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時候,我正待在自己的房間裏,戴著頭罩式耳機放空地聽著。derek&thedominos樂團的專輯。那是真冬沒有來上學之後的第三天,星期四的晚上。窗外的風很大,可以聽到行道樹的枝葉被吹得沙沙作響。


    哲朗被出版社叫出去了,所以家裏沒有其他人。通常這種時候我可以自由使用客廳的音響設備,但我實在懶得出房間,於是一直躺在床上聆聽著迷你音響那缺乏深度的聲音。


    喇叭裏吉姆戈登沉重的大鼓聲埋沒了一切,所以我一開始並沒有發現那個聲音。直到中後段的鋼琴旋律流瀉而出,我才終於發現——窗簾後有人在敲玻璃窗的聲音。


    我理所當然地認為是千晶來了,因為沒有別人會幹這種事。三更半夜的,她想幹嘛啊?然而當我一口氣拉開窗簾和玻璃窗時,卻因為看到一對藍色的眼眸而愣住了。


    玻璃窗外——站在延伸出去的屋頂上的人居然是真冬。的確是真冬沒錯。她那被強風吹起的栗子色長發,正和背在肩上的吉他琴盒糾纏在一起。


    “你……”


    我想說些什麽,卻無法順利發出聲音。


    “可以進去嗎?”


    真冬麵無表情地說道,拿下肩上的吉他先遞了進來。


    “咦……啊,嗯,好。”


    我腦海裏一片混亂,還是接過吉他放在一旁的牆邊。盡管嚇了一大跳,卻還記得伸手拉了脫掉鞋子從窗戶爬進來的真冬一把。這時的她,身上穿著我們第一次見麵時那套裙擺飄逸……但看起來很難活動的水藍色洋裝。


    我還是不敢相信。這是哪段夢境的延續嗎?


    “……真的嗎?”


    我看著環視屋內的真冬,忍不住問了出來。


    “什麽東西?”


    “咦,不是啦,就……感覺怪怪的。你應該爬不上來才對啊?”而且右手還沒辦法動。


    “手腕還可以動啊。”


    真冬若無其事地這麽回答,還一邊轉動手腕給我看。別說手腕了,連手肘的地方都滿是擦傷。所以她說沒辦法動的地方隻有手指,還是可以勉強爬上來就對了?就算真是這樣……


    真冬發覺了我的視線,於是轉過頭小聲說道:


    “我在學校聽相原同學說過,她說爬到樹上就可以從窗戶自由進出。總覺得……有點羨慕,所以也想試試看。”


    就算是這樣……


    “為什麽——”你會出現在這裏啊?這個單純且直搗核心的問題,我卻不知為何問不出口。是因為覺得說出來她就會消失了嗎?


    結果我說出來的是這句話:


    “為什麽你知道我家在哪啊?”真冬盯著我瞧了好一會兒,才走到吉他盒旁邊,從側袋裏拿出某樣東西遞給我。


    “……約翰藍儂?”那是一張cd,是我那天在屋頂上聽的《rodrollmusic》專輯。真冬以左手靈活地打開了cd盒,閃著銀色光芒的碟片上有一張摺起來的便條紙。打開一看,上麵是一幅幾乎看不山是手繪的地圖,精確且詳細地標明了我家附近的大小標的物。這是什麽啊……


    “‘那個人’命令我待在家裏哪兒都不能去。”真冬說道。那個人?應該是指她的父親吧。“所以我到去醫院之前都沒辦法出門。診察結束之後我正準備回家,這張cd不知道什麽時候就出現在我包包裏了。”


    我似懂非懂地望著真冬的臉,她也跟著歪了歪頭。


    “不是你嗎?不是你跟蹤我去醫院,然後把這東西……”


    “哪有人會幹這種蠢……”


    話說到一半我就吞了回去。有一個人會幹這種蠢事——就是有一個人會毫不遲疑地使出這種不知道會不會成功的迂回手段,大費周章地忙和半天還一臉無所謂……


    “是神樂阪學姊幹的……”


    原來她沒來學校是在搞這種事啊……話說回來,她到底想幹嘛啊?她告訴真冬我家在哪裏,是想要她做什麽嗎?


    “你是說那個頭發很長、眼神很像豹,還老是說些奇怪的話的學姊?”這是真冬說的。原來如此,原來真冬也不是完全不認識神樂阪學姊啊?


    “嗯……應該是。”


    “我常常跟那個學姊……”真冬剛一開口,便發覺我的視線而嚇了一跳,別過臉還猛搖頭:“不,沒事。”


    真冬走回床邊坐了下來,搞得我靠近床邊也不是,逃出房間也不是,隻好一直站在沒地方靠的窗邊。真冬在我的房間裏——老實說我還搞不太清楚這到底是什麽情況,不過——真冬現在的確在這裏。


    “那個……嗯……”我慎重地選擇措詞:“我之前真的不知道……所以……對不起。”


    “不知道什麽?”真冬歪著頭。


    “不是啦,就是……你的右手……這件事。”


    “不要向我道歉。看你道歉我會心情不好。”


    我的心情也沒有多好啊!


    “而且……你也沒有做錯什麽。”


    真冬說完又別開了臉。


    “那不是你的錯,那種情況本來就偶爾會發生。我的身體會從右半邊漸漸不能動,有時候連腳都沒辦法移動,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


    我一時間說不出話來。從右半邊漸漸不能動?


    “你為什麽……可以說得像是別人的事一樣呢?”


    “因為……那感覺就不像我自己的事啊。”


    真冬低著頭,微微地笑了。第一次看到她笑,卻是這麽寂寞的表情,不禁讓我有些心痛。


    “而且就算真的不能動,我也不覺得有什麽困擾。那個人或唱片公司的人可能會比較困擾就是了。”


    “啊!呃……就是……你不是要去美國嗎?聽說你要去那邊做檢查或動手術?”


    “嗯。那個人後天開始要在美國巡回演出,所以要搭明天的飛機出發。”


    “那、那你現在跑來這裏……”


    “嗯,所以我是逃出來的。”


    我歎了一大口氣。逃出來的?這麽說來,這家夥好像本來就是逃家的慣犯啊?


    “我一開始就是這麽打算的,等到即將被帶去美國前夕就逃走。不過是隻右手,治不好也無所謂。我想帶著吉他逃到很遠、很遠的地方,直到腳也走不動為止……”


    真冬緊緊地閉上了眼睛,仿佛忍住不讓眼淚掉下來。


    ‘反正一到六月,我就要消失了。’


    原來那句話是這個意思啊——不是因為要去美國就醫,而是因為她早已下定決心逃離這樣的命運。


    然後呢?


    我硬生生地把這個疑問吞了回去。


    逃到很遠很遠的地方,然後呢?然後要怎麽辦呢?


    我知道真冬一定無法回答這個問題,就算是我也不知道要怎麽回答。想逃離某樣事物的時候,人類是不會思考那麽多的。隻會拚命地奔跑,尋找可以藏身的地方——


    “……為什麽會來找我呢?”


    “因為……”真冬一直盯著我的手指,這時突然抬起頭來:“因為你之前說過,有什麽困擾就老實地說出來。你還記得嗎?”


    我的確說過這番話,那時候真冬還要我把右手切下來給她,不然就讓時光回到她開始彈鋼琴之前——啊!原來是這麽回事啊。害我現在更想哭了。


    真冬明明早就告訴過我了啊!隻是我之前沒有發現罷了。


    “所以……”


    真冬似乎有點難以啟齒,又低下了頭。


    “我的手現在就是這樣……沒辦法提行李。所以……跟我一起……”話說到這裏,真冬再次閉緊雙眼,一個勁兒猛搖頭。


    “對不起,當我沒說。”


    真冬突然站起


    身走過我身旁,再次背起吉他。就在她提著鞋子準備爬出窗外時,我不假思索地叫住了她:


    “等一下!”


    真冬轉過身來,被她直直盯著的我又說不出話來了。本來想說的話瞬間在嘴裏瓦解,取而代之的卻是無關緊要的廢話:“你要不要從大門出去?”


    “你家裏沒有其他人在嗎?”


    “出門了。晚一點會回來也說不定。”


    “這樣啊。可是我第一次爬樹,覺得還滿好玩的。”


    問題是真冬的表情實在看不出她覺得爬樹很好玩。不是啦,我不是那個意思啦!


    “……好吧。你沒有其他行李嗎?還是放在樓下?”真冬一直盯著我的臉,訝異得不停眨眼。


    “……什麽?”


    “我跟你一起去。”


    院子裏的樹下放著真冬不是很大的旅行包,提把上掛著那隻我都快忘記什麽時候幫她修好了的錄音機。


    “你真的要跟我一起走嗎?”


    “是你叫我跟你一起的耶!”


    “是這樣沒錯,可是……為什麽?”


    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更不知道要去哪裏。


    隻是我很清楚地明白:不能就這樣放真冬一個人走。


    我拿起旅行包背在肩上,好輕。


    “對了,你的貝斯呢?我在你房間裏隻看到空的貝斯琴盒。”


    陰暗的院子裏,真冬突然這麽問道。


    “丟掉了。”


    “……為什麽?啊……”


    真冬突然叫了起來。


    “難、難道是那個時候?我、我記得不是很清楚,是因為被我亂摔所以壞掉了……?”


    “沒有啦,不是那樣的。就算沒有壞,我大概也會丟掉吧。”我這樣回答她。這番話可不是騙人的,因為我要是有心想修一定就能修好,況且我也不希望真冬覺得是自己的錯。


    “……為什麽?”真冬的表情又更憂鬱了。


    為什麽嗎?我陷入了短暫的思考。


    “因為……不喜歡了。”


    “你不是喜歡搖滾樂嗎?”


    這種直接又毫無憐憫之心的問法真是令人頭痛。


    “一開始是覺得很有趣啦,練習時也覺得很愉快。可是……”


    我閉上了嘴巴。可是最後為什麽丟掉了呢?我自己也不是很會解釋。


    “……啊,如果你是因為……因為我那時候的……那個……”


    我搖搖頭,打斷了真冬的話。


    “快走吧,哲朗說不定會回來。”


    真冬的臉龐被黑暗的夜晚埋沒,讓我看不清她臉上的表情。總覺得她現在的表情應該非常落寞吧?


    我把真冬推出門外,背起旅行包。


    “要去哪裏?”


    “你覺得去哪裏比較好?”


    我和真冬無奈地交換了如此愚蠢的問題。


    接著我們不約而同地跨出腳步,經過住宅區隻有幾盞街燈的寂寥街道,往車站的方向走去。


    結果我們的逃亡計劃立刻就遭受打擊,因為最後一班電車已經開走了。小小的車站孤零零地座落在住宅區的中心,周圍營業到深夜的也隻有一家便利商店;電車開走之後就更看不到人煙了。站在莫名寬廣的人行道上,隻有在周圍一圈街燈照耀下呈放射狀散出的影子陪伴我們。


    “怎麽辦呢?”我束手無策地問道。


    “不是要沿著鐵軌邊走邊找屍體嗎?”


    這是我不知道什麽時候隨口亂說的,真冬竟拿來回我。


    “真的要走啊?很辛苦耶!”


    而且要是你的右腳又像之前那樣無法動彈怎麽辦?


    “我聽說凍死是最漂亮的死法,真的嗎?”


    “六月的日本凍不死人好嗎?還有啊,我從剛剛就一直覺得很奇怪……”


    “怎麽?”


    “為什麽吉他跟包包都是我在背啊?”


    吉他不知道什麽時候也跑到我身上了,實在是很重。


    “因為你本來就是負責提行李的啊!”


    “並不……”等等,這麽說來好像真的是這樣?


    我看著當真沿著鐵軌走起來的真冬,追了上去。那穿著淺色洋裝的背影,仿佛稍一不注意就會融化在夜色裏消失無蹤。


    越過鐵絲網,陰暗的鐵軌就在我們右手邊。走上平緩的上坡後,真冬沒來由地問起了我媽媽的事。


    “因為你爸爸常常在樂評裏寫到離婚的事啊。”


    哲朗這家夥,實在應該稍微認真地思考一下自己身為評論家的立場才對。


    “你還記得你媽媽嗎?”真冬轉過頭看著我問道。


    “當然記得啊。他們離婚時我已經上小學了,而且現在每個月還會見一次麵。”


    “她是怎樣的人呢?”


    “是個超認真的人,認真到我實在不懂她為什麽會幹出跟哲朗結婚這種蠢事。而且她對餐桌禮儀非常要求。”


    “這樣啊……”真冬再次望向眼前的鐵軌。


    這麽說起來,真冬也是父母離異後跟著爸爸住,所以才會問這個問題嗎?


    “我媽媽啊……”真冬看著前方繼續說道,腳步似乎因為心不在焉而慢了下來。“在我還沒上小學的時候就不在了。不過我聽說她後來又和一個德國人結婚,現在住在波昂。後來去年歐洲巡回表演的時候經過波昂,我還拚命查出地址去找她。”


    她那時大概也迷路了吧?我不禁這麽想。


    “可是,媽媽不肯見我。她先生走出門口,用非常有禮貌的英文叫我回去。”


    真冬不經意地停下了腳步,將無法自由活動的右手手指放在鐵絲網上,接著額頭也靠了上去。所以我看不到她的臉,也不知道她肩膀不停顫抖是不是因為哭泣的關係。


    “那個人說,我跟媽媽長得一模一樣,所以媽媽可能是怕影響心情而不肯見我。而且媽媽也是鋼琴家……”


    真冬終於轉過頭來,臉上卻幾乎一點表情也沒有。


    “在那之後的隔天我們就飛到倫敦了,而我的手指就在公演前突然不能動了。明明……不在乎這件事的——”


    真冬滔滔不絕地說著,左手的手指緊緊抓住右手臂。


    “所以就算我的身體自右側開始漸漸無法動彈,然後左半邊也慢慢不能動,最後心髒也停止跳動而死掉,隻要把我做成木乃伊送去給那個人,他一定會自動把我放在鋼琴前,然後就心滿意足了。”


    “……不要說這種讓人不舒服的話啦,”


    真冬把我的話拋在腦後,繼續往前走。


    幾個一直不敢問她的問題突然浮現在我腦海。真冬說不定真的打算就此消失,所以我決定一一問出答案。


    “你討厭你爸爸嗎?”


    真冬沒有立刻回答。她走在我兩步之前,有點拖拖拉拉地放慢了腳步。


    “我沒這麽想過。”


    真冬的聲音輕輕落在柏油路上,滾到了我的腳邊。


    “不是討厭不討厭的問題……而是跟陷在伸不見底的沼澤中孤立無援一樣。”


    “什麽一樣!討厭的話就直接說討厭就好啦!”


    真冬嚇了一跳,停下腳步回頭看著我。我也被自己的聲音嚇了一跳,不過事到如今也不能閉嘴裝死了。


    “……你為什麽能說得好像什麽都知道?”


    “看了就知道啊!你明明就不喜歡你爸爸嘛!幹嘛想得那麽複雜?父母離婚後我也跟哲朗說過好幾次:‘你這個大白癡薄情郎沒用的東西,我最討厭你了!害我不但沒了媽媽,連爸爸都死了,還好家人不算全死光。’”


    真冬滿麵通紅地瞪著我,頭發也隨之顫


    抖。然後她猛然轉過身,繼續往前走去。


    我真的有資格說這種話嗎?真冬的視線從我臉上移開後,我忍不住這麽想。重新調整快滑下去的吉他背帶後,我再次跟了上去。


    大約走了四個車站的距離後,真冬開始喊腳痛了。於是我們走進鐵路旁的小公園,坐在長椅上休息。公園裏隻有狹窄的沙坑、兩台翹翹板和長椅,真是寂寞的空間。


    “右腳痛嗎?”


    “不是,兩隻腳都痛。和那個沒關係。”


    似乎隻是因為走太久了。而我則因為吉他的背帶深深陷進肩膀而感到很吃力,有機會休息真是謝天謝地。


    抬頭仰望沒有星星的陰翳天空,突然想起一個嚴肅的問題——三更半夜的我,到底在這種地方幹嘛啊?之後又打算怎麽辦呢?我甩了甩頭,看著腳下,決定忘掉這個問題。


    “我的腳從以前就很容易疲勞,也常常抽筋。”


    既然如此就別說什麽要沿著鐵軌邊走邊找屍體啊!


    “……嗯,所以你彈琴的時候才都不踩踏板嗎?”


    “跟那個沒關係,演奏巴哈的時候本來就用不到腳踏板。”


    “不是啦,我覺得你就算不用腳踏板,還是能把延音表現得很好。”“你聽過那麽多我的cd嗎?”


    “因為人家都會寄來給哲朗啊。發行過的我幾乎都聽過吧?”


    “真惡心。”


    那是你自己彈的東西吧!真惡心是怎樣?


    “把世界上所有我錄的東西都燒掉就好了。”


    不喜歡的話別錄不就得了?


    “其實你不喜歡鋼琴,卻硬被逼著彈?”


    真冬點了點頭。


    “我從來不覺得彈鋼琴是什麽愉快的事。”


    “可是你彈蕭邦的《蝴蝶》時聽起來還滿愉快的啊?”


    “評論家老是喜歡胡亂推測演奏者的心情,我總懷疑他們是不是笨蛋。就算心情不好也能演奏歡樂的曲子啊!”


    要這麽說的話……也是沒錯啦。


    音樂不過就是音符的排列,若要說其中隱藏著怎樣的心情,那往往是聆聽者內心的問題。


    “所以你就開始討厭鋼琴,也不想再彈了?”


    “反正現在也沒辦法彈了,隻有拇指和食指能自由活動。”


    真冬抬起自己的右手,試著張開手掌。中指、無名指和小指依舊有氣無力地彎腰駝背。


    “要是接受檢查然後動手術——”說不定有機會康複?


    “所以我才要逃走。”


    真冬把右手放在胸前,左手像要護著右手般覆在上麵。


    “那個人說,他的夢想是和我一起演奏貝多芬的第二號鋼琴協奏曲。我一直在想,為什麽是第二號,那又不是很受歡迎的曲子。”


    貝多芬留下了五首鋼琴協奏曲,根據最近的研究指出,降b大調第二號協奏曲較第一號更早問世,也是貝多芬的鋼琴協奏曲中最少被演奏的一首。


    “後來我在找以前錄過的東西時才發現,其他四首他都和媽媽一起演奏過,也留下了錄音。”


    那是——


    我把張開了的嘴巴又閉了起來。


    本來想說“那是你想太多了吧”,但實在說不出口。


    “而且……反正我的手也治不好了。我就是這麽覺得。”


    真冬以左手緊緊握住右手的手腕。


    “因為我是那個人為了演奏鋼琴而製作的,一旦放棄了鋼琴,當然就不會動了。這是很自然的事。”


    “那你又為什麽要彈吉他?”


    低著頭的真冬肩膀顫了一下。


    “而且還淨彈些以前用鋼琴演奏過的曲子!你真的討厭鋼琴嗎?”


    真冬咬著下唇,思索著該如何回答。最後她閉上眼睛,歎了口氣。


    “一開始……第一次和媽媽一起四手聯彈《匈牙利舞曲》的時候,心裏真的很高興。那時候我才四歲,我們常常把這個放在鋼琴上,邊彈邊錄音。”


    真冬以手指描繪著掛在包包提把上的錄音機輪廓。


    那果然是她媽媽留下來的。而且她也說過,那是很重要的東西。


    “但也隻有一開始的時候如此。後來我什麽都會彈了,媽媽卻不在了,隻剩下我一個人。我的身邊隻剩下鋼琴,彈完一首又會有另一首的樂譜出現在麵前。我在想,或許能藉著吉他重拾當初那種感覺,剛開始的時候也覺得樂在其中,可是……”


    她彎起腿蹲坐在長椅上,又把額頭靠在膝蓋上,聲音裏有著藏不住的憂鬱。


    “可是越彈就越覺得喘不過氣來,不彈又更痛苦。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滿腦子都是那個人要我彈這個彈那個時的記憶,在那之前自己到底是懷著怎樣的心情彈鋼琴的呢?我不記得了,也許早已遺忘在某個地方了。那些記憶不會再回來,因為已經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失去了。已經……找不到了。”


    我不知不覺地閉上了雙眼,隻是聽著真冬沉痛的聲音。


    真的……已經找不回來了嗎?倘若真是如此,那我能為真冬做的事不就什麽也不剩了嗎?


    “……因為你一個人太久了啦。這樣音樂之路會走不下去的。”


    這時我想起了著名推理小說中的問答。倒在無人森林中的樹木會發出聲音嗎?答案是否定的。如果傳不進某個人的耳裏,那聲音就不算聲音,不過是空氣的震動罷了。


    “我也是從千晶和學姊身上學會這件事的。所以……”


    我突然找不到自己該說的話了。這家夥到底在說什麽啊?明明是我自己舍棄的啊!明知道那樣隻會讓真冬受傷,卻不打算挽回還拋下不管,不是嗎?


    “你真的……決定加入那個學姊說的樂團嗎?”


    “咦?啊……嗯。”


    對了。什麽奪回練習室主權、搖滾的尊嚴之類的早在半途就無關緊要了,我隻是想和真冬一起組樂團而已。如果我也能向學姊那樣,一開始坦白說清楚就好了啊……


    “我本來想說,要是贏了就叫你也加入民俗音樂社的。我們四個人就可以一起在那間教室裏練團了。”


    “組樂團……我從來沒想過這種事。”


    真冬的眼神仿佛在目送秋末遠去的侯鳥,我不禁轉開了視線。


    “抱歉。我自己一頭熱地搞什麽決鬥之類亂七八糟的事,還勉強你接受。總覺得……好像害你想起了不好的回憶。”


    “不是的!”真冬突然叫了起來。“沒那回事。那個時候……其實我稍微想起來了,想起以前快樂地彈鋼琴的日子。而且《英雄變奏曲》是我喜歡的曲子。你的貝斯聲音聽起來很不可思議,好像和我的吉他合成了一把樂器。那種感覺還是我第一次體會到,好像變魔術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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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忍不住垂下了腦袋。如果我再買一把同樣的貝斯,再用同樣的方式改裝一次,就能發出和當時一樣的聲音嗎?絕對是不可能的。僅僅一公厘的差異、電壓的不同,都會使發出來的音色天差地遠。那樣的合奏已經進入奇跡的境界了。


    “那真的就跟變魔術一樣啊。所謂的樂團也許就是這麽回事吧?”


    “嗯,彈奏《英雄變奏曲》的時候我也稍微這麽想過,感覺就像右手恢複正常了一樣,又好像回到了跟媽媽一起彈鋼琴的時光。如果這就是樂團的魔力……那我也想成為其中一分子。”


    “既然這樣……?”我抬起頭看著她。


    真冬的眼角掛著映照出街燈的光亮顆粒。


    “可是我辦不到,跟其他人組團這種事……”


    “辦不到?為什麽!”


    真冬不停搖頭,看起來像拿頭去磨


    蹭膝蓋。


    “不行。因為我一定又會毀了一切。”


    “你在說什——”


    “你不是丟掉了嗎?都是因為被我弄壞了……”


    真冬喃喃地說道。我隻能把到嘴邊的話又吞回去,緊緊抓住自己的手臂。


    “為什麽會做出那種事……我自己也不知道。”


    那個時候,真冬抓起我的貝斯狠狠摔在地上。


    “都是那把貝斯,害我想起很多事。我明明把那些記憶都消掉了啊!因為……真的……很痛苦……”


    真冬硬是忍下了脫口而出的話,以左手用力握住右手腕。我是不是該搗起耳朵才對?


    最後,她輕輕地歎了口氣。


    “……對不起。”


    真冬根本不需要道歉。我搖了搖頭。


    “其實一切都是我搞砸的吧。真的耶……孤獨一人的話會走不下去。”


    她坐在長椅上雙手抱膝,把臉埋了進去。


    “現在說這個也於事無補,你的貝斯已經不會回來了。而我也已經……”


    真冬的聲音聽起來悶悶的。


    我實在不想聽她說這種話,何況我也不是為了聽這種話而跟來的。


    我能做的——


    從我嘴裏溢出的,隻有一句話——


    “才不會就這樣消失。我們去找回來吧。”


    真冬緩緩抬起頭來看著我,眼睛看起來有點腫。


    “……什麽?”


    “去把貝斯找回來啦,我丟掉的那把。修好就能再彈了。”


    “可、可是……”


    真冬吸了吸鼻子。


    “你什麽時候丟的?已經被人家收走了吧?”


    “前天。已經被回收車載走了。”


    “你知道被載到哪去了嗎?”


    “我哪會知道?所以才要找啊!”


    我站了起來,而真冬仍抱著膝,以窮途末路的眼神仰望著我。


    一定會找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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