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伯特·泰勒爵士微微一頓,他並未立刻否決,但他不近人情的官方口吻已經說明了一切。


    “殿下,國王陛下並未點名禁止任何特定人士隨行。但根據我個人的理解,陛下今日之意,是希望在無外力幹預的前提下,與維多利亞公主單獨交談。倘若您堅持派康羅伊上校陪同,恐怕……恐怕隻會激起更多的誤會。”


    這番話已經算得上極為婉轉了,但其中的警示意味卻非常明顯。


    肯特公爵夫人手中那柄象牙扇終於不再搖晃,她臉上的笑意也逐漸凝固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怒火中燒的沉默。


    她當然知道這是威廉四世的故意羞辱,但是她又擔心如果拒絕,待會兒真的有可能會把威廉四世的禦駕招來肯辛頓。


    不讓她跟著一起去,也不讓康羅伊跟著去……


    嗬……


    那不就等於是指名道姓的讓萊岑跟著德麗娜去白金漢宮嗎?


    不過倒也不奇怪,畢竟偌大的肯辛頓宮裏,能讓那老東西不反感的也就隻有一個萊岑了。


    但願萊岑到了白金漢宮以後,不要在那個“老水手”的麵前亂說話吧。


    “那個……”


    就在氣氛幾近凝結成冰、連玫瑰廳的爐火都黯淡一瞬的當口,站在講台後方的亞瑟忽然輕聲開口,如同一柄尺寸合適的鑰匙,輕巧地插入了看似牢不可破的枷鎖。


    “如果您不放心的話。”亞瑟語調平和、步態從容地從講桌後繞了出來:“等到今天下午課程結束後,便由我陪同公主殿下前往白金漢宮吧。”


    說到這裏,亞瑟還略帶歉意的向赫伯特·泰勒爵士微微躬身:“隻送到白金漢宮的正門,我不跟著進去,這應當不會惹惱國王陛下吧?”


    由於肯特公爵夫人就在麵前,為了不激怒這位心高氣傲的王儲母親,泰勒原本的計劃是:等到課程結束後,私下把亞瑟叫去白金漢宮。


    此時亞瑟居然主動提出陪同,而且還給出了看起來能讓肯特公爵夫人接受的折中方案,泰勒自然沒有拒絕的理由。


    這位先後服侍過英國三代國王的老臣假裝猶豫了一下,旋即緩緩點頭道:“如果是你的話,國王陛下應該可以接受。畢竟你的下級勳位爵士頭銜便是陛下親自頒發的,他向來很關注自己栽培起來的小夥子。”


    肯特公爵夫人同樣感激的衝亞瑟微微點頭,然而片刻之後,她的目光又收緊了一分,仿佛想起了什麽。


    “亞瑟爵士,我雖然感激您的好意,但這畢竟不是一樁小事。因為您畢竟不僅是我女兒的家庭教師,更是倫敦大學的教務長,我聽說倫敦大學那邊日常事務繁冗,校務庶務極多,如果今日的行程耽擱了你其他的正事,我恐怕於心難安。”


    亞瑟聞言微微一笑:“殿下言重了。誠然,我在倫敦大學事務繁忙,每周都要調閱課表、安排講座、主持教務會議,還要和幾位性格迥異的係主任斡旋研究經費。”


    他說到這裏略作停頓,微微挑眉:“但相比缺席這周的教務會議,顯然是王室的工作更重要。況且,我覺得以倫敦大學教授們對維多利亞公主的擁戴,他們肯定也會支持我的決定。先前他們知道我被肯辛頓宮聘為教師時,教授們可是主動找我對調了和肯辛頓宮教學時間相衝突的課時。”


    說到這裏,亞瑟還適時的開了個玩笑:“或許您不知道,現在倫敦大學的教授們可是時常對外吹噓說:我可是和維多利亞公主的老師共用一間教學樓的。”


    肯特公爵夫人聽完亞瑟的答複,緊繃的麵容終於緩和了一些。


    “看來,我過去確實低估了倫敦大學的風采。”她輕輕一笑,言語也溫婉了不少:“在這座滿是自命不凡的神學家與粗魯水手的城市裏,竟然還有一群教授願意主動為年輕姑娘通融安排,不以權威自居,也不以尊榮壓人,這確實是一種罕見的風度。”


    在場的眾人當然聽得出肯特公爵夫人是在暗諷威廉四世,但大夥兒卻全都心有靈犀的裝作沒聽懂。


    她將目光從亞瑟身上收回,轉而朝著窗邊侍立的萊岑夫人開口道:“萊岑,去準備德麗娜的衣飾吧。裙子用那件藏青底銀線繡邊的,發飾不要太隆重,但務必別顯得簡陋。”


    萊岑夫人恭謹地欠身道:“是,殿下。”


    肯特公爵夫人吩咐完畢後,再沒有多說什麽,隻是一拂裙擺,轉身向廳門走去。


    她沒再提什麽邀請赫伯特·泰勒共進午餐,甚至連一句場麵上的寒暄都沒有,看得出來,她氣壞了。


    赫伯特·泰勒倒也沒有自討沒趣,他轉頭掃了眼空蕩蕩的玫瑰廳,又看向留在原地的亞瑟與維多利亞,自我解嘲似的輕咳一聲道:“我年輕的時候在安特衛普打仗,前麵是法國人的火炮,後頭是催著衝鋒的自己人。那會兒我以為,這世上也就隻有戰場最難熬了。直到我年過五十,被調去做了國王陛下和公爵夫人之間的傳話筒,我才終於知道,戰場上的子彈起碼還講個方向。”


    這外表正經的老頭兒忽然蹦出一句冷幽默,難免把在場的亞瑟和維多利亞都逗笑了。


    維多利亞望著這位忽然耍寶的和藹老頭,禁不住以少女的純真問道:“赫伯特爵士,我原來以為國王的私人秘書是個很好的差事呢,原來您成天都在受這種苦嗎?”


    泰勒笑著搖頭,他攤開雙手,一副看破不說破的模樣:“殿下,這就是老臣的命。年輕時替約克公爵拎包扛槍,年紀大了替國王陛下傳話,哪一樣不是看人臉色?您怎麽會覺得這是一份美差呢?”


    “因為……”維多利亞剛剛開口,便像是心裏存了什麽顧慮似的,欲言又止。


    泰勒俯下身子親身詢問道:“怎麽了?殿下是有什麽難言之隱嗎?如果……您實在不想說的話,沒人能夠勉強您的。”


    亞瑟見狀,替維多利亞說出了她想說的話:“我猜,可能是因為約翰·康羅伊爵士。”


    泰勒聞言看了眼亞瑟,他先是一皺眉頭,但很快,這位老秘書就想明白了是怎麽一回事。


    他早就聽聞康羅伊希望能在維多利亞繼位後,成為這位年輕女王的私人秘書,而肯特公爵夫人也一直在竭力促成這件事。


    隻不過,從目前情況來看,公主殿下本人的願望並非如此。


    泰勒先是衝著亞瑟微微點頭,旋即重新俯下身子,對維多利亞低聲道:“殿下,依然還是那句話,我向您保證,如果您不想的話,這世上是沒有人能夠勉強您的。”


    維多利亞聽到這句鄭重的承諾,抬起頭來望著泰勒,目光裏有透露著一絲真誠的感激:“我……我會記住的。”


    泰勒衝著維多利亞笑了笑,隻不過他很快又把注意力放到了亞瑟身上,這位老紳士拍了拍亞瑟的肩膀道:“你在高加索的時候動手太快,今天動口的時機倒是剛剛好。我就說嘛,亞瑟·黑斯廷斯爵士,可不是那種能一輩子守在校園裏的家夥。”


    亞瑟對此隻是微微一笑:“您剛剛吃了國王陛下和公爵夫人的槍子兒,就沒必要再賞給我一顆了吧?畢竟,子彈這玩意兒,我先前已經吃了不止一顆了。”


    ……


    下午三點半,肯辛頓宮前的車道上,維多利亞扶著萊岑夫人的手緩緩登上了漆黑描金的封閉式馬車,她的裙擺在車門邊輕輕一蕩,而亞瑟則站在一側,略一欠身,便替她關上了門。


    眼見著一切準備妥當,亞瑟與肯特公爵夫人告別後,便領著六名蘇格蘭場的便衣騎警翻身上馬。


    他稍一抬手,高聳的鑄鐵大門緩緩打開,馬蹄聲也隨之在潮濕的石板路上回響。


    亞瑟策馬在前,身姿挺拔得像一杆不容忽視的路標。


    一襲純黑燕尾服,內襯白色高領襯衫與銀灰色馬甲,他沒有佩劍,也沒有帶槍,僅僅一雙純白的騎行手套、一支銀飾鷹頭杖扣在馬鞍側邊,便已經讓路上的行人心生三分退讓。


    而在他的身後,六名如影隨形的蘇格蘭場騎警緊隨其後,他們分成兩隊一左一右護在馬車兩翼。


    這些騎警全部來自於蘇格蘭場的弓街騎警隊,而在正式加入蘇格蘭場之前,他們全部是服役於“黑騎士”第7近衛龍騎兵團的精銳。


    這是支在英國陸軍中威名赫赫的騎兵部隊,在22年前爆發的薩拉曼卡戰役中,受到威靈頓公爵指揮的第7近衛騎兵團從西南側迅猛包抄了法蘭西帝國元帥馬爾蒙指揮下的法軍騎兵與炮兵陣地,他們不僅在衝鋒過程中斬殺了多位法軍高級軍官、擊潰了法國人的炮兵陣地,甚至還俘虜了一整個旅的法國步兵。


    在戰役結束後,威靈頓公爵還在給內閣的奏報中專門表揚了這支部隊:我們的輕騎兵行動迅捷而凶猛,第7近衛龍騎兵團的表現尤為勇悍,他們在最關鍵的時刻撕開了敵軍的腹地。


    得益於這場輝煌的勝利,第7團在戰後獲準將smanca作為戰役榮譽鐫刻於團旗之上。


    雖然這些第7團的老騎兵們已經退伍很久了,但是這並不妨礙他們喜歡在外套的袖口位置繡上smanca的字樣。


    而近衛騎兵部隊向來重視儀容的臭美脾氣也完整的保存了下來。


    黑呢的騎行外套剪裁合身,下擺在馬背上正好垂落到膝蓋處,衣領裏隱隱透出一圈深紅內襯,象征了他們曾經的近衛部隊身份。馬靴皆是擦得鋥亮的牛皮製品,就連馬靴的靴筒都挺直的如同樹幹。


    馬鞍上也頗見門道,他們沒有使用普通巡警所用的製式器具,而是換上了退伍時部隊特許他們保留的軍品馬具,有的馬鞍上還貼著褪色的騎兵番號扣飾。


    而從武器的選擇上也看得出,他們並不希望以警察的身份示人,而是以老近衛騎兵的身份出現。


    六位騎警清一色的挎了馬刀,但更顯眼的,則是他們腰側配備的短管龍騎兵燧發手槍。


    坐在車廂之內的維多利亞輕輕掀起一角簾幕,一縷午後的微光隨之灑入車內,落在她精致的蕾絲手套上。


    兩翼的六名騎警保持著完美的梯隊行進,甚至馬蹄落地的節奏也似乎在不言語的指揮下達成了一致。


    這種程度的默契並非出自蘇格蘭場的訓練,而是早年軍旅生活所賦予他們的本能:彼此之間不需命令、不需交流,僅一個眼神、一個動作,便知道下一步該做什麽。


    而那匹打頭的純血英格蘭馬則穩穩地行走在馬車的左前側,那位騎馬的紳士,亞瑟·黑斯廷斯爵士,風將他的燕尾後擺輕輕揚起,露出靴筒上閃著微光的扣飾,他那白手套握韁的行進姿態,簡直就像是油畫裏走出的中世紀騎士。


    正如《羅蘭之歌》所言:如果神恩眷顧,願我死後也有一位騎士,為我持劍而立。


    每當隊伍拐入街道,或需在路口讓過行人,都是亞瑟先一步打馬前行,隨後隊伍如波浪般分開、再合攏,為馬車在擁擠的街道上開辟出一條道路。


    白金漢宮門前,威嚴的漢諾威王室紋章高高懸掛在宮牆之上,金葉鐵欄在午後的日光下泛著冷冽光芒。


    馬車緩緩駛至正門,蹄聲與車輪聲在寬闊的石板道上漸漸收束為一陣肅穆的回響。


    早已等候多時的赫伯特·泰勒爵士立於台階之上,他的身旁還站著幾名白金漢宮的衛兵。


    此時的泰勒已經換下了早晨那件灰呢外套,換上了端正的黑色燕尾服,頸間的白領巾打得一絲不苟。


    “亞瑟爵士!”泰勒朗聲開口,嗓音雖不高,但卻足夠讓人了解其中份量。


    亞瑟翻身下馬,將馬韁遞給了就近的騎警,快步上前。


    維多利亞也在萊岑夫人的扶持下走出車廂,一手輕握車門,一手提起裙擺,緩緩走下了馬車。


    泰勒向亞瑟點點頭:“國王陛下已經等候多時了。”


    他向後看了眼維多利亞,又對著亞瑟開口道:“你和萊岑夫人也一並去吧,陛下已經恩準了你們陪同。”


    ps:來不及趕全勤,這章沒寫完,明天加更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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