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鄭修說出這句話時。


    啪!


    荊雪梅剛端上茶,卻因鄭老爺的一句話驚得小托盤摔在地上。


    正廳之內,頓時鴉雀無聲。


    慶十三露出尷尬而不失禮貌的微笑:“老爺你可真不會說笑話。”


    原來是說笑呀!


    眾人頃刻間如釋重負。


    鳳北抬眸,目光複雜:“你答應了?”


    鄭修有幾分鬱悶地搖搖頭:“還沒。”


    紀紅藕聽著“夫人”與“老爺”的交談,琢磨出別的味兒,瞪著一對丹鳳眼:“等等,老爺,你沒在說笑?”


    鄭修輕歎:“我沒開玩笑。”


    慶十三麵色一沉,臉上的笑容瞬間收斂,他默默地抽著旱煙不說話,一時在他周圍,煙霧繚繞,幾乎將他的身影淹沒,令他整個人看起來若隱若現,神秘莫測。


    廳中幾人心事重重,唯有和尚沒想通其中關鍵,摸著光頭一臉納悶:“這不是好事麽?”


    鄭修仰躺在太師椅上,雙手交叉,閉上眼睛:“是好事……多少人求而不得的天大好事。”


    末了,鄭修語氣稍頓,故作輕鬆地笑了笑,朝眾人擺擺手:“都洗洗睡吧,我歇會。”


    慶十三在門邊一敲煙灰,啞聲幹笑:“那……老爺保重。”


    隨著四婢先後退下。


    鄭修這一躺就躺到了晚上。


    到了晚飯時分,鄭二娘本想過來喚鄭修用膳,可當她看見廳中站著沉默不動的鳳北與閉目假寐的鄭修後,察覺到氣氛不對,輕歎一聲又退去了,給鄭修留了點飯菜。


    嘩啦啦。


    月上中天,一片烏雲飄來,下了一陣大雨。


    叮咚叮咚。


    聽著豆大的雨點敲在屋瓦上,清脆有聲。鳳北不知何時來到了鄭修的身後,巧手輕輕揉著鄭修的太陽穴。她的一雙手碰誰滅誰,偏偏在畫中世界十年她練了一手按摩的好功夫,如今回到現實,唯有在鄭修身上方可施展。


    鄭修口中發出舒服的呻吟聲。


    鳳北先是揉著鄭修的太陽穴,捏著捏著往下了,先揉捏脖子,最後落在肩膀上。


    轉眼半時辰過了,鄭修的呼吸越來越平緩。


    鳳北按摩的手不禁停下,拍了拍鄭修,有幾分氣惱:“睡著了?”


    “沒。”


    鄭修沒睜眼:“樂在其中。”


    他說的是按摩。


    鳳北聞言,微微一笑:“看來,你並未因此而心煩意亂。”


    鄭修露出笑意:“心煩意亂?不至於。”說著,鄭修輕歎一聲:“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說到底,無論燭的目的如何,他這二十年經營著夜未央,確是做了不少好事。你曾在夜未央,應心知肚明,若這些年沒有你們,該有多少人,死於莫名的禍事中。”


    鳳北稍作思索,沒有否認這一點。


    就拿當朗山仙姑廟一事來說,仙姑廟中那位祭拜當朗仙的螳螂仙姑,不知害了多少人。最後要不是鳳北親自出手,一舉踹了仙姑廟,不知有多少人被攝去人魂,或葬身蟲腹。


    “夜未央的存在,並不能單純以是非好壞去論。”鄭修感慨:“當初若不是夜未央,你們出手,若不是‘鎮靈人’,二娘的奇術我也毫無頭緒,無法可解。”


    鳳北如今雖然討厭夜未央,可這些年她身在夜未央,走南闖北,確實辦了不少事,她沒有否認鄭修的話。


    鄭修繼續喃喃自語,即便鳳北沒有發表意見,鄭修也願意說給鳳北聽。


    正經人不會將心裏話寫進日記裏,卻會對枕邊人訴說,總不能全憋心裏。


    男人呐,有些事憋多了能憋出病來。


    話音一轉,鄭修又歎道:“和皇帝說話確實很累。他說的每一句話,你都得琢磨,琢磨來琢磨去,就沒一句廢話。他說讓我別拘謹,我就得把握拘謹的尺度。”


    “他說了許多這些年明裏暗中對我們鄭家的好,言下之意就是說,別忘了感恩。”


    “他甚至暗地裏許下承諾,讓我當第二任夜主,不惜破格讓不是魏氏血脈的我當上‘鄭王爺’……那可是王爺啊!其他的不說,就是當朝宰相,想要見我,也得在我家門前恭恭敬敬地候著!嘿!仔細一想,這可是天大的榮耀啊,光宗耀祖呀!”


    鄭修嗤笑一聲:“可他分明是知道,我對權利沒有欲望,才會許這種承諾給我。他說,總要有人替他辦這件事,總要有人,替他辦的。”


    正在替鄭修揉捏肩膀的鳳北忽然渾身一僵,束起的馬尾無風飄起,壓低聲音用一種宛若受傷猛獸般的低沉吼聲怒道:“他竟用我要挾你!”


    鄭修當即吹了幾聲口哨,哨聲抑揚頓挫,正廳附近值守的兄弟們頓時秒懂,嘿嘿一笑,心照不宣地遠離此地。鄭修猛地起身抱著鳳北,張嘴輕咬鳳北的耳垂,刮了刮。


    ——鳳北的弱點。


    鳳北渾身一軟,下一秒卻沒好氣地拍開鄭修。


    鄭修伸出兩指按住鳳北那紅潤的嘴唇,看著她的眼睛,平靜道:“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有些話可不能亂說。”


    鳳北此刻眼中怒意早已散去,她突然有些懷念在穀中那十年,他們遠離塵世,男耕女織,超然世外。想到最後,她竟隱隱後悔從食人畫中脫身。心情複雜地擰結幾許,鳳北輕聲歎息:“我懂的。可他……”


    “百年前,天下大亂,有許多人做著帝王夢,老楚也是,後來不也成一場空?程囂殺了皇帝,又能如何?這位置總得有人來做,沒了一個皇帝,又會冒出另一個皇帝。皇帝並非是一種傳承,這個位置就像是一種‘職業’,總有人命好,位於萬萬人之上。不然,這皇帝你去當?”


    鳳北想了想,用力搖頭:“不當。”


    小鳳喵踱步入內,鄭修順口問小鳳喵:“你當麽?”


    小鳳喵蹲在門旁,打了一個嗬欠,懶洋洋地喵了一聲,似是回應。


    “你瞧,連小鳳喵都瞧不上的位,你覺得我能瞧上?如今這皇帝如此照料咱們,沒什麽不好的。”


    鳳北這才注意到鄭修趁著她方才情緒激動時,借機抱住了她。但抱都抱了……鳳北也沒掙脫,裝作沒注意到,索性軟軟地靠在鄭修懷中,說著情人般偷偷摸摸的耳語。


    鄭修了解鳳北,也了解鳳北心中的“謝洛河”,鳳北方才差點將“殺皇帝”三字說出口,哪怕是在鄭家裏,這話也是不能亂說的。


    “這也是為何,夜主消失後,老魏不急不躁,怒中藏喜。因為,燭此人太過神秘,皇帝把握不住。我則不同,我們鄭氏血脈世代忠烈,一是要捧上去輕而易舉,二則是我在這裏紮根深厚,離不開了。”


    “且鄭氏中奇人無數,人才濟濟,又降服了你這一尊大神,可謂是當第二任夜主最佳的人選。”


    鳳北聞言,忍不住反駁:“我何時被你降服了?”


    “那……睡服?”


    鳳北聽成了“說服”,點點頭:“那還差不多。”


    鄭修:“總之,這回算是人在家中躺,鍋從天上來了。”


    “那你是打算答應了?”


    鄭修先是點點頭,又搖搖頭,態度模棱兩可,皺著眉顯得有幾分苦惱:“答應是一回事,如何辦又是另一回事。說實話,隻憑目前鄭氏的人手,負責皇城附近還說得過去,可要將觸手鋪遍天下……”


    鄭修鬆開鳳北,在廳中負手而立,望向夜空,緩緩吐出一字:“難!”


    二人聊了半宿,鳳北也清楚如此大的一件事,難以在片刻間做出抉擇。皇帝來訪,福禍摻半,鄭修仍在猶豫。隻是鄭修很清楚,如今皇帝眼下最適合替他辦這件事的人就是鄭氏,若鄭氏不從,皇帝想辦法也會讓鄭修從了。與其將關係鬧僵,倒不如趁著這次風波,讓鄭氏再上一層樓。


    鳳北即將離開時,目光落在門旁,那隻趴著打盹的小鳳喵處。


    與鳳北一對眼兒,眼神交匯,來來往往,鄭修便知鳳北在想什麽。於是鄭修也打量著那隻奇怪的小貓,道:“像。”


    “是那一頭。”鳳北指的是她當初帶回的那隻。


    “不像。”鄭修否認:“從前那隻從不親我,仿佛瞧不見我。”


    鳳北笑了笑:“那是瞧不上。”


    鄭修吃癟,卻不和鳳北一般計較,撇撇嘴:“所以,是另一頭。”他指的是畫中世界他們二人養了多年那隻。


    “喵!”


    橘貓用毛茸茸的爪子撓了撓耳朵,喵嗚一聲,卻未抬眼。


    【白癡喵!】


    鄭修驚了:“它又罵我!”


    鳳北聞言微怔,遲疑不定:“又罵你?要真的是那一頭…你可養了它許多年。”


    鄭修摸著耳朵,也不太肯定。懷疑自己聽錯了。但片刻後,鄭修咬著牙肯定:“定是那一頭!”


    如此篤定的口吻讓鳳北眉頭一擰,臉上笑容瞬間消失,她下意識地伸出巴掌,雙唇微微抿著:“不可能。”


    鄭修深深看著那隻搔首弄姿的小貓,繞到背後,提起貓尾巴仔細打量。


    橘貓渾身不適,驚得從鄭修手中掙脫,無聲躍入黑暗中消失不見。


    鄭修點點頭:“還是母的。”


    鳳北目…目…目瞪口呆。


    “總之,不可能。”鄭修朝鳳北眨眨眼,大聲道。


    “那……”鳳北晃了晃白皙的手掌,麵露疑惑。


    “先養著。”


    鄭修最後一句,一錘定音。


    鳳北深深吸了一口氣,沉默幾許:“好。”


    二人總算商量出好歹。


    鳳北準備離開時,鄭修說了一句“等等”,鳳北不解,鄭修便知女而上,又在鳳北耳垂上刮了一下。刮一下,鳳北就顫一下,顫一下,鄭修又刮一下。鬧到最後,鳳北以為鄭修要幹嘛,便連說別,紅著臉冒雨飛身上了屋簷逃離。


    遠遠觀望的鄭家暗哨們本納悶著老爺忽然遣散他們做什麽,當他們看見“夫人”麵紅耳赤地從大廳中逃離時,紛紛恍然大悟,直呼老爺高明:“果然是老爺,深諳此道!”


    鳳北紅著臉一溜,鄭修感慨萬分,但很快他便沉下臉來。並非針對鳳北,而是因為目前他所麵臨的種種。


    心事重重地準備返回正廂,琢磨著是熬夜肝奇術或是舒舒服服睡一覺日後再說時,鄭二娘撐著一把紙傘匆匆走來。鄭二娘此刻穿著單薄的睡衣,一見鄭修劈頭蓋腦地埋怨:“你門口那姑娘是咋回事?什麽時候帶回來的?回來了也不讓人進屋,就非得讓她大雨天在外麵活活淋著?”


    姑娘?帶回來?


    鄭修先是一懵,而後一拍腦袋,直呼:“忘了!”


    他把老魏“送”他的殷青青給忘了!一想起此女,鄭修又覺一陣腦殼疼,不知該如何處理。半路上,鄭修便對鄭二娘解釋殷青青的由來。當鄭二娘得知這是皇帝送的姑娘時,神色微怔。


    鄭修苦笑解釋:“他當時說,若我入眼,就送我,若不入我眼,就隨我處置。你猜,如果我說這姑娘不入我眼,她還能回皇帝身邊去?最後的下場……不說也罷。”


    再說了,能跟著老魏出巡的女子他說不入眼,豈不是等同用牛勁死抽皇帝的臉?想著是挺爽,但沒必要啊。鄭修當時一念間便想通透了,於是爽快接了。


    鄭二娘暗暗心驚,她一婦道人家從未與皇帝接觸過,當鄭修這般解釋後,她才替鄭修驚出一身冷汗。萬萬不料這看似稀疏平常的一問一答中也暗藏玄機,輕易可決定一位妙齡女子的性命。


    讓鄭修沒想到的是,當他在雨夜中再次來到門口時,他的貼身四婢也在,撐著傘,分站四角,讓鄭修不解的是,他們甚至祭出了樂器,吹拉彈唱備好,一副如臨大敵的姿態。


    而雨夜中,四麵牆上人影憧憧,顯然蹲了不少兄弟會的好手。


    鄭修一愣,怎麽還把事情鬧大了?


    一看見鄭修,四婢仿佛有了主心骨,屏息一鬆。吱吱連忙上前,雙手白色的微光蒙蒙亮著,雨點落下時竟被彈開,沒有在吱吱身上留下半點濕痕。吱吱怒道:“這女人身懷奇術!”


    “身懷奇術?然後呢?”鄭修聞言,哭笑不得:“都散了,大帝要對付我,怎會用這種低級的方式?”


    眾人聞言一愣,被淋成落湯雞的殷青青在雨中一動不動,任由大雨將她打濕,濕漉漉的長發貼在她的臉上,令此刻的她顯得有幾分狼狽。鄭修上前時,殷青青欠身行禮:“奴婢殷青青,見過老爺。”


    鄭修問:“你沒事在這裏淋雨做什麽?我不是說收了麽?”


    鄭修的“收”字似乎觸動了殷青青,少女麵容一抽,卻努力讓自己顯得很平靜,低頭道:“老爺讓奴婢在門口站著,不許進來,奴婢便站著了。”


    唰。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集中在鄭修身上。


    難怪。


    原來老爺好這口。


    鄭二娘這下聽明白了,在鄭修身邊輕聲問:“那,洗幹淨?送到你房裏?鳳北姑娘知道麽?”


    殷青青渾身一顫。


    “別亂說。”鄭修幹咳兩聲,擺出老爺威嚴:“二娘,此人來由你也知道了,由你處置。暫時,便當鳳北的貼身丫鬟吧。”說完鄭修回頭對殷青青說道:“從今天開始,她的話就是我的話。”


    “是。”殷青青默默點頭,認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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