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蘇格蘭場,真正的問題從來就不在於誰對誰錯,而在於最後誰還站著。雖然那裏不是我的家,但年輕的時候,我確實把一切都留在了那兒。


    ——亞瑟·黑斯廷斯《人生五十年》


    亞瑟沒有立刻坐下,而是依舊站在窗邊:“我在想,長官,你到底是怎麽熬過這兩年半的。這兩年廳長的位置可不好坐,既要扛住上麵的輕視,還要忍受下麵的不滿,但你身上這副骨頭,還真是比大多數人硬得多。”


    羅萬沒接話,他隻是將雪茄換了個手,繼續抽。


    “今天早上的報紙我看了。”亞瑟終於坐了下來,他熟門熟路的從羅萬的雪茄盒裏取出一支:“西印度碼頭起了火。報道說,是幾個醉漢抽煙時不小心點著了倉庫。但我聽朋友講,至少三名警員在火災現場受到了襲擊,暴徒使用的武器是打磨過的鏟子和錘頭。”


    他說到這,微微一頓,抬眼望向羅萬:“這不是偶然。我們都知道,這不是偶然。”


    羅萬低頭將雪茄頭按在了煙灰缸裏,他仍然不語,他還在等待。


    “我說這些,不是想質問你。”亞瑟說著,聲音緩和下來:“但我真的很好奇,你是怎麽看待現在內務部對蘇格蘭場的態度的。”


    亞瑟的話問得極為客氣,但羅萬卻冷哼了一聲,把茶杯往桌上一放:“你以為我沒看出來你今天來的目的?從你進門的那一刻開始你就在試探。”


    羅萬的語氣並不激烈,但每一句話都說的極重:“亞瑟,我知道你在外交部那邊待得不如意,也知道你在巴黎看了不少新鮮玩意兒。但你得明白,咱們這裏是倫敦,不是波旁的老皇城。你腳下這片地方是羅伯特·皮爾爵士創立的蘇格蘭場,不是約瑟夫·富歇手底下的大巴黎警察廳。”


    亞瑟打著了火,悶聲笑道:“我確實在巴黎看到了不少東西。你知道,巴黎的警察局長是國王親自任命的,法國的內務部隻是從旁配合。他們的預審法官和便衣隊隨時隨地可以抽調一整條街的警力,如果他們樂意,甚至還可以動用國民警衛隊的力量。對他們來說,追蹤一個工會領袖,逮捕幾個激進分子,嗬……那簡直就像牽條狗那麽方便。”


    他頓了頓,語氣忽然變得犀利:“而咱們這邊呢?簽份逮捕令都得看治安法官的臉色,每一項預算都要拿著報告在內務部門口站上幾個小時,好不容易把他們哄高興了,又得去財政部那邊貼冷屁股。”


    羅萬臉色陰沉的用手指輕輕敲著桌子,他依然沒有開口。


    “您還在位置上,很多話不方便開口,這我可以理解……但是……”


    亞瑟俯身向前,語氣高昂有力:“我,不,滿,意!你聽到了嗎?我不滿意!不隻是作為一個倫敦市民的不滿,更是作為一個曾在蘇格蘭場奮戰在第一線奮戰的退役警官的不滿。我在蘇格蘭場負過三次傷,一次在床上躺了一星期,一次被爆炸碎片開了眼,還有一次躺進了棺材裏!我拚了命守護的榮譽,居然讓人當成垃圾踩進了泥裏!我不滿意內務部對蘇格蘭場長期以來的冷眼旁觀,不滿意他們將我們視為可替代的、可利用的工具,更不滿意他們把整個倫敦的穩定歸功於議會改革,卻閉口不提是誰在淩晨三點衝進集會場所實施抓捕,是誰在街頭麵對武裝暴徒不退一步,又他媽是誰是誰頂著石塊、刀子和子彈,仍舊一身製服、一根警棍,撐到了生命中的最後一刻!”


    羅萬聽到這裏,猛地一拍桌子,那股子半島戰爭老兵的氣勢仿佛又回到了他的身上:“你以為冷浴場事件發生後,我的心裏就沒有火氣嗎!這世上從來不缺有脾氣的人,缺的是能解決問題的!卡利是個好樣的,蘇格蘭場裏就沒有孬種,但是你得搞清楚,我們是警察,不是陸軍部隊,如果我們一碰到暴亂事件就隨意開火,那你覺得設立蘇格蘭場的意義究竟是什麽?如果你依然在以一位警官的道德標準來要求自己的話,那就告訴我,《警察訓令》的第六條是什麽!”


    亞瑟聽到羅萬的質問,不但沒有生氣,反倒一板一眼的應道:“隻有在勸說、建議與警告無效時,警察方可動用必要的身體力量,以促使公眾守法或恢複秩序。”


    “那就退下吧,黑斯廷斯警官!”


    但亞瑟並未起身,他隻是坐得筆直,仿佛又回到了三年前,回到了那間曾無數次主持了警務會議的會議廳,坐滿了一屋子戰戰兢兢等待匯報的高級警官的會議廳。


    “抱歉,羅萬。”亞瑟靠在椅背上,一手扶著扶手,一手夾著雪茄:“會領命退下的黑斯廷斯警官已經死在了1832年,正如去年下葬的卡利警官。”


    羅萬盯著他,那一瞬間,他眼中的怒火仿佛被雪茄的煙霧遮了一層,又仿佛被什麽更深的東西壓了下去。


    他靠回椅背,沒有再拍桌子,也沒再咆哮。


    羅萬隻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慢慢地,像是承認,又像是累了:“你變了,亞瑟。”


    “您又何嚐不是呢?”亞瑟沒有看羅萬,他隻是盯著雪茄上飄起的煙霧:“我原以為您會去給卡利討個公道的,就像當初對我一樣。”


    “你怎麽知道我沒有?”羅萬抿了抿嘴,似乎是不想多提,他拿起火柴盒,但是裏麵卻一根火柴頭都不剩了,他煩躁的將火柴盒捏成一團扔出了窗外:“當初拿破侖手底下的炮兵就應該瞄的準一點!要是我被一炮炸死在滑鐵盧,也用不著來管這些屁事!”


    亞瑟聞言低笑了一聲:“您這一說倒是應了我在巴黎聽到的一句笑話,巴黎的波拿巴派都說拿破侖那年在滑鐵盧輸了,是因為天氣不好,如果那場雨要是再大點,您和我今天都不用在這屋裏瞎費口舌了。”


    羅萬悶著頭用指節有一下沒一下地敲著桌麵,沉默了一會兒,他終於低聲開口:“我也想給卡利討個說法。查閱條例、傳訊證人、組織調查、向上呈請、函請內務部公開聲明……我一樣沒落下。我不是在邀功,下院特別調查委員會撤銷凶手的無罪判決本來就是理所應當。但是,如果我沒有做這些,哪怕是在下院調查結束之後,他們都不可能給卡利翻案。”


    “我年輕那會兒,也和你一樣。”羅萬頓了一下:“見不得憋屈,聽不得冷話。可後來我才明白,如果總指望天上掉下正義,那你一輩子也別想看到光亮。”


    說到這裏,羅萬從桌上抽出一個抽屜,翻出一份折得極整齊的信件遞過來,信封邊角略卷,顯然被翻看過不知道多少遍。


    “這是卡利的遺孀寫給我的。我問她有什麽希望我做的。她沒要賠償,也沒要勳章,隻說了一句話:隻要能讓所有人知道卡利是個正直的人就夠了。”


    亞瑟沒有翻開那封信,他和羅萬雖然算不上朋友,但是他很清楚羅萬是個老派的軍人,他不可能拿這種事情騙他。


    尤其是亞瑟前幾天還去登門拜訪過卡利的遺孀,給她們一家送去了一筆慰問金。


    當然,那筆錢亞瑟並沒有說是他自掏腰包的,而是聲稱是政府發放的。


    亞瑟低聲問道:“所以你就這樣忍了?”


    “不,我沒忍。”羅萬開口道:“我做了所有我能做的事,隻是沒告訴別人。不是怕他們知道,而是我知道,如果我說了,他們隻會更失望。蘇格蘭場不是我一個人的,它是你、我以及無數人的血汗堆起來的。這個部門來之不易,雖然有著或這或那不盡如人意的地方,但是你我都清楚,蘇格蘭場以及蘇格蘭場的每個人,都發揮著遠遠超出政府、社會公眾所期待的作用。”


    亞瑟聽到這裏,微微點頭道:“尤其是考慮到我們的警官隊伍平均年薪還不到50鎊,就顯得更加難能可貴了。”


    羅萬也忍不住啐了一口:“並且這還是漲薪了百分之二十五之後的結果。”


    屋裏沉澱多時的怒氣像是被雪茄煙霧緩緩衝淡了些。


    亞瑟從兜裏掏出火柴盒扔給了羅萬:“說實話,在今天聊過之後,我沒那麽忌恨你在我的地盤上搞的那些小動作了。”


    羅萬打著了火,看了眼亞瑟:“小動作?或許吧,畢竟在你眼裏,給議員建檔立案也稱不上是什麽大動作。”


    亞瑟輕聲笑了一下:“不過您也別太得意,在你徹底兌現對卡利遺孀的承諾之前,我還不打算離開。”


    亞瑟語氣平靜,卻字字如錐:“你說卡利的遺孀隻希望別人知道他的丈夫是個正直的人。可艦隊街怎麽寫的?您別說您忘了。至少在蘇格蘭場以外的地方,好像大部分人都認為他的死是‘罪有應得’。”


    羅萬眉頭緊皺,雪茄夾在指間,灰燼抖落在深紅色的毛氈桌布上,他卻全然不覺。


    “下院的調查撤了他的罪名,但沒有替他挽回名譽。”亞瑟繼續道:“你會閱讀卷宗檔案,但輿論不會,也不在乎下院的調查結論,他們隻是隨大流。倫敦市民隻記得最初那幾個印著油墨、配著血字的標題。對他們而言,卡利至今仍是一個失敗的屠夫、一個引發暴亂的導火索、一個不值得哀悼的條子。”


    羅萬這一次罕有的沒有出聲反對,他沉默的抽著煙,厚重的煙霧沉默良久,忽然鑽出了他沙啞的嗓音:“你想怎麽幹?”


    “簡單。”亞瑟抽出一張信紙,推到桌麵:“帝國出版公司,將在下個季度完成首次公開募股,而我是他們的董事會成員之一。我們的手裏有《泰晤士報》和《英國佬》,或許從下個月開始還會多出一家發行量巨大的雜誌。”


    “你要用報紙替卡利平反?”羅萬半信半疑,作為一位老派的警官,他很討厭這些來自艦隊街的紙媒。


    “不是‘用’,而是‘造’。”亞瑟開口道:“輿論就像水,它往哪裏流,主要看我們在哪裏挖溝。隻要你能保證蘇格蘭場配合我的行動,我就能為卡利恢複他應得的榮譽。”


    “你打算寫什麽?”


    亞瑟頓了頓:“你聽說過肯辛頓宮那樁未公開的失竊案嗎?”


    羅萬一怔:“什麽失竊案?”


    “一個象牙嵌銀的書寫盒,喬治四世送給維多利亞公主的。”亞瑟緩緩說道:“就這麽一件小東西,能把整個肯辛頓宮都攪得夜不能寐。幸運的是,我前不久在格林威治的一家海事屋裏發現了它,完整無損。”


    “那你還告訴我幹什麽?”羅萬盯著亞瑟,眼神中透出一絲防備。


    “因為我要替卡利寫一份‘遺產’。”亞瑟用手指輕輕敲了敲桌子:“我要告訴倫敦市民:是卡利警官生前留下的一份關於盜竊團夥的秘密檔案,提供了關鍵的線索,才讓這樁皇家竊案得以偵破。”


    羅萬皺眉道:“你這是在編故事。”


    “沒錯,但艦隊街對卡利的詆毀就是真相了嗎?”亞瑟點頭毫不避諱:“最起碼我編的是個好故事,一個能讓全倫敦、乃至王室上下都重新認識卡利的故事,一個能讓他的老婆孩子抬起頭走進教堂的故事。你不是說她隻求‘讓所有人知道他是個正直的人’嗎?現在,不止正直,他還英勇、聰明、忠誠,甚至,死而有勳。”


    屋子裏沉默了許久,隻有雪茄燃燒的細微聲響在冬日的空氣中作響。


    “你這是在……篡改真相。”羅萬聲音低沉,但語氣卻已不再帶有怒氣。


    “幹咱們這行,從來不隻靠事實活著,我們靠的是人們對事實的‘信仰’。而這份信仰,是可以塑造的。借著這個機會,我可以組織報紙重新發掘去年冷浴場事件的經過,借假象來替真相重現天日爭取機會。這對卡利是件好事,對蘇格蘭場也是件好事。如果進展順利的話,我們甚至可以重塑蘇格蘭場的良好形象。”


    羅萬盯著他,他沒有說同意,也沒有說反對,隻是站起身,走到窗邊,望著外頭街角,那個寒風中凍得瑟瑟發抖卻依然堅持站崗的年輕警員。


    良久,他緩緩點了點頭。


    “如果你真能做到這一點……”他開口道:“那就試試看吧。但我警告你,亞瑟,如果你對蘇格蘭場心懷不軌,我可不會像帕麥斯頓子爵那麽客氣。”


    “我不否認我曾經拿蘇格蘭場做過交易,但是我可以向上帝發誓,每一筆交易我都問心無愧,因為我的每一筆交易都讓我的老部門受益。”亞瑟站起身道:“這裏是我的老戰場,我隻不過想為倒下的同袍補最後一槍鳴禮。我不需要你寫支持信,也不需要你站台。你隻需閉上嘴一周,就當什麽都不知道就行了。”


    “閉嘴一周?那可真是個奢侈的提議。”羅萬輕哼一聲,聲音低得幾不可聞:“換作你在蘇格蘭場的時候,我一周不說話,你都能把整個倫敦攪得雞犬不寧。”


    亞瑟沒有正麵回應,隻是複述道:“七天。”


    “七天。”羅萬同樣複述:“七天之內,你隨便編,隻要別讓抓住把柄。七天之後,我不問你怎麽做的,但如果事情發酵過頭了,你別怪我不講情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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