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都猜到了!


    洞房內,大紅絲綢懸掛周遭,圓桌上的燈罩擴散開光圈,映照在雪姬的臉龐上。


    她白皙的臉孔上沒有半點血色,這一刻,季平安仿佛能看到她皮膚下淡青色的血管。


    季平安饒有興趣,俯瞰眼前的“新娘”,嘴角勾起笑容:


    “看來,我猜對了呢。”


    雪姬想要辯解,但又意識到,自己方才的表現已經將心中計劃暴露無遺,這的確是她原本的想法:


    試圖通過欺騙,暫時擺脫蠱蟲的束縛,並嚐試結束生命。


    這也是她所能到的,自己此刻的糟糕境地,唯一能做到的事情了。


    是的,很可笑,就連自盡,也隻能通過引誘他人攻擊的方式。


    然而,或許是自己的演技過於拙劣,亦或者眼前這名魔教的走狗太過奸詐,她的計劃被一眼看穿,那還有什麽繼續表演的必要?


    憑白讓此人看笑話嗎?


    於是雪姬慘笑一聲,冷冷盯著對麵,那穿著新郎服的男子,沒有求饒,嚐試通過這種愚蠢的方式尋求自救,而是眼神鄙夷而決絕:


    “你殺了我吧。”


    季平安揚起眉毛:“你覺得我會幫你?”


    雪姬冷漠地說道:


    “你今日不殺我,日後,我會想方設法,尋找你任何疏忽的時刻,刺殺你。”


    這並不是一句威脅,而是一句陳述。


    季平安能清楚察覺到,雪姬語氣中的堅定:


    是的,她或許無法擺脫今晚的命運,但隻要她還活著,就會成為一把令“夫婿”時刻擔心的匕首。


    沒有人可以永遠保證清醒,更沒人會希望,自己的枕邊人,是個生死仇敵。


    “你在試圖激怒我,”季平安聲音依舊輕柔,他微微站起身,在雪姬嫌惡的目光中,身體前傾,靠了過來:


    “你以為我會輕易上當?”


    雪姬看著那張靠近的,陌生的臉孔,她撇開頭去,下一秒,卻被季平安用手指捏起下巴,一寸寸將她的頭,轉向自己。


    “你把那張臭臉挪開!”


    雪姬無力抵抗,掙紮無果,隻能被鉗製著仰頭,望向近在咫尺的“書家傳人”,她猛烈的呼吸著,頭發因用力而散亂下來,被汗液黏在額頭上。


    黑白分明的眼瞳中,是不加掩飾的厭惡與恐懼。


    季平安維持著“魔教徒”的人設,笑眯眯道:


    “我若不呢?”


    雪姬冷冷盯著他,突然狠狠啐了一口。


    季平安愣了下,前傾的身體緩緩站直,他抬手摸了摸臉上來自麵前女子的唾液,臉上笑容漸漸斂去。


    抬高的聲音中,帶著一絲惱火:


    “好,很好,你很好。”


    他眯著眼睛,淡淡道:


    “你是否以為,本公子就真沒法子整治你?想要鬆綁?成全你,但我倒是想知道,一個氣海被徹底封禁,比凡俗女子更為虛弱的聖女,又如何來殺我。”


    雪姬臉色微變:“你想做什麽?”


    季平安捏起手中的人偶,一根手指朝人偶的丹田位置輕輕一戳。


    “啊——”雪姬痛呼一聲,維持著端坐姿態的身子隻覺劇痛,丹田位置發麻。


    四聖教主為防其逃跑,的確封禁了她的修為,但考慮到其跟隨隊伍前行,總需要些體力,也要有少許自保能力,並未將其力量徹底封死。


    但這一刻,隨著麻意蔓延,雪姬清楚地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在漸漸解凍,全部恢複知覺,重新獲得了自主權。


    然而,代價則是,她如同中了軟骨散般,渾身沒有力氣,勉強坐著已是極限。


    她想要站起身,可身子剛抬起,便雙腿一軟跌倒在床上。


    “你別過來!”雪姬驚恐警告。


    她頓時意識到了對方的用意:


    隻要徹底封死她的力氣,那麽她便是再如何掙紮,也無法對破九的對方造成任何威脅。


    季平安隨手將人偶丟在身後桌上,笑了笑:


    “我曾經聽說,昔年的四聖教聖女,當年被大周國師取走紅丸,在床上七天七夜。這般說來,本公子如今也堪比大周國師了。”


    近乎癱軟在床上,無力動彈的雪姬在聽到“國師”這兩個字後,近乎應激地嘲笑道:


    “你也配?”


    仿佛預見到已經到來的命運,雪姬麵色淒然,語氣刻薄:


    “你與他相比,就如螢輝與皓月。我告訴你,當年的聖女是主動爬上了他的床,心甘情願,而如你這般的魔教蛆蟲,除了用強,幾輩子都不配碰我一根手指!”


    季平安似笑非笑:


    “心甘情願?你個聖教捧出來的玩物,倒是言之鑿鑿,仿佛當真知曉昔年的聖女心思一般。”


    雪姬有些神經質地笑著:


    “我當然知道,我當然知道,這世上沒人比我更清楚。”


    季平安邁步緩緩走到床邊,抬手抓住了雪姬的繡鞋,摘下一隻,丟在地上,發出“噠”的一聲響,然後是第二隻。


    精致的玉足暴露在空氣裏,觸手卻並不顯溫熱,而是有些冷。


    仿佛攥住了一團雪。


    季平安‘哦’了一聲,漫不經心地道:


    “那你倒是說說,她怎麽心甘情願的?大周國師又比本公子好在哪裏?”


    雪姬仍舊笑著,眼眶中卻已蓄滿淚水:


    “他哪裏都比你強百倍,千倍,萬倍。”


    季平安踢掉靴子,慢條斯理地爬上床,俯身凝視著一身大紅嫁衣,渾身軟綿的魔教妖女,隔著衣服,兩根手指在她腿上輕輕敲擊。


    然後沿著胯部,腰腹……最終在領口位置停下:


    “是麽,倒是嘴硬,就是不知道等下你的嘴是否還如這般硬。”


    他手指輕巧地推開扣子,宛若扒開竹筍般,解開領口,露出一截光滑白皙的脖頸,然後略顯好奇地捏起了脖頸上的一條黑色細繩。


    輕輕從衣衫內,拽出一枚半環形,墨綠色密布花紋,雕工古樸精美的“玉佩”。


    其斷口略顯粗糙,仿佛被利刃居中斬斷,隻剩下半個,給做成吊墜掛在頸上。


    雪姬淚水湧出,沿著眼角朝兩側滑落,原本已經閉上了眼睛。


    可就在感應到玉佩被拽出的刹那,她突然不知道從哪裏生出一股子力氣,猛地朝季平安撲去,便要搶奪:


    “還給我!”


    這一刻,她眼神中滿是凶狠,就仿佛,在搶奪的並不是一枚玉佩,而是一根救命稻草,或者說持續了上百年的曾經。


    季平安靈巧地避開,攥緊半枚玉佩,眼神變得古怪起來,也終於完成了最後的確認。


    他當然不會僅僅因為,這個聖女的外貌與當年的雪姬相似,就篤定是同一個人。


    之前的一係列言語和試探,既是表演給守在院外的監視者們聽,也是在做最後的確定。


    然而已經跌入絕境的雪姬,已經注意不到身上這個魔道教徒的表情變化,而是瘋狂的,如同一隻暴怒、拚命的母獸。


    死命用十根手指在季平安胸膛上抓撓,用牙齒狠狠撕咬他的肩膀,發出一聲聲怒罵。


    用最無力,狼狽的姿態,進行最後的反抗。


    季平安沉默地任由雪姬撕咬,他垂下頭,看著自己的肩膀上一片絲綢被潤濕。


    看著披頭散發,狠狠撕咬著他,眼神中布滿血絲的魔教妖女。


    感受著肌肉的疼痛,臉上的麵具緩緩蠕動,恢複了他這輩子的容貌。


    然後,在雪姬的注視下,將手掌抬高,手指纏繞著她的吊墜,將那半個玉佩懸在半空。


    再然後,他的另外一隻手探入懷中,同樣摸索出了半截玉佩,色澤墨綠、式樣古樸,斷口處,仿佛被利刃切開過。


    兩枚玉佩輕輕地碰撞在一起,斷口完美咬合,就像數百年前,它原本的模樣。


    雪姬驀然一僵,掙紮的動作仿佛被按下了“靜止”按鍵。


    仍舊保持著撕咬的姿態,卻突然一次,兩次,三次地用力眨眼,隨著眼眶中淚水淡去,一切都清晰起來。


    視野中,是一枚與記憶中渾然沒有半點差別的玉佩。


    以及一張年輕,陌生的臉龐,那不是“書家傳人”,而是另外一副陌生又熟悉的臉孔。


    正溫和而歉疚地看著她,那目光,是如此的熟悉,分明是數百年前,某人的模樣。


    一個瘋狂的念頭,在雪姬腦海中竄起,她渾身有如過電了一般,可卻因猜測太過瘋狂,而難以置信。


    直到耳畔響起一聲壓得極低,幾乎蚊呐般的,隻有兩人能夠聽到的聲音:


    “雪姬,是我。”


    !!!


    這一刻,雪姬瞳孔驟縮,如同被一股湍流擊中,她下意識鬆開了嘴,貝齒染著血跡,旋即搖頭:


    “不,不可能,不可……”


    季平安忽然說道:


    “什麽時候,你的故事講完了,就是你的死期。”


    當年那個大雪紛紛的冬季,身為聖女的雪姬曾慵懶地下達了這句旨意,並開啟了夜以繼日,七天的故事會。


    雪姬怔住,呆呆地複述起那個小軍師,曾經說過的話:


    “天太冷了,我的修為被封了,扛不住,想要一壇酒喝。”


    “不能拿出去喝,會被人起疑,隻能在這裏。”


    “好酒。那今日,小生就為您講一個關於用功勞換‘酒’的故事。”


    “今天的故事講得不錯,喏,這丹藥拿去,可以禦寒。”


    “多謝聖女昨日饋贈,那今日便講一個冰雪世界的故事如何?”


    ……


    “我的故事講完了,你可以殺我了。”


    “我改主意了。”


    短暫沉默。


    婚床上,季平安俯身,看著身下的女子,說道:


    “我們可以一起走,我替你解決掉蠱蟲,從此回歸自由。”


    雪姬躺在床上,仰頭看著身上近在咫尺,那張熟悉大過陌生的臉孔,淚水再度奪眶而出,卻竭力咬著雙唇,不讓自己的哭音發出。


    於是,便成了細細的抽噎。


    這些對話,世間再不可能有第三人知曉。


    她張開嘴,唇瓣間唾液黏膩拉長,聲音幹澀而低微,輕輕吐出兩個字:


    “成交。”


    季平安笑了起來,然後壓低聲音說道:“抱歉,我來晚了。”


    雪姬泣不成聲。


    這一刻,任何的言語都失去了意義,積蓄了數百年,跨越生死的心意,一次次絕望與跌入深淵後,第二次被同一個人拉出穀底。


    一切的一切,都化為了此刻的柔情蜜意。


    季平安苦笑著,低聲說:


    “差不多得了,或者你哭大聲一些?”


    雪姬瞪大眼睛,有些生氣與委屈地看他。


    季平安隻好指了指窗外,然後低聲解釋了一句。


    有監視……雪姬並不蠢,甚至比絕大多數人都更聰明,此刻一經提點,甚至不需要季平安多做解釋,就已經明白了一切:


    四聖教主既要懲罰她,大費周章,弄了這選夫,自然要確定自己失去貞潔。


    那老嫗等人,在外監視,便是為了杜絕意外。


    也就是說,必須先想辦法,將那些人弄走,兩人才能正常地對話,否則一旦僵持太久,必然會引發懷疑。


    季平安壓低聲音:“我們可以先做一場戲,將她們騙過。”


    雪姬想了想,認真地點頭,然後又搖頭,語氣堅定:


    “那假戲真做可以嗎?”


    季平安:??


    下一秒,一陣香風撲麵而來。


    ……


    ……


    小院外。


    夜色靜謐,遠處的宴會的喧聲越發減小,灰衣老嫗幾乎貼在門邊,側耳細聽,周圍還站立著一名名侍女,眼觀鼻,鼻觀心。


    憑借著修為加持,老嫗可以聽清屋內的大部分聲音。


    雖然不方便親眼去看,但憑借對話與聲響,她在腦海中清晰地腦補出了關門後的故事:


    從季平安戳破雪姬的表演,到威脅,以及鞋子落在地上,二人爬上床榻的聲響,連貫而刺激。


    令老嫗不禁感慨:


    不愧是讀書人,心眼子就是多,還很會玩。


    緊接著,等她聽到廝打聲,雪姬的咒罵聲,更是露出快意的笑容來。


    再到之後,房間中先是傳出了連串的抽噎、哭聲,之後,短暫的安靜後,一聲尖銳的驚呼聲透出小院。


    絲綢被撕裂的聲音,尖銳淒厲的呼喊,掙紮與絕望的哀鳴,再到之後,變成了哀求與一聲聲混雜著重物撞擊的雜音,混成一片。


    那最早的咒罵與哀鳴,也變成了另外一串曲調。


    門外一群侍女聽得臉紅心熱,暗暗咋舌,新姑爺竟如此勇猛,一力降十會。


    著實看不出來……


    而灰衣老嫗則低低怒罵一聲:


    “小蹄子,之前還裝的那般寧死不屈,呸……虧老身還信了。”


    說完,她自覺失言,抬起頭掃了眼一群眼觀鼻的侍女,冷哼一聲道:


    “還杵著做什麽?聽曲麽?還不跟老身回去匯報島主?”


    眾侍女忙應了一聲,眨眼功夫,一群自覺塵埃落定,任務完成的女教徒化作一陣煙,離開婚房,朝遠處的潛蛟島主的書房趕去。


    ……


    昨天朋友聚會,宿醉,現在還有點昏昏沉沉……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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