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啟走入雨幕,任由驟雨淋身,打濕了他的衣裳。


    腳步卻依舊堅定、平穩,走向他要去的方向。


    嬴成蟜站在禦書房門口,立於幹岸之上。


    遙望遠去的熊啟,久久無言。


    片刻後,汪博走到嬴成蟜身側,輕聲開口:“長安君,大王傳召。”


    嬴成蟜略略頷首:“多謝。”


    再抬頭之際,熊啟已然消失在了嬴成蟜的視線範圍之內。


    幽幽輕歎被雨打瓦片之音完全掩蓋,嬴成蟜邁步重回禦書房,便見一個黑影迎麵衝來。


    抬起右手化掌緩衝,嬴成蟜將酒壇接在手心,目光看向嬴政:“這麽突然?”


    嬴政自己也拍開了一個酒壇的封泥,溫聲笑道:“乃兄想試試你的魂是否已被相邦勾走了。”


    嬴成蟜也拍開酒壇封泥,雙手舉起酒壇將酒水灌入喉中。


    連喝幾口後,嬴成蟜扯出一個笑容:“相邦又非絕世美人,如何能勾走乃弟的魂?”


    “乃弟隻是不忍見祖母落淚,故而最後給他一個機會而已。”


    早在嫪毐之亂後,嬴政和華陽太後就通過嬴成蟜的交涉達成約定。


    嬴政和楚係外戚的鬥爭不能有損大秦利益、不能超過一定烈度,無論最終勝敗如何,雙方都不置對方於死地!


    華陽太後和嬴成蟜會憑借他們在雙方勢力中的身份地位聯手打造一方淨土。


    無論哪一方宣告失敗,皆留於長安鄉,陪伴華陽太後釣魚終老。


    畢竟,楚係外戚和嬴政都是親戚,華陽太後又是個重感情的,雙方都不願像是與嫪毐開戰時一般抵死搏殺。


    嬴成蟜方才的詢問就是在給熊啟最後一次遵守規則的機會。


    嬴成蟜也早已在渭水河畔準備好了優秀釣點。


    可惜,約定的釣友卻再也不會來了。


    嬴政看向嬴成蟜的目光有些意外:“看出來了?”


    嬴成蟜一屁股坐在嬴政身側,無語的說:“弟又不傻!”


    “此番弟率軍出征,重創楚國,又俘楚王。”


    “然,楚王大位時至今日依舊空懸,唯有楚上柱國在代行王事。”


    “相邦不惜鼓噪群臣為其造勢,又主動要求往關東新附之地而去,這既不符合楚係外戚的利益,也不符合相邦自己的利益。”


    “除了有心趁此機會離開關中、奔楚登基外,相邦還能所求何為?”


    “想來楚上柱國早已與相邦有所交流,也允諾了會扶相邦登基為王!”


    最重要的是,在熊啟原本曆史上就於楚國近乎滅亡的情況下拋棄了秦國相邦之位,不惜一切代價的跑去楚國接手了楚王之位。


    所以嬴成蟜早就知道熊啟有心奪取楚王之位。


    心裏有了準備,一些平日裏發現不了的細節自然會被嬴成蟜刻意關注。


    嬴政欣然而笑:“倒還不蠢。”


    給兩枚酒爵都斟滿酒,嬴政眼中略含忐忑:“可有怪為兄不曾阻攔相邦?”


    嬴成蟜搖了搖頭:“找死的人,拽不住。”


    “事關王權的鬥爭本就是你死我活,當他做出如此決定,便已是做好了全盤思慮。”


    “莫說大兄隻是順了他的意,便是大兄日後令弟手刃相邦,弟亦毫不猶豫!”


    “大不了弟多入宮陪陪祖母便是。”


    遺憾歸遺憾,惋惜歸惋惜。


    可熊啟必須死!


    嬴成蟜說的,華陽太後也攔不住!


    嬴政將一枚酒爵遞給嬴成蟜,嘴角不自覺的揚起幾分笑容:“飲勝!”


    嬴成蟜接過酒爵,將爵中酒一飲而盡,慨然輕歎:“權力啊!”


    “做大王有什麽好的?”


    “要思慮內政、內敵、外交、外敵,所有大事小情都得過腦思考,一著不慎便可能滿盤皆輸。”


    “每日起的比雞早,睡的比狗晚,無需旁人鞭撻催促就得抓緊一切時間去工作,莫說去做自己喜歡的事了,便是夜間娛樂都不能自由,比之牛馬禽獸都遠遠不如!”


    “押上一切就隻是為了過上如此生活?”


    “何其荒謬!”


    戰國時代的王可不像後世那些皇帝,哪怕天天煉丹鋸木頭也沒有亡國之憂。


    在戰國時代這個大爭之世,任何一個國家,別管它現在多強大,隻要連出兩代昏君,甚至可能隻需要一名努力但不夠聰明的君王,這個國家就沒了!


    在戰國時代做昏君,根本不需要由後代來承擔代價,昏君自己就會承擔亡國之辱或被權臣架空的終極懲罰!


    不想亡國?那就唯有拚命努力!


    所以嬴成蟜真心無法理解那些在這個時代搶著當王的人是怎麽想的。


    嬴政:……


    你在說這話之前能不能考慮一下,你麵前就坐著個王?


    寡人嚴重懷疑你是在紮寡人的心。


    而且寡人有證據!


    飲盡爵中苦酒,嬴政試圖讓自己在嬴成蟜心裏的形象不再那麽愚蠢:“為王者,非是為了享受。”


    “或是為複興宗廟祭祀,或是因自詡能為無雙可救家國,或是心有壯誌唯為王可得,或是貪求一言生、一言死的權柄。”


    “相邦所求,也不過如此而已。”


    嬴成蟜砸了砸嘴:“弟一條都對不上。”


    “果然,弟還是適合去釣魚。”


    嬴政:……


    攤上這麽個胸無大誌的弟弟,寡人的心好累啊!


    好在嬴成蟜沒有選擇繼續紮心,而是問道:“大兄雖然對相邦多有提防。”


    “然,相邦終究是相邦,手握權柄。”


    “今相邦離秦奔楚,勢必會對我大秦造成重創。”


    “大兄就如此坐視他離去?”


    “大兄什麽時候變得如此仁善了!”


    嬴政搖了搖頭:“非是乃兄仁善,不過是一場交易而已。”


    “乃兄已令將軍楊端和接管了臨楚疆域的指揮權,並令臨楚各郡縣嚴加戒備。”


    “此番相邦帶不走我大秦的銳士、甲胄和輜重,也無法對我大秦造成重創。”


    “他隻能將他所知的情報和臣屬於他的臣子將領帶去楚國。”


    “而這,也正是乃兄所願。”


    楚係外戚始終是嬴政執掌朝堂的絆腳石。


    但楚係外戚早已在大秦耕耘百餘年。


    其勢力盤根錯節,早已與大秦相融,又有華陽太後照拂,嬴政根本沒辦法如針對嫪毐那般一戰定乾坤!


    而今熊啟奔楚,反倒是給了嬴政一個整頓朝堂的機會。


    嬴成蟜訝異發問:“你們已經商量好了?”


    “什麽時候的事?”


    再想想華陽太後的匆匆來尋和韓夫人的平靜,顯然華陽太後和韓夫人也對此早有所料。


    合著此次朝爭又隻有自己一個蒙鼓人?!


    嬴政也訝異的看向嬴成蟜:“此事,需要商量嗎?”


    嬴成蟜結結巴巴的發問:“不、不需要嗎?”


    嬴政理所當然的說:“自然不需。”


    “乃兄知相邦意欲奔楚,相邦亦知乃兄知相邦意欲奔楚,如此足矣!”


    “餘下的,不過是權衡雙方勢力手段後雙方所能做出的最優決斷而已。”


    “若相邦不願默契,乃兄就幫他默契!”


    嬴成蟜沉默無言。


    你這麽說,會顯得我很蠢誒!


    紮心了,大兄!


    嬴政暗暗笑了笑,繼續開口:“於此事,乃兄需要王弟臂助。”


    嬴成蟜迅速收斂心情,肅聲發問:“需要弟做什麽?”


    嬴政平靜的說:“乃兄並不在意奔楚是相邦的選擇還是楚係外戚集體的決定。”


    “這並不重要。”


    “相邦奔楚之後,乃兄便不會容許楚係外戚再能於我大秦朝堂發出屬於他們的聲音!”


    “乃兄需要王弟臂助乃兄鏟除不曾隨相邦一同奔楚的楚係外戚,並奪取屬於他們的位置!”


    嬴成蟜皺眉思慮片刻後,猶疑的看向嬴政:“弟怎麽覺得大兄這是在給弟送好處呢?”


    “若弟果真行此舉,弟在朝中的勢力未免就太大了!”


    “弟先說好啊,那些臣屬門客雖聚於弟麾下,但弟連很多人的麵都沒見過。”


    “別想著因為他們是弟的臣屬就給他們分好處,沒用。”


    “我們之間的關係沒那麽親密!”


    猶記得嬴成蟜年幼之際,以夏太後為首、以嬴成蟜為牌麵的韓係外戚集團,以趙姬為首的趙係外戚集團、以呂不韋為首的外客勢力集團、以華陽太後為首的楚係外戚集團,四方抵死搏殺、龍爭虎鬥。


    現如今,趙姬囚於甘泉宮,呂不韋流於巴蜀,便是最後一艘屬於楚係外戚的大船也即將沉沒。


    昔年叱吒風雲、左右大秦朝堂的四方勢力,而今竟僅剩嬴成蟜一係!


    結果大兄你還要把楚係外戚的屍體也交給弟來吞噬?


    弟會被撐死的!


    嬴政平靜的回答:“王弟感覺錯了。”


    “楚係外戚於我大秦根基深厚,便是乃兄若欲鏟除亦倍感艱難。”


    “王弟今於朝中人手不多,卻攜勝勢而回,可為乃兄衝鋒陷陣、搖旗呐喊。”


    “且王弟府中還有諸多賢才可用,這些人雖難擔高位,卻終究相對可信,可取楚係外戚於我大秦中基層之官吏而代之。”


    “若能得王弟臂助,乃兄定能輕鬆很多。”


    嬴成蟜毫不猶豫道:“既如此,弟責無旁貸!”


    強壓下心頭騙傻子的愧疚之情,嬴政舉爵而笑:“多謝王弟。”


    嬴成蟜笑嗬嗬的舉起酒爵:“大兄與弟還客氣?”


    “飲勝!”


    閑聊半晌,連飲幾爵後,見嬴政還在閑聊,嬴成蟜反倒是有些坐不住了。


    在軟榻上扭了扭身子,嬴成蟜略顯忐忑的看著嬴政:“大兄。”


    “關於今日諸朝臣所說的,就是弟通曉鬼神、可通鬼神之言。”


    “大兄就沒什麽想問的?”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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