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聲音威嚴淩厲,卻是女人的聲音。


    仙師陵寢裏怎麽會有女人?!


    一個白衣身影應聲而出,長發飄飄,腳不沾地,幽幽逼近,活活像個女鬼!


    待她飄近些,墓室燭光緩緩映出其真容。是個中年女人,五官端莊大氣,眉眼之間風韻十足。長眉之下分明生了一雙天然秋水明眸,此刻卻含了些戾氣與滄桑。


    她二話不說,徑直出手向兩人襲來,連個招呼都不打!太失禮了!


    一木身形微動,卻驀地看見丹心閃身擋在他們麵前。


    那女人陡然收手,長袖一甩,憤憤不平地教訓道:“你這吃裏扒外的破鳥,怎的護著外人?”


    堂堂魔血鳳凰,被人叫成破鳥,丹心居然也沒當場把她燒成灰,反而非常好脾氣地搖搖頭,衝她眨眨眼,一沒殺人二沒放火。


    一舟心頭一緊,外人?莫非她是丹心主人?這一老一小,常年在仙陵裏上演欺壓弱小的戲碼嗎?那小丹心可真是孤苦伶仃,無人垂愛!


    可,丹心不是仙師的靈寵嗎?


    那女人正在氣頭上,仿佛隨時會把那隻攔路破鳥掃地出門,忽然她眉心一鬆,愕然道:“莫不是?”


    話音戛然而止,她馬上轉頭,緊緊盯著一舟。


    一舟最近被人盯完被鳥盯,已經麻木無謂,腦中無聲咆哮著:莫不是什麽,您老人家倒是一口氣說完啊!話說一半,存心吊人胃口!


    “老人家”盯了她半晌,還不夠,又出手擒她手腕,一木閃電般地扼住對方那隻手。


    她卻再無別的動作,凝神閉目,五指微縮。


    一舟隱隱感覺到靈力波動自腕間傳來,霸道渾厚,卻無攻擊意圖。這位老人家好像在她體內探查什麽,總不會是華佗轉世,行醫成癡,逮著個活人就要號號脈,然後千叮萬囑,不能喝涼水......


    良久,她眼神越發落寞,鬆了手。


    見狀,一木若有所思,他也立即鬆開手,彬彬有禮地問道:“我二人是追著一片光暈尋至此處,夫人可知那是何物?”


    那位“夫人”瞪了他一眼,見怪道:“喊誰夫人!我有名有姓,穀幽蘭。”


    一木難得客氣講究一回,以禮相待,不想被對方懟得啞口無言,臉色瞬間沉下去。


    一舟心裏恣意地幸災樂禍,同時她不忘擺出一張笑臉,趕緊給老人家賠不是:“幽蘭前輩,是我們冒犯了。”


    穀幽蘭收回目光,答非所問道:“那光暈不是叫這丫頭吸走了嗎?”


    兩人麵麵相覷,不約而同地選擇了保持沉默,果然等來了她的下半句:“那是歸元真氣。”


    ???


    那四個字一個一個落進耳朵裏,又在腦中重新拚合成詞,一舟這才確信自己聽到了什麽。陰沉幽暗的墓室裏仿佛憑空閃過一道天雷,把她劈得外焦裏嫩,神魂出竅!


    穀幽蘭沒空理會她短短半句話帶來的驚天奇效,轉過身自說自話,語氣越發迷離:“歸元去後,我一直守在這裏。如今,連這最後一縷真氣,也不肯留給我了嗎?”


    這難道是......祖師夫人?


    穀幽蘭自顧自地回憶道:“當年,我還是靈山山穀裏的一株蘭花,差點被妖怪吞食。是他正好路過,救下了我,取名穀幽蘭。他說這名字很適合我。”


    一舟不禁嘴角抽搐,甘拜下風。仙師可真有趣,這就好比,給一個人取名叫大男人,當真是再合適不過了!


    穀幽蘭卻對這個直抒其意的名字很滿意,眉眼越發柔和,繼續道:“他憐我靈力微弱,帶我回蒼和山上休養,照拂有加。從那以後,我便一直跟著他。”


    她似乎格外懷念那段時光,沉浸往事良久,再無一言。


    一舟忍不住問道:“那後來呢?”


    “後來?”她哂笑一聲,道:“後來不就是那些流言紛擾嗎?那段時間,他總有事出去,說是不便帶我,起初我並未在意。直到有一次,他出去了三天,回來的卻是一具屍體。”


    原來她說的是仙師殞身之前的事。


    沉默良久的一木忽然問道:“不知前輩居所,是否建於聽雪峰溪穀旁?”


    他慣於語出驚人,一舟早已習慣,暗暗思量著,聽雪峰,好清新雅致的名字。雪落無聲,不知他們聽到了什麽。


    穀幽蘭麵露惑色,道:“聽雪峰人跡罕至,外人無從知曉,你怎麽知道?”


    一木道:“聽聞歸元仙師當年放下身份,不遠千裏尋人,隻為請教蘭花養護之法。”


    他打量著穀幽蘭的臉色,見她無動於衷,繼續說道:“另有傳聞說,仙師開山立派,誌在蒼生,卻在聲望最盛之時打算歸隱。聽說連歸隱之處都選好了,無人知其所在。”


    聞言,穀幽蘭眼底隱隱有光閃動,眉間浮上一抹憂傷:“那又如何,還是抵不過一句人妖殊途。”


    本以為是個纏綿繾綣的故事,卻冷不防冒出一句人妖殊途,一舟氣道:“什麽人妖殊途,不過都是搪塞之言。難道身份之差當真如此重要,雲泥之別?”


    一木悵然道:“身份、種族、門派,甚至性別,有人之處,便有紛爭。世人蹉跎一生,醉心此道,困於其中尚不自知。亦有人被風起雲湧裹挾其中,苦不堪言。”


    一舟問:“堂堂仙師,也不能例外?”


    一木語重心長地道:“不能跨越的不是種族,而是世人偏見。此情不容於世,歸元仙師絕非我行我素之輩,更不忍見蒼和山百年基業毀於一旦。人言可畏,他也許,隻是不忍你經受流言蜚語之苦。”


    細說至此,一舟大約猜到,當年局麵之複雜,恐怕是她難以想象的。隻是她心中唏噓不已,仙師一生救世,最後也被這世人逼得走投無路,抱憾終身。


    沉默片刻,穀幽蘭揚起頭,轉而對她道:“丫頭,叫聲師父,我教你使歸元真氣。”


    ......天降一個厲害師父!


    還是未過門的仙師夫人!


    旁人都要給這大運砸得暈頭轉向了,一舟卻沒空歡喜,腦中風起雲湧,跌宕起伏。這穀幽蘭和歸元仙師是一輩人,仙師又和她曾祖父平輩論交。那她要是認了這人做師父,那不就相當於,比她娘還要大上一輩了!


    想到這裏,她猛地一激靈,於她而言,這簡直就是集悲劇、恐怖、災難於一身,後果不堪設想!


    除此之外,她還另有考量。她並非不願拜人為師,隻怕給她娘知道以後,說她任性亂來失了身份,丟了水族顏麵。唉,母命難為,她隻好忍痛割愛。


    這般迎麵撞過來的宏圖大運原本唾手可得,卻要眼睜睜看著它從指縫中溜走,徒留遺憾,她心裏很是憤憤不平!


    穀幽蘭對此也不執著,見她不願,二話不說轉身便走,隻是那背影有些悵然若失。


    瞻仰完祖師仙陵,順道兩手空空拜訪了一下仙師家屬,他們覺得也該出去了。走到墓室門口,丹心果然跟了上來。一舟回頭看看它,終於犯了愁。


    別人家的靈寵可以攬在懷裏隨便抱,雖然同樣乖順,可丹心這體型,估計隻有自己被它抱在懷裏的份了。這麽一隻龐然大物,總不能大搖大擺地跟在她後麵。


    左右為難片刻,一舟和顏悅色地道:“丹心啊,你會化形嗎?”


    她本是自暴自棄隨口一問,沒想到丹心竟點了頭。一舟馬上精神一振,激動道:“那你化一個?”


    丹心聽話地閉上眼,通身散發出一層淡淡的紅霧。霧氣散去後,原地立著一隻,體型小了一號的丹心。


    ......


    一舟鍥而不舍,滿懷希望繼續鼓勵道:“再化一個呢?”


    丹心又閉上眼,這次紅霧退散後,果然,是一隻更小號的丹心。


    這個尺寸的丹心已經可以滿足她抱在懷裏的希望了,一舟又是無奈又是好笑,將它抱起來輕輕順著毛。


    旁觀了整個化形過程,一木滿腔笑意實在是按耐不住,流出來幾聲。被一舟聽見,幽怨地瞪了他一眼。低頭看著懷中之物,她換了個方式提問:“嗯,你以前,跟著仙師遊曆的時候,都是什麽形態?”


    丹心抬頭看看她,眼珠在細長的眼眶裏轉了兩轉,似乎回想了一陣,然後閉上眼。霧氣散盡後,一舟手裏出現了一枚鳳凰玉佩,神態安詳,通體火紅,明豔剔透。


    一舟舉起玉佩端詳片刻,似乎還覺得紅彤彤的顏色有些紮眼,於是她手指輕點,又給它加了一道化形術,火紅寶玉轉眼就變成了普通青玉質地。


    她左看右看,雖然不盡如意,但好歹能帶出去見人了。


    一木終於看不下去了,輕手在玉佩上拂過,補全了她那道拙劣不堪的化形術,覺得總算是對得起魔血鳳凰的威名了。


    一舟便喜聞樂見地看到,那枚玉佩變得溫潤通透,質地極佳。


    這下她終於心滿意足了,把玉佩掛在腰間,大搖大擺地出去了。


    兩個人回到樹林裏,向外行進,走了半晌,遠遠看見前方電閃雷鳴,參天老樹被狂風吹得搖搖欲墜,誰在那裏不言自明。


    整整一夜,各種驚天神雷輪番上陣,此時看到雷少作法降紫雷,一舟覺得無比親切,差點老淚縱橫,衝過去給他個大大的擁抱。


    等他們慢悠悠走過去時,那邊已經鳴金收兵,三個人行色匆匆,麵露疲態,所幸並無新傷。


    雷少眉高眼尖,最先看到他們。這兩個人半天不見蹤影,他為此擔驚受怕,一路披妖斬怪苦苦尋找,沒想到他們居然遊手好閑,優哉遊哉,並肩在月下散步!


    雷少頓時覺得自己真是杞人憂天,滿腔心意付之東流。他麵無好色,劈頭蓋臉問道:“虧我們馬不停蹄一路地找,你們倒好,上哪兒逍遙去了?”


    雷少這副姿態,一舟非但沒有感激涕零,反而不留情麵地道:“躲在一邊,欣賞雷少你大戰深山老怪的英姿啊。”


    聽到“英姿”二字,雷少登時泄了氣,滿頭黑線,沒敢跟她細細理論。他四下觀望,轉而問道:“武寧師兄,你們這禁地有護盾沒有?那隻鳳凰能進來嗎?”


    自打進了禁地,武寧的眉頭就沒一刻鬆開過,沉吟道:“護盾是有的,能否攔得住就不得而知了。”


    一舟心想,林兄說丹心不是外麵那隻。那他們說的應該不是丹心,而是外麵那個時不時噴一噴、疑似故意把他們引進禁地的火娃。想起禁林裏那雙令人毛骨悚然的眼睛,一舟顫悠悠地道:“恐怕不能,我在林子裏見過它。”


    聞言,除了一木神色如常,那三人皆是大吃一驚。


    雷少比她本人還要驚悚,把她從頭到腳檢查一遍,確認沒有缺胳膊少腿,仍然心有餘悸地問道:“你,你遇上了......然後呢?”


    看他反應,一舟已然無語,白了他一眼,沒好氣地道:“然後我就跑了。跑得不分東南西北,讓林兄撿回來的。”


    雷少哦了一聲,連連點頭,深覺這番應對,果然是他心目中的一舟無疑。


    此時遠處有鍾聲響起,雄渾洪亮,響徹雲霄。


    武寧眼神一亮,道:“警鍾。是師尊他們在鳴鍾,給我們指引方向。”


    他們聽聲辨位,沿著那個方向往回走。沿途沒再遇上任何精怪,不知是不是被鍾聲斥退了。


    這一路還算順利,他們很快走出禁地,簡單回稟之後,終於能各回各家,好好睡上一覺了。


    這個重陽節,過得有點充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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