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尊在棺槨前站了許久,忽然發出一陣大笑,笑聲不再是之前那種陰陽怪氣的假笑,而是飽含滄桑的敞懷大笑,然而眼角眉梢處卻無半分笑意。到了最後,笑聲中竟又隱隱帶出一絲悲愴。


    笑夠之後,魔尊袍袖一揮,轉身去了另一個地方。


    那是蒼和主峰之後,一座不起眼的小峰,也不知木離為何會在這個地方布下青葉陣。


    正堂大亂時還是晴空萬裏,此刻卻是雪意涔涔,如銀蝶飛舞。


    天地間隻剩下白茫茫的一片,林寒澗肅,粉妝玉砌,雪積遍地,日光灑於其上,猶如鋪滿了銀粉,閃著熠熠的光。


    魔尊迎風冒雪而來,半山腰裏地勢凹陷形成了一處山穀,清幽空靈,山澗流水潺潺。山溪貼於地表,溫度略勝,嚴嚴冬日仍能涓流不息。


    數九寒天裏,枯樹亦有柔情存,不忍見雪花零落成泥,於一片冰天雪地中舒筋展骨、懷抱大張,自願化作避風港,隻求其能多留片刻。


    於是乎,枯樹複榮,裝點出一派瓊樹銀花之景。陽光穿透樹上的積雪投射下來,形成一道道璀璨豔麗的金幕。


    奈何天公不作美,穀中幽然襲來一凜寒風,樹枝不堪重負,在風中左搖右晃。其上承載的碎瓊簌簌而落,飄落進山澗中,瞬間化於無形。


    瓊英重得自由,融入活潑跳躍的溪水,徑直遊到曾經挽留過它的那顆枯樹下,銀光一閃,不見了蹤跡。


    耳邊聽得瑟瑟風聲、木枝搖曳之聲、碎瓊抖落之聲、溪水潺鳴之聲,想必這便是聽雪峰之意境所在。那個不著調的老仙師,倒是挺會選地盤的!


    有一方亭臨溪而建,亭外走廊連通著山壁下的一座木屋。


    魔尊推門而入,隻見室內的木榻桌椅陳設依舊,隻是蒙上了一層厚厚的灰塵,毫無生氣。山風鑽門而入,將沉寂了不知多少年的灰塵吹得滿屋子都是。


    長溪想起木離講過的故事,問道:“這就是聽雪峰上的幽蘭故居嗎?”


    木離嗯了一聲。


    魔尊冷著臉在屋內掃視過一周,之後又挖地三尺,翻遍了這座山穀。也不知他在找什麽,總之是徒勞無獲。


    他似乎有些失望,眼底隱隱有黑氣翻湧,臉色越發陰沉。


    他在風雪中佇立了良久,忽然大手一揚,那間木屋瞬間燃起了衝天大火。


    火勢從木屋蔓延到山穀之中,滿山的皚皚白雪裏忽然攪入一片醒目的赤紅,分外妖嬈。


    很快,大火燒到了穀中的林木。棲息在枝頭的雪花在烈火烘烤下漸有消融之勢,仍舊徘徊於枝端不願分離,這可是貨真價實的火樹銀花之景。


    枝頭有雪水垂直劃落,猶如夜空中一閃而過的流星,劃到夜的盡頭。滴滴落雪,逐漸匯勢成川,澆熄了包圍在樹上攀咬肆虐的火舌。正如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滴水亦可以穿石滅火。


    眼底倒映著冰雪世界裏的一片火海,長溪不由惜歎:這般奇意絕景,恐怕再難一見了。


    出了青葉陣,長溪立刻憤憤不平地道:“他在找什麽,穀幽蘭嗎?找不到還要放火,這是什麽仇什麽怨!”


    木離歎道:“這兩個人都和歸元有很深的羈絆,或許真有什麽也說不定。魔尊相關的舊事年代久遠,當年無人敢輕易提起,久而久之,大多都失傳了。”


    長溪哦了一聲,微覺失望。八卦之王也無法企及的,不知是何等的隱秘!


    隨即木離又補充道:“不過我這裏倒是有點別的故事,要不要聽?”


    長溪興奮地點了點頭,十分捧場。


    木離仿若一個經年懷才不遇的文弱書生,今日終於得見伯樂,他整個人立刻振奮起來,滔滔不絕地講道:“據說蒼和山初創之時,仙師與蒼和山主師慈徒孝,彼此信任無間,一起將蒼和山發揚光大,在修真界一度傳為佳話。誰料兩個人一朝分道揚鑣,再無往來,唯一一次見麵,便是仙師辭世的那日,令人唏噓不已。至於原因嘛,有傳聞說,山主對師母日久生情,動了非分之想,這才導致師徒反目。另有些詭秘的傳聞,說他那非分之想,想的其實是他師尊!”


    前車之鑒,癡心花妖、土族長公主之類荒唐離奇的故事猶在耳畔,如今木離信口拈來的各類傳聞,她再也不敢小覷。


    然而,不管她如何重視,最後的這則傳聞都太過離譜,荒謬絕倫,如同一記驚雷直接轟到了天靈蓋!


    長溪被劈得外焦裏嫩,原地石化。她淩亂在風中,眼神複雜地看著木離。


    這個人每天都在青葉網裏亂聽亂看,居然半點也沒耽誤修煉的進度!


    長溪不禁苦著臉問道:“你又要修煉,又要聽這許多八卦,難道每天都不眠不休嗎?”


    木離笑道:“修煉於我而言,就如探囊取物一般。”


    他說得輕鬆隨意,長溪卻更加鬱悶。難道是她資質愚鈍,理解不了他天縱英才的境界?


    英才又有一言:“況且青葉於我,亦是修行。”


    長溪立刻奇道:“還有這等好事,一邊看著八卦一邊修行?依我看假以時日,你躺平都能飛升宗師了。”


    木離噗嗤一笑,道:“那就多承水族少主吉言了。”


    他隱去唇邊笑意,繼續分析道:“幽蘭夫人的底細,仙師藏得極深。坊間不知此節,類似的傳聞廣為流傳。世人固守偏見,對‘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這種話向來篤信無虞。這一點仙師和山主清楚得很,但他們不是一路人。也許是山主不忍見他聲名盡毀,兩個人起了爭執,最終不歡而散。”


    長溪聽得連連點頭,表示同意他這番高論。


    木離頓時備受鼓舞,他欲再接再厲,一臉神秘地探過頭來,問道:“我這裏還有一則八卦,想聽不想?”


    長溪仰頭望天,長歎道:“我能不想嗎?”


    木離輕笑了兩下,自動忽略她宣之於口的心聲,揭曉了謎底:“仙師那株君子蘭,不是臨時抱佛腳,是他早已尋下的。”


    長溪驚愕道:“難道他早有打算?放著好好的仙師不做,去做一隻妖?為了幽蘭夫人?”


    勾起了長溪的好奇心,木離就撒手不管了,隻管搖著頭說道:“不知道。這聖人心,海底針,嘖,難測得緊。”


    長溪嗬嗬一聲,嘴角一抽。如今她實在是無法正視歸元這個“聖人”了,這一定也是世人的偏見!


    腹中非議了聖人許久,她恍然想起,這“海底針”指的不是聖人心啊,明明說的是......


    她打眼一看,隻見木離正歪頭覷著她,眸中戲謔之意十足。長溪默默翻了個白眼,此人又在光天化日之下,明目張膽地戲弄她!


    天縱英才還生了一口銅牙利齒、巧舌如簧,能說會道得很,真是豈有此理!


    長溪雖然自問技不如人,卻也是口服心不服。她故作生氣地扭過頭不理他,足下嗖嗖生風,步伐肉眼可見地快起來。


    見狀,英才立刻放棄備受歡迎的八卦講堂,趕緊亦步亦趨地貼了上去,連連賠笑,生動地演繹了什麽叫作繭自縛。


    蒼和山上,仙陵結界自那縷真氣進入長溪體內後本就搖搖欲墜,十五那日終於被魔尊突破了。魔尊一把火把聽雪峰付之一炬,隨後揚長而去。


    幾日之後,魔軍大舉犯世。


    魔族幾千人的大軍甫一出邊境,便和等在這裏守株待兔的玄門百家大戰了一場。


    不過幾日的時間,各大門派便已集結起如此龐大的隊伍,其效率之高,堪稱史無前例。


    大戰持續了整整一日,雙方各有傷損。日落之後,雙方以邊境峽穀為界,各自安營休整,以備再戰。


    魔尊從頭至尾都未曾露麵,他穩坐在大帳,依舊是那副悠閑自得之態,似乎對這場戰爭的最終勝負已是十拿九穩,因此毫不在乎眼前這一戰的結果。


    鳴金收兵之後,魔尊負著手,踱著步,來到一座營帳前,好像尋常百姓串門一樣。


    挑起帳簾後,裏麵坐的正是魔垣。


    他一直被魔尊、也就是他的父君,穩穩壓製著。魔尊似乎認為他完全構不成威脅,就把他也帶到了戰場上。


    魔尊走進來後,他才不緊不慢地睜開眼,目光幽沉如水,無一絲波瀾,看起來一點也不像受製於人、毫無還手之力的囚犯,反倒是個高高在上、坐等別人朝聖參拜的尊者。


    魔尊打量了他一會兒,嘖嘖歎道:“事到如今,還能這般氣定神閑,果然像我。”


    魔垣收回目光,漠然道:“有你在,我什麽也做不了。外麵那些人與我也無甚幹係,我為何不能偷個閑?”


    魔尊道:“無甚幹係......你看看這是什麽?”


    魔尊保持著嘴角彎彎的笑容,掌心托起一物,一顆潤白圓滑的珠子。


    魔垣目光驟縮,那是長溪留給他的傳信蚌珠。


    白日裏他趁著大戰,把這顆珠子偷送出去了。他本以為做得天衣無縫,卻還是被魔尊劫了回來。好在蚌珠有靈,沒到長溪手裏,不會顯露字跡。


    看著他的神色變化,魔尊滿意地笑道:“水族少主的信物都能交給你,可見待你親近。丹心的小主人著實有趣,下次若再見到,定給你帶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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