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斯通還沒說話,亞瑟便搶先一步,把麵包掰開後擺在他麵前:“要不要加點果醬?我記得你以前在‘安全室’裏與路易當鄰居的時候,一天要吃上好幾瓶覆盆子醬。”


    “我現在不愛吃那玩意兒。”惠斯通將果醬瓶子推到一邊:“太甜,容易上火。”


    “上火?”亞瑟睜大眼睛裝出一副震驚模樣:“你什麽時候迷上巫醫了?下次我是不是該請個草藥鋪的夥計陪你喝茶?”


    “別和我來這套!”


    惠斯通嘴上不饒人,手卻還是不自覺地拿起了那塊剛剛抹好黃油的麵包,一口咬下,咀嚼得緩慢而謹慎。


    亞瑟端起茶杯抿了一口:“你在金融城附近租的那間實驗室住的還算滿意嗎?美輪美奐的環境,安靜舒適的氛圍,這種地方最適合搞科學研究了。”


    惠斯通一聽到亞瑟提起他租的那間實驗室,頓時氣不打一處來:“快別提了!那簡直是我這輩子做過第二蠢的事情,僅次於認識你。”


    亞瑟揣著明白裝糊塗,他早知道惠斯通肯定對那地方不會滿意,但卻依然明知故問道:“怎麽了?金融城的黃金地段難道還滿足不了你?那可是整個倫敦的中心。”


    “是啊!中心!整個倫敦,乃至於英格蘭的屠宰中心!該死的史密斯菲爾德露天市場從周一到周日,每天都能聽到動物的哀嚎呻吟!”


    所有老倫敦人都知道,倫敦有許多各具特色的市場,比如咖啡攤所在的考文特花園市場就以奢侈的進口食物和各類二手商品而聞名,而泰晤士河邊的比林斯蓋特市場則是世界上最大的魚市,每天早上都可以在那裏買到新鮮的泰晤士鯉魚、歐鰈、胡瓜魚、比目魚、三文魚、鰻魚和鰷魚等倫敦當地品種。


    至於惠斯通口中的史密斯菲爾德則是一所比考文特花園市場和比林斯蓋特市場更為古老的地方,大約五六個世紀前,這裏就已經是倫敦最主要的馬匹和牲口交易市場了。


    史密斯菲爾德每周五交易馬匹,周一到周三主要進行幹草交易,而周四和周六則會舉行大型集市。


    每逢集市日到來,這裏便會有大約2500頭牛和將近15000隻羊被帶到此處進行交易,這樣龐大的交易量必然導致擁擠,但不幸的是,在倫敦,通向所有市中心市場的道路都是既狹窄又難找,因此每逢交易日,史密斯菲爾德附近的街道簡直就是人間地獄。


    老倫敦狄更斯一直以來都對史密斯菲爾德市場深惡痛絕,並且經常在他的和新聞報道中對這座市場大加批判。


    正如狄更斯所言:


    每逢市集日,史密斯菲爾德的地上都會布滿幾乎有腳踝那麽高的汙物和泥濘。車夫的口哨聲、狗的狂吠聲、牛群的‘哞哞’和躥動聲、羊的‘咩咩’聲、豬的咕噥和‘吱吱’聲、小販的吆喝聲、道路兩邊的叫喊咒罵和爭吵聲、鍾鳴聲和人群的呼嘯聲……


    大量動物被積壓在這麽小的空間裏,使得各種極端的殘暴行為成了家常便飯。為了讓小公牛進入分配好的柵欄裏,人們會不斷地懲罰和折磨這些可憐的動物——用尖叉戳進牛蹄上脆弱的地方,扭轉它們的尾巴,讓它們整條脊椎都感到痛苦。車夫像野人一樣吼叫、咆哮、尖叫、咒罵、叫喊、吹口哨,揮舞著短棍,冷酷無情地擊打著動物。牛群被綁在欄杆上,繩子緊到吐出發腫的舌頭,然後被割斷腿腱,它們的後腿被使勁擊打,直到被打得一瘸一拐。


    這座市場的名聲如此糟糕,以致於許多製革工人拒絕使用來自史密斯菲爾德的牛皮。動物保護協會對於這裏每天都在發生的惡行更是震怒不已,為了取締這座市場,他們甚至不惜在1828年向議會提交了調查申請。


    但遺憾的是,雖然議會對史密斯菲爾德市場的惡行進行了詳細的調查,並召開了聽證會,但是沒有什麽能夠打動冷酷的倫敦金融城政府。


    即便議會一再要求將市場搬遷到更為寬敞安靜的地段,但是金融城發團無論如何都割舍不了市場帶來的每年1萬鎊的租金,並想方設法的盡可能推遲搬遷計劃。


    而且就現狀來看,他們的拖延戰術非常成功,距離議會要求市場搬遷已經過去了3年時間,然而史密斯菲爾德依然還是在那兒。


    “你知道我做實驗的時候最常看到的是什麽嗎?一整車的牛!連牛帶馬外加趕車人的咆哮,聽起來就像是維京人在我窗前打仗。每次中午出門吃午飯的時候,地上全是血水和內髒碎塊,你不信可以去看看我實驗室門口的石板縫,全都被動物糞便糊住了。還有前天下午,我的實驗做到一半,就聽到外麵有人敲門。我剛剛推開門,一隻被打瘋的牛直接從街道上衝了進來,僅僅用了一腳,就把我的留聲機和電報連支架帶導線全都踢翻了。你能想象一台價值幾十鎊的儀器在牛角和馬蹄之間掙紮的場景嗎?我能忍受設備老舊,我能忍受經費不足,但我不能忍受我的實驗室外麵就是屠宰場!”


    亞瑟一邊用手指輕敲著杯沿,一邊好整以暇地聽完了這番咆哮。


    “所以……”他故意將尾音拉長,像是隨口一問:“你是打算換實驗室了?”


    “當然!”惠斯通立刻答道,聲音中夾雜著一種近乎羞恥的怒意:“我早就該換了!那地方簡直不是給人待的,更別說做實驗了!”


    “所以你打算搬去哪兒?”


    “我哪知道!”惠斯通惱火地抓了抓頭發:“我現在就想找一個不在屠宰場隔壁、不用踩過羊糞才能進門的實驗室。哪怕小一點、破一點也無所謂,隻要安靜就好。對了,你不是要我原諒你嗎?你要是能給我尋個好去處,那你綁架我去哥廷根的事情,我就既往不咎了。”


    亞瑟聽到這話,假模假樣的犯難道:“不是我說,查爾斯,這樣的地方,在倫敦可真不好找。牛津街的東西兩頭是賣糧食的卡納比市場和賣肉的聖喬治市場。波特蘭街附近有牛津菜市,柯曾街西邊是牧羊人市場,河岸街不遠處就是亨格福德市場……不瞞你說,從前我在街頭巡邏的時候曾經數過,在倫敦每一英裏平均會有14家攤子賣魚或者賣水果,你如果真的想要圖安靜,估計隻能搬到鄉下去。”


    惠斯通一聽到這話,隻覺得耳朵裏都塞滿了各種小販的叫賣聲。


    就連眼前都堆滿了1便士一份的栗子、1便士16個的核桃、2便士1磅的葡萄、1便士3條的雅茅斯醃熏鯡魚,抑或是4便士一頂的帽子和半便士3對的鞋帶兒。


    當然,比起小販的叫賣聲還要難以忍受的,則是主婦們討價還價的聲音。


    這些女士們要遠比她們的丈夫更難對付,去肉鋪買個肉都能擺出女王視察的氣勢,而店主看見這些女士們駕到,本就閑不著的嘴就變得更惱人了。


    “您瞧這塊肉,肉質好得不得了,我保證……原本是9個半便士1磅的,但是我想讓你成為老主顧,所以我隻要9便士。”


    主婦與屠夫爭辯幾句便會假裝離開。


    然後便能看見那屠夫衝出店門挽留她:“好好,那你願意給多少錢?”


    主婦提出的8便士1磅被回絕了,二人一番拉扯後,最終商定為8個半便士。


    可是,即便精打細算的主婦獲得了勝利,但她還是會堅持要求屠夫再多加上些羊脂,屠夫在嘟囔了幾句後,便“不情願”地接受了。


    雖然這群來購物的主婦們大多貧窮,甚至買不起袋子,因而隻得提起圍裙的四角,裹著買來的東西。但是這並不妨礙這些女士們身姿矯健的穿梭於各種賣核桃、黑鞋油、蔬菜、背帶、梳子、紙筆甚至是賣雞眼藥的鋪子當中。


    對於在街頭呆慣了的亞瑟來說,這就叫做生活的煙火氣。


    雖然他也不喜歡這種吵鬧的環境,但是不吵鬧怎麽能證明你住在城裏呢?


    女人們討價還價,為了1法新的折扣而歡天喜地,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男人們趁著妻子買菜的工夫,溜進街邊的理發店拾掇一番,並為自己躲過了成為妻子的“提籃工”的命運而慶幸,這也是人之常情。


    但是,這一切的一切對於惠斯通而言,那就叫做煉獄。


    他嘴上嘀咕著:“難道偌大的倫敦就找不出一片淨土了?”


    亞瑟放下茶杯道:“難不成你打算躲進地窖裏?”


    惠斯通瞪了他一眼:“地窖總比牛棚強!我寧願染上風濕病也不願意再聽到一頭小母牛徹夜尖叫!”


    亞瑟聞言一挑眉毛:“你這話說的,要是讓埃爾德聽見,都足夠擴寫成一篇諾丁漢特色愛情了。”


    “別拿那個低級作家來刺激我!我才不上你這個套!”惠斯通一邊說,一邊把剛才沒吃完的麵包狠狠撕下一角,看他那窮凶極惡的表情,仿佛他嘴裏嚼的不是麵包而是亞瑟的肉。


    “說起來,查爾斯,我最近在想一個問題,說出來你別笑,這問題啊,估計隻有你這種人能答得上來。”


    惠斯通嘴裏還嚼著東西,含混不清地嘟囔道:“什麽問題?你又想拉我去給你分析什麽疑似加密的菜單還是發票?”


    “不是不是,這次不玩那些把戲了。”亞瑟一臉誠懇:“我就在想,人到底怎麽才能專心做事?我倒是不是特別難以忍受噪音,但是要想找到一個沒人打擾的地方,還是挺不容易的。”


    惠斯通一邊舔著黃油的邊角,一邊不假思索的回道:“對你來說有什麽不容易的?去特拉法加廣場旁邊的聖馬丁教堂,當初你在那躺了三天也沒見有人去打擾你。”


    亞瑟原本還打算繼續順下去,但惠斯通這話一出口,頓時把他噎的要命。


    不過沒過多久,亞瑟便隨機應變的把臉一黑:“查爾斯,我本來還想把我發現的清淨地讓給你的。但既然你這麽不看重咱們倆的友誼,我看這件事也就算了吧。”


    語罷,亞瑟拿起桌上的手套,便招呼著老板結賬。


    惠斯通看見亞瑟要走,眼珠子一轉,頓時把亞瑟從前用在他身上的套路活學活用了起來,他假裝冷嘲熱諷的激將道:“亞瑟,找不到合適的地方你直說便是了。我知道你現在不比以往,那幫警察也不聽你的了,哪怕我現在想去‘安全屋’待一陣子,你都沒有請我進去的權力。這時候我突然讓你幫忙找房子,你也確實是有心無力。但是,為了這點小事,就要拿咱們的友誼說事,這可就……”


    亞瑟聞言將計就計,他一拍桌子,假裝發怒道:“查爾斯,我現在確實不是助理警監了,甚至外交官的皮也讓扒了,但是這不代表我是個什麽事都辦不成的廢物!我說有這樣的房子,那就是有!而且那地方環境清幽,遠離屠宰場,更沒有小販,最多隻有幾隻麻雀。”


    惠斯通被亞瑟一通怒斥,非但不生氣,反倒在心裏偷笑。


    多少年了!


    他惠斯通也有心機碾壓黑斯廷斯這王八蛋的時候了!


    “這才像你嘛,亞瑟!”他一本正經地感歎道,連語氣裏都帶上了一絲讚賞:“我還以為你這兩年在外交領域摸爬滾打,脾氣都被沙龍舞會磨沒了,沒想到你還留著當年在蘇格蘭場的那股子倔勁兒。”


    “倔勁兒是給老朋友留的。”亞瑟冷哼了一聲:“你啊,打心眼裏還是看不起我,說到底,是把我當成了隻會用手頭權力行方便的廢物點心。”


    “哪兒能呢。”惠斯通連忙擺手:“話說回來,你說的那個地方在哪裏,租金貴不貴?”


    亞瑟看著像是氣的不輕,他摘下帽子一邊扇風一邊回道:“租金?由我出麵,哪裏需要租金?實話告訴你吧,倫敦大學正在籌建物理實驗室,本來管理委員會內定的實驗室主任是法拉第先生,但是看他的態度,好像不太樂意離開皇家學會。所以,現在他們正在主攻威廉·斯特金和戴維·布魯斯特,當然,如果可以的話,他們最優先考慮的是約翰·道爾頓先生。”


    “約翰·道爾頓?!”惠斯通差點沒一口茶嗆死,連咳了好幾下,“那老頭不是曼徹斯特大學的寶貝疙瘩嗎?他哪兒肯來倫敦?再說了,他都快聾得聽不見自己實驗爆炸的聲音了,他願意搬家才怪呢。”


    說到這裏,惠斯通又開始數落起了另外兩位候選人的不是:“至於戴維·布魯斯特嘛,他的《愛丁堡百科全書》確實編的不錯,但他是個蘇格蘭人,向來和英格蘭這邊的大學關係不太親近。而斯特金先生……在電磁這塊兒確實有點東西,但是論到學術的係統化程度,還是有些欠缺的。”


    亞瑟嗬了一聲:“這麽說,他們都不合適,就隻有你合適?”


    “唉呀”惠斯通聞言,立刻端出一副謙虛模樣:“亞瑟,我的好兄弟,你千萬別誤會。我可沒說我合適,我隻是說,和他們比起來,我‘稍微’不那麽不合適罷了。”


    亞瑟抬眼瞧了他一眼:“你這話和‘我雖然不完美,但比你們都強’也沒什麽區別。”


    “那說明你聽懂了。”惠斯通毫不掩飾地攤了攤手:“講道理,亞瑟。我不怕冷清、不怕孤獨、不怕缺經費,就怕牛叫和市儈。你說我適不適合去那地方?況且我去了倫敦大學,不說比他們仨都頂用,至少我也是頂聽話的。”


    “你聽話?”亞瑟察覺到攻守易形,立馬將惠斯通剛剛鼻孔朝天的做派如數奉還了回去:“你這是睜眼說瞎話。皇家學會讓你上台演講,你三棍子打不出一個屁。物理實驗室主任雖然不需要經常講課,但是至少也得帶出幾個學徒,你確定你有這個本事?”


    “演講確實不是我的長處,但是帶學徒嘛,那是另一回事了……”


    惠斯通伸出一根手指,信誓旦旦的保證道:“我知道我脾氣不太好,嘴巴也不夠甜,但是咱們做學問的,難道是圖那些虛頭巴腦的嘛?咱們圖的不就是有人傳、有處研、有點成果嗎?你給我這麽一個地方,我包你五年之內出成果,十年之內出傳人。我跟你保證,我要真有了那塊清淨地,我早晚能拿出點響動來的。你試試向他們推薦推薦我,你是知道我的,我這人嘴碎是嘴碎,但心不壞,手更不懶。”


    亞瑟低頭喝了一口紅茶,片刻後才慢吞吞地開口:“我可以試著幫你把話帶到委員會裏去,至於成不成……我不敢打包票。”


    “當然,你已經不是助理警監了,現在也不當外交官,說白了,你在倫敦大學也就是個局外人。”惠斯通小聲嘀咕,但轉頭又立刻堆上笑臉:“你說得對,這種事不能強求,咱們做人還是得知足常樂。”


    “你就別來這一套了。”亞瑟搖搖頭,把帽子戴回頭上:“我說了是試試,那就是試試。你也別抱太大希望,現在委員會裏還是那幫磨洋工的老家夥們掌權,你要真指望他們立刻通過,那我勸你還是趁早回牛棚做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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