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武二十五年秋,東楚奇襲大商,大將軍花延庭戰死,屏東淪陷;北燕王親征屏北,屠城三日,與東楚會師漢中,合軍圍攻漢中。少將軍“無雙”領殘兵八萬,死守漢中,抵死不降。


    “少將軍,探馬來報,東邊東楚大軍退兵十裏,全軍休整。北邊北燕王後撤十裏,全軍休整。”


    三個月刀光劍影的磨礪讓花傾城原本白皙精致的五官染上了久經戰場的滄桑。花傾城靜靜地聽著手底下人的稟報,下令道:“召各部將領中帳議事。”


    士兵恭敬地退下,沒有任何疑問。無雙公子,公子無雙,三個月來,他從血泊中一次次地走了出來,無論敵人多麽強大,無論攻擊多麽猛烈,他總是目光灼灼地坐在馬背上,眼底燃燒著一團火焰,似是要將敵人焚燒殆盡。青峰劍所指,士兵們誓死拚殺,即使腳底下同伴的屍體堆積如山也毫不退縮。


    花傾城穿著無雙的盔甲,站在漢中古老的城樓上,眺望城樓下。黃沙卷過,風中夾雜著濃重的血腥氣。花傾城閉目,痛苦地自嘲,曾幾何時,這樣的味道竟變得再熟悉不過了。是啊,整整三個月,北燕和東楚發了瘋似的不斷地攻城,這片戰場上,每日每夜的鮮血淋漓。花傾城在想,這血該浸到地下三尺了吧!或許是更深的地方,在那裏,燕人、楚人、商人,他們的血液彼此交纏,還分得清彼此嗎?


    “這戰,是因何而戰?”花傾城低喃,身後空無一人,但她的眼神卻堅定地相信會有人回答。


    身後一聲極輕極輕的歎息,一道男音答道:“這戰,是為帝王的千秋功業而戰。一將功成萬骨枯,更何況是君王,他的霸業下何止是萬骨枯……”


    花傾城沒有回身,聽到這樣的話,隻是苦澀地扯了扯唇角,又道:“父帥常說,少動殺念,終必有報。那一年,父帥醒來後說的第一句話就是‘我這一生,手底下數不清有多少條人命,不管是為什麽,我終是殺孽太重,必不得善終’。我若知道……若知道……若知道……”花傾城哽咽住,良久才道,“倒不如讓他死在九年前,至少,他還能留個全屍……”


    花傾城到達漢中的第一件事就是隻身前往屏東,證實了父親慘死的事實。大將軍花延庭,戎馬一生,戰無不勝攻無不克,是五國公認的常勝將軍。世人無法相信,百戰百勝的將軍突然就輸了,輸得離奇,輸得慘不忍睹。城池失守,死無全屍……“傾城,大將軍是軍人,軍人當死於邊野,馬革裹屍。他的一生都在兢兢業業地守著大商的每一寸土地。如今,他為他一生守護的大商獻出了自己的生命,我想,從此以後,他再也不用揮劍拚殺了,他會在一個美麗的地方,與你的娘親相會,卸下這一身重擔,大將軍可以休息了。”那聲音越來越近,一個身著普通士兵盔甲的小將走了過來,一直壓低了腦袋,被頭盔擋去了半邊臉,看不清容貌。


    花傾城的眼淚一直在眼眶裏打轉,她死死地咬著唇,不讓自己發出一點聲音。


    身後的人看著她那一顫一顫的雙肩,心疼得無法言語,沒有半分猶豫,舉步,走了過去,扳過她的肩膀,微笑言道:“好好地哭一場,趁現在沒人。”


    花傾城抬眸,司空朝歌那張俊朗的臉映入眼簾。這個男人,消失了三年;在生死關頭,低語豁出去性命將他帶了回來,然後他就一直默默地站在自己身後。出征,他隨軍,就當一個小小的舉旗兵;出戰,他牽馬,就用他的劍,讓自己半丈內不見一刀一槍。曾經,他是最驕傲的王子,嫡出,受寵。曾經,他是江湖聞名的朝公子,劍術超群、俠肝義膽。如今,他隻是一個兵,一個小卒……“朝歌,你後悔嗎?”三年前,司空朝歌若是執意背水一戰,不是沒有可能重新奪回太子之位。朝庭上的人,也有不少支持他的。他化名“朝公子”,江湖遊曆數載,知交滿天下,那是一股若被擰成一團便足以令掌權者夜不成寐的可怕力量。可他沒有,他沒有讓那些人為他而戰,沒有讓那些人為他而死……“不後悔,傾城。”司空朝歌看著花傾城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認真道,“即使沒有你的那首歌,我也不會去爭太子之位。”司空朝歌扳過花傾城的臉,卸下她頭上厚重的盔甲,前額抵著她的額,彼此呼吸相繞。三年前,太子大婚之夜,司空朝歌率部大鬧太子府,花傾城一首藏頭歌,勸退了司空朝歌。


    “遠來佳客聽妾吟,走馬西京上青雲,高山流水知音少,飛歌月明側耳聽。若許傾城若許歌,風吹草低見牛羊。”花傾城啟吼,低低地吟唱出那首歌。


    “你傾心相許,要我遠走高飛,可我,又怎舍得離你而去。這三年,我無時無刻不在掛念著你……”


    “可你不曾來看我……”


    司空朝歌沒有說話,隻是眉眼間神色痛苦。


    花傾城抬眸,靜靜地凝視著麵前的男子,道:“朝歌,我感覺自己陷入一團大霧裏。他們都說父帥是怒火攻心,引發了早年的創傷才摔下馬背,被亂軍踏成泥漿。可我無法相信,父帥的武功當世難逢敵手,何況戎馬半生,他早就練就一身泰山崩於前而麵不改色的氣度,又怎會怒火攻心?可我親眼看見了父帥的佩劍,就掛在東楚人的軍帳裏,那是先祖的遺物,父帥從不離身。還有無雙,我始終不信,他會這樣就死了,我是不信的,我不信……”


    司空朝歌憐惜地看著花傾城,數月來,她以無雙的身份帶著八萬殘兵死守漢中,如今隻剩下三萬人……司空朝歌不得不承認,花家的人,都有種與生俱來的統帥氣質。隻要她往那一站,她的劍指著的地方,士兵們就會豁出性命去拚殺。她不會武功,可她會排兵布陣,她會奇門遁甲,她傾盡所學、所知,迎敵,拒敵。她和士兵們同吃同住,她親手埋葬那些死去的烈士,她在每一個新墳前磕頭叩首……“傾城,謎底總會有揭開的一天。真相大白的時候,你隻要記住,一切隻是一念之間。一念成魔,一念成佛……”司空朝歌遠遠地凝視著東楚駐兵的方向,說的隱晦卻別有深意。


    花傾城退出司空朝歌的懷抱,道:“朝歌,你是不是知道些什麽?”


    “我知道,可我答應了一個人,我什麽都不能說。”司空朝歌痛苦地閉上眼,似乎被觸及什麽不堪的經曆。


    花傾城看著他臉上痛苦的神色,心有不忍,輕聲道:“我該去中帳了。”說罷,邁步離去。


    “傾城……”


    花傾城足下一頓,沒有回頭。


    良久,司空朝歌不曾說話,苦澀在唇邊暈開,癡癡一笑,什麽也沒有說。


    花傾城心裏有些惱火,司空朝歌消失了三年,低語豁了命才將他帶了回來,可他回來後對於失蹤的這三年絕口不提。花傾城敏銳地察覺到,這三年,朝歌身上肯定發生了不尋常的事,否則,他不可能性情大變。如今的他,早已不是三年前那個桀驁不馴的三皇子了。他變得成穩、沉默了。


    花傾城一路想著,這三個月來,好幾次自己都死裏逃生。就拿上一次戰役來說,北燕和東楚圍城半月,合軍二十萬攻城,戰火燃燒了三天三夜。漢中人疲馬倦,糧草斷絕,眼看就要撐不下去了,自己舉著青峰劍站在城樓上,聲稱城若破,公子無雙便揮劍自刎,寧死不降,本是想振奮軍中士氣,怎料一席話卻喝退了二十萬敵軍。花傾城在那一刻分明聽見從幾十萬大軍中傳來一聲緊張的呼吸,定睛一看,層層護衛的東楚戰車中,戴著麵具的將軍,那一雙黑眸分明露出了害怕的神色,那樣深切的惶恐……“無雙!”花傾城大驚失色,脫口而出。是啊,那眸子,那眸子和無雙多麽相似!“不會的,不會的……”花傾城不安地自語,眼底驚慌失措,不斷地告誡自己要打消這個念頭,不斷地找理由說服自己,“無雙不會的,花家世代守候著大商,無雙不會這樣做的……”


    “小姐,小姐……”花傾城正想著,突然聽到幾聲極低的呼喚,四下搜尋,突然看見城樓下一個偏僻的角落裏探出一個人影,連忙跟了上去。


    “小姐……”那人走了幾步,拐到一處哨兵看不見的死角,筆直地朝花傾城跪下。


    “你是……”花傾城愣了一下,他穿著花家軍的盔甲,胸前是無雙獨特的妖藍色火焰,腰間環著明黃玉帶,這是無雙的近衛軍才有的標誌。近年來,妖藍色火焰、明黃玉帶已經成了無雙的標誌,在軍中,這是每個士兵的驕傲,隻有勇士才有資格穿上這樣的盔甲。可他喊自己“小姐”,而不是“公子”。此刻,自己明明是無雙的打扮,三個月來,即使無雙的近衛軍也沒有把自己認出來。


    “小姐……”那人抬頭,一張臉英氣勃發。


    “花肅!”花傾城驚呼,吃驚過後忙問,“無雙呢?”


    “小姐,公子沒事,隻是受了重傷。小姐,公子要屬下回來告訴您,您做的已經夠好了,剩下的,就交給他吧!”花肅恭敬地跪得筆直,然後重重地叩了一下頭。


    花傾城一怔,又問:“無雙呢?”


    “公子要小姐回錦陵。小姐,公子要您回去以太子妃的身份幫太子登上皇位。”花肅遞上懷裏一直珍藏著的東西。


    花傾城接過,打開,一愣,半晌道:“好,我即刻啟程回錦陵,告訴公子,他交代的事情,我一定會做好的。”花傾城沒有再問,隻是決然地轉身,身影蕭條。


    花肅看著那風華絕世的背影,七尺男兒,生生流下眼淚來。花肅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哭,或許,是那樣的背影太過孤單,或許,是那單薄的肩膀上背負的太過沉重。


    花傾城馬不停蹄地趕回錦陵,進城時才發現錦陵中門緊閉,隻開著一道側門供人通行,即便如此,依舊盤查,守衛森嚴。花傾城亮出了太子府的腰牌,守城的士兵明顯地打了個冷顫,惶恐地讓開道,口裏不停地賠禮道歉。


    花傾城鳳眸微瞥,細細地打量了四周的環境。百姓惶恐不安,形色匆匆,城內暗哨密布,街上巡邏的士兵也頻繁了許多。花傾城策馬,朝太子府飛速地趕了回去。“咚咚,咚咚,咚咚……”花傾城將馬綁在了太子府偏院的一個角落裏,依照先前的約定,用暗號敲打著緊鎖的院門。


    “小姐……”碧雲欣喜地打開了門,一見花傾城,頓時喜極而泣。


    “你一直守著?”


    “嗯,小姐沒說什麽時候回來,奴婢就一直守在這兒。”


    “碧雲,錦陵發生什麽事情了?”


    “……”


    花傾城停下腳步,解開頭上村婦般的發髻,一頭青絲披散,目光如炬地看著碧雲。


    碧雲逃避似的低下頭,不敢言語。


    “你若不說,我便去問太子。”花傾城舉步就走。


    “小姐……”碧雲連忙喚住她,左右為難,一咬牙,道,“錦陵發生了動亂,二皇子突然暴斃,戚家反出大商,聽說一直往東逃,似乎有意投靠東楚。太子逼宮,七日前太子忽然帶兵圍住了避暑山莊,兵諫國君退位。對峙時,太子的人誤傷了戚夫人,戚夫人不治身亡。國君被困三日,寫下詔書退位,太子的登機大典就在明日。”


    短短數月,錦陵的天翻了幾番。


    “太子呢?”


    “在避暑山莊,太醫說國君恐怕就在這幾日了,太子爺最近一直守著……”


    花傾城冷笑,她在前方廝殺,她的名義上的夫君卻在後方逼宮。“把陛下賞賜的朝服拿出來,本宮要盛裝去見父皇!”花傾城轉入聆音小築,卸下身上的青鋒劍,陰寒著臉吩咐道。


    碧雲躬身退下,利落地安排了下去。


    花傾城獨自一人坐在太子精心設計的房間裏,心神有片刻的恍惚。當初見到這房間的時候,確實感動不已。這是自己在家時的房間,每一件擺設都是千裏迢迢從屏南運過來的。當時淩河泛濫,船隻無法通行,太子是頂著風浪,親自將這些東西運了回來。他說:“我想你開心點……”那樣深情的眼眸似乎還在眼前。花傾城輕歎一口氣,近來心頭總有些隱隱的不安,錦陵如今風雲莫測,戰事僵持著,國力一點點地損耗……花傾城按了按太陽穴,頭疼欲裂。


    “小姐,可以沐浴了。”


    “嗯。”


    花傾城一番梳洗後容光煥發,穿戴著太子妃的朝服,雍容華貴,端莊威嚴。花傾城站在銅鏡前,靜靜地看著鏡中的自己,一再告誡自己,今夜無論聽到什麽,看到什麽,都要冷靜,隻有冷靜了才能想出最好的應對方法。花傾城將自己的思緒整理了一遍,心中大約有七八分底,就吩咐前往避暑山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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