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雖如此,端木華其實,還是心中沒底。


    北漢死侍來勢洶洶,勢在必得。


    而戴天此時,也實在孤掌難鳴。


    當戴天看到從嘉,義無反顧地向著北漢死侍而去的時候,便心中暗道不好。


    自己在這些死侍之中,想要全身而退,自然不在話下。但若要拖著個金枝玉葉般的從嘉,當真是舉步維艱。


    於是戴天一把抓住從嘉,沉聲道:“從嘉公子,現在不是逞能的時候。大丈夫能屈能伸。你且避其鋒芒。”


    從嘉一伸手,將自己背上的數支利箭,生生拔了出來。一時間鮮血直流,衣襟濕透。從嘉臉色蒼白,冷汗淋漓,卻麵不改色。他冷聲道:“避其鋒芒?他們不止一次,想致我於死地。我,已經避無可避。”


    戴天還想苦口婆心,規勸從嘉。可惜,已經再無機會。


    轉眼間,戴天二人已經被死侍團團圍住。


    這些死侍,顯然想要痛下殺手,一擊而中。


    手持盾甲的死侍,站在最前方。後排的死侍,則手持長刀,伺機而動。


    死侍們既不言語,也不上前,隻是冷冷地圍著從嘉二人,仿佛在注視著自己的獵物。


    周圍的空氣越來越沉悶,仿佛凝固了一般。


    所有的人,也如同凝固了,隻覺得胸口憋悶,難以呼吸。


    突然一陣狂風,仿佛從天邊卷過來。


    狂風帶著清冽的濕氣,將凝固的空氣一擊而破。


    每個人就像涸澤之中的魚,本來快要憋悶而死,突然又有了救命之水,可以暢快呼吸了。


    所有人都在這清冽的狂風中,貪婪地大口喘氣。


    這陣狂風,讓每個人的頭發衣袖都烈烈生風。


    但除了衣袖飛舞,所有人都紋絲不動。


    死侍們依然嚴陣以待。


    戴天橫劍立在從嘉身前。雙方僵而不動,仿佛在等待著一聲令下。


    而天上,也是一派劍拔弩張。烏雲從天邊滾滾而來,如同大軍壓境。豔陽終於顯出頹勢,匆匆將光芒一收。剛才還明豔嫵媚的彭澤,仿佛是變了臉的美人。巧笑盼兮,突然就成了怒目橫眉,猙獰可怖。那一汪瑩瑩碧色,變成了昏暗發黑的深淵。深淵之上波濤翻滾,黑浪滔天。大浪拍打岸邊,發出駭人的怒吼。


    劍拔弩張的死侍和戴天,也瞬時陷入了黑暗。隻剩下刀劍,依然冷光閃閃。


    這一聲令下,很快就出現了。


    無邊的黑暗之中,突然劃過一道閃電,將所有人的臉,都映得慘白。


    麵色慘白的死侍們,跳將起來,揮舞長刀,以極快的速度,向戴天和從嘉撲過來。


    喊殺聲,從死侍們低啞的嗓音中嘶吼出來,很快就淹沒在了沉悶的雷聲之中。


    戴天將從嘉往自己身後一拉,長劍一挑,便迎著潮水一般的刀陣而去。


    刀劍相擊之聲清越悠揚,震耳不絕。


    死侍雖人數眾多,但戴天身形靈活,劍術狠辣,劍劍擊中敵人要害。很快,戴天周圍,便躺倒了一圈死侍。


    剩下的死侍有些心驚,知道遇上硬茬。但這些蒙麵勁裝之人,仿佛沒有靈魂一般,隻是義無反顧地重複著自己的宿命,一味進攻,從不後退。


    豆大的雨點,稀稀拉拉地砸下來,仿佛也想湊個熱鬧。


    雨點越來越大,砸在人的頭上身上,隱隱作痛。


    隨即,大雨傾盆而至。天地之間,變成白茫茫一片。雨聲震耳欲聾,如同萬馬奔騰。雨點逐漸連成水柱,仿佛河流倒懸,想要將滿地的汙血衝刷幹淨。


    人影,在大雨中變得不真切。人的五識,在那一瞬間,通通遲鈍起來。


    戴天覺得難以睜開雙眼,再聽不見喊殺之聲。自己仿佛如墜混沌。連周身的疼痛,也不知是刀劍之傷,還是雨水的擊打。


    但戴天還是拚命地翻動自己手中的長劍,遊弋在從嘉周圍,替他擋開攻來的長刀。


    這樣的舍生忘死,倒不是為了報答那鰣魚之恩。


    在這一刻,戴天心中記得的,隻是兒時師父秦鬆,對他講的關於承諾的長篇大論。


    說是長篇大論,其實隻有寥寥數語。


    但相對於師父秦鬆一貫的沉默寡言,這寥寥數語,已經是極少有的長篇大論了。


    兒時的戴天,總是跟在秦鬆身後,往來於鬆風崖和醉月崖之間。


    師徒倆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走進那個黝黑深長的冰洞,在那方如玉的石台上,點上一盞油燈。


    日複一日,年複一年。


    點上油燈之後,秦鬆總是陷入長久的沉默之中。


    他會站在那麵巨大的冰壁前麵,靜靜地凝視冰中的人影。


    而這個時候,是戴天最為難熬的光陰。


    小小的戴天,總是凍得瑟瑟發抖,或者無聊得磨皮擦癢,不知所以。


    他曾經問師父秦鬆:“冰中是誰?”


    “故人。”秦鬆的回答淡淡的。


    “為何要點燈?”


    “洞中歲月孤寂。一盞明燈,聊做慰藉。”


    “為何是師父您來點燈?”


    “這是為師的承諾。”


    “承諾?”


    “承諾,就是終其一生,舍其一世,也要完成的事情。”


    “這件事情很重要嗎?”


    “……很重要。”


    “那徒兒將來斷不能輕易承諾。”


    “隻要承諾,就要傾盡全力實現。這是君子之品,俠義之道。”


    小小的戴天,抬頭望了望站在冰壁之前的師父秦鬆,心中對承諾,充滿了敬畏。


    這兒時的敬畏,也讓戴天,多年來,不敢輕易給人以承諾。


    沒想到今日一頓桂花釀燜鰣魚,就讓戴天,奉上了舍生忘死的承諾。


    此時,戴天死死地握著手中長劍,任憑雨水在臉上衝刷。他的長衫已經濕透,動作變得緩慢起來。但他依舊牢牢地守在從嘉身旁,不曾退卻半步。


    上百個死侍,雖將戴天和從嘉圍成鐵桶一般,卻也隻能站在原地幹瞪眼,不能上前一分。


    手持長刀的死侍,發現無論從哪個方向進攻,都會被戴天的長劍,化解於無形。


    不但刀法被化解,這些死侍,很快死的死,傷的傷,橫七豎八躺了一地。


    鮮血,染紅了戴天腳下的泥水。


    暴雨讓血水越來越深。


    濃重的血腥之氣,在瓢潑大雨之中擴散,令人窒息。


    剩下的死侍,發現了進攻的頹勢,突然不再上前,隻是呆立在原地。


    不但不再上前,持刀的死侍反而默默地向後退去。


    戴天見死侍後退,鬆了口氣。


    但這口氣,顯然鬆得早了些。


    隻見隨著持刀死侍的後退,手持盾甲的死侍走上前來,將戴天二人圍在中間。而手持弓箭之人,則冷冷地從這些盾甲之中,現出身影。


    數十把弓箭,箭已上弦,一觸即發。


    戴天冷哼一聲:“刀不過如此,箭又何足懼?”


    身後的從嘉,全身濕透,麵色蒼白。刀光劍影過後,他竟無甚致命新傷。生死的考驗,對於從嘉而言,仿佛是司空見慣的事情。因此,在剛才的驚心動魄之中,從嘉依然麵不改色,一副淡然的模樣。


    但此時,從嘉突然一把抓住戴天,雙手竟微微顫抖起來。


    戴天感覺到了從嘉的異常,扭過頭去,透過雨簾,望向從嘉。


    隻見從嘉的一雙星目,因為恐懼,而瞪得渾圓。從嘉望著大雨中模糊不清的盾甲和長弓,麵目有些扭曲,仿佛想到了什麽可怖之事。


    從嘉的身體,在大雨之中,劇烈顫抖起來,幾乎站立不穩。


    戴天皺了皺眉,低聲道:“從嘉公子,你且放心。這些人雖身手不凡,但萬軍之中,護你周全,我還是做得到的。”


    從嘉仿佛恢複了一絲神采。但他的臉上,還是一副大勢已去的頹廢。隻聽他喃喃道:“北漢機關之術聞名天下。這些不是普通的弓箭,而是震天弓[30]。三箭連發,可及百步,力大無窮。所到之處,皆無活物。最可怕的是,這弓箭之上,鐵索相連。箭上有倒刺,一旦刺中人身,便被牢牢擒住,不得所脫。”


    戴天愣了愣,心下黯然。


    弓箭多用在遠距離殺敵。而此時死侍們拿出殺手鐧,還在這麽近的範圍中使用,顯然是抱了玉石俱焚的決心。


    但戴天仍然灑脫地一笑:“不妨事。虛張聲勢的玩意兒,何懼之有?”


    話音未落,隻聽見破空之聲四起。


    隻見數十支虛張聲勢的玩意兒,帶著剛勁之勢,向著圓圈中心的戴天和從嘉而來。


    這些虛張聲勢的玩意兒,果然不是普通的弓箭。


    每支利箭有三尺來長,手指粗細,箭尾果然連有鐵索。


    利箭的力道也是了得。


    利箭穿過暴雨的水幕,竟從水幕中,帶出長長的透明水線。長箭仿佛突然暴漲數倍,如同蜘蛛織網般形成箭網。


    箭網密集,將戴天和從嘉困在網中央。


    利箭從四麵八方,帶著追魂之音,向戴天和從嘉刺來,讓人避無可避。


    戴天和從嘉,毫無疑問,會落個萬箭穿心的悲涼結局。


    但,這個悲涼的結局,仿佛並沒有出現。


    利箭穿過圓圈中心之後,落到對麵的盾甲之上。盾甲發出尖利的金屬撞擊之聲。手持盾甲之人,被利箭的巨大衝擊力,逼得連連後退。有些盾甲之上,甚至瞬時出現道道裂痕。


    而戴天和從嘉悠然落地,雖然衣衫破爛,卻動作輕快,表情戲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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