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大雨瓢潑。


    現場不得不停工。


    陸嚴河坐在屋簷下,聽雨。


    在電影中飾演他妹妹的是周若。


    她今天也在。


    周若是一個非常清秀、文靜的女孩,乍一看上去,像個學生,而不是演藝圈的女明星。


    她的氣質跟於孟令很像,都有那種書卷氣。


    實際上,她也確實出身名門,爺爺和父親都是外交官,外公是協和胸外科領軍人,母親是教授,做凝聚態物理研究,一門高知。


    周若除了是演員,還是一名畫家。準確來說,她畫家的身份更為出名。


    在她年紀很小的時候,其畫作入選了好幾個頂級大展,成名頗早。


    上大學時,一邊學美術,一邊成為了自己當時男朋友的短片攝影作品女主角,意外在網絡上走紅,備受關注,也因此意外踏上演員之路。


    當然,她的演員路,其他演員根本無法複製。


    她也基本不以演員職業謀生。


    畢竟,她一幅畫的價格就是六位數起步。


    真算起來,有點像陸嚴河知道的另一個女演員,何賽飛。其實她明明已經是影視演員,但她的身份仍然以戲曲演員為主核,仿佛隨時可以離開影視圈。


    周若來演他的妹妹,也讓他頗為驚訝。


    但是,劉畢戈說,周若是看了劇本以後,主動來聯係的。


    周若家世背景擺在這裏,她願意來演這部主旋律電影,龍岩當然敞開大門歡迎。


    周若坐在他一米開外,同樣托腮看雨,眼眸清徹,又有如雲如霧的韻致。


    “哥,你每一次拍戲,都是這樣準備的嗎?”


    劇組裏,大家都以角色關係稱謂相稱。


    這是劉畢戈的要求。


    無論戲上還是戲下。


    陸嚴河回過神來,對周若笑了笑,說:“也不是,不同的戲,不同的角色,準備的方式不一樣,這一次也不是我專門想要這麽準備,就是在琢磨劇本的時候,自然而然地進入了這樣的狀態。”


    周若點頭。


    她若有所思地看著眼前的雨幕。


    “你好奇怪,明明是在用感性演戲的人,卻又那麽理性地去調整你的表演方式。”


    陸嚴河笑了笑。


    “我不是科班出身,也不知道學院派怎麽演戲,自己琢磨出一套適合我自己的東西。”


    周若:“真厲害。”


    -


    開機拍攝一個星期之後,陳梓妍又來了。


    她是來看陸嚴河的狀況的。


    當然,她沒有這樣說。


    汪彪跟陳梓妍說,陸嚴河的狀態似乎穩定住了,沒有往更危險的方向發展。


    陳梓妍還是想要自己看看,眼見為實。


    來了之後,陳梓妍發現陸嚴河的狀態確實還不錯,沒有那種“與世隔絕”的孤僻狀態了。


    陸嚴河對她淺淺地笑,說:“我沒事。”


    他清楚陳梓妍為什麽又來劇組。


    “《焚火》在日本上映,票房好得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兩周時間,拿下了四千多萬美元的票房,把所有人都震驚到了。”


    陳梓妍帶來的消息,讓陸嚴河微微失神。


    “這麽厲害嗎?”


    “對。”陳梓妍點頭,“這一次《焚火》在日本上映,日本數十位漫畫家、作家都在自己的社交媒體上宣傳了這部電影,思琦在背後下了很大的力氣。”


    《跳起來》的作品集在日本出版是難得比較順利的。


    加上劉家鎮、明音等人的作品陸續在日本出版,陳思琦跟日本出版界的關係一直很緊密。


    陳梓妍說:“龍岩根本沒有想到,《焚火》在日本會獲得這麽高的票房,他們現在準備去日本舉行主創人員見麵會,加把火。”


    陸嚴河點頭。


    “可惜的是,《焚火》在北美的票房不高,綠穀不肯做大規模發行,估計頂多就五百萬美元左右的票房了。”


    “龍岩不肯降低報價,綠穀也不會為他們去冒險,兩三百家的影院能夠拿到五百萬美元左右的票房,其實已經很不錯了。”陸嚴河說,“那《焚火》的海外票房,是不是也有七八千萬美元了?”


    “差不多,日本的票房太爆了,占了海外票房一半以上。”陳梓妍說,“原本是真的有希望去衝擊一億美元以上的海外票房的。”


    陸嚴河想到了當年的華語電影《赤壁》,吳宇森導演,也是在日本意外大爆,上下兩部,每一部都在日本拿到了五千多萬美元的票房,在韓國也爆出了平均千萬美元級的票房。


    在他看來,其實《焚火》當時打的旗號,跟《赤壁》很像。


    畢竟東亞文化都受中華文化影響,《焚火》這樣一部建立在中國傳統文化之上的東方玄幻特效大片,對日本和韓國觀眾而言,肯定是有吸引力的。


    隻要讓他們知道這部電影上映——


    通過漫畫家和作家圈來做宣傳,打開知名度,恰好與《焚火》這部電影在日本和韓國的主要受眾重疊度極高。


    “陳思琦也是再一次證明了她的市場營銷的敏銳性。”陳梓妍笑笑,“她啊,現在在電影營銷這一塊已經是國內頭部了,國內的大製作,估計都會優先找他們來做電影營銷。”


    陸嚴河聞言,點了點頭。


    “龍岩的宣發團隊也很有意思,他們想要從跳起來這邊拿到那些幫《焚火》做宣傳的漫畫家和作家的聯係方式,說是要給他們寄答謝周邊。”陳梓妍笑,“陳思琦直接給黃太發了消息,讓她管好自己手下的人,如果繼續有這樣越俎代庖的想法,以後龍岩的單就不接了,太剛了。”


    陸嚴河聽了,也笑了。


    他說:“她怎麽這麽直接?”


    “思琦又不怕。”陳梓妍說,“跳起來的影視營銷本身就是供不應求的狀態,他們走精品路線,人家拿麻袋裝錢來砸他們,都很難砸動。他們可是對業內放了話的,接單之前要先看片,進行評估和審核後,才決定接不接。這種不走量、不走純乙方的頂級營銷團隊,就是市場上的香餑餑,都在搶。”


    陸嚴河點頭。


    所以說,無論是從事什麽崗位,做什麽工作,都要盡可能地把自己做到“其他人無可取代”的位置,你才有更多的話語權和選擇權。


    “龍岩啊。”陳梓妍笑著感慨了一句。


    “龍岩啊。”陸嚴河也笑了。


    陳梓妍問:“對於《定風一號》這部電影,有什麽需要我這邊提前準備的嗎?”


    陸嚴河搖頭。


    “行,《那些年》那邊已經開機了,一切正常,陳寅親自去劇組盯著了。”陳梓妍笑著說。


    陸嚴河點頭。


    “還有一件事,你的專輯已經錄得差不多了,但是實體專輯要趕在你九月份生日前製作發售,有點困難,我的想法是先配合你生日,以電子專輯的形式在各大平台上線,因為我們這個活動也是以生日為主題,去送給所有粉絲們一個禮物嘛。”陳梓妍說,“你覺得怎麽樣?”


    陸嚴河點頭:“可以啊。”


    陳梓妍說:“等發了專輯以後,我們就可以策劃演唱會的事情了。”


    “演唱會?”


    “你不是之前想要做演唱會嗎?”陳梓妍對陸嚴河笑了笑,“巡回演唱會可能做不了,但可以做單場的演唱會,怎麽樣?”


    陸嚴河心想,他當時想要做演唱會,是打算在演唱會上跟陳思琦求婚來著。


    其實,也差不多了。


    可以了。


    那就策劃起來吧。


    陸嚴河笑著點頭,“好,那就暫定明年做一場演唱會。”


    這個時候,周若從他們前麵走了過去。


    陳梓妍眼前一亮,有些驚訝地說:“這個女孩——”


    陸嚴河轉頭看著陳梓妍。


    “怎麽了?她在電影裏演我妹妹,叫周若。”


    “我知道,我認識她。”陳梓妍說,“她很美,很有辨識度,非常有電影感的一張臉,之前我想過要簽她,但是她拒絕了。”


    陸嚴河有些驚訝。


    還有人拒絕陳梓妍。


    “她長得是真好看。”陳梓妍再次說。


    在演藝圈裏,從來不缺美女。


    能夠讓見人無數的陳梓妍短時間內重複誇好看的,卻屈指可數。


    “我覺得她的氣質跟於孟令很像。”陸嚴河說。


    “可是於孟令是那種女詞人的清冷婉約感。”陳梓妍說,“周若身上更有一種山鬼的飄逸和幽靜氣質。”


    陸嚴河聞言,點點頭。


    “她這個氣質,獨一無二,尤其是在中國的文化背景下,一定是大導演們最心動的。”陳梓妍說,“這幾年,她也演了很多電影,基本上都是這樣的女性形象,還真沒有見過她演那種很現代化的女性角色。”


    在《定風一號》裏,周若飾演的妹妹,也是一個進步女學生的形象,是一朵白色蘭花般幹淨和純潔的女生,她被迫害而無辜慘死的結局,也是陸嚴河在電影中受刺激的一個重要轉折點。


    陸嚴河說:“但是,我聽說她並沒有把演員當成一份全職職業在做,她似乎都沒有簽經紀公司。”


    “是的。”陳梓妍點頭,“她基本上隻跟幾家固定的電影公司合作,她的一個同學幫她兼任著經紀人的工作,除了在電影裏,基本上是不能在其他場合看到她的,她可能知名度和人氣沒法兒跟當紅的明星比,但是她有一批很喜歡她這個調性的粉絲的,在她的粉絲小圈子裏,沒有人可以跟她相比。”


    陸嚴河笑著說:“我感覺,你現在還是很想要簽她。”


    “是的,你沒有說錯。”陳梓妍點頭,“我看到她就跟看到一塊稀世寶玉一樣。”


    陸嚴河問:“梓妍姐,那你要不再去問問?”


    “算了,我想問也沒用,她根本不需要經紀公司,她跟演藝圈的交集,還真的就是演戲而已。”陳梓妍說,“她甚至都不算藝人。”


    陸嚴河明白陳梓妍的意思。


    “而且,我現在的身份也不適合再去簽她了,如果不是我來親自負責她的工作,其他人來做,我覺得也無法明白要怎麽樣去發揮出她身上這最珍貴的地方。”


    陸嚴河聽到陳梓妍對周若竟然有這麽高的評價,一時間,他心裏麵竟然有點吃醋的感覺。


    -


    在《定風一號》,演員幾乎全是演技派,沒有一個不會演戲的。


    但是,劉畢戈仍然常常不滿意。


    他不滿意的,恰恰也就是大家都太會演了。


    他常常叫停,把演員們拉到監視器後麵,讓他們回看拍攝的片段,然後說:“演得太好了,但好得太四平八穩了,就是那種下一個地方該吼出來、下一秒,果然吼出來了,它很符合我們對這一幕的預期,但我不想要這種百分之百符合的東西。”


    演員們對劉畢戈說的話感到一頭霧水,摸不著頭腦。


    劉畢戈又很難跟他們講清楚,隻能夠一遍遍地重拍,然後陰差陽錯的,有某幾秒拍出了他滿意的,趕緊把演員又叫過去,告訴他們,他要這樣的。


    其實說白了,就是他要百分之九十的、四平八穩的好,也要百分之十的、不那麽符合表演審美體係的東西。


    不是說——克製永遠是高級。


    在汪洋大海上突然掀起一陣失控的風暴,是比高級更廣闊的一種震撼體驗。


    劉畢戈要那種一瞬間的、拳頭一樣砸到岩漿裏一般火花四射而甚至忘記痛苦的東西。


    陸嚴河心想,比如《霸王別姬》裏蔣雯麗跪下之後斜起眉梢之後的那一挑眼,比如《建國大業》裏張國立聽到票數結果那一瞬的眼神,比如《一代宗師》裏章子怡說出“葉先生,我心裏有過你”後的那一抬眼、一滴淚。


    那都是完全在成熟表演體係裏、但又不能被所謂的表演體係給精確描述的表演。


    表演體係,是規範,是模式,是審美標準。標準之外,才是是無法複製的藝術。


    劉畢戈的要求太高了。


    每個演員都被他折騰得要死要活。


    包括溫生明。


    溫生明一個抬頭看向陸嚴河的動作,劉畢戈硬是從陽光明媚的下午,拍到了暮色四合的黃昏,最後,劉畢戈說:“溫老師,我沒有拍到我想要的那個瞬間,明天還要繼續拍這個鏡頭。”


    溫生明一言不發地離開了現場。


    大家都以為他生氣了,畢竟是這樣大牌、這樣一個地位的演員。


    但是,第二天,溫生明又一聲不吭地來了。


    對於劉畢戈那近乎變態的、對鏡頭的要求,陸嚴河早就充分體會。


    他知道,他作為演員,也許已經給出了百分之百的東西,但偏偏不符合劉畢戈腦海中的那個樣子。


    那有什麽辦法,隻能繼續一遍遍地給,一遍遍地去夠那個不知道邊在哪的靈魂深處。


    常常演到收工時,人完全虛脫,精神倦怠。


    -


    夏天逐漸炎熱了起來。


    但是,在片場是不允許開空調的。


    劉畢戈要求現場對應那個時代的軍統情報站,做了一比一的複製。


    人在不同的環境下麵是什麽狀態,這是生理反應。


    在情報站裏的戲,對陸嚴河來說是最難演的。


    因為是一層麵具之上,還有另一層麵具,一層表演之下,還有另一層表演。


    那個分寸之拿捏,並不在陸嚴河的舒適區內。


    陸嚴河敲門進溫生明的辦公室,此時,他已經接了監視任務,要以工作名義,去接觸他、熟悉他。


    這麽一個動作,敲了一個小時,陸嚴河都沒有進得去這個門。


    因為劉畢戈覺得陸嚴河敲門敲得不對。


    “你是一個無名小卒,突然敲門去見副站長。”


    “你心裏揣著心事,你惶惑不安,又被逼著,不得不做。”


    “你沒有那麽好的演技,你渾身都不對勁,但你還要讓自己不露出馬腳。”


    “你沒有猶豫嗎?沒有退縮嗎?沒有被站長逼著的不得已又不得不嗎?”


    “你能表現出來嗎?”


    劉畢戈一句句地問陸嚴河。


    陸嚴河本來就有點耐不住,現在更是恨不得拿針把劉畢戈的嘴巴縫起來。


    “你讓我靜一靜。”


    “你靜一靜有什麽用?”劉畢戈不依不饒,跟在陸嚴河身邊,“他有時間靜一靜啊?他有一個地方去整理思緒嗎?整理思緒有用嗎?這是可以設計出來的嗎?”


    “你能不能閉嘴!”陸嚴河煩躁地罵劉畢戈。


    周圍的人都懵了,驚訝地看著他們。


    劉畢戈:“你以為他想聽這麽多人說話啊?他想找到一個沒有人的地方靜一靜,他有這樣的地方嗎?這裏是龍潭虎穴,他是要去監視副站長,萬一被副站長的人知道了,甚至直接被副站長知道了,他能有好下場嗎?”


    “你去死吧!”陸嚴河受不了劉畢戈這唐僧一樣的刺激法——


    盡管他知道劉畢戈是在幫他找狀態,他仍然受不了。


    “別煩我了!”


    劉畢戈猛地推了陸嚴河一把。


    “我幫你找狀態呢,要不是你演得真爛,誰願意陪你這麽耗啊?”


    陸嚴河一個踉蹌。


    周圍的工作人員都滿臉不知所措地看過來。


    陸嚴河那一刻的自尊心,如煙塵四起,嗆他眼睛。


    劉畢戈看到他,忽然大吼一聲:“各部門準備,十秒之後開拍!”


    一群待命的人正以為要出事了呢,突然接到指令,手忙腳亂地就位。


    陸嚴河低著頭走到走廊盡頭,自己的出發點頭。


    隨著一聲開始,陸嚴河走路姿勢有些僵硬、又有些急促地走過來,他的眼神有些許失焦,看著那扇門,又像是沒看到。


    他還是平時那個稍微有些拙樸守正的樣子,可眼神像一頭在忍受炎熱的狼狗,是藏著勁兒的。


    然後,慢慢,那點勁兒一點一點地消磨。


    鏡頭完全是跟著他走,中間沒有任何停頓。


    一氣嗬成。


    走到門口,抬手的同時、像是一下呼吸不過來似的猛地半吸了一口氣,屏住,屈指落下。


    咚。


    咚咚。


    他收起手,上半身微微側傾,眼神再次失焦。


    這一次是因為他的感官全部都集中到了耳朵上。


    走廊盡頭的光在他眼眸上凝成一抹灰了的光斑。


    “進來。”


    陸嚴河直起身,動作沒有任何停頓,但是他卻在動作過程中,給了人一種一瞬的停滯感,是猶豫和退縮了嗎?


    門開了。


    他沒有思考的時間。


    站長的秘書就站在他走過來的地方,看著他進了副站長的房間。


    -


    “好,哢!”


    劉畢戈長籲一口氣。


    他在眾人安靜的期待中看了剛才拍的這一條。


    “可以,過了!”


    陸嚴河悠悠地籲了口氣。


    劉畢戈走過來,臉上帶著笑意。


    陸嚴河伸出一隻手,做了個阻止的手勢。


    “我演不動了,你別跟我說了,我要回去休息了。”


    他也不等劉畢戈的回複,垮著臉就走了。


    劇組的工作人員看到這一幕,紛紛議論。


    “陸嚴河是不是生氣了?”


    “剛才導演是有點過分啊。”


    然而,第二天,就像之前溫生明一樣,陸嚴河好像沒有任何事發生一樣地來了。


    沒別的,他就是累的。


    真的拍不動了。


    人力不能及也,強撐也達不到劉畢戈的標準。


    隻能回去休息。


    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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