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桃,躲在我後麵。”


    在小桃麵前,鄭修渾身骨骼暴漲,肌肉硬似精鋼,就像一尊屹立不倒的小鋼炮。


    “嗯。”


    經曆了最初的驚慌後,小桃目光直愣愣地盯著公子的背影,莫名心安,漸漸地顫抖的雙手恢複平靜。


    嗤。


    一問一答後,鄭修臉頰這才劃開一道血痕,皮肉翻起,鮮血順著鄭修的臉部肌肉線條流下。


    謝洛河瞥頭用餘光瞄了鄭修臉上的傷口一眼,拳頭握緊。


    鄭修此刻的心情或許與小謝截然不同。


    “不能浪費。”


    鄭修默默以洛河筆沾去臉上的血跡,目光向前,看向來人。


    天邊亮起一絲魚肚白。


    日光升起,一點點驅散黑夜。


    酷似謝雲流的錦衣貌美男人拈葉微笑,長靴點地,似蜻蜓踏水,輕鬆寫意了無痕跡。


    “本督今日有氣運庇護,竟遇見了二位……嗬嗬,奇人異士。”


    謝洛河沒有動手,她皺著眉頭心懷疑惑,一陣陣的刺痛自頭部深處傳出。


    她緩緩將一支箭搭在弓弦上,卻未彎弓射出。


    像。


    真像。


    太像了。


    隨著“督主”走近,鄭修心中越發驚歎,疑惑更深。


    頭戴冠帽、身穿華麗飛燕服、拈葉淺笑、雌雄難辨的高手,看起來似乎是傳說中的“閹黨”。氣質上,嬌柔拉滿,若說是雄赳赳氣昂昂的精壯男人……鄭修第一個不相信。


    除了氣質與謝雲流截然相反之外,他的五官長相,與謝雲流一模一樣,沒有半點差別。


    這時鄭修有幾分不肯定地問:“和尚?還是謝雲流?還是……別的?”


    一旁。


    謝洛河一手握弓,另一手忍不住手扶額頭,眉頭擰起。


    不料當鄭修問出這個問題時。


    對麵,逼格拉滿、飛葉傷人出場的督主,在聽見這個問題刹那,臉色劇變。


    隨著督主雙手不由自主地鬆開,幾片嫩葉飄然落地。


    “你……”督主的聲音夾著絲絲顫抖:“不,你們……竟,來自……她……”


    督主一時看著謝洛河,一時看向鄭修,麵色潮紅,竟透出幾分可怕的嫵媚與焦急,語無倫次。


    鄭修愣了。


    這人竟對“和尚”或“謝雲流”的反應如此地大。


    半晌後。


    督主深吸氣,恢複平靜,問:“你們,可是來自兩百年後?”


    謝洛河張大了嘴巴。


    鄭修在片刻的驚愕後,旋即狂喜:“你是和尚!”


    督主微怔:“誰是和尚?稍等,你們果真來自兩百年後……的大乾?”


    “果然是和尚!”


    鄭修猛地鬆了一口氣。


    本以為是一場驚心動魄的血戰,鄭修沒想到到現在竟變成了“他鄉遇故知”。是的,自從陷入鬼蜮後,“鳳北”變成了“謝洛河”,知道外麵的一切卻根本不信,隻相信自己是謝洛河;“和尚”變成了“謝雲流”,就像完全變成了另一人,不但沒有以前的記憶,連性格都改變了。


    而如今,第二個“和尚”毫無征兆地出現在他與謝洛河麵前,並知道鬼蜮外的一切,三言兩語就像是對上了暗號似地,令鄭修不經意間生出了唏噓感慨的心情。


    謝洛河聽著二人對話,不知怎的,胸口一悶,心中不愉,彎弓準備射死這娘娘腔。


    這娘娘腔雖然看起來和她哥長得一模一樣,甚至在“鳳北的記憶”中,與一位被鄭修稱為“和尚”的人長得一模一樣,但謝洛河此時仍是生出下死手的衝動。


    她也說不清為什麽。


    硬要說。


    那便是,當鄭修露出那副“興高采烈”的表情時,她覺得,現在的鄭修,離她很遠,讓她覺得很不舒服。


    “你到底是誰?”


    鄭修當然沒有因此而放鬆警惕,高興歸高興。他問出了自己最為關心的問題。


    督主聞言沉默片刻,隨後苦笑一聲:“殘缺樓聽過麽?”


    “聽過。”


    “既能進鬼蜮,你果然是門內人。你是夜未央?”


    “我不是。”鄭修搖頭,沒有將目光往鳳北那邊瞥,從容道:“閑散奇人,無意間獲得食人畫,被攝入畫中。”


    “原來如此。”督主恍然:“我是殘缺樓八將之一,‘謠將’範謠。”


    “殘缺樓!楚素素是你何人?”


    “你認識‘空’?”


    “一麵之緣。”


    範謠閉眸片刻,暗暗點頭:“我大抵懂了,看來是‘空’想盡辦法偷到了畫,不料卻害了你。”


    “你怎麽會……變成這樣?”


    鄭修仍在思索著“和尚”、“範謠”之間的關係,二人之間氣氛緩和,鄭修問出了自己較為關心的問題。


    “一言難盡。”範謠輕歎:“我無意中得那畫卷,被攝入畫卷中。那麽多年,我一直……”範謠壓低聲音,越來越低,他最後看向謝洛河,閉上了嘴巴。片刻後,範謠問:“那麽,她又是誰?”


    “同樣,一言難盡。”鄭修不願在謝洛河麵前,談論與“鳳北”有關的事情。


    範謠麵露訝異。


    他身為密廠提督,一眼便認出了謝洛河的身份——在畫中世界的“身份”。在確認鄭修同樣是“外來者”時,範謠一開始認為謝洛河與鄭修一樣,同樣來自畫卷之外的真實世界。


    但此刻看鄭修麵露為難,似乎另有隱情,並非如此。


    “今夜不宜談心論事。”


    範謠頗為遺憾,早沒了動手的打算。他瀟灑轉身,向林中走去。


    就在這時,遠處,焰火信號放出後不久,殺聲震天,急促的馬蹄自殺上山中,如千軍萬馬來襲。密集的火箭鋪天蓋地地將藏劍山莊淹沒。


    不久後,藏劍山莊淹沒在一片火海中,衝天的火光映著範謠的背影,顯得有幾分蕭索。


    “著火了!”


    鄭修看著陷於火海的藏劍山莊,童孔一縮,再看範謠離開的背影,隱約明白了其中因由。果然這人並非善男信女。


    “我最後有一問,你在這裏,呆了多久?”


    範謠離去的腳步一頓,沉默頓足,心情複雜。片刻後,範謠笑聲傳來:“自嬰兒墜地起,一眨眼,四十年光陰,如一場虛空大夢,真假難分!”


    四十年!


    範謠在這裏,呆了四十年!


    範謠遠遠道:“我本想來此,逼問你們聶公寶庫所在。但如今,沒必要了。”


    “站住。”


    一直在偷聽,從來不曾缺席的謝洛河,在範謠離去那刻,長發飄舞,一道若隱若現的陰影在謝洛河背後浮現。


    漆黑的紋路自衣衫內浮起,遍布全身。


    此刻謝洛河麵容猙獰,形似妖魔。


    “你知道聶公寶庫有什麽?”


    轟!


    謝洛河的箭如一顆炮彈,所經之處,砂石卷起,昏天暗地,犁出了一道深深的溝壑。


    “自然知道!”


    範謠微微一笑,兩指如閃電般探出,精準無比地夾住謝洛河的箭。


    頃刻間,狂風止。卷起的砂石紛紛落地,在範謠周圍鋪出一片扇形的痕跡。


    “歸複常人!”


    範謠兩指發力,將謝洛河的箭折斷,丟在腳邊,負手遠去,邊走邊道:


    “聶公寶庫有一個‘出口’,另一麵,則是我們所在的‘常世’呀!本督耗費四十年光陰,才探尋出這個天大的秘密!如今,送給爾等了,以表誠意!”


    “聶公寶庫,見!”


    直到範謠淺笑離開。


    全場唯一一個“正常人”小桃,如魂歸肉體般,兩眼茫然,“撲通”,雙膝一軟,跪在地上。


    遠處,藏劍山莊已成一片火海。


    謝洛河與鄭修都沒有追出。


    範謠的出現就像是某種“信號”。


    一種風雨欲來的信號。


    “我不信他。”


    這句話解釋的是,她為何臨走前朝範謠射出一箭。


    謝洛河賭氣似地,屁股對著鄭修,走得遠遠的,便沒再主動與鄭修說起其他。


    她甚至不問鄭修與範謠的對話是什麽意思。


    天亮後。


    藏劍山莊附近的小鎮上,所有人都在談論昨夜的大火。


    有人行色匆匆,卷鋪蓋逃離此地。


    儼然,密廠的出現如投入平靜湖泊的一顆巨石,在這附近掀起了軒然大波。


    稍作了解,鄭修才知道,範謠活了四十年的身份,叫做“樓夢空”。


    是如今朝廷上最炙手可熱的人物。


    他所經之處,人人自危,能跑則跑,免得招來殺身之禍。


    範謠出現,藏劍山莊百年基業,化作一場大火。


    在鎮上配置馬匹時,鄭修遠遠望著藏劍山莊那滿是焦黑的殘骸,陷入沉思。


    這裏本該發生什麽?


    若他不來,若謝洛河不來,若他不是鄭修,若他真的是公孫陌,曆史的走向是否仍是如此?


    若樓夢空不是範謠,而是曆史上那位密廠提督樓夢空。


    昨夜是否仍會燒起那場大火,將那處夷為平地?


    自從公孫陌的影響消失後,範謠的出現,讓鄭修開始懷疑,他如今所經曆的,是否真的隻是“公孫陌的記憶”那麽簡單。


    萬一……又像白鯉村的經曆那般,徹底改變了他所熟悉的現實呢?


    如果讓謝洛河真找到了聶公寶庫,找到了“歸複常人”,又會發生什麽?


    莫名的恐懼,縈繞在鄭修心頭。


    他對即將發生的一切感覺到茫然,與不確定。


    “書呆子,在發什麽愣?”


    “籲~”


    溫暖濕潤的舌頭在鄭修臉上重重刮了一下,留下了一臉的口水。


    鄭修一驚,從思考中被嚇回神。轉頭一看,原來舔他的不是謝洛河。


    謝洛河笑意吟吟地掐著一顆馬頭拖到鄭修旁邊,馬兒應屈於謝洛河的雌威之下,不得不用力口了鄭修一臉。


    鄭修仿佛從馬兒的臉上讀懂了“委屈”、“無奈”、“恥辱”等奇怪的情緒,一巴掌推開馬頭,一旁小桃連忙從貼身懷中摸出仍有餘溫與體香的絲巾,貼心地為鄭修擦拭著臉上的馬兒唾沫。


    小桃就像是小棉襖。


    “沒有。”


    “那出發。”


    謝洛河翻身上馬,騎馬出城。


    三人一路,前往岜山。


    在路上,鄭修仿佛又回到從前。


    每日替謝洛河畫一副“背影”。


    仍是老規矩,他不畫謝洛河的正麵,謝洛河也不問鄭修為何不畫她的臉。每次畫完,鄭修總覺得距離推開下一扇門扉隻差一些,一些些。然那“一些些”卻如同天塹,難以逾越。


    差了點什麽。


    每次謝洛河都會小心翼翼地取走鄭修的墨寶,晾幹,折起收好。她說,如果日後有機會,等鄭修成名時,她會將公孫陌的墨寶全用名貴檀木表起,全賣出去,定可衣食無憂。


    三月初三。


    春暖花開,萬物回春。


    沿途,冰雪消融,路邊花開朵朵,景致宜人。


    每到休息時,成群結伴的春燕、采春的蝴蝶,自謝洛河頭頂上掠過時,都會不約而同地避開,仿佛對它們而言,謝洛河是站在食物鏈頂端的天敵那般。


    一日。


    在鄭修完成日常任務般,為謝洛河畫了一幅畫後。


    謝洛河收起畫,突然笑道。


    “你知道麽,我和她一樣,遭天唾棄,養的花從來活不過一季,狂蜂浪蝶,從來不會在我謝洛河身邊停留,她,也一樣。”


    謝洛河看著身旁的一朵澹藍色、倔強冒出花蕾的無名小花。


    他們坐下時,花兒顏色鮮豔。


    當他們臨走時,花兒卻蔫了下去,謝洛河上前,輕輕一碰,花骨朵無聲斷落。


    鄭修看得一愣。


    小桃在不遠處的溪流邊上打水,汲水入壺。


    “你是否知道,我想在聶公寶庫中,尋找什麽?”


    這是謝洛河第一次,向鄭修談起她追逐聶公寶庫的目的。


    鄭修先是搖頭。


    假裝不知。


    可當他與謝洛河那平靜如湖的眼睛碰上時,搖頭動作一頓,點了點。


    “傳說,聶公寶庫中藏著歸複常人的秘密。”


    謝洛河輕聲道:“你雖嘴上不說,可我謝洛河知道,你從未將我當成謝洛河,隻當成她,那個名為鳳北的人。”


    “你總想著救她,救她,救她。”


    謝洛河麵帶微笑。


    鄭修無言以對,難以反駁。


    “可你,”


    “可曾想過,你所做的這些,並非她想要的?”


    趁著小桃不在。


    謝洛河一步步向鄭修走來。


    她伸出雙臂,輕輕將鄭修抱著。


    兩手溫柔地貼在鄭修的背上。


    “她呀,隻想像我這般,能用自己的手,輕輕地碰觸他人。”


    “常人之理,對她而言,卻如同登天之願。”


    “難以企及。”


    謝洛河的擁抱一觸即分。


    她並非想對鄭修做什麽。


    幽香遠離,鄭修驚訝地看著謝洛河。


    他恍然間明白,謝洛河的舉動,隻是想藉此告訴鄭修,鳳北做不到的事,她謝洛河可以。


    “還記得凜冬時,你與我的賭約麽。”


    謝洛河問。


    鄭修心情複雜,點點頭。


    “那麽,”謝洛河澹然一笑:“找到聶公寶庫時,我將鳳北,還給你。”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人在死牢馬甲成聖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白衣學士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白衣學士並收藏人在死牢馬甲成聖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