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繼回來之後,便一直忙著處理文判派人送來的堆積成山的文書。有些文書甚至都已經積攢了數年,至今依舊沒有被批閱回應,由此可見這張繼日後定然會被文判拿捏的勞形苦心。


    對與曾經身為鹽鐵判官的張繼來說,如何在案牘之中尋找搬倒對手的契機,無疑於探囊取物。但是,眼下習暮雲的態度卻是讓他一點點的蠶食對手,等到大樹完全鏤空之日,才是他撥雲見日之時。因此,他隻能默默蟄伏在文判壓給他的各種陽謀之中…


    楚鋒見到一身鏨金溜邊鵪鶉袍的丁勉,情不自禁的大吃了一驚,不過轉念又一想,隨即便釋然了。或許旁人覺得丁勉鬼吏的職位來的太過輕鬆了,然而楚鋒對此卻是心知肚明。沒有經曆過那種來自心神最深處的無邊恐懼與窒息,是不可能明白當時丁勉以命搏運的無奈、辛酸與苦楚的。


    “恭喜你晉升到了鬼吏!”楚鋒微笑著拍了拍了丁勉的肩膀,一雙真誠似水的明亮眸子不參雜任何的別樣情緒。


    丁勉苦笑著慫了慫肩,“鎮守九幽極地的鬼吏,與陰差又有什麽區別!”


    “嘶…你是說城隍讓你去那裏任職?”楚鋒瞳孔頓時一縮,深色瞬間變得凝重下來。


    半晌之後,他才輕歎一聲,緩緩道,“我不如你也!三年前城隍也曾向我提議,隻是…”


    說到這,楚鋒沒有再接著往下說,然而他身上所流露出的淡淡傷感,卻是直擊丁勉內心最深處。


    勇猛精進,心懷坦蕩,這是丁勉對楚鋒的評價。但是他卻有一個致命且又讓人不得不敬重的缺點,重情義。


    三年前習暮雲能找上他,便足矣證明此人在其心目中的分量。從楚鋒沉默的表情中,丁勉隱隱讀出了一絲落寞與哀愁。以他的性情,自然不會懼怕九幽極地的重重危險,想來他當時拒絕前往,多半是因為舍不得手底下的那幫兄弟。他怕自己走後,與他同赴黃泉的十幾位兄弟,會遭到那些陰官的欺壓與毆打。


    肝膽相照數百年,這份超越自身生死的兄弟情義,丁勉是既羨慕又不敢奢望。每個人守護的東西不一樣,付出的代價亦大相徑庭。


    在這方爾虞我詐,充滿無限際遇與挑戰的仙朝,他若想一步步爬上青雲之巔,任何暴露在外的缺點都足矣要了他的命。因此,在未霸掌仙途之前,他必須強迫自己放下所有正常人該有的性情,以一個瘋子的姿態去與天地爭雄。


    念及此處,丁勉一把摟住了楚鋒的肩膀,“楚大哥的性情才是真的讓人折服,是進之不如你才是!每個人都有其所要守護的東西,有些人迷戀權勢,有些人貪慕長生,有些人卻是執著情義!無論哪種,我們都是順應天道、直視本心不是嗎?”


    “情義”二字被丁勉咬的特別重,楚鋒落寞的雙眸,頓時泛起了濃濃的白霧。如果他還活著,丁勉定然能夠看到那奔流成河的一幕。縱然是他已經成了陰魂,有些東西也不是世俗那些隻知貪婪索取的醜陋之人所能比擬的。


    楚鋒瞪大雙目,仰麵駐足片刻,才將目光投到了丁勉身上,“謝謝你,進之!此去九幽極地,不知你我兄弟何時才能相見,我便將昔日偶然從黑市得來的那張殘圖送與你吧!希望能對你有用!”


    丁勉本想推辭,卻被楚鋒強行塞到了手中,“這張殘圖是一位故人送給我的,希望它能對你有用!”


    這是一張用黑色獸皮所勾勒出的山水圖,隻是不知何故竟被人用手撕扯去了大半。上麵沒有一個文字,有的隻是連綿起伏的高山,和圈圈點點的山峰與峽穀。


    不過從質感而言,這張獸皮柔滑如絲,絕非世俗中普通野獸之皮所能比擬。最讓丁勉感到吃驚的是,當他雙手托起不知什麽妖獸身上的獸皮之時,其魂體內的夔牛真靈在這一刻居然跳動了起來。


    沒錯,就是跳動。其真靈所流露出的喜悅之情,丁勉是如同身受。


    難不成這是一張從蠻牛大妖身上割下來的皮?


    楚鋒眼見丁勉表情有些古怪,還以為是丁勉瞧不上他送的東西,登時蹙起了眉頭,旋即語氣生硬道,“怎麽了?有什麽問題嗎?”


    丁勉神色忽然一怔,“這幅圖裏極有可能隱藏著一方天大的機緣,你將他送給我…”


    “嗨…我以為你瞧不上它呢!”楚鋒緊皺的眉頭豁然舒展開來,“這幅圖已經被我珍藏百餘年了,即使它蘊含著天大的機緣,在我手中那也是寶珠蒙塵。進之,我能看出你絕非甘於平庸之輩。如若能解開它,也算是了解了我的一方心願。若是必物隻是一時興起的塗鴉之作,便當作是我對你的祝福吧!”


    “會的!”丁勉重重的握住了楚鋒的手,時至此刻,他哪裏還不明白楚鋒的心境。


    這幅圖定然是一位與楚鋒交情甚厚之人送的,楚鋒能將之送他,一方麵是想讓丁勉幫他了卻一樁心願,另一方麵恐怕也是存了彌補心中那抹遺憾的心思。他因為兄弟情義不願去九幽極地闖上一闖,卻希望丁勉能帶著他這份深深的遺憾走下去…


    三天或許對世俗之人來說夠長,但是對丁勉來說隻是彈指之間…


    張繼、楚鋒等人本來是想送丁勉去城隍殿的,可是當他們看到陰曹府正殿留著的一封書信之時,眾人皆都沉默了下來。


    “大人,各位兄弟!我丁進之能有幸結識諸位,實乃三世修來之福。若是我不幸身隕於九幽極地,請代我將這把春雷琴送於陽間一位叫李秋盈的女子,告訴她…我食言!


    南唐丁進之,敬上!”


    寥寥幾筆,卻道出了丁勉無奈與辛酸的心境。


    雖然平素裏丁勉刻意與他們保持著一段距離,但是在其心裏卻是把他們當成了身邊最親近的人。之所以瞞著眾人去城隍府,是因為丁勉不願忍受那份離別的傷感。


    此去九幽極地,或許與他心中所想的完全兩極分化,他沒有十足的把握生存下來。死在煌煌仙途的路上,實屬正常。而最讓他放心不下的則是夫人李秋盈,這春雷琴中被他放置了一些玄機。如若不幸身損,以他對李秋盈性情的了解,後者必然會以琴為枕,那麽能將憋在心裏想說而不能說的話,盡數傳達給李秋盈,他也算是了然無憾了。


    張繼苦笑著搖了搖頭,嗬…看不出來這小子還是個癡情種啊!不過這把琴是指定送不出去了,我們兩個月後蓮花峰再見,這仙朝以後注定不會平靜嘍…


    習暮雲在開啟陣法前,一臉正色的對丁勉叮囑道,“小子,記住了!自即刻起,你名號為丙火,到了那裏千萬不要以真姓名示人,也不要將自己的底細全盤脫出,否則汝必會身隕!”


    “為什麽?”


    “這是地府的規矩!汝不必多問,照做便是!我會在廬州城等爾回來的。”


    “好吧!”


    丁勉想也沒想便踏入了陣中,等陣法開啟之時,他才忽然想起遺漏了一件極為重要的事。他的肉身還被封在蓮花峰,張繼當時說的期限是三個月。而今已經過去一個月了,也就是說兩個月後蓮花峰的那樁機緣便會開啟,他的肉身將會麵臨一個極大的挑戰,若是不能魂肉合一,指不定會出現什麽幺蛾子。屆時若是肉身被毀,他可真成了根紅苗正的鬼吏了。


    “唉…魚和熊掌不可兼得,舍魚而取熊掌也!就是不知這二者哪個是熊掌了。世間安得雙全法啊?”丁勉無奈的歎息一聲,收回了一顆患得患失的心。鎮守九幽極地的期限是三年,而張繼許諾給他的機緣卻是即將開啟,為之奈何?


    殊不知,早在封印丁勉肉身之時,張繼便使用神通在其體內種下了禁忌。禁忌是燕南天親手交傳他的,名曰《鬥轉星移之魂劍歸鞘》。


    《鬥轉星移之魂劍歸鞘》,乃是蜀山派一位不能開辟苦海的長老,利用神魂與空間之道,另辟蹊徑所創出的無上魂劍之法!之所以稱之為禁忌乃是因為這《鬥轉星移之魂劍歸鞘》太過霸烈,太過消耗神魂之力了,但凡神魂羸弱之人,施展一次,便會虛脫至昏厥。


    雖然丁勉尚未凝結出神魂,但是他的三魂七魄依舊比旁人強大。張繼正是因為看到丁勉身懷強大的神魂法門之後,才將這道禁忌打入他體內的。


    此法走的乃是以自身神魂凝結成劍的另類劍道。說白了便是以體為鞘,禦神為劍,寒蟬知秋,咫尺天涯。一旦體鞘遇到危險,無論神魂遠在何方,都會越空歸鞘。不得不說,張繼將丁勉推向風口浪尖上的同時,也給他帶來了變強的契機。隻不過,丁勉對此卻是一無所之而已。


    身在傳送陣中的丁勉隻覺眼前頓時一花,隨即一方連綿不絕幾萬裏的龐大山脈,赫然呈現在了他眼前。


    此處灰蒙蒙的天空,與酆都地域幾乎是如出一轍,隻不過卻是沒有陰煞升騰的那番道韻與景象。絲絲白氣不斷地從地麵上湧,從遠處觀望便像是一方廣闊無垠、靈氣縈繞的仙山群。然則丁勉卻是從中感受到了濃濃的熱浪,這哪裏是什麽沁人心脾的濃鬱靈氣,分明便是九幽極地所獨有的熾熱之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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