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哢!”立馬有人將沈金台從江裏麵拉了出來,沈金台整個人已經成了個落湯雞,工作人員上前來,給他裹了條毯子。


    雖說是夏天,可還是冷的夠嗆。


    不過這一條總算是過了,他都跳了三次了。


    小糖趕緊把他的保溫杯遞給了他,他喝著熱茶到了監視器那兒,陸明說:“辛苦了。”


    沈金台看了一遍剛才拍攝的片段,他其實沒有看出這一條和上一條有什麽區別。


    和大導合作的困惑就在這裏,有時候陸明會讓他一連拍好幾條,也不說具體哪裏他做的不好,拍很多條以後他回頭看,也看不出具體是哪一點和上一條不一樣。


    全靠對大導的信任。


    因為他看過剪輯的一部分,非常燃。


    又殘酷,又燃。


    拍完以後他去房車上休息,劇組助理已經送了盒飯過來,沈金台一邊吃一邊跟沈小妹視頻。


    這是他偶然間發現的一條解壓方式,超管用。


    《飛行員》的戰爭戲拍的很殘酷,對演員的心理傷害特別重,劇組有請專人對他們這些演員做心理輔導,可是沈金台覺得,那些人哪怕技巧再高超,都不如沈小妹讓他解壓。


    小孩子奶聲奶氣的叫著哥哥,實在是太可愛了,他的心都要化了。


    每次跟沈小妹視頻,他都特別高興。


    一般都是柳琦陪著,偶爾沈如海也會入鏡,不過沈如海還是話不多,偶爾跟他聊兩句,都是問他工作辛不辛苦,劇組夥食怎麽樣之類的。他聽柳琦說,沈如海如今又開始幹生意了,和朋友合資開了小廠子。


    用的都是沈金台給家裏打的錢。


    視頻結束以後,沈金台打算睡一會,李美蘭說:“西馬鄉的希望小學馬上就要動工了,當地政府邀你去參加開工儀式,要去麽?”


    “不去了。”沈金台睡在長沙發上,神色略有些疲憊,臉頰上還有一塊細小傷痕,淡淡地說:“小學不要掛我的名字,公司也不要發通稿。”


    李美蘭覺得沈金台不光性格大變,就連行事都出乎意料的低調。好在當初簽約的時候,季風娛樂給了極大的自由度,他這種低調做派,和季風娛樂還真的有點不協調。


    參演《飛行員》,沈金台的片酬並不高,不過還好代言比較多,除去團隊日常開銷,公司抽成,加上給閻家的人買禮物,給沈家的人打生活費,七七八八算下來,他也沒剩下多少了,他拿了一大半,在西北地區捐了一所希望小學。


    也要幾百萬了。


    李美蘭非常佩服他。


    她看沈金台十分疲憊了,便關上車門出來了,囑咐了小糖幾句,便去辦理希望小學相關手續。


    捐贈小學程序繁瑣,她也是頭一次經曆。累歸累,但做慈善總是讓人幹勁滿滿。


    八月天氣依舊很炎熱,閻秋池的心裏更熱。


    他發現沈金台好像對他一下子就冷淡下來了。


    他跟沈金台還不是情侶,所以平時也很少會主動聯係沈金台,覺得師出無名。但但凡他去聯係,沈金台跟他都有來有往,偶爾還會拍一些現場視頻給他。


    但自從閻鐵峰生日過後,他再聯係沈金台,沈金台回答的都很客氣,簡短。


    他們倆的關係其實不應該這麽客氣疏離的。


    剛陷入愛戀的時候,尤其是初戀,關係沒確定前的忽冷忽熱是最折磨人的,閻秋池想不到自己究竟做錯了什麽。


    不得其解的時候最磨人,他打算再去探一次班。


    他這次正好要到沈金台所在的城市出差,打著順道的名義,去了一趟劇組。


    “你來接待一下吧,”沈金台對小糖說。


    小糖很緊張:“我怎麽對他啊?”


    沈金台說:“以前該怎麽對他現在還是要怎麽對他啊,一切如常就行了,他是聰明人。”


    沈金台今天要拍陳正犧牲的戲份,是棚拍,綠幕前拍攝空戰場景,拍完這個,他就算殺青了。


    這是陳正的高光時刻。


    ”陳正這個角色,他一開始想做電影明星,你就知道,他是一個出身富足,從小在各種讚美和恭維聲中長大的,有一點理想英雄主義的這麽一個人。他所受到的訓練,不足以讓他麵對戰友的死亡,戰爭的血腥和殘酷。死亡的籠罩,讓他有了很深的心理創傷。英雄也是人,身上屬於人的特性越多,英雄也就越偉大,不是不怕死,是為了讓更多的人不用麵對死亡,所以選擇自己走向死這條路。”


    陸明語速緩慢但堅定地給沈金台講戲。


    沈金台點點頭。


    他們第四大隊的名門七子,有的是歸國華僑,有的畢業於北大清華這樣的頂尖學府,平均年齡二十三歲。半月之內,死的隻剩下兩個。


    陳正在最後上戰場之前,因為目睹了褚鶴鳴的死,留下了很深的心理創傷,他在最後一次上戰場之前,幾乎沒有什麽台詞。


    他將褚鶴鳴的空軍手鏈,交給了隊長柳鋼。


    然後回到住處,給他遠在家鄉的老母親寫了一封信。


    “兒子立誌參軍,便知道必要時刻,要無條件地貢獻出自己的生命。如果為國家奉獻此身,能擊退日軍侵略者,兒百死不悔,唯擔心我死去以後,依舊阻擋不住敵人的侵略,或戰火燒到故鄉,母親年邁,逃亡途中何人照顧,每思慮至此,便憂思難安。假如我以身殉國,那是盡了我的軍人的職責,我對國家無愧於心,唯獨對您,是一千一萬個不孝。但此時此境,兒子也隻能祈求您的諒解了。母親,您收到此信的時候,想必兒子已不在人世,萬語千言,提筆不知道從何說起,唯望來世還做您的兒子,一輩子守在您身邊盡孝,想必那時候,中國已是太平人間。兒正,絕筆。”


    最後犧牲的空戰戲,其實更多的是依靠特效來完成,在沈金台看來,寫這封信的過程,才是他最重頭的戲。


    這封信他讀劇本的時候便是看一次哭一次,等到真正拍攝的時候,反倒沒有了眼淚。


    他用很細微的表情,完成了這段長達數分鍾的表演,最後抬起眼睛的時候,眼眶是紅的,神色肅穆,眼神哀傷,留戀,又決絕。


    二十二歲,是和他差不多的青春兒郎,在寫完這封信的十幾個小時後,1939年五月三日,日軍轟炸重慶,造成了四千人死亡,二十萬人無家可歸,陳正衝破七八架敵機的圍剿,架著隨他出生入死的戰鬥機,衝向敵人的軍艦。


    劇組的工作人員用燈照著他的眉眼,沈金台看著攝像機,腦海裏想的是那一句:


    “風雲際會壯士飛,誓死報國不生還。”


    “哢!”


    沈金台似乎很快就將情緒拉了回來,他籲了一口氣,摘了護目鏡和帽子,在工作人員的保護下,從吊著的戰鬥機上爬了下來。


    陸明站了起來,拿著喇叭說:“恭喜我們的陳正,沈金台,最後一鏡圓滿結束,殺青了!”


    每個演員的殺青都是熱鬧的,沈金台笑著和大家一一合影,抱著鮮花,眼睛濕潤。


    今天是個陰雨天,出了攝影棚,到了外頭,外頭還下著雨。


    沈金台一上車,就對李美蘭說:“我以後再也不演這種戲了。”


    他已經筋疲力盡了,甚至於連劇組的聚餐都推了,半死不活地躺在車裏,前往酒店。


    小糖說:“閻總也在咱們住的那個酒店住下了。”


    沈金台閉著眼睛,“嗯”了一聲,躺了一會,忽然淡淡地說:“編劇跟我說,陳母收養了一個戰爭中無家可歸的孩子,過繼到了陳正名下,取了個名字,叫陳誌,是承誌的意思。”


    好的編劇就是這樣,即便電影不會拍出來,可是每個人物的背景,都會設置的很完整,如同他們真的存在。


    沈金台說完微微一笑,一滴眼淚從眼角滑落,他伸手抹去,扭頭看向車窗,車窗上都是水。


    李美蘭在他對麵看著,她覺得躺著的沈金台,很美。


    用美來形容一個男人,似乎很奇怪,可是她覺得用這個字來形容一個演員,形容沈金台,卻特別合貼。


    沈金台身上都是演員的美感,他跟著角色生生死死,沉浸在戲裏的時候,渾身都是演員的光芒。


    西馬鄉,是陳正那個角色原型的家鄉。


    ----


    車子快到酒店的時候,路過了長江岸,沿岸有個公園,就在酒店對麵。


    沈金台對小糖說:“就在這停車吧,我心裏有點悶,想出去走走。”


    李美蘭知道他拍完以後情緒還沒有完全出來,便給了他一把雨傘:“可能有點冷,你穿上外套。”


    沈金台披了件外套,便下了車。


    下了雨,江邊道一個人都沒有,江麵的風吹過來,冷颼颼的。


    沈金台就摘了口罩,一個人撐著傘,沿著長江岸走,走了大概三四裏路,站了一會,看著浩瀚長江水。


    陳正,最後便是落入了長江裏頭。


    一代又一代人過去,唯見長江天際流。


    他在江邊站著,迎著來自江麵上的風,看著暮色降臨下來,雨越下越大,他便轉身往回走。


    心思沉沉,自己都不知道在想什麽,好像是放空了,看著地上雨水濺起的水花,心中的情緒終於累積夠了,找到了一個宣泄的出口,他拍攝的時候沒有流出來的眼淚,這一刻都流出來了。


    很沉重,很沉痛。


    然後他便看到了有個人停在了他跟前,灰色的西裝褲,褲腿已經濕了,顏色很深。


    他將傘緩緩舉起來,從下往上,便看到了對方整個人,撐著和他一樣的,一把黑色的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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