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斯科的天空剛剛泛起魚肚白,亞瑟·黑斯廷斯爵士已經在他的宅邸裏醒來。


    在仆人的幫助下,他穿戴好了正式的禮服:黑色燕尾服、白色領結、一條精心挑選的領巾以及一雙擦得鋥亮的皮鞋。


    整理好衣裝後,爵士享用了一頓簡單的早餐,包括茶、麵包和黃油,這與他故鄉的習慣有些不同,但也逐漸適應了當地的生活方式。


    當鍾聲敲響十點的時候,管家通報說莫斯科總督戈利岑公爵的秘書已經到達。


    “請帶他進來吧。”亞瑟對著管家說道。


    亞瑟爵士走到接待室,那裏已經為這次會麵準備妥當。壁爐裏的火焰溫暖而舒適,幾束蠟燭照亮了房間,桌上擺放著精美的瓷器和銀器,牆壁上掛著幾幅描繪英國鄉村風光的油畫,與俄國風格的裝飾品和諧共存。


    亞瑟先是用法語向祖布科夫表達了歡迎,並邀請他在靠近壁爐的一張舒適椅子上坐下。


    仆人迅速上前,將熱茶和一些簡單的點心放置在他們之間的矮桌上。


    公爵秘書放下手中的公文包,梳理整齊的油亮頭發與整潔的黑色燕尾服讓他看起來十分幹練。


    瓦西裏·祖布科夫,一位很受莫斯科總督德米特裏·戈利岑公爵賞識的官員,亞瑟昨晚就已經在休特提供的《官員職名表》上看到了這個被憲兵大尉特意標紅並寫上了一連串備注的名字。


    這位秘書在莫斯科算得是個名流,他在巴黎讀過書,闊綽,聰明,知識淵博,頭腦靈敏,思想開通,而且曾經因為十二月黨人事件坐過牢,被關在聖彼得堡的彼得保羅要塞好幾年,後來被釋放了。雖然坐牢肯定不舒服,但關在那裏總好過流放,而且這段坐牢的經曆也使得他在沒有吃過太多苦的情況下,獲得了自由進步的名聲。


    而在被釋放後,祖布科夫便來到了戈利岑公爵手下辦事。


    德米特裏·戈利岑公爵偏愛思想自由開放的人,由於公爵不擅長講俄國話,所以如果這個人還能講得一口流利的法語,就更能得到他的器重。


    而在巴黎留過學的祖布科夫正好契合這兩個條件,因此他很快就成了莫斯科政壇的大紅人,除了充當總督的秘書以外,他還在莫斯科司法界擔任顯要職務。最近還有小道消息說,目前出缺的莫斯科總檢察官很有可能花落祖布科夫手中。


    想要了解一個人的人品,需要天長日久的相處。但是要想了解一個人的知識水平,三兩句簡單的交談就夠了。


    僅僅隻是聊了一會兒工夫,祖布科夫娓娓動人、從容不迫的談吐,對一切問題都能迅速作出答複,並提出勸告或解決辦法的能力,便立馬讓亞瑟明白了為何他才是莫斯科第一秘書。


    甚至哪怕不聊公事,祖布科夫在、論文、雜誌、詩歌方麵的見解也非常吸引人,甚至他還能在聊到打獵的時候穿插幾句他孜孜不倦研究的動物學。


    雖然亞瑟對博物學的了解遠不及對曆史學的了解,但是好在他有個小有名氣的博物學者朋友——查爾斯·達爾文先生。


    在達爾文的熏陶下,亞瑟雖不能說對世界各地的動植物了如指掌,但談起那些有趣的珍奇物種時,他總不至於一問三不知。


    而當祖布科夫得知亞瑟與達爾文私交甚篤時,這位動物學愛好者不免流露出了興奮的情緒。


    雖然達爾文此時依然在大海上漂泊,但這個英年早禿的家夥早就不是三年前那個在博物學領域籍籍無名的年輕人了。


    如果要問倫敦的讀者們,哪本書是《英國佬》連載欄目中最受歡迎的,根據讀者口味不同,每個人都有可能給出不同的答案。


    但是,如果要讀者們選出他們最喜歡的前三本連載書,那根據達爾文信箋編纂的《貝格爾號航行日記》一定會出現在每個讀者的推薦書單中。


    這本遊記性質的博物學書籍不僅極具研究價值和教育價值,甚至文風也非常的詼諧風趣,因此它的讀者群相當廣泛,完全稱得上是不論男女、老少鹹宜。


    而達爾文在全歐洲的科學聲譽也隨著這本著作的廣泛傳播水漲船高,皇家學會內部一直在研究討論,是否要在達爾文完成全球航行重回倫敦的第一天便授予他皇家學會會員的崇高榮譽。


    而說起達爾文這個名字在俄國的傳播,還是離不開柏林科學院院長亞曆山大·洪堡先生前幾年在俄國各大學的那次巡回演講。


    這位被沙皇樹立為全俄國科學研究者學習榜樣的德意誌大學者為俄國大學生們羅列的推薦書目裏,排名第一的便是達爾文的《貝格爾號航行日記》。


    當然,由於《英國佬》一直未與俄國的出版商展開合作,所以除了少數從英國購入的正版書外,大部分俄國讀者看到的都是比利時盜版商翻印的盜版書。


    不過,盡管《英國佬》股東亞瑟·黑斯廷斯爵士不曾從俄國收到哪怕一個盧布,但是當著祖布科夫先生的麵,他還是得盡量表現的大度。


    “如果查爾斯知道在遙遠的俄國,居然有您這樣一位熱心讀者,我相信他肯定會非常高興的。”亞瑟對症下藥的打趣道:“或許我應該把那些查爾斯從南美給我寄回來的標本轉贈您,因為,毫無疑問的,您比我更能發揮那些動植物標本的作用。”


    祖布科夫聽到亞瑟居然打算送給他珍貴的南美標本,而且還是那些達爾文發現的珍奇物種,這讓他簡直都笑的合不攏嘴了:“您……我不能撒謊說我對那些標本不感興趣,但是我不能白白的收您的禮物。這樣吧,改天您有空,可以上我那裏做客,我家中也收藏了一些西伯利亞的珍稀動物標本,如果您有看中的,但說無妨,我肯定毫不吝嗇。”


    亞瑟確實有收集癖,但是這個老特務對動物標本的興趣不大,他更喜歡收集那些可以裝在腦袋裏偷偷欣賞的秘密收藏。


    不過,他表麵上依然裝出一副非常感興趣的模樣。


    “雖然奪人所愛可能不太好,但是……”亞瑟像是很為難似的詢問道:“但我一直想見識一下西伯利亞虎和雪鴞,而且我聽說西伯利亞鳶尾也非常漂亮。”


    祖布科夫聞言,情不自禁地衝著亞瑟點了點頭,眼神裏透露出‘您果然是懂行的’的表情:“雪鴞和西伯利亞鳶尾在我的收藏裏都有,但是西伯利亞虎嘛……”


    亞瑟見他這麽說,還以為是祖布科夫不願付出這麽多,他連忙澄清道:“我並不是在向您索要這些東西,我隻是單純的想要見識一下。”


    祖布科夫連連擺手:“不不不,我並不是在拒絕您。如果我有西伯利亞虎的標本,讓我忍痛割愛可能確實有點困難,但是實際上問題比那更糟糕,我並沒有收藏西伯利亞虎。不過我知道誰家裏有,如果您想見識一下,我可以帶您去他家裏。米哈伊爾·費奧多羅維奇·奧爾洛夫家裏就收藏了一隻,如果您想要開價買下那個標本,他多半是不樂意賣的,但是如果隻是看看,我的這位朋友肯定不會吝嗇。”


    “奧爾洛夫?”剛剛還閑庭信步的亞瑟一聽到這個姓氏,立馬就來了精神。


    在俄國,雖然有著許許多多的貴族家族,但是能夠名列金字塔尖的依然是少數,而奧爾洛夫家族便是其中之一。


    這是一個與戈利岑家族同等重要的俄國勳貴家族,在葉卡捷琳娜大帝執政時期,奧爾洛夫家族甚至可以稱得上是俄國第一顯赫的家族。


    因為奧爾洛夫家族的五兄弟正是幫助葉卡捷琳娜大帝發動宮廷政變登上皇位的關鍵人物,五兄弟中的老二和老三格裏戈裏·格裏戈裏耶維奇·奧爾洛夫與阿列克謝·格裏戈裏耶維奇·奧爾洛夫更是與葉卡捷琳娜大帝親密到同床共枕的程度。


    奧爾洛夫家族由於立有從龍之功,五兄弟在日後的仕途上自然是官運亨通。


    五兄弟中,一人官至海軍上將,一人官至騎兵上將,一人官至炮兵中將,兩人官至步兵中將,並且五兄弟還先後出任過駐法大使、內務大臣、地中海艦隊司令、莫斯科總督、總檢察官等重要職務。


    奧爾洛夫家族在俄國的勢力可見一斑,甚至俄國坊間還一度謠傳老二格裏戈裏·格裏戈裏耶維奇·奧爾洛夫才是葉卡捷琳娜大帝兒子保羅一世的親生父親。


    而祖布科夫提到的米哈伊爾·費奧多羅維奇·奧爾洛夫,從他的父名就能看出,他的父親正是奧爾洛夫五兄弟中的老四費多爾·格裏戈裏耶維奇·奧爾洛夫。


    如果說起奧爾洛夫家其他幾個分支,亞瑟或許還不會對他們這麽知根知底。


    但是老四家的這一支,亞瑟卻早就打探清楚了。


    原因無他,因為老四最出息的那個兒子,正是代表俄國與奧斯曼帝國簽署了密約的現任黑海艦隊司令阿列克謝·費多羅維奇·奧爾洛夫伯爵。


    這位1804年就加入俄國陸軍服役的宿將擔任過‘神聖王’亞曆山大一世的副官,經曆過拿破侖戰爭中奧斯特裏茨戰役的慘敗、博羅季諾戰役的血腥和進入巴黎的榮耀。


    在1825年俄國爆發的那場十二月黨人起義中,身為近衛騎兵團長的阿列克謝是第一個率領麾下士兵前往冬宮護駕的將領。


    而在隨後的第七次俄土戰爭、鎮壓華沙起義、彼得堡霍亂病暴動和諾夫哥羅德軍屯起義中,更是處處都能見到他的身影。


    不誇張的說,如果尼古拉一世最信任的臣子是本肯多夫,那阿列克謝·奧爾洛夫便是緊隨其後排第二的。


    一想到這兒,亞瑟的職業病便忍不住發作:“那位米哈伊爾,他與阿列克謝·奧爾洛夫是……”


    祖布科夫並不奇怪亞瑟的問題,因為好奇這件事的外國人實在是太多了,幾乎每位造訪莫斯科的外交官都會或多或少的問起這個問題。


    而且,這在莫斯科也稱不上是什麽特別的秘密。


    “沒錯,米哈伊爾正是他的親弟弟。”


    祖布科夫笑著回道:“而且他還是幸福協會(十二月黨人的前身)的創始人之一,1825年十二月黨人起義時,米哈伊爾就騎著白馬站在青年軍官的隊伍中,在冬宮的大門外與他的哥哥刀兵相向。隻不過,也是多虧了他的這個哥哥,正是由於皇上對他哥哥的特殊寵幸,米哈伊爾最終才沒有被流放西伯利亞,他隻是被遣送回鄉嚴加監視,幾年之後便被允許回到莫斯科居住了。當然了,現如今他雖然還掛著將軍的軍銜,但是已經被嚴禁返回軍隊,所以隻能在家中孤獨的研究政治經濟學和自然哲學,希望能從這些學問中找到一絲慰藉。如果您這樣的大學者願意去拜訪他,他肯定會非常開心的。”


    說到這兒,祖布科夫忽然頓了一下:“對了,您懂得政治經濟學嗎?所有人都知道,最好的經濟學家都在英國。米哈伊爾他最近正在寫一本叫做《論信貸》的書,如果您願意幫他參詳一下,那真是再好不過了。”


    亞瑟沉吟了一陣子,他雖然在倫敦的資本市場擁有傲人的投資戰績,但是他還沒有自大到把自己稱作經濟學家。


    他開口道:“我對政治經濟學了解的不算深入,但是,如果米哈伊爾·奧爾洛夫將軍需要一個參謀,我可以給他介紹一位我的朋友——約翰·密爾先生。”


    祖布科夫好奇道:“這位密爾先生的經濟學水平很高嗎?”


    “嗯……我個人認為是非常高的,雖然他現在的名氣不算特別大,但是遲早有一天您會聽到這個名字傳遍歐洲。就這麽和您說吧……”亞瑟舉例道:“他是詹姆斯·密爾的兒子,而他的幾位經濟學老師分別是托馬斯·馬爾薩斯、大衛·李嘉圖以及傑裏米·邊沁先生。”


    祖布科夫一聽到這幾個名字,下巴差點掉在地上:“我的上帝啊!有這幾個學術泰鬥充當導師,別說是詹姆斯·密爾的兒子了,他就算是頭駱駝也能當上政治經濟學教授!”


    亞瑟那深不可測的人脈和深厚的學識使得祖布科夫簡直都快忘了他今天來拜訪亞瑟的目的了,他愈發想要與亞瑟結交,那親和的待人態度讓亞瑟看起來非常像是一位值得花時間花精力維護的好朋友。


    祖布科夫放下茶杯,熱切的邀請道:“請原諒我的失禮,雖然我知道您一貫謙虛,但是我知道您當過哥廷根大學的學監,而且您還是有真才實學的那種,並不是單單隻管行政事務。您或許不懂政治經濟學,但是您對化學肯定有所了解吧?畢竟您給法拉第先生當過助手,他可是電化學方麵的大人物。”


    “化學嘛……”亞瑟不知道祖布科夫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他也不敢把話說得太死:“我確實懂一點,畢竟在蘇格蘭場的工作需要警探掌握一定的化學知識,您知道的,如今使用化學品進行謀殺的案件比上個世紀可是多出了不知道多少。”


    祖布科夫一拍大腿,笑的合不攏嘴道:“我就知道,改天我一定得帶您去米哈伊爾·奧爾洛夫那裏一趟。隻有有您這樣的化學家掌眼,才能讓他徹底明白,他搞的化學名稱表比起法語版本的化學名稱表到底差了多少!我們這些朋友和他說,他總是固執的堅持他弄出來的才是最好的,一提起這件事,他就禁不住要衝我們發火,說著什麽,你們又不是化學家,你們懂些什麽玩意兒?就算是請莫斯科大學的化學教授,他也通通不放在眼裏。但是您要是去了,那可就不一樣了。我倒要看看,他究竟有沒有膽量衝邁克爾·法拉第的助手發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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