我的確聽到了。我滑下斜坡上的草地,站在泥土地裸露的河道上,閉眼傾聽著吉他的聲音。綿延不絕的g調開放弦就像小鳥的心跳,乘在其上的旋律宛如探索夜之陰暗的眼眸。


    我聽過那首歌。那是牽係住我倆的、第一首歌。


    ckbird。


    我蹬著泥土地拔足狂奔——趁著曲音還沒消失、趁著太陽還沒西沉,縱身進入雜草堆中,撥開叢生的高莖一枝黃花,一路踏著其莖幹追溯曲音的源頭。


    走到雜草堆的盡頭,眼前豁然開朗。河川將最後一片落日的餘暉咬成碎片,靜靜地流走;晚風徐徐拂過我的發際。我四處張望,尋找著那首歌;直到光芒逐漸消失,身邊的一切都沉入深藍夜色之中。


    就在這時,一抹火光掠過了我的視野邊緣。


    遠在上遊的地方——一塊因水流衝積而成的沙洲上,有一頭栗子色的長發仍在最後一縷夕陽照耀下閃爍著金黃色的光芒。


    我踢散腳邊的小石子往上遊飛奔而去。


    「——真冬!」


    聽到我的叫聲,那蹲踞在地上盯著水麵的人影突然抬起頭來——沒錯,是真冬。她背上的吉他琴盒剪影往更上遊的方向拉得好長好長,手裏緊握的手機正響著「ckbird」的和弦鈴聲。


    「……為什麽?」


    真冬的大眼睛瞪得老大,一直盯著疾奔過去的我喃喃自語。


    「你……為什麽在這裏?」


    我上氣不接下氣地吞了吞口水,撐著膝蓋彎下腰來回答:


    「……廢話,當然是來找你的啊!」


    真冬那紅腫的眼睛再度泛起淚光。


    「……為什麽要找我呢?笨蛋!」


    我實在不知道該生氣、該傻眼還是該笑才好了,所以隻好向她伸出手。


    「……走吧!大家都在等你……七點就要上台了。」


    真冬抱著膝猛搖頭。


    「我不能去。」


    「為什麽啦!」


    「因為……我、我擅自失蹤,現在已經沒有臉回去了。就算有我在,也隻會讓大家感到困擾吧?」


    我抬頭仰望逐漸染上夜色的天空——光靠言語是無法傳達的,盡管如此——


    我抓起真冬將手指埋在沙中的右手,她嚇了一跳抬起頭來。


    「如果你的右手也這麽說,你會怎麽想?」


    「什……麽?」


    「你不在我們會很困擾啦!就這麽簡單。如果你不回來,我們就什麽曲子都演奏不了了。」


    「可是……我的手現在……」


    「那無所謂啦!你站得起來嗎?來,扶著我的肩膀。」


    「等、等一下!」


    我硬是把真冬給架了起來。


    「手不能動就用牙齒彈!不然就給我在台上跳舞!我們可是一個樂團耶,也不想想團名是誰取的!」


    「不要擅自幫別人決定!」真冬的眼眸快要沉到海裏了。「就算……就算我在場也什麽都辦不到啊!連吉他也不能——」


    「那點小事根本無所謂!就算現在沒辦法彈吉他,你還有鋼琴啊!」


    我用力地握住了真冬的右手腕。


    「你在說什麽啊?」


    「不能沒有你啦!你還不懂嗎?」


    「不懂啦!」


    真冬的眼淚隨著話語散落了一地。


    「集訓之前我不是和你約定過嗎?我可是幾乎把整個人生都賭上去了耶!所以才會說出如果找不到就一切都聽你的那種話。你當時也接受那個條件了吧?那就不要逃避啊!」


    我已經不太清楚自己在說什麽了。


    「這次我也向你保證,你來了一定就會明白。就算沒辦法彈吉他也無所謂,隻要在舞台旁聽我們演奏就好。要是這樣還不懂,那我就真的隨便你了,要我一輩子都負責拿帽子幫你收錢也無所謂。所以——」


    就在這時,我再度想起了麻紀老師說的話。為什麽我會因為真冬不在而覺得困擾呢?原因在於我——


    「其實我……本來打算高中三年都不參加任何社團,每天閑散地聽cd度日。就是因為真冬你的出現……因為希望你留在我身邊,才會去買貝斯、改造貝斯,然後不斷練習。可是你卻——總之就是這樣,你不要消失啦!」


    因為真冬的出現,因為希望她留在我身邊。我都已經做到這個地步了,到了嘴邊的話語卻仍被喉嚨深處炙熱的呼吸給吞沒了。


    然而,真冬卻以不大穩的腳步靠了過來,抓住了我的肩膀。她抬起頭來以濕潤的眼眸望了我一眼,之後一直盯著我的上臂一帶,以沙啞的聲音說:


    「……笨蛋。笨蛋!」


    「笨蛋就笨蛋吧!你走得動嗎?」


    真冬依舊將目光停在我的手臂上,但是點了點頭。


    沿著腳踏車道往上遊方向前進,真冬的體溫就在我背後,她的雙手就環繞在我腰間。腳下的踏板越來越沉重,每前進一段路夜色就更為濃厚;剛才的悸動


    也還沒完全乎息。我不敢看現在的時間,隻能緊緊握住龍頭並不時看著真冬交握在腰際的雙手,確認她還在我身邊。


    真冬就在這裏。我現在正要帶她過去。


    但她也隻是「在這裏」而已,就像她的右手手指一樣。隻有形體存在於此,送出的血液無法傳達,所以動彈不得。


    不能這樣就算了。這樣根本不算是樂團。既然如此——


    我和學姊——我們趕得上嗎?


    我不知道。隻知道耳邊傳來真冬的氣息。我再次握緊因汗濕而滑開的龍頭,更用力地踩起了踏板。


    抵達livehouse「bright」時,天已經完全黑了。一樓辦公室玻璃窗和通往地下的樓梯口亮起炫目的霓虹燈,在埋沒寧靜住宅區的黑暗之中特別顯眼。幾個人影在燈光附近徘徊,應該是等待表演開始的客人吧?我在車滿為患的停車場角落停好腳踏車,這才瞄了辦公事的時鍾一眼。已經七點過十分了。我們沒趕上,表演已經開始了嗎?


    「你的腳還好嗎?」


    「可、可以走。」真冬一下子就從腳踏車後座跳下砂石地。


    穿過聚集的客人之間正要下樓時,真冬又停下腳步猶豫了起來,我隻好一把拉住她的手。


    「快點!」


    「可是……已經……」


    已經怎樣啦!千晶還在等我們耶!因為我和她說好一定會帶真冬回來。我快步衝下微暗的階梯,樓梯轉角處放著一張小桌子,工作人員正在那裏賣當日票券.「啊!兩位……!」一名工作人員正要叫住我們,我立刻大叫:「我們是表演的樂團!」然後拉住真冬的手繼續往下跑。


    就在我推開樓梯盡頭沉重的隔音門那一刻,一陣陣飛散的刺眼光芒伴隨著彷佛要穿透牆壁的激烈節奏迎麵撲來。


    往裏踏進一步,身後的門扉立即隔絕了駐足不前的我和真冬與外界。濃密的熱氣之中可以看到隨著節拍搖動的人群,大概有幾十個人——不,一百人……或者更多?人群之後那沐浴在聚光燈和七彩燈光之下、揮灑汗水盡情舞動的正是——


    「……千晶?」


    我費了好大的勁才聽清楚真冬囁嚅的聲音。的確,那正是千晶。飛舞的白色鼓棒宛如鞭子般劃出了優美而殘酷的弧線,跳躍的金色銅鈸閃爍其間,在白色和金色之間若隱若現的,正是千晶那張火紅的臉龐。不絕灑落的側鈸shufflebeat之下,落地鼓的律動彷佛自地心深處湧至喉嚨。


    然後——


    千晶看到我了。


    不,她看的不是我。不知為何,我突然清楚地明白了——


    她看的是真冬。


    節奏突然變了。爬上急遽落差之後飛躍而下的兆拍節奏,令蠕動的人群起了一陣騷動。


    「這是……」真冬的聲音有些沙啞。


    我也知道這是什麽。he-manwomanhater,正是真冬和千晶似乎要削去對方的身體般連續競逐了數十分鍾的那首歌。真冬握住我手臂的左手正在蠢動,她正在尋找不存在於那裏的六根琴弦,彷佛在回應千晶的呼喚。


    「走吧,千晶在叫我們了。」


    我們從livehouse牆邊推開人群的後背往舞台方向前進,找到休息室的門後便滾了進去。說是休息室,其實也隻是在通往緊急逃生口的走道上放了幾個製物櫃罷了,幾個正在換衣服準備上台的男生肩並肩地擠在一塊兒。一看到我出現,古河大哥二話不說就抓住我的肩膀往牆上推。


    「喂!大成!」弘誌哥正要製止他,手卻被他揮開了。古河大哥揪起我的衣領湊了過來,我撞到牆壁的後腦痛得不得了,總覺得他的聲音也特別刺耳。


    「開什麽玩笑啊你這混蛋!你以為現在幾點啦?」


    「……對不……起……」


    「跟我對不起幹嘛?要道歉就去找你們家鼓手!她一直靠獨奏撐到現在耶!」


    我從舞台邊望向燈光無情照射下的舞台。千晶她——彷佛要斷掉般不停甩動手臂,攪動著場內的空氣——獨自一個人。


    隻有千晶一個人。


    「呃、請問……神樂阪學姊呢?」


    「我才想問你咧!那家夥跑去幹嘛了啊?」


    還沒到——表示學姊也沒趕上嗎?舞台上傳來。openrimshot(注:鼓棒尖端敲擊鼓皮時尾端同時敲擊邊框)刺耳的音色,落地鼓的下降音逐漸收攏,結束的鼓點淹沒在台下的歡呼聲中。千晶以手指旋轉鼓棒回應台下的歡呼,同時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好像脖子上係著看不到的線般不自然地走到舞台邊,突然倒在我的懷裏。


    「……小直,好——慢——喔——」


    「……抱歉……」


    「而且我還有很多話想罵真冬!」盡管軟趴趴地靠在我胸口,千晶還是直瞪著真冬。真冬縮到一旁,拿下了肩上的吉他琴盒。


    「總之先讓我喝一口水吧!」


    千晶接過弘誌哥遞過來的礦泉水,一口氣幹掉一整瓶。明明臉上的紅潮還沒褪去,她卻急著回到舞台。


    「你想怎樣啊!」


    「得想辦法撐到學姊回來啊!」


    「可以放棄了啦!」古河大哥在我身後丟下這句話。「光靠爵士鼓獨奏熱場撐到現在,你已經盡力了。」


    「我不要!」千晶立刻拒絕。「真冬也快去準備啦,學姊一定會趕回來的。」


    我搖了搖頭。千晶不知道我拜托學姊的事有多強人所難,而真冬則低下了頭,一直盯著自己的右手。


    「算了,我明白了。我自己回舞台!真冬是大笨蛋!」


    「喂!千晶!」


    我追著千晶跑上了舞台,台下的歡呼聲浪立刻從旁邊襲來。看了看舞台下方,視野所及之處是一片因強烈的舞台照明而逆光看不清臉孔的人海。我不禁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千晶她……一直獨自在這樣的地方奮戰嗎?


    隱約感覺到弘誌哥還是誰在背後大叫著什麽,但一切都太遲了。我站在舞台上看著台下的一百數十人,他們的血管裏已經被千晶注滿了麻藥;就在我前進的方向——舞台上麵對觀眾的右前方,ariaproll貝斯正站在琴架上等著我。


    回不去了。我的血管裏也被注入了某種物質,感覺好熱。握住貝斯琴頸的那一刻,隻覺得有股電流通過般的甜蜜襲來。明明緊張到兩腿發抖,腦袋卻異常清醒。該怎麽辦呢?學姊還沒趕到,真冬也還僵在我身後……要是她們其中一個也在台上就好了。隻靠我一個人什麽也辦不到。光是把真冬帶來這裏就已經讓我筋疲力竭了。


    「……小直,等等……對不起……」


    千晶從雙大鼓之間探出頭,以沙啞的聲音對我說:


    「我的腳好像沒力了,大概是剛才用力過猛了吧……等我一下,現在這樣沒辦法踩大鼓。啊哈哈,真傷腦筋啊!」


    我懷著絕望的心情看著千晶捶著大腿,背後觀眾的喧囂中開始出現噓聲。


    「抱歉,我還得再休息一下。」千晶的聲音聽起來快哭了。千晶一個人在舞台上奮戰,那我呢?我也可以照辦嗎?但我辦不到。我隻能背著貝斯——卻背對觀眾動彈不得。因為這種場麵本來就不是獨自一人可以麵對的。我望向舞台旁邊,蹲在牆邊的真冬露出沉痛的表情凝視著我,古河大哥和弘誌哥在她後麵不知在談些什麽,最後弘誌哥似乎放棄了,舉起雙手搖了搖頭,最後兩人分別拿起了自己的吉他盒——


    啊——一切都到此為止了嗎?


    好不容易才把真冬帶來這裏,結果什麽都太遲了。我發現的時候、跑出去的時候、尋找的時候、回來的時候——一切都太遲了。


    就在這時——


    livehouse裏的氣氛變了。


    我的耳朵確實接收到那種變化——微微的一陣風,還有一股力量支撐住快蹲下去的我。


    再次振作起來回過頭麵對觀眾,高高低低的蠢動人牆之後,敞開的隔音門映入我的眼簾。站在那裏的人影有一頭編成辮子的黑色長發,就像鳥兒的尾翼般翻飛在宣泄而出的的熱氣中。


    靠近門口的幾個客人發現了什麽而回過頭,隻看見那個人影大大地擺動手臂,拋出了某樣東西。我勉強接住那在黑暗之中閃爍著光芒筆直越過人海的東西,塑膠摩擦發出的尖銳聲響透過麥克風傳了出去,人海瞬間平靜無波,一陣寂靜隨之降臨。


    「……那是什麽?」


    「剛才那是怎麽回事?」


    「那是誰?」


    「咦?什麽?」


    小小的漣漪此起彼落地傳來,我卻隻是盯著手裏的那個東西——錄音帶的標簽上清楚地寫著曲名。


    原來如此,是這首歌啊!


    感覺就像——學姊從一開始就什麽都明白了。


    「……學姊?」千晶發出細細的呢喃。我把錄音帶喂進掛在麥克風下、屬於真冬的錄放音機,按下播放鍵的瞬間,台下的歡呼聲再度響起。人牆自動裂成兩半,那個人居然就從舞台正前方堂堂越過七彩燈光登上了舞台。


    神樂阪學姊一一看了看我、千晶和真冬,接著露出微笑。


    就在這時,鋼琴的旋律響了起來。


    轉動的錄放音機吐出澄透的鋼琴和音,低著頭的麥克風溫柔地將它拾了起來。就連我都立刻明白了,真冬應該也懂的。


    即使在神樂阪學姊的手中切成了一拍一拍的片段,又重新取樣拚湊成另一首歌,還是馬上就能聽出來——那是真冬的琴聲。


    學姊背對觀眾,任由鋼琴旋律在後頸間流動,同時以低沉卻清晰的聲音告訴大家——


    「因為我們的團員——還沒全部到齊。」


    千晶歪頭不解,而真冬則嚇了一跳抬起頭看著學姊。


    的確,feketerigo的團員還沒到齊。因為真冬雖然來了——心卻並不在這裏。


    所以——


    「所以就和平常一樣,在全員到齊之前先來首老鷹合唱團的歌熱身吧!」


    看到千晶的眼眸再度恢複神采,學姊轉過身來握住了麥克風:在真冬清脆的鋼琴聲中,我輕輕地埋入了貝斯的和弦。


    接著,學姊的歌聲加了進來——


    thstresort


    那是隻帶著自己的身體和性命遠渡重洋而來的旅人,沙啞的歌聲。


    thstresort是老鷹合唱團收錄在hotelcalifornia專輯裏的最後一首歌,也是獻給家園遭到掠奪、玷汙且毀滅的美洲原住民的安魂曲。是一首靜靜交織而成的悲傷歌曲。現在承載這首歌的鋼琴旋律,其實是從貝多芬的鋼琴奏鳴曲中摘錄出來的,不知道有多少人聽得出來呢?


    恐怕隻有我們幾個聽得出來吧。e大調第三十號鋼琴奏鳴曲作品——貝多芬以德文寫著「滿懷深情地歌詠」的終樂章變奏曲。


    學姊到底有多少時間,居然可以做到這樣?從真冬的演奏cd中擷取音源,在不改變節拍的情況下拚接在一起,變成老鷹合唱團的歌。我的確是這麽拜托她的。光用嘴巴說說是很容易,但這個人竟然真的幫我做到了。


    所以現在真冬才會在這裏。


    雖然那隻是掛在麥克風架上的破爛小機器吐出的、音符和音符的連接組合,我、千晶和學姊卻都在那裏找到了真冬。


    真冬應該也找到了吧?找到她在我們心中所在的位置。她什麽都沒有演奏,隻是站在遠處聆聽,應該更能清楚地明白——明白自己待在這裏的理由。


    進入第二段副歌時,剛硬的鈸聲漸漸淡入,千晶的鼓聲隨之跟進。靜靜搖晃的觀眾席這時已像是顏色有如真冬眼眸的大海,而真冬的琴音正筆直地朝那片大海前進:第四變奏的六連音蕩漾在波浪之上。歌唱部分告一段落時,學姊拿起她的lespaul吉他,一陣很長很長的吉他與鋼琴的顫音交錯纏綿,進入了第六變奏。


    然而,我的腳步卻在那裏停住了。


    真冬的鋼琴旋律即將結束,thstresort卻還沒完。轉進g大調之後,印地安人的安魂曲就要成為我們的哀歌了——


    我忍不住祈禱了起來。終於,真冬的琴聲中斷了,隻剩下學姊那模仿海鳥鳴叫的吉他琴音和我的貝斯旋律。真冬不見了。我們的聲音突然開了一個名為空虛的洞。


    學姊這時的歌聲,聽起來也像是祈禱——滿是永無止境的希望,讓流血有正當的理由。以命運之名,以上帝之名。無可奈何的、殘酷的歌詞。於是大家都離開了——學姊的歌聲無虛地回蕩在空間裏。


    然而——


    忽然建——我發現了,有某個人在那裏。在學姊的吉他旋律另一側、千晶緩慢劃進的節奏之上,就在我的身邊。那個聲音太過自然,彷佛自我的貝斯旋律上分枝、向天空無限延伸,溫柔地包覆學姊的lespaul琴音。我一邊對著麥克風唱出歎息般的合聲,一邊忍不住眯起眼睛望向舞台的另一側。


    學姊的高眺剪影之後隱約可見金色的光芒,那是沐浴在舞台燈光下閃閃發亮的栗子色發梢。


    一瞬之間,我還懷疑那是不是自己的幻覺,畢竟我的耳朵常會聽到不存在的聲音。但幸好那並不是幻覺。學姊唱出了最後的祈禱詞,那是對奪走別人家園的人、家園被奪走的人傳達同等空虛無奈的歌。


    ——他們稱那裏為樂園


    我不明白為什麽——


    ——若你說什麽地方是樂園


    就和它吻別吧——


    學姊悠揚的歌聲仿佛被吸進了黑暗裏,隻剩下吉他琴音綿延不絕;一把吉他的旋律帶出歌曲的餘韻,另一把則飛向了遙遠的高空。


    我再次望向舞台另一側,真的不是幻覺——真冬在那裏,白皙纖細到有如虛幻的右手正挑撥著stratecaster吉他的琴弦。她身後的銅鈸躍動,觀眾席的海麵也隨之破裂,帶來一陣歡聲雷動。


    之後的事——我已經不太記得了。


    光是真冬和學姊兩人纏鬥扭打般的吉他獨奏大概就持續了五分鍾,要是我不停下來,這些人可是會沒完沒了。thstresort結束後根本沒有時間休息,而且台下的觀眾又開始踏步催促了。


    我們在台上幾乎沒有交談,因為每分每秒都是那麽可貴。兩個月以來累積的點點滴滴在三十多分鍾裏一口氣灑下舞台,也許有人會因此溺斃吧。


    一直站在台上消化完所有曲目後,滿身大汗的我們終於被濃密的歡呼漩渦推下舞台。千晶真的連站都站不穩了,幸好學姊即時抱住她才沒有跌倒。


    弘誌哥和團員、還有另一個歐吉桑樂團的團員們全都麵帶笑容,唯一一個擺著臭臉的人當然就是古河大哥。然而這個唯一的臭臉卻開口了:


    「喂!你們幾個明明隻是唱開場的,可是已經有人在喊安可啦!」


    他一臉不情願地指了指舞台——真的耶!拍手和踏地的聲音整齊地傳來,有如地鳴般的聲音。我已經打算就這樣沉浸在令人欣慰的疲勞裏了,隻能勉強擠出抱歉的笑容回答他:


    「呃……可是時間有限……」


    「少羅嗦啦!快點給我滾上台,不然大樓要塌了!」


    古河大哥從後麵踹了我一下,工作人員似乎也沒有要撤換舞台器材的跡象,還一直看著我們——看來已經是非上不可了。


    我不經意地瞥了學姊一眼,她正讓疲憊至極的千晶坐在自己


    腿上,還對著我說出這種話:


    「不讓相原同誌休息一下看來是不行了,就由你們兩個上台吧!」


    我們兩個——我們兩個?我們兩個是指——


    我看了看真冬,她白皙的肌膚泛著紅潮,眼裏映著盛夏天空般的顏色。


    「你看,這是我們的團名嘛!」


    學姊拍了拍穿著t恤的千晶胸口,那裏印著feketerigo上的標誌。


    「所以安可曲當然隻有那首歌啦!」


    我還沒反應過來,真冬已經點頭明白了。她毫不猶豫地走上舞台,整齊劃一的鼓掌和踏地聲再次化為細碎的掌聲。看著真冬一點也不害怕地背起吉他,我才想到——雖然領域不同,但這家夥本來就是專業的音樂家,早就習慣上台表演這種事了。


    問題是我做不到。就在我拖拖拉拉的時候,真冬隻是瞥了我一眼,接著就光憑拇指和食指撥奏起那首歌——ckbird。


    這麽一來,我不上台也不行了。


    聚光燈和真冬的臉龐都是那麽耀眼,讓我無心注意自己究竟唱得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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