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不知,在他身後不足十米處的客房房頂,一隻夜鷹正冷漠的看著丁勉漸漸遠去的背影,鷹眸之中隱隱閃過一絲戲謔之色。


    片刻之後,夜鷹一抖身上翎羽,展翅掠過丁勉頭頂,向瓊江亭方向飛去。


    潛行中的丁勉忽然感覺後腦勺猛然一寒,全身汗毛隨之炸起,小心翼翼朝四周瞄了一圈,這才長舒了一口氣。


    “怎麽忽然有種做賊之感!”丁勉小聲嘀咕了幾句,隨即眼珠一轉,突然止住了身形,轉而向山門方位靠去。


    前世寒山寺內究竟發生了什麽,他知道的也隻是如外界傳聞般不夠具細。


    寧溪海此人絕非泛泛之輩,在當前局勢尚未明朗之前,絕對不能將自己暴露在對手眼皮底下。


    奪人機緣、斷人前程,無疑於殺人父母,此事若被寧溪海提前知曉,少不得一番刀斧相加。


    此刻,他要做的便是潛於暗處,瞅準時機,一舉將寧溪海碾壓下去,如此,則大事可成矣。


    寧溪海的腳步聲是直奔瓊江亭而去的,那麽他便從山門處繞道瓊江亭的南側,如此一來,既能看清事情的發展,又不會被寧溪海所發現,豈不對自己更有利。


    丁勉心思翻轉間,已然從山門位置移到了伽藍殿的外圍。


    再往北便是瓊江亭了,正當他準備繼續潛行之時,伽藍殿的殿門“吱呀…”一聲,竟然毫無征兆的自行打開了。


    “嗯?”丁勉心中頓時一突,隨即如受驚的兔子般,就近躲藏了起來。


    事出反常必有妖,莫不是那邪祟是從這裏出來的不成?


    念及此處,丁勉不免朝伽藍殿多觀望了兩眼,此時伽藍殿內的佛像,居然閃起了藍色電光。


    “不對!這藍光是從佛像後方發出的!”


    當即,他屏氣凝神,仔細一瞧,這才發現在丈餘高的佛像後方藍光閃爍之處,赫然有一角微微泛黃的彩色宣紙。窺一斑可見全豹,此物定然是一副古畫無疑了。


    就在此時,藍光忽然之間大盛,整座伽藍殿霎時間刮起了陣陣冷風。


    一陣“劈裏啪啦”的電光爆裂聲過後,一位身著藍色霓裳的貌美女子憑空出現在了大殿。


    而其一頭妖異紫發隨風舞動,微弱的月光灑在她那婀娜多姿的身段之上,朦朧之美盡顯其中。


    隻是她的麵部卻是慘白無一血絲,唇色暗紫發青,雙瞳之中更是閃爍著幽藍的電光,與其優美身姿極其不符。


    如此矛盾的結合體,隻可遠觀而不可近賞,否則心性極差之人定會當場昏厥過去。


    丁勉強忍著心中無邊恐懼,伏在大青石後,不敢有絲毫的動作。瓊江亭北麵那座鶴立雞群的巨大石雕,雕刻的不正是此人嗎?


    至此,她的身份,或者說潛藏在寒山寺內的邪祟身份,已經呼之欲出了。


    不是瓊花公主還能有誰!


    片刻之後,瓊花公主身影一閃,攜帶著陣陣陰風,向殿外飄去,眨眼工夫,便沒見了蹤跡。


    倘若換作前世的丁勉,早被嚇得亡魂皆冒,奪路而逃了。


    然而前塵如煙,此時的丁勉早已不是前世的文弱書生了。在其單薄的身體下,卻隱藏著一顆幾近瘋狂的心。


    直覺告訴他,或許這大殿內還隱藏著什麽重要的東西,而這東西甚至還會影響到接下來他與寧溪海之間的較量。


    半晌之後,他朝四周觀望了一圈,在確定瓊花公主短時間內不會回來之後,丁勉懷揣著一顆忐忑不安的心向大殿靠去。


    地麵不知何時已經泛了一層厚厚的白霜,昏暗的月光斜灑殿堂,絲絲寒氣宛若輕紗般,在整個殿內飄蕩。


    “滴答!滴答!”佛像前,兩滴鬥大的露珠一前一後滴落在地。


    “紅塵中人皆可渡,隻惜卿乃無緣人!唉…終究還是執念太深,佛陀難渡啊!”


    丁勉微歎一口氣,一顆緊張的心隨著滴落而下的露珠,慢慢趨於了平緩。


    相比駭人心神的邪祟,人心有時甚至比之邪祟更加可怕。


    未來之路,注定會危機四伏、坎坷不平。他要做的便是不斷超越前世的自己,努力活下去,如此方有機會立足於仙朝。


    “唵、嘛、呢、叭、咪、吽…”


    突然,原本寂靜無聲的伽藍殿,陡然飄蕩起一陣古怪的梵音。


    丁勉聞之,渾身一顫,平複之心再起波瀾。


    聲音的源頭是從頭頂發出的,丁勉猛一抬頭,瞬間便愣在了當場。


    但見,高大威猛的伽藍菩薩塑像左手所托之書,赫然冒出了一團耀眼金光,書的表層隱隱有符文流轉其上。


    金光映照下的塑像好似活過來一般,雙目直勾勾的目視前方。大有一種,怒目金剛行佛路,魑魅魍魎皆可“渡”的神聖威勢。


    丁勉呼吸瞬間一滯,而後在其心中不知演練了多少次的《小我舍利托寶法》,忽然不受控製的在他頭頂正中的梵竅自行運轉開來。


    一股眩暈之感,頃刻之間湧上丁勉頭頂。


    突然“哢嚓…”一聲清脆,一聲類似炒豆爆裂之聲,登時在其頭頂響起。


    “這是?”丁勉情不自禁地張大嘴巴,伸手摸向頭頂。“我的腦袋裂開了?”


    話音剛落,伽藍菩薩手中經書,頓時化作一抹金光,沒入了他的頭頂,而後整座大殿迅速暗淡下來,周圍的一切又恢複了之前的漆黑幽寂。


    “當…當…”,陣陣古樸滄涼的遠古洪鍾之聲,陡然間在丁勉身上響起。而後越來越多的古怪符文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敷在他身體上。


    如果此時有人在的話,定會吃驚至無以複加。


    現在的丁勉完全被一口巨型金鍾所籠罩。那跳動的古怪符文,猶如一隻隻舞動的精靈,不斷在丁勉周身騰轉挪移。


    一則驚人的信息,突兀的在他腦中浮現:


    《金剛般若真鑒》,迦樓寺鎮寺之寶,大可高達數丈,小可宛若手掌。


    此寶取材於金剛般若鍾,經曆代高僧加持佛法,以無上舍利之法融入妖猿之識,錘煉而成。內含迦樓寺鎮寺傳承,非大毅力者不可煉。


    舒服,前所未有的舒服,丁勉忍不住伸展筋骨,頓時隻覺頭腦一陣清明。


    於此同時,又一則信息爆入他的腦海,


    聖物分離,真鑒印心,妖識補缺三魂,金鍾與骨相融,佛路自此開啟…


    至此,丁勉缺失的幽精已為妖識所代替,並且還是來自遠古巨猿的妖識…


    想不到此地竟然還隱藏著一具絕世佛寶,此刻,丁勉激動的無以言表,其中一具佛寶已然融進他體內,以張繼的品行是不會找他討要的。端得是恐怖之下,有大造化也。


    三魂已被補全,非毒之魄亦不遠矣。


    將大殿裏裏外外掃視了一圈,在確定除了那副可容納瓊花公主魂魄的《仕女踏春圖》和伽藍菩薩塑像再無其他物件後,丁勉已然退出了大殿,繼續向瓊江亭潛去……


    “錚錚錚…”琴弦哀鳴,枯葉漫天。瓊江亭下,張繼盤膝而作,撫琴傷神。


    瓊花公主靜靜地站在他身後,默默不語。


    “前塵煙沙舊時夢,往事哀怨終隨風!天隋皇朝覆滅了,那人早已化為一副白骨,你又何苦如此著相!”張繼輕歎一聲,風燭殘年的背影頓顯蕭索之感。


    “嗬嗬…”瓊花公主譏笑一聲,仰麵遙望寒月,“無愁自得仙人術,多病能忘太史書。


    我自認為對得起父皇母後,對他亦是尊敬有加,為何會落得個如此淒慘?


    我隻不過是想無拘無束的活著!我問你,我有錯嗎?”


    瓊花公主說著,眼角之上瞬間變得晶瑩透亮。


    “啾唧…”,亭頂的夜鷹忽閃了一下翅膀,隨即閉目龜縮於一團,似是在為她的境遇而感到悲傷。


    “咳咳…我沒幾個時辰了,能否坐下再聽我誦經一首,也不枉你我相處三十三載…”張繼輕咳幾聲,伸手取下脖子上的念珠,右手虛引,施意瓊花公主坐下。


    瓊花公主麵無表情地坐到張繼對麵,雙眸之中隱隱有幽光閃現,不知在想些什麽。


    “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張繼見對方如往常般端坐在他對麵,隨即輕撚念珠,一篇摘自《大品般若經》中的《般若波羅蜜多心經》隨之誦出。


    前兩遍,張繼吟誦的心經與往常無異。可到了第三遍之後,他便一改常態,初時聲音很小,而後一句較一句雄渾圓潤。


    在其誦至“故知般若波羅蜜多,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無上咒…”之時,聲音陡然拔高數倍,一彎乳白色的殘月突然閃現而出,而後不斷在其周身三尺處旋轉,將四周照得宛若白晝。


    潛藏在雕像附近的丁勉遠遠的望見此景,渾身忽然一震,大驚道:“才氣如月,這是真正的大儒之境!”


    賢為人質樸少欲,篤誌於學!世人皆稱道德學問、修養極高的學者,為大儒。


    然,真正精修儒道之人,欲臨其門,必先凝結赤子丹心。


    丹心一成,則可才氣自生,渾身氣血逐漸由紅轉青,是為碧血曆程。自此不畏嚴寒,一般的陰邪妖魔也難以靠臨周身分毫。


    儒道,不修肉身,隻修神魂。


    儒道有九境,


    一曰明心見性,謂之儒童;


    二曰妙筆生花,謂之儒秀;


    三曰出口成章,謂之儒舉;


    四曰唇槍舌戰,謂之儒進;


    五曰編言成冊,謂之儒林;


    六曰滿口生香,謂之儒士;


    七曰餘音繞梁,謂之大儒;


    八曰聖魂不滅,謂之半聖;


    九曰代天宣言,謂之儒聖。


    此刻,丁勉心中已然泛起了滔天巨浪,大儒之境何等概念,隻差一步便可成就半聖之體。


    半聖之體雖說也會經曆生老病死,然其神魂卻可以不懼日煞侵害,完全是以意念形態永存於世。


    入天,可為極品天官;縱使身在地府,也有聖光護體,便連閻王見了也要禮讓三分,可謂是真正超脫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大能之輩。


    可惜,半聖之下皆為凡魂,終歸還是躲不開輪回之苦。人之壽命著實有限,天命之年碧血曆程便會衰退,如不能在此之前入得半聖之境,則終身止步於當前境界。


    古往今來,儒道也不過出了四位半聖和一位儒聖…若無絕世之姿和得天獨厚的氣運,想要跨入半聖之境,幾乎難如登天。


    前世,丁勉因為三魂不全,錯失了很多修煉法門。不能修煉真正的儒道,一直是他心中抹不掉的遺憾。


    念及此處,丁勉不由握緊了拳頭,這一世他定要補全前塵之夢…


    此時的張繼,心中可謂是五味雜陳。三十三個春秋,每晚他都會為其誦經三遍,為得便是消除她心中的怨念,助她早日脫離苦海。


    然而,與其說天不隨人願,倒不如說是人不自救天難佑。即便今日他將儒道融入經文,使用餘音梁繞之法,也難以喚醒她鬼魂深處的一抹真靈。


    今日過後,她的結局完全可以預料,若不落得個形神俱滅的淒慘,便會徹底淪為一方鬼王,禍害人間,這不是他想要的結果。


    罷了罷了…也是個可憐之人,今日我便做一回惡人,將其強行渡之,也好過她一路走到黑!


    誦完三遍心經,張繼將心中的不忍完全摒棄,轉而朗聲誦起了《金剛般若波羅蜜經》中的第三十二品,應化非真分卷,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金剛,金中之精者!佛家言,金剛是為堅固守護,能破一切外道,端得是霸道無比。


    是矣《金剛般若波羅蜜經》乃強行渡相之經,張繼雖屬半路出家,佛道法力相對低下,但他對佛經的領悟卻是極其深厚。


    正所謂,一法通,則萬法通。他以儒道手段演義佛家神通,雖說少了佛門的神聖氣息,然而卻多出了些許浩然正氣。


    佛門以《金剛經》渡陰邪,講究的是先鎮壓再同化;而以儒道之法誦讀《金剛經》,則是直接用浩然之氣抹滅陰邪身上所有的汙穢之氣,去蕪存精,僅留一絲真靈。


    方才,張繼以才氣催動心經之時,瓊花公主也隻是皺了皺眉,並沒有其他動作。


    可這會,佛儒相融的《金剛經》一出,她便如一隻被踩到尾巴的狸貓般,長發亂舞,渾身陰氣暴漲而出,麵部更是陡然變得扭曲起來。


    “桀桀桀…你和他一般無二,都是醃臢不堪之輩,想要滅我,癡心妄想…”


    瓊花公主桀桀怪笑之聲,不斷在禪院回蕩,驚得四周鳥雀亂飛,周圍陰氣不要命地朝其身體匯聚而來,陣陣陰風倒卷著片片枯葉,如陰兵過境般,所到之處,霜色盡顯。


    張繼依舊不為之所動,梵音一聲快過一聲,一聲高過一聲。


    就在瓊花公主伸出黑色利爪便要靠近他周身三尺之時,一方乳白色的“卍”印記刹那之間綻放,而後狠狠地轟在了她身上。


    “嗤嗤…”,陣陣白煙登時從其體內冒出,瓊花公主被轟飛出了三四米遠。


    “啊…”


    而其猶如一隻被放進油鍋的小鬼般,慘叫之聲,頓時回蕩在整座寒山寺。


    突然,一直手撚念珠的張繼,左右手刹那之間靠在一起,結成了一方佛印。


    “阿彌陀佛…”,此言一出,佛印瞬間打出。一方乳白透亮的“卍”隨風而長,眨眼間便長成了一丈之高。


    在其快要轟在瓊花公主身上之時,忽然白光一閃,化為萬千巴掌大的“卍”,將瓊花公主圍困其中。


    張繼額頭之上,轉瞬間便布滿了一層汗漬,顯然圍困瓊花公主耗費了他太多心力。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張繼眼見瓊花公主已入甕,再次吟誦起金剛經卷,隻是這次誦經的速度,明顯較之前慢了許多。


    “卍”編製的囚籠,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向瓊花公主周身壓縮,片刻不到,便已將其身上的陰氣消磨大半。


    說來很慢,實則隻在一瞬之間。


    從瓊花公主出手,再到張繼結印困住她,僅僅不過盞茶之間。


    “靈媒!給我上!”被困住的瓊花公主突然一聲厲喝,亭頂的夜鷹猛然發出一聲尖叫,隨即張開利爪俯衝而下,照著張繼的頭頂便抓了過去。


    “爾敢!”一抹冷芒,從遠方極速射向夜鷹。


    “蹭嗤…”“嗤啦…”


    兩聲不同之音,同時在張繼身旁響起。


    “啾唧…”被長劍貫穿胸膛的夜鷹,發出陣陣悲鳴,重重地摔在地上,抽搐了幾下沒了聲響。而其一隻鐵爪旁,赫然是一顆黑白相交的圓球。


    “噗嗤…”,張繼猛然噴出一口紫中泛青的血液,雙手扶著琴岸大口喘息著。


    此時的張繼已經失去了一顆眼珠,他能擋住瓊花公主的陰邪之軀,卻偏偏擋不住夜鷹的襲擊。


    夜鷹雖已淪為陰邪之靈媒,但說到底還是一隻有血有肉的猛禽。


    儒道本就不重肉身,而他又隻研佛經,疏於鍛體,再加之方才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如何渡化瓊花公主身上。因此,他才著了夜鷹的道。


    肉身對現在的他來說隻不過是一副隨時可以拋棄軀殼,悲天憫人的胸懷才是他一生所要追求的精粹。


    寧溪海腳踏虛空,一遛煙的工夫,便來到了瓊江亭下,隨即握住插在夜鷹身上的長劍,猛然一抖,“噗嗤…”,夜鷹的身子登時被震的四分五裂,血灑亭階。


    收劍入鞘,寧溪海上前攙扶住了顫抖不停的張繼。“世伯!您怎麽樣了!”


    張繼一張褶皺的臉,登時變得煞白無比。他輕輕擺了擺手,在寧溪海的幫助下站起身形,用僅剩的左眼複雜的看著脫困而出的瓊花公主,喃喃道,“天意如此嗎?”


    自始至終,他都沒有在意失去的右眼,有的隻是深深的惋惜。


    他,盡力了…


    是時候了,丁勉將心一橫,隨之從雕像一側走出。


    “心向明月濟蒼生,溝渠隻映玄兔影。


    舊時後園蝶戀花,隻惜皇家無親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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