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庭玉的眼角不住地溢出淚水, 順著眼角流下浸濕了枕頭。


    怎麽也擦不完。


    他的胸口仿佛缺失了一塊, 劇烈地痛起來。


    他仿佛回到了葉家村。


    二月份的葉家村, 冰雪消融,山水秀麗,鳥聲清越,枇杷樹開始結出果子,澄黃的果子肉質飽滿,汁水豐沛。


    謝庭玉看到自己從鎮上買了一斤枇杷回來。媳婦從來沒有吃過這麽好吃的水果, 接到果子的那一刹眼睛溢出碎光。


    她吃得狼吞虎咽, 他不著痕跡地輕皺起眉。


    她吃完了捂住嘴巴, 不好意思地笑笑, 怕他嫌棄她吃相粗魯。


    “玉哥, 這不就是那篇《項脊軒誌》裏麵的枇杷嗎?”


    “我要是把它種成樹, 以後每年都有枇杷吃了。”


    他看看剝了一桌的澄黃的果皮, 聯想到《項脊軒誌》,寓意並不好。


    “這種樹種它做什麽?晦氣, 扔了吧。”


    謝庭玉看到自己毫不客氣地把她攢下來的果核扔了, 但葉青水卻愛惜地把它們撿了回來,用石灰水浸泡,等到下了一場濕淋淋的春雨,把果核種到地裏。


    她那種傻乎乎、執拗認真的模樣,讓謝庭玉動容。


    他笑葉青水傻, “果苗哪裏是這樣種的, 這樣是種不出枇杷的。”


    但葉青水依舊每天都盼著種子發芽。


    種子沒發芽, 謝庭玉的成績下來了,省城的記者、縣裏的領導接二連三地來到葉家村,登門造訪。同時他也接到了來自首都的噩耗:爺爺失足落水身亡、奶奶心髒病發作相繼離世。


    謝庭玉失魂落魄地看了許久的電報,意外來得太突然,讓他隱約猜測事情沒有想象中簡單,於是他給首都的朋友挨個打電話,聽完結果心不住地往下沉。


    謝庭玉心情沉重地收拾了衣物,錄取通知書。


    葉青水依舊在院子等著她的枇杷苗發芽,那不諳世事又快樂的模樣,讓謝庭玉看了越發沉重。


    葉青水問他:“玉哥,你什麽時候回來?”


    謝庭玉沒有回答她。


    她把他送到了村口等汽車的岔路口,春天枯枝爆出青芽,早春的山茶花次第吐蕊,草地的露珠浸濕了兩個人的鞋褲。


    汽車久久不來,仿佛特意留給這對即將離別的夫妻,騰出了足夠長的時間。


    葉青水隨手摘了一片葉子,眉開眼笑地吹起了小曲。吹的是《梁祝》。


    空空的青山,映在她的眼裏,清澈得仿佛畫卷。


    謝庭玉終於忍不住糾正她,“這首曲子不好,以後不要吹了。”


    他吹了一首《送別》給她。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


    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


    晚霞鋪在平靜的池塘裏,烏鴉飛在枝頭粗嘎地叫了兩聲。


    葉青水的眼睛,仿佛深邃星海,熠熠生輝,她聽得眯起了眼睛,唇邊漾著單純開心的笑容。於她來說,這一次送別,隻是暫時的離別。


    他要北上念書,他們今後的日子會越來越好。


    但這一次離別,於謝庭玉來說,卻是茫茫無前路,不知前方等待著他的是什麽。


    “玉哥什麽時候回來?”


    謝庭玉不知該如何回應,沉默不語。


    汽車的聲音遠遠地傳來,在空蕩蕩的山裏來回震蕩。


    他繼續吹了起來: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


    問君此去幾時還,來時莫徘徊。”


    最後,謝庭玉把手裏的口琴送給了葉青水,在她期待的眼神中,他許下了承諾:“等我回來。”


    他想起了她這段時間忽然多出來的挑食的毛病,“你在鄉下跟阿婆阿娘好好過日子,要按時吃飯。”


    誰知此次一去,再無歸期。


    謝庭玨和謝庭玉乘坐的汽車失控地衝到鐵軌,即將撞到火車之前,謝庭玉搶到了方向盤,汽車猝然扭頭撞到了一邊的民房。


    & nbsp;司機當場死亡,謝庭玉受了重傷。


    彌留之際,他想起了鄉下等待著他歸去的妻子。


    謝庭玨抱著弟弟,像無頭蒼蠅一樣邊跑邊吼:“醫院在哪裏!撐住,庭玉,我該怎麽辦?”


    那時的謝庭玨隻是剛剛從鄉下進城的一個老實、木訥的男人,他急得紅了眼睛。


    謝庭玉氣若遊絲地告訴他,這裏離醫院很遠,不要急,打公用電話,讓醫院出車。


    在等待的時間裏,謝庭玉的血汩汩地流著,每流一寸,他就更想念她。


    還好她不在,不然看到他這樣,她指不定會哭成什麽樣子。


    她是連他的拇指被割破,都能傷心許久的人。


    他不停地說話,“哥,聽著……車子刹車失靈,司機有問題,謝家隻剩我們,我不行了,你……要替我活下去。”


    謝庭玨急得粗著嗓子吼了一聲,“別他娘說這種話!”


    謝庭玉說:“我的背包裏有介紹信和錄取通知書,你拿去……上學。”


    他在彌留之際,眼前浮現起了離別前葉青水那雙期待的眼。


    “不要耽誤她……讓她不要等我,她改、改嫁了最好。我名下的房產留給她,錢、錢也留給她……”


    謝庭玉說了很長一段話,說得沒頭沒尾的,但是這個“她”字重複得太多,謝庭玨即便不懂得“她”到底是誰,也能夠猜得出來。


    謝庭玉痛得說不出話,他眼前浮現起了山水秀麗的葉家村,離開前葉家村飄滿了茶香。他還記得她通紅的鼻子,留戀不舍的眼神。


    每次他從城裏歸來,盡頭一定有她等待的身影。那時他會騎著單車載著她,回到葉家村。一路上鳥語花香,滿目春光。


    隻是這一次,她等不到他了。


    他想到了短短的下鄉兩年的時光,回憶如同浮光掠影,這些普普通通的瑣碎事,當時以為不會記得、但其實卻記得清清楚楚。


    如果知道他死了的消息,那個傻丫恐怕難過得想不開。


    這輩子謝庭玉再也不會碰到這麽喜歡他的人,他也……不舍得看到她難過。


    臨終前,他艱難地說:“替我瞞著她……我死了以後,把我埋到葉家村,她喜、喜歡……”


    謝庭玉的身體漸漸發涼,出氣多進氣少。


    謝庭玨聽不到弟弟的聲音,他低下頭把耳朵湊到他嘴邊。


    “她喜歡、吃枇杷,栽一棵到我……墓前。”


    彌留之際,謝庭玉耳邊似乎漾起了葉青水背書的聲音,那篇《項脊軒誌》她背了許多次都沒有背下來。


    當初葉青水把種子存下來,想要種在院子裏,謝庭玉嫌棄太晦氣,種了不好。


    但現在想想他總是對她要求太嚴厲,背不出書又怎麽樣,她不會做的事他都會。枇杷樹晦氣,但又有什麽妨礙呢,她喜歡就種一棵吧。可惜謝庭玉再也沒有機會親眼看著院子裏的枇杷苗結出果實。


    沒有機會和老了的她在院子裏一起納涼。


    “替我種一棵……枇杷。”


    她那麽愛吃枇杷,也許某一天經過他的墓邊,她會停下來摘一顆嚐嚐。


    如果她不來,村裏貪嘴的小孩會把它摘下來吃,年複一年,也許……終有一天會送到她的手邊。


    ……


    謝庭玉又回到了葉家村,被葬在溫暖的山丘上。


    高高的山丘,俯瞰著能看到秀麗的葉家村。他常常看到葉青水茶飯不思,無法進食。


    她餓著肚子到田裏幹活。謝庭玉擔憂得無法言語,墓邊的樹苗嗡嗡地顫起。


    春雨潤如酥,雨天田埂路滑。葉青水摔了一跤,倒在路邊,久久沒有人發現。


    她的褲子漸漸地被血染紅了,血跡順著腿溢出。


    謝庭玉這輩子頭一次體會到了心寸寸涼掉,又焦急如火焚的滋味,冰火兩重天不過如是。


    許久才有人發現葉青水,他們的孩子流掉了,三個月多月大。


    連睜開眼睛看一眼世界的機會都沒有。


    葉青水的小月子還沒坐穩,離婚的消息傳來,她拖著破敗的病體,獨自出遠門,到首 都尋找丈夫。謝庭玉明知她此去的結果,卻仍舊心痛欲裂。


    果然,她回來後哭了好幾晚,把自己關在屋子裏悶了一整個春天,夏天發了一場高燒,燒得腦子混沌,生了一身的褥瘡。


    她摸著他留下來的口琴,一片片拆掉,書也一本本燒完。


    “為什麽,要這樣,欺騙我?”


    謝庭玉的心仿佛被割碎了,時時刻刻都被自責的烈火焚燒,他沒有了心,卻依舊感覺到窒息的難受。連魂魄都在發疼。


    他多麽想走過去,抱抱她,吻她,告訴她:“不是的,我愛你。”


    “我娶了你,和你說過rлю6люte6r,箱子裏偷偷留著你疊的蟋蟀,你的頭繩,你每天清晨掉下來的頭發,你寫過的每一張試卷,一首關於你的詩……”


    謝庭玉有好多好多話要說,但是他再也沒有機會說了。


    他的所有的物品,統統被她扔了。村子裏人人都知道了她被首都那個謝知青拋棄了。可憐孩子都流了,身子被糟蹋得一幹二淨,連村裏的遊手好閑的老鰥夫也看不上她這樣的女人。


    秋天,葉青水養好了病,離開了流言紛飛的村子。


    她去了羊城,進了工廠,沒日沒夜地工作,領一個月二十塊微薄的工資。她住在破舊矮小的拆遷房,吃著一頓五毛錢的快餐,她時常因忙著趕工而忘記吃飯,腹痛難忍的時候,她蹲下來痛得滿頭大汗。


    謝庭玉看著她吃苦受累,他看著她因流產而日漸破敗的身體,看著她即便有了追求者也下意識地拒絕,不再願意接受新的溫暖。


    他流下了眼淚。


    那一刻,謝庭玉終於明白自己再也沒有辦法參與她的人生。


    明白自己永遠都隻能是一個旁觀者,隻能看著她痛苦無助而無能為力。


    明白他這個人,於她來說是最沉重的傷害,但他卻沒有機會再向她解釋,沒辦法摟她入懷,哄她、吻她、愛惜她。


    但他始終沒有離去。


    他要繼續看著葉青水,看她堅強樂觀地工作,看著她努力拚命地幹活,看著她為了省下幾毛錢走很遠的路吃飯,卻把攢下的錢都寄回鄉下。


    窮嗖嗖的葉家終於蓋上了一間水泥瓦房,氣派敞亮,葉小叔終於有了說親對象。


    四年後,謝庭玨終於畢業了,漸漸支援起了葉青水。


    葉青水很努力,很拚命,跟著師傅學習廚藝,走南闖北,喝過露水、也睡過橋洞。掙下一份巨額的財產,卻也能眨眼睛把它們捐出去。


    她眼裏溢出的神采愈發奪目,生活再也不能夠打倒她了。


    最後,她選擇了風風光光地回到村裏修路,通電。


    又是一年連綿的春雨,十年樹齡的枇杷樹吮吸了大地的甘露,抽芽開花,結出累累的碩果,黃澄澄的果子掛在枝頭,肉厚甘甜。


    清明時節,葉媽掃完葉阿婆的墓,累得老腰都抬不起來,


    不知是哪家小孩說了一聲:“這棵樹結了好多果。”


    葉媽坐到了樹下。她望了一眼荒草萋萋的墓,隨口說:“這是誰的墓喲,怪可憐的,草都長得這麽高了。”


    “水丫,你去掃掃吧。”


    日頭漸高,疲憊的葉青水坐到樹下乘涼,隨手摘下枇杷嚐了嚐。


    時隔多年,葉青水再一次吃到枇杷,不似當年她吃過的那袋早熟的酸果,它反而熟透了,汁水甜美豐厚,入喉清爽。葉青水嚐著,不覺地眯起了眼睛。


    吃完了枇杷,葉青水開始掃起墓。墓前的荒草有半人高,除完草後,荒草掩映下的墓碑肅穆氣派,跟鄉裏頭的墓都不一樣。


    可是它卻沒有名字。


    當她的手碰到墓碑的時候,枇杷樹嗡嗡地掉了幾片葉子。墓碑上隱隱沁出水珠。


    葉青水驚訝地喃喃道:“墓碑好像都流淚了。”


    葉媽在樹下歇息,感歎了一句:“今天山裏霧太重了吧。這個墓好多年沒有人來掃了。”


    她折了一把枇杷吃了起來,“枇杷好甜,水丫等會爬上樹多摘點回去,阿娘爬不動了。”


    “好咧,阿娘你等著,我弄完這點草就來。”葉青水笑著應。


    謝庭玉流下了眼淚。


    墓有 枇杷樹,吾死之年栽,今已亭亭如蓋矣。


    逾十年,妻過而食,甚歡喜。


    吾也甚歡喜。


    ……


    京都協和醫院。


    葉青水急得連眼淚都快流下來了,她不斷地問醫生:“他的手指也動了,一直在流淚,他為什麽還不醒過來?”


    醫生檢查了半天,也沒有發現任何蘇醒的征兆,他隻好說:“抱歉。”


    植物人能夠醒來的幾率實在是太低了。醫生記錄完了數據,歎了一口氣離開了病房。


    葉青水俯在病床前,啜泣了起來。


    過了一會,病床微微地發出了動靜。葉青水抬起朦朧的淚眼,依稀之中看見床上的男人,緩緩地撐著坐了起來。


    他艱難地衝她微微一笑,沙啞的聲音有著說不出的溫柔。


    “別哭,我看見了會心疼的。”


    謝庭玉忍著一身的傷痛,含著笑把妻子摟入了懷裏,手掌細細地輕撫著她。


    這一回,他終於能把人摟在懷裏,不再是空落落的。


    這個擁抱充滿了實質感,她躺在他的懷裏,是溫暖的、柔軟的,有血有肉,兩個人心髒緊貼的之處,能夠感受到彼此生命的律動。


    他吻了吻妻子,“哭什麽。”


    “以後不許哭了好嗎?”


    謝庭玉注視著葉青水,她蓄起了長發,麵龐泛起了激動的紅光,眼神異常明亮,她的唇不覺地彎起,精神飽滿,臉上是再也沒有過的欣慰和滿足。


    謝庭玉看著她的笑容,痛得窒息的心漸漸地複蘇,一寸寸地暖了起來。


    他彎起嘴角。


    謝庭玉陪著葉青水走完了一生,看著她受人欺負、看著她吃盡苦頭,也看完了她流盡了一輩子的眼淚。


    此生再也不願讓她再流一次淚。


    她或許永遠都不會懂得,她每次流下的眼淚,都會化成利刃割碎他的心。


    謝庭玉以前不懂,為什麽那年新年她含淚奔向火車站,碰到兄長會哭得如此狼狽;為什麽她會在高考後說要送他一個驚喜;為什麽孕期的她即便再嘴饞,也不願意碰枇杷;


    這些不明白的地方,謝庭玉通通都懂得了。


    原來除了這一輩子之外,他們還曾經擁有那麽多的錯過和遺憾。他們錯過了辰辰和光光,錯過了念大學的機會、錯過了長輩至親、錯過了許許多多幸福知足的日子,也錯過了明白彼此的愛……


    錯過了昨天、錯過了過去,錯過了一輩子,但是慶幸那麽多的遺憾過後,他們還能擁有今天,謝庭玉感受到了無與倫比的滿足,他握著媳婦的手。


    “水兒,rлю6люte6r。”


    “我喜歡你啊。”


    謝庭玉說了好多次,說著上輩子所有遲到的表白,說著每一個她流著淚睡不著的晚上,他心焦如焚,卻隻能在心裏念過無數次的話。


    葉青水還沒從丈夫醒來的喜訊中回過神來,便被這一連串的表白炸得腦子空白,聽得破涕為笑。


    她的臉頰漸漸地染上了紅暈,捂住他的嘴,讓他別說了。


    “你住嘴,人家都在看著咱們呢!”


    他們都是老夫老妻了,連孩子都有倆了,男人還說著這些話,真讓人難為情。


    但這怎麽可能呢,謝庭玉好不容易才擁有了和她傾訴的機會。


    人的一生何其短暫,謝庭玉何其有幸,錯過了葉青水一輩子之後,還能擁有一次和她再續前緣的機會。


    謝庭玉親了親她的拇指,說:“我們以後會好好的,我還記得欠你一個像樣的婚禮呢。”


    葉青水撇下了他的手,讓他看看自己無名指的位置。


    她笑著說:“你記得就好,我等了你很久,春假結束了,我們不要連暑假都錯過了。”


    謝庭玉低頭看見自己的拇指上戴著一枚素戒,簡潔雅致,戒身鐫刻著tyqs,素戒在淡淡的陽光下反射著溫暖耀眼的光芒。


    正好,我也等了你好久。


    謝庭玉心裏落下了一句,“這一次,我不會失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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