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這麽不想讓她當壞人嗎?」


    本雅明將頭仰靠在沙發上,甚至也不再去看兔子。


    自從帶著艾絲特離開雅各家的聯絡屋,本雅明就一直在回避與艾絲特視線交匯,艾絲特隻能猜測他是在擔憂什麽。


    真話假話層層堆砌,遮掩住「偷盜者」的軟肋,以及下方潛藏的動搖與疑惑。


    本雅明也不知道自己在回避什麽。


    兔子沉默地咬著嘴唇,望著本雅明沒有說話,一直站在本雅明一步遠的地方。


    艾絲特的神情很淡漠,但是她臉上沒有絲毫笑容,眼裏仿佛隔著層紗簾:「如果你不願意的話,沒關係,對我來說也不算難事。」


    兔子看向她,聲音越來越小:「我知道你其實並不想這麽做,雖然不理解你們說的那些事情,但至少我能看得出你的心情……」


    隨著兔子閉上嘴,屋裏安靜下來,本雅明先前放出來的少許亮光逐漸消退,各處家具上蓋著白布的客廳,又一次沉入幽暗。


    這並不能妨礙艾絲特的視力,她看著兔子緊緊攢在油紙包上的雙手,卻又不知道能說什麽來安慰他。


    這件事早是一開始就注定的,她的一時善良,並沒有相應的好結果。


    極輕微的「啪嗒」一聲,兔子的眼淚落在油紙包上,他很慶幸屋裏黑下來,艾絲特不一定看得到他丟人的樣子。


    然而艾絲特看得一清二楚,在她挪動腳步的一瞬間,本雅明的聲音在黑暗間響起,從沙發上沒有移動的位置傳來:「可以,我會偷走你的記憶。」


    兔子花了好幾秒平複情緒與恐懼,才低聲說道:「謝謝。」


    「這樣好嗎?」艾絲特又往前走出一步,靠近沙發上的人影。


    本雅明知道她問的不是「偷竊記憶由他出手這件事是否合適」,而是在質疑本雅明的目的——他為什麽會答應下來?明明之前一度口頭欺負兔子的也是他,被兔子厭惡並敵視的也是他。


    本雅明也不太清楚,但是他有自己的打算,所以他在發出了一聲輕笑後,就又沉默下去。


    兔子最後看了一眼艾絲特,但是屋裏太黑了,他什麽都看不見,隻是在腦海中勾勒出光芒浮動的景象,以及艾絲特的眼神。


    她偶爾看著自己的時候,就像是憐憫一條無法飛上天空、在水桶裏打轉的魚。


    兔子朝著那個人影的方向伸出手,但在他開口說出什麽之前,籠罩眼前的黑暗延伸到他的意識裏,掠奪了他思考的能力。


    他昏過去的時候,還感覺到有人衝上來托住自己倒下的身體。


    ——


    男孩昏昏沉沉地從床上睜開眼睛,亮棕色的頭發垂在眼前,在他的眼睫毛上垂落陰影,使得他困倦的神態更像是陰鬱。


    暗沉的天光融在暖風裏,透進敞開的窗戶,落進這間牆紙斑駁的小屋裏,拂動著半透明的薄窗簾。


    男孩握拳揉了揉眼睛,不知道為什麽他手裏緊緊捏著一團手帕,他活動了一圈脖子,總覺得眼前看東西還有重影,充滿做了一場長夢的不真實感。


    隻是在睜眼的那一刻,就忘記夢到過什麽了。


    是熟悉的天氣與空氣質量,但絕對不是熟悉的建築物,他正身處在完全陌生的環境中。


    男孩在盯著木質天花板角落的黴點時,突然意識到了這一點。


    他迅速清醒過來,從床上猛地坐起身,進一步打量起周圍的屋子。


    他身上穿著輕薄寬鬆的睡衣,一身體型完全正好的吊帶褲和襯衫被疊好放在床邊,上麵放著他熟悉的那頂老舊帽子。


    男孩沒有急著穿上衣服,而是握緊了手中那一團手帕,下意識將它塞到了睡衣裏


    ,這讓他的口袋鼓出了一團。


    雖然說不上寬敞,但這間屋子裏的家具很齊全:


    擺放著紙張、筆記本與筆筒的書桌與木椅,看上去像是經過精心準備的東西,雙開門的高衣櫃足以裝下兩個他,帶有抽屜的書架上擺滿男孩無法讀懂的書,但也有他能看得懂的插圖繪本,與最基礎的單詞冊。


    他識字不多,但是知道這些東西的特殊性,像是有人給予了無形的期望,這讓他感到肩頭發沉。


    牆上掛著表盤,現在才剛剛六點。


    男孩小心翼翼地趴伏到地麵上,但是床底除了兩個裝著被子的板條箱,沒有別的東西。他掃了一眼窗外,這裏隻有二樓的高度,他完全可以直接爬出窗戶,跳到附近的灌木叢間,頂著崴腳的風險從那裏逃跑。


    然後男孩靠近衣櫃,準備好從窗戶逃脫的路線,並保持著看到可怕東西的警惕,猛地打開了它——裏麵裝的隻有嶄新的衣服,甚至還有一套更修長的短擺魯恩正裝,沒有任何人躲藏在這,隨時準備襲擊屋內的人。


    其中一半衣物都比兔子現在的身形更長更寬,看上去能穿很久。


    檢查過這些可能藏著人的地方,男孩確認過門一直上著鎖,這才走到桌前,拉開椅子坐到上麵。


    桌椅相對他的身形來說都偏大,但卻給成長後的他留下了餘地,桌麵上放著屋裏比較特別的兩樣東西,一個油紙包還有一個用報紙疊成的信封。


    在初步觀察過周圍環境後,男孩先將手先伸向了厚厚的一疊油紙包,因為他很懷疑信封裏的東西,自己是否能看懂。


    他謹慎地拆開紙包的一角,先往裏麵看了一眼。


    然後男孩猛地一掌拍在油紙包上,心髒因為狂喜而「怦怦」直跳,裏麵竟然放著一大疊金鎊,光是他剛才隨意掃的那一眼,最起碼就有幾百金鎊!


    隨之而來的卻是不安,為什麽自己會出現在這個房間裏,有人還留下這麽多錢?到底是誰?


    男孩將油紙包推向桌麵,讓它遠離自己一點,不然他很難冷靜地思考眼下的狀況,貪婪與疑慮螺旋糾纏著,他開始懷疑自己的夢還沒有醒。


    怎麽會有人給自己留下這些?或許那信封裏會有什麽解釋?


    於是男孩伸手抓向那個信封,倒出了裏麵的東西——一把黃銅鑰匙和帶有塗鴉的手寫信。


    男孩鋪開折疊起來的手寫信,背麵的字規整而方正,但是他卻完全認不出幾個詞,於是把紙張翻向背麵,觀察著上麵簡陋但是能看出形狀的塗鴉:


    一隻趴在打開書本上、線條略扭曲的兔子,一頂廚師帽,旁邊標著顯示九點與八點的時鍾表盤,還有一個被單獨圈起來、打了勾的黑夜教會聖徽。


    這是讓我好好讀書,去黑夜教會的公共學校?那頂廚師帽又是什麽意思啊……


    男孩撓了片刻後腦勺,現在離九點還有不短的時間,他不知道是否應該去探索下門外,查清楚這到底是哪裏。


    正當男孩在猶豫的時候,窗邊忽然傳來一聲輕笑,帶著很讓人不舒服的輕蔑感。


    他警惕地回過頭去,卻隻看到了一隻黑白花色的長尾羽喜鵲,在喜鵲的眼周有圈白絨羽,仿佛戴了一圈眼罩,讓人印象深刻。


    男孩與那隻喜鵲對視了片刻,正當他以為是自己聽錯了的時候,那隻喜鵲卻開口了:「你口袋裏是不是有什麽東西?」


    喜鵲說話了,但是男孩卻感到警惕與畏懼遠遠多於驚奇,就像是他曾經見過喜鵲開口說話一樣:「你是什麽?我從沒見過會說話的喜鵲。」


    「那是因為你見識少。」喜鵲又輕笑了一聲,讓男孩很確信之前就是它發出的聲音。


    男孩從椅子上站起身,退到衣櫃旁


    跟窗戶保持了距離,他飛快考慮著眼下的情形,冒出一個看似合理的推測:「是你?還是你的飼主把我帶過來的?」


    他再度環視了一圈屋裏的東西:「那個人到底想做什麽,是跟我有什麽關係嗎?」


    「你要自己看看嗎?那是你不該記得的事情。」喜鵲眯起眼睛,男孩總覺得它的話裏不懷好意。


    男孩動搖了,而且他很快就做了決定:「我想先問問這封信上寫了什麽,你認字嗎?」


    喜鵲沉默了好一會兒:「我可以幫你,但你要收下那些記憶。」


    男孩安靜下了,他的手壓在那團手帕的位置,眼神閃爍不定。


    於是那隻喜鵲抬起頭來:「我不跟你浪費時間,萬一被她發現就不妙了。」


    他的右眼處浮動一道光芒,男孩悶哼一聲,痛苦地跌坐在地上。


    喜鵲冷漠地看著他的反應:「你的身份證明也在那堆金鎊裏。好了,現在上前來,我有東西要給你。」


    兔子腦海中的陣痛逐漸消減,突然間被塞進大量記憶與「知識」,讓他的精神遭受到了不小的衝擊,但他強忍住自己的痛苦,扶著額角從地麵坐起來。


    因為現在知道了喜鵲是誰,兔子不想在本雅明麵前露出脆弱的神態。


    本雅明毫不在乎,而是再度開口:「不要讓我再重複,過來。」


    兔子握住口袋裏的手帕,才一步步走向窗邊。


    喜鵲在他身前拍動兩下翅膀,一根羽毛悄然飄落,從羽尖和羽根墨色濃鬱,反光時泛著幽湖水底的墨綠色,中間段是帶弧形外緣的純白,黑白之間沒有過度且界限分明。


    「拿著它,遇到生命危險的那天就戴上。」


    戴上?這不是一片羽毛嗎?要插在頭發裏?


    還不等兔子把心裏的話問出口,喜鵲就已經搖搖頭:


    「如果你想使用它來學習、看書,可以戴在左眼或者放在左眼前麵,它能幫助你理解部分你不了解的知識,包括我塞到你腦袋裏的那些。


    「但是一定記得,隻有當你遇到生命威脅,沒有選擇了,再戴在右眼。」


    然後喜鵲蹬在窗沿,頭也不回地飛向了天空。


    「等等!你違背了跟她的約定啊!?你為什麽要把記憶還給我?」


    下一秒,它的身形就直接消失不見,喜鵲直接離開了。


    兔子的話還是慢了半拍,這讓男孩很疑惑。


    難道是知道我一定會問,所以在回避這個問題?


    兔子俯身將那根羽毛撿了起來,在被他捏住的瞬間,羽毛蠕動收縮起來,改變形態。


    最終轉化為一枚水晶打磨的單片眼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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